赖伦铎尔哀歌(原译名为紫太阳之歌)作者:乔治马丁(GeorgeR.R.Martin) 翻译:张系国提供:Goblin出于1978年台湾纯文学出版社发行的<海的死亡>(此书年代久远,已绝版)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许多世界。
她肤色苍白,灰眼,如瀑布般的黑发微带棕红色,额头箍着一圈光滑的铁环,犹如一顶暗黑色的王冠。
她的名字叫做莎拉。
故事从何开始,她从那一个世界来,我们已不清楚。
故事的结尾呢?结尾也还没到来。
故事结尾时,恐怕我们也不会知道。
我们只知道故事的中段,该说是中段的一小部分,整个故事里最细小的一个情节。
我们的故事是关于莎拉所经过的某一个世界,以及她和歌者赖伦.铎尔短暂的会面。
在前一刻,只有黄昏寂静的山谷。
紫色的太阳盘旋在山脊上方,余晖照耀在密林黑色树干及诡异鬼魅般的透明树叶上。
唯有野鸽子的凄鸣,及小溪里的淙淙水声,打破夜晚的宁静。
然后,通过一道看不见的关口,莎拉掉落到歌者赖伦铎尔的世界里。
她疲乏不堪,白袍沾满汗水及血迹,皮斗篷半被撕裂,裸露的左臂上有三道深长的伤口,还不断渗出鲜血。
她走到溪流旁边,一面发抖,一面警觉地朝四面看看,然后跪了下来。
虽然溪流很急,水色却呈黑绿,看不出是否洁净。
但莎拉实在太口渴了,仍不顾一切喝着,又用溪水洗净伤口,撕裂衣裳,小心包扎起来。
紫日逐渐落在山脊后面。
她勉强爬到树下隐蔽的所在,精疲力竭地睡去。
她突然惊醒。
强有力的手臂抱起了她,将她抱往某个所在。
她努力挣扎,对方却抱得更紧,令地无法动弹。
不要紧的。
有一个柔润的声音说,在夜雾里她似乎看见男性瘦削温和的长脸。
你很虚弱。
夜晚即将降临。
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到屋里面去。
她不再挣扎。
虽然她知道她应该反抗,但是她实在太疲倦了。
她还是问他。
你要做什么?你带我到那里去?到安全的地方去。
到你的家里?她感到昏昏欲睡。
不是我的家。
他细声回答,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永远不是我的家。
不过至少可暂时供你歇息。
她听到水声,好象他抱着她涉过溪流。
前方山脊上,她瞥见一座古堡在落日余晖下的暗影,有三座尖耸的高塔。
奇怪,地想,本来好象并没有那座古堡。
她昏然睡去。
她醒转时,他就在附近守望看她。
她躺在有罩盖的老式钢丝床上,盖着一层厚厚温暖的毛毯。
招待她的主人坐在房间另一头宽大的椅子里,眼睛里闪烁反映着烛光,双手支在颚下。
好一点了吧?他问道。
身子却没有移动。
她坐了起来,发觉自己全身赤裸。
她疑念顿起,赶快伸手摸头上的铁环,好在铁环还在,她松了口气,靠在枕头上,拉起毯子掩住身躯。
好多了。
她说,这时她突然发觉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痊愈。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带看淡淡的哀愁。
他脸部线条分明,褐色的头发微卷,暗黑色的眼睛似乎隔得稍远。
虽然坐在椅子上,他仍显得高瘦。
他穿着灰皮的披肩和便装,神情十分忧郁。
是爪痕。
他猜测说,微微地笑着。
你手臂的伤是爪痕,衣服也全被撕碎了。
有人不喜欢你。
是个怪物,把守关口的守卫。
莎拉叹了口气。
每个关口都一定有守卫。
七帝不喜欢我们这些来往各个世界间的人物。
他们最讨厌的就是我。
他抽出颚下的手,抚摸着木椅雕花的椅臂,点点头,脸上仍带着飘浮的微笑。
你知道七帝,也知道关口及守卫。
他的目光触及她额头的铁冠。
你的铁冠。
原来如此。
我早就该猜想得到。
她对他露齿微笑。
你猜得不错。
你又是谁呢?这是什么世界?这是我的世界。
他的声调平平。
我为它起过许多名字,但都不太合适。
有一次我想到一个不错的名字,可惜早就忘却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
我叫赖伦铎尔。
或者该说,从前我曾用过这名字。
在这里却显得有些滑稽。
但至今我还没有忘记它。
你的世界。
莎拉说:你是这里的国王?还是这里的神?都对。
赖伦铎尔轻笑了一声。
还不止如此。
我愿意是什么,就是什么。
没有别人会抗议的。
你怎么弄我的伤口?我治愈了你的伤。
他有些抱歉地耸耸肩。
这是我的世界。
我还有一点法力,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多,不过多少还有一点。
真的?莎拉不很相信。
赖伦铎尔挥挥手。
你不相信。
不错,你还保有你的铁冠。
这只对了一半,只要你还戴着铁冠,我就不能伤害你。
但我总可以帮助你。
他又微笑了,眼睛里又浮现梦幻的神色。
没有关系。
即使我能够伤害你,我也不会这么做。
莎拉,你必须相信我。
我等你很久了。
莎拉吃了一惊。
你知道我的名字?谁告诉你的?他笑着站起来,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床沿,拿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
不错,我知道你的名字。
你是莎拉,你行遍许多世界。
很久很久以前,山川还是另一个样子,太阳也还发出红光时,他们就来告诉过我,说你会来。
我恨他们,我恨七帝,但那晚我却很高兴听到他们说你会来。
他们只告诉我你的名字,说你会来到我的世界。
他们还告诉我另一桩事。
一个新的开始,至少是一个变化。
任何变化都是好的。
我已经在这世界孤独一人过了不知多少岁月,简直再没有任何新鲜事情。
她紧皱眉头,摇着长长的黑发。
在微弱摇曳的烛光下,她问道:难道他们比我早来那么久?难道他们真能知道未来?她颇感不安,望着他说:还有另一桩事,是什么?他轻捏她的手。
他们还说我会爱上你。
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预言。
我也可以做这样的预言,很久很久以前──我记得那时太阳还发出黄色的光芒──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任何一个声音,只要不是我的回声。
第二天早上莎拉醒转时,紫色的日光正从弧形的落地长窗照进来──昨晚这长窗却并不存在。
床上已摆好为她预备的衣服──一袭宽大的黄袍、一袭深红色镶着珠宝的礼服,另一件湖绿色的便装。
她选择了一件,很快穿上,然后走到窗口。
她置身在高塔之上,外面是倾颓的城垛,及三角形满布尘埃的天井。
三角形的另外两个顶点,是另外两座尖塔,圆锥形的塔顶高耸入云。
狂风吹动城墙上插着的一排灰色旗帜,发出拍拍的声响。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在城堡之外,却并没有什么山谷,城堡座落在山顶上,四方远处,更高耸的山脉隐约可见。
黑色的石屋,锯齿般的山脊,闪烁着紫色光芒的冰柱,都呈现在眼前。
虽然弧窗密封得很紧,窗外呼啸的狂风仍显得寒冷。
门并没有锁,莎拉很快走下螺旋形的石阶,经过天井,走进城堡中央的建筑物。
她经过许多房间,有的尘封已久,也有的布置得十分华丽。
最后她走进一间房间,赖伦铎尔正坐在那里用早餐,他旁边留着一张空椅,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
莎拉坐下来,拿起一块热饼干,不禁笑了。
赖伦铎尔也回报以微笑。
今天我得走了。
她边吃边说:我很抱歉,赖伦,但我必需去找寻离开的关口。
他仍旧保持着忧郁的神色。
你昨天晚上已经说过了。
他叹了口气。
我好象白等了这么些年。
桌上有咸肉和好几种饼干、水果、乳酪、鲜奶。
莎拉盛满一盘,觉得有些惭愧,避开他的眼神。
我实在很抱歉。
她重复着说。
再留几天吧。
他说:再留一阵,我想对你也没有什么大损失。
让我带你看看我的世界,让我唱歌给你听。
她犹豫了。
可是......我得花时间去找寻关口。
我只能留几天。
但你必须明白,迟早我还是要离开。
他笑了,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当然。
我知道关口在那里,可以省你花时间去找寻。
你在这里留一个月,我就带你去关口。
他注视着她。
莎拉,你流浪很久很久了,也许你也需要休息一阵。
她慢慢咀嚼一片水果,想了许久,终于说:我的确也该休息一阵。
而且关口总有守卫,那时你可以帮忙我闯过去。
一个月......并不算太长久。
在别的世界,有时我停留更久些。
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就再留一个月。
他轻摸一下她的手。
吃完早餐,他带她去参观他们给他的世界。
他们并肩站在最高一座塔顶的骑楼里。
莎拉穿着绿裙,赖伦铎尔披着灰斗篷。
赖伦铎尔让城堡飞起在空中,飞过波涛汹涌的海洋。
海中出现长颈的蛇状怪物看他们飞过。
他让城堡飞到地底下的巨窟,钟乳石滴着水发出奇异的绿光,盲眼的白羊在城垛外哀鸣。
他笑着拍拍掌,眼前就出现茂密的丛林,有各色各样的巨大花朵,尖齿的猿猴在树梢啾啾而鸣。
他再度击掌,天井的土地突然变成沙滩,他们在荒凉的灰色海洋旁边,有一只翅膀透明的巨大蓝鸟在天空盘旋。
他带她又去了许多地方。
黄昏终于降临,城堡飞回到山谷旁的山脊上。
莎拉看见谷底的黑森林,就是昨晚他找到她的地方,也听到野鸽子的凄鸣。
这世界并不算太坏。
她对他说。
还不错。
他回答,手放在骑楼的栏杆上,眼睛望着谷底。
还不算太坏。
从前有一次我还徒步旅行过,拿着长剑,到处探险。
他低声轻笑。
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我对这世界每一处山谷河流都了如指掌,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他注视着她,又习惯性地耸耸肩。
也许还有更糟的地狱,至少这是我的世界。
跟我走吧。
她说:我们去找关口,然后一起闯关。
还有很多别的世界,也不像这世界那么奇异美丽,但至少你不必孤独下去。
他又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你说来容易。
我早就找到关口了。
守卫也不会拦阻我。
我试过进入别的世界,但一转眼我又回到这城堡里。
不成,我走不掉的。
她握住他的手。
真是可怜,一个人孤独这么久,你一定很坚强。
假如换了我,我早就发疯了。
他笑了,笑声中带看苦涩的味道。
莎拉,我已经发疯过不止千万次了。
他们每次都治好我,每次都治好我。
又耸耸肩,他搂住她肩膀。
进去吧,天快黑了。
他们走向她的寝室,赖伦铎尔拿来食物──热面包、烤肉和酒。
他们坐在床边,一面吃,一面谈天。
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她问他,你怎么触怒了他们?从前你是什么人?我也几乎记不得了。
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依稀回忆起往事。
但我已分不清楚,那些是真事,那些是我的幻想。
他叹息着。
有时我梦见我曾是另一个世界里威严的国王。
我的罪过是我将国家治理得太好。
我的子民生活得太幸福,就忘记敬拜七帝,他们的庙宇也倒塌了。
一天早上我在我的城堡里醒来,就发现我到了这里。
仆人、子民......我的世界全不见了,包括我的妻子,全都不见了。
但是这不是唯一的梦。
有时我又依稀记得,我也曾几乎是神。
我有极大的法力,几乎超越七帝。
单打独斗,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们怕我胜过他们,联手合攻,把我放逐到这里来,只留给我一点点法力。
我还是神时,总是教人们彼此相爱,彼此合作。
七帝就故意将这些都夺走,让我永远孤独。
这还不是最糟的。
有时我又觉得,我一直就在这里。
无数万年前,我就生在这里。
所有他们给我的梦都是虚假的回忆,故意来勾引起我的痛苦。
他说话时,并未看着她,眼睛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他讲得很慢,声调也有如梦幻中。
他讲完了,从回忆里醒转过来。
莎拉,你要小心。
如果他们真要处置你,连你的铁冠也保护不了你。
他们会撕裂你,让你的肉身和灵魂都痛苦不堪。
莎拉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突然注意到蜡烛已将烧荆她不知他究竟讲了多久。
等一等。
赖伦铎尔走了出去,门边的窗户这时又变成灰色的石墙,一点痕迹也没有。
不久赖伦铎尔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古琴。
莎拉从未看过这个样子的古琴,有十六根不同颜色的弦,琴身的木节发出各种光芒。
赖伦铎尔将古琴放置在地上,琴把靠在他胸前。
他轻轻拨动琴弦,古琴就发出各种光芒和声音。
我唯一的伴侣。
他笑着说,又拨动琴弦。
琴音迅速出现又消失,其声悲凉。
他挑拨琴弦,室内便出现各种光采。
他开始轻声歌唱。
......我是孤独之王空寂是我的领域......他的声音柔美低沉,琴声从莎拉的头发间掠过。
轻轻抚摸着她,又迅即消失。
房内的光采千变万化,配合着摇曳的烛光和迷幻的琴声,似乎有千百个末曾说出的故事,交织成他的梦。
她于是看见他梦里赋予自己的形像,高大骄傲的王者,头发如她的头发一般漆黑,双目炯炯有神,穿着闪亮的白袍和宽大的斗篷,头戴银冠,身旁佩着长剑。
梦里年轻的王者毫无忧虑的神色。
他的世界是充满欢笑的世界,有柔美的象牙塔和懒洋洋的蓝色运河,友伴围绕在他四周,他的爱妻厮守在他身旁。
然后突然一切都变为黑暗,他到了这里。
琴声变得哀愁,光线逐渐黯淡下去。
她看见他醒转过来,古堡里空无一人。
他到处搜寻。
日子一天天过去,多少年,多少世纪。
他疲倦极了,几乎发疯,却不曾老去。
太阳由红而橙而黄,终于变成奇异的紫色。
他的世界越来越单调。
他唱出永无休止的空虚日子。
只有音乐和记忆使他不致完全发狂。
他唱完了,琴声和他的柔美的声音慢慢消失。
赖伦铎尔停下来,对她微笑。
莎拉感觉自己在颤抖着。
谢谢你。
他轻声说,又耸耸肩,然后他拿着琴离开她的房间。
第二天寒冷多云,赖伦铎尔却带她去森林里打猎。
他们的猎物是一只瘠瘦半猫半羚羊、奔驰极快满嘴利齿的怪兽。
他们很难追上它,莎拉却不在意,狩猎本身比杀死猎物还要有趣。
他们走在黑暗的森林里,手里持着弓箭,全身都裹在皮衣里面,脚底的透明落叶像玻璃般易碎,踩上去就发出脆响。
他们追逐猎物一整天,什么也没猎着,满身疲乏回到古堡里。
赖伦铎尔预备了一顿盛餐。
他们坐在很宽大的长桌两头,相视而笑。
莎拉望见弧窗外滚滚而过的乌云,天色黑下来,窗户又变成石板墙,墙上插的蜡烛呼的一声全自动点燃了,屋内变得温暖明亮。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道:晚上你为什么从来不出去?他耸耸肩。
我有我的理由。
这儿的夜晚,呃,不太好看。
他从一个镶满宝石的大杯里啜饮着热酒。
你的世界──你最早出发的那个世界──告诉我,莎拉,那里的天空有星星吗?她点点头。
当然。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但我还记得,夜晚总是很黑,星星像小钻般闪闪发光,有时可以看出图案般的组合。
我的世界的人们,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会给那些星星组成的图案起了种种动听的名字,编织出许多故事。
我想我会喜欢你的世界。
赖伦铎尔说:我的世界也有点像这样。
但我们世界里的星星有千百种颜色,而且全像小灯笼般,在夜晚的天空里移动。
有时星星会藏在云雾的后面,夜晚就像轻纱笼罩了千百盏五颜六色的小灯般美丽。
有星的夜晚,我常带她去划船,这是唱歌的好时光。
他的声音又变得哀愁。
我们也是一样,晚上,我们很喜欢一起躺在星辰底下,凯达和我。
她犹疑了一下,看看他。
他投过来询问的目光。
凯达?你会喜欢他的,赖伦,我想他也会喜欢你。
他很高,满头红发,目光如炬。
凯达和我一样,都有法术,不过他的法力更高,并且意志坚强。
有一次他们截住他,并没有杀死他,只将他从我身边,从我的世界里带走。
从此我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
我知道怎么找寻世界之间的关口。
有这顶铁冠的保护,他们不容易阻挡住我。
赖伦铎尔喝完了杯中的残酒,注视着酒杯上映出的烛光,说:莎拉,宇宙里还有无数个世界呢。
我有的是时间。
我和你一样,永远不会老。
我会找到他的。
你真的这样爱他?莎拉勉强微笑着,却笑不出来。
是的。
现在轮到她的声音迷失了。
我很爱他,他会使我快乐。
我们在一起只有很短暂的一段时光,但他真的使我快乐,七帝也拿不走这个。
我喜欢看着他,看他微笑,让他用手臂围绕着我。
哦,他说,声音里有一种被击败的意味。
有很长一段沉默,最后莎拉对他说:我们都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古堡的窗户到了晚上就自动封闭?你走过许多世界。
莎拉,你看见过夜晚没有星辰的世界吗?当然,有好些次呢。
我到过宇宙的一个角落,只有孤零零一个太阳还未烧尽。
在那个世界的夜晚,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
我也到过愁眉弄臣的世界,那里根本没有天空,丝丝作响的太阳,在海底燃烧。
我曾经到过卡勒丁的荒原,那里的魔法师点燃天空的彩虹,来照亮没有太阳的世界。
这世界也没有星星。
赖伦铎尔说。
你害怕见到没有星星的夜晚,所以就不敢出去了?不是这个缘故。
虽然没有星星,却有别的东西。
你想看吗?她点点头。
他一挥手,蜡烛便突然一齐熄灭,房间内漆黑一片。
莎拉坐到赖伦铎尔身旁,赖伦铎尔没有动,但他面前窗户的石墙却分开了,有光照耀进来。
天空昏黑一片,但她仍可以清楚看见四周的景象,因为昏黑的天空里有东西在移动,并且发出光芒。
天井的泥地,城垛的石块,城墙上插的旗帜,都被照耀得很清楚。
莎拉觉得很奇怪,朝天空望去。
有东西从天空窥视他们。
它比众山更高大,占满半个天空。
虽然它似乎发出光芒,莎拉却明白它比黑夜更黑暗。
它略具人形,似乎穿着披肩和修道服,脸孔的部分却比其他部分更加漆黑可怖。
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赖伦铎尔的呼吸声,她自己的心跳,和远处野鸽子的凄鸣。
但在她脑海里,莎拉却清楚听到魔鬼般的笑声。
天空的人形朝下看她,望穿过她,她感觉灵魂里一片阴暗冰凉。
她动弹不得,眼睛胶住在那东西上。
但那人形却移动了,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手掌里捏着一个小小的人形,目光如炬,不断扭动着朝她呼救。
莎拉尖叫着用手掩住面孔。
她再抬起头来时,窗子已经不见了。
在石墙的保护之内,蜡烛熊熊燃烧着,赖伦铎尔强壮有力的手臂环绕着她。
这只不过是个幻象。
他说,抚摸着她的长发。
从前我在夜晚常常藉此试验自己的耐力。
他一半对自己说:但现在我不需要这样做了。
他们七个轮流出来看守我,在漆黑的天空里发出黑光,捉住我所爱的人。
现在我不再看他们,我留在屋子唱歌。
我的窗子用夜石砌成,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我觉得想作呕。
她说,仍旧颤抖着。
来吧。
他说:楼上有热水盆,你可以洗个热澡,驱除寒意。
然后我唱歌给你听。
他拉住她的手,带她走上楼。
她洗了个热澡,回到寝室。
赖伦铎尔已调好他的十六弦琴。
她坐在床沿,一面用毛巾擦头,一面听他唱歌。
赖伦铎尔展示给她看另一个幻象。
这次他唱的是他第二个梦。
他是天神,是七帝的死敌。
琴声节拍急促,琴身发出的光芒融合成一片血的战场,全身雪白的赖伦铎尔和鬼魅般的暗影交战。
他们一共有七个,围绕着他,以黑暗的长矛刺向他,他也以火及暴风雨反击。
但最后他们还是胜利了。
光芒再度黯淡下来,歌声又转柔和悲哀,幻象逐渐消逝,代之以无垠的寂寞岁月。
这歌刚唱完,赖伦铎尔又开始唱另一首歌。
这首新歌他显然还不很熟悉,他修长的手指试探的抚摸着琴弦,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因为他正一面唱,一面临时编歌词。
莎拉知道是为什么,这次他唱的是她,她如何寻找她的爱人,经过一个又一个世界,戴着铁冠,和把关的守卫交战。
他竟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将它们修饰过编入歌词里。
在她的寝室里,光芒编织成奇特的世界,白热的日头在海底燃烧,沸腾的海水冒出阵阵蒸气,老术士以魔法点燃了彩虹,驱除他的世界无边的黑暗。
他也唱出凯达和莎拉的爱情。
他唱得很真挚,使莎拉又想起她是多么爱凯达。
但歌声最后停止在半途,似乎形成一个问号,回音久久才消失。
他们都等待着下文,但他们也都知道到此就完了。
莎拉轻声哭着。
谢谢你,又把凯达带回给我。
不过是条歌曲。
他耸耸肩说:好久我没有新歌可唱。
他又离开她,离去时轻摸她的脸颊。
莎拉躺在床上好久,才渐渐睡着。
她醒转时,天色仍黑。
她张开眼睛。
房内似乎空无一人。
但她感觉有些异样。
她仔细看,发现他就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大椅子上,双手支颚,就像第一晚那样。
他静静坐着,眼睛专注看着床上的她。
赖伦?她轻声呼唤他。
是我,他并没有移动。
昨晚我也坐在这儿看你。
我实在孤独太久了,不久我又要变成孤独一人。
即使你睡着了,你的存在仍然是件奇妙的事。
哦,赖伦,她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彼此似乎在无声的交谈,然后她伸出双臂,他走向她。
他们都经历过漫长的岁月。
一个月或是一瞬间,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分别。
其后他们每晚同眠,每晚赖伦铎尔都对她歌唱。
白天他们就到晶莹的海水里游泳,在沙滩上谈爱。
他们时常提到爱情,但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
终于一个月过去了。
最后一个黄昏,他们携手走进他最初发现她的密林里。
走到谷底小溪旁,赖伦铎尔拉着她坐下来。
这一个月里,赖伦铎尔又有了欢容。
他们把鞋子脱掉,将脚浸在溪水里。
这是一个温暖的黄昏,微微有点风,野鸽子却已开始凄鸣。
你还是得走。
他说,一面仍握住她的手,却不正眼看她。
他的语气多半像说明一桩事实,不像是疑问。
不错。
她说,心情也变得沉重。
我实在没法再说什么。
如果我能够,我想再唱另一首歌,编织另一个梦。
空虚的世界,因为有了你和我和我们的儿女,再度变得充实。
我的世界也有美丽的去处。
虽然有邪恶的夜晚,但别的世界也一样有黑暗的夜晚。
我会爱你,也会设法使你快乐。
赖伦......她想说话,赖伦铎尔却止住她。
不。
我不会这样做。
我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还不致这样自私。
凯达是那样欢愉而充满活力,我却已如槁木死灰。
我孤独得太久了,悲愁已成为我性格的一部分,可是……她轻吻他的手,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我们一起走吧。
经过关口时,拉住我的手,也许铁冠也能保护你。
你要我试,我就试试看,但这不可能成功的。
他叹息着。
你还有无数个世界等你去。
我不知道你的结局如何。
但不会是在这里。
也许这样最好。
我现在什么都不再了解了,但我模糊还记得爱情是什么。
就我所知,爱情从不能持久。
如果你留下来,我们又都永远不会改变,永远是这个样子,我们怎可能不彼此厌烦?也许我们还会恨对方?我不希望如此。
他又看看她,忧郁地微笑了。
我想,你一定只认识凯达很短暂的时间,才会这样爱他。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如果你真找到了凯达,可能你反而会失去他,爱情之火总有一天会熄灭,爱的魔力总会消逝,也许那时候你会想起我来。
莎拉开始哭泣。
赖伦铎尔轻轻吻她,对她耳语道:不会这样的。
她也回吻他,两人无言依偎在一起。
我必须离开。
莎拉说:但是我实在很痛苦,希望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
我爱你,就因为你要走,就因为你忘不了凯达,你对他永远忠诚。
你是你,你是莎拉,你行遍许多世界。
我相信七帝害怕你,胜过任何一位神只。
如果你不是你,我不会这样看重你。
你说过,你会爱任何一个声音,只要不是你自己的回声。
他耸耸肩膀。
就像我常说的,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回到古堡,用最后一顿晚餐,唱最后一条歌。
他们整夜未眠。
赖伦铎尔为她唱歌到天明,但并不是很好的一条歌,述说一位流浪的吟游诗人在某一个无可名状世界的遨游。
莎拉弄不清这歌的意义何在,赖伦铎尔也唱得无精打采。
这似乎是最奇特的告别式。
但他们都很烦恼。
天明时,他离开她,讲好在天井会面。
她穿好衣服出去。
她穿着紧身皮衣,腰带间插看一把短剑,微带棕红的黑发披散着,铁冠端正戴在头上。
再见,赖伦,我希望我能给你更多。
你已经给我够多了,以后我会一直记得你。
有一天,当太阳升起,颜色变为蓝色时,我会点头说:不错,这是莎拉来过以后,第一次出现蓝日。
我也答允你,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凯达。
如果我能救出他来,我会回到这里来。
然后我们三人联手,再和七帝斗一常赖伦铎尔耸耸肩。
好吧,如果我不在,就留信给我。
他露齿微笑了。
你答应过告诉我关口在那里,现在可以说了吧?赖伦铎尔指看最矮的一座尖塔。
莎拉从未进去过那座塔,她注意到塔底有一扇木门。
赖伦铎尔掏出钥匙来。
就在这里?她有些困惑。
就在这城堡里?就在这里。
赖伦铎尔回答说。
他们走到木门前,赖伦铎尔将钥匙插入锁眼,设法弄开木门。
莎拉在一旁观看,心里觉得很难受。
另外两座尖塔看来荒凉了无生气。
天井空寂无人。
远处冰雪封盖的山后,就是空虚的地平线。
除了赖伦铎尔开锁的声音和墙上旗帜拍击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响声。
莎拉突然感受到这地方的无比寂寞,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赖伦铎尔打开门。
里面并没有房间,只有一堵墙和飘浮的雾气。
这就是你要找的关口了。
歌者说。
莎拉端详了一阵。
下一个世界是什么?她永不会知道,但也许在下一个世界里,她会找到凯达。
她感觉到赖伦铎尔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还在犹疑?他的语气很温柔。
莎拉的手接住短剑。
守卫呢?她突然说:总会有守卫的。
她迅速看天井的四周。
赖伦铎尔叹口气说:不错,总会有守卫的。
有的想法使你迷路,有的想用爪把你撕成粉碎,有的骗你走错关口。
有的用武器,有的用铁链,也有的用谎言,设法留住你。
只有一位守卫设法用爱情留住你。
但他的确是真心诚意,从未对你讲过一句虚假的话。
他毫无希望地耸耸肩膀,把她推过关口。
后来她找到了她的爱人,那位目光如炬的青年吗?还是她仍在寻找他的下落?她下次会遇到怎样的守卫?她在夜里行走时,在另一个孤独陌生的世界里搜寻时,天空尚有星光吗?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也许连七帝亦不知道。
不错,他们有无边法力,但他们并不是全知全能。
而世界的数目多过恒河沙数,连他们也无法计算。
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许多世界。
但她的行踪现在已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她还没有死。
消息很慢才从一个世界传到另一个世界,而且并不完全可靠。
但是至少我们知道:在紫色的太阳下,一个空寂的城堡里,那位孤独的吟游诗人仍然在等待着,并为她歌唱。
序曲既然野人(注解1)已经死了,眼看周围的树林逐渐阴暗,盖瑞不禁催促道:咱们回头吧。
死人吓着你了么?威玛·罗伊斯爵士带着轻浅的笑意问道。
盖瑞并未中激将之计,年过五十的他算得上是个老人,这辈子看过太多的贵族子弟来来去去。
死了就是死了,他说:咱们没必要和死人打交道。
你确定他们真的死了么?罗伊斯轻声问:证据何在?威尔看到了,盖瑞说:我相信他说的话。
威尔早料到他们早晚会把自己卷入这场争执,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妈说过,死人不会唱歌。
他插嘴。
威尔,我奶妈也说过这话,罗伊斯回答:千万别相信你在女人怀里听到的话。
人就算是死了,也能让我们学到很多东西。
他的馀音在暮色昏暝的森林里回荡,似乎大声了点。
眼前路还长得很,盖瑞指出,少不了要走个八九天,况且现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威长罗伊斯爵士意兴阑珊地扫视天际。
每天这时候不都这样?盖瑞,你该不会伯黑吧?威尔可以看见盖瑞紧抿的嘴唇,以及他厚重黑斗篷下强自遏抑的怒火。
盖瑞当了四十年的守夜人(注解2),这种资历可不是随便给人寻开心的。
但是盖瑞不只是愤怒,在他受伤的自尊底下,威尔隐约可以察觉到某种潜藏的不安,一种近似于畏惧的紧张情绪。
威尔深有同感。
他戍守绝境长城不过四年,当初首次越墙北进,所有的传说故事突然都涌上心头,把他吓得四肢发软,事后回想起难免觉得好笑。
如今他是拥有百馀次巡逻经验的老手,眼前这片南方人称作鬼影森林的无垠荒野,他早已无所畏惧。
然而今晚却是个例外。
此夜迥异于往昔,四面环暗中有种莫可名状,让他汗毛竖立的惊悚。
他们轻骑北出长城,九天来昼夜不断推进,紧咬野人土匪的足迹。
情况日益恶化,而今天已然降到谷底。
阴森北风吹得树影幢幢,宛如狰狞活物,威尔整天都觉得自己受到一种冰冷且对他毫无好感的不知名东西监视,盖瑞也感觉到了,此刻威尔心中只想掉转马头,没命似地逃回长城。
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在长官面前说起的念头。
尤其是这样的长官。
威玛·罗伊斯爵士出身贵族世家,在儿孙满堂的家里排行老么。
他是个俊美的十八岁青年,有双灰色眸子,举止优雅,瘦得像把尖刀。
骑在他那匹健壮的黑色战马上,比骑着体型较小的犁马的威尔和盖瑞高出许多。
他穿着黑色皮靴,黑色羊毛裤,黑色鼹鼠皮手套,黑色羊毛衫外头是硬皮甲,又罩了一件闪闪发光的黑色环甲。
威玛爵土宣誓成为守夜人还不满半年,但他绝非毫无准备空手而来,最起码他的行头一件不少。
他身上最耀眼的行头,自然便是那件既厚实,又软得吓人的黑色貂皮斗篷。
我敢打赌,那一堆黑貂一定是他亲手杀的,盖瑞在军营里喝酒时对战友说:我们伟大的战士哦,把它们的小头一颗颗扭断啦。
当时可引得众人哄笑成一团。
假如你的长官是个大伙儿饮酒作乐时嘲笑的对象,你要怎么去尊敬他呢?威尔骑在马上,不禁如此想着。
想必盖瑞也深有同感。
莫尔蒙(注解3)叫我们追查野人行踪,我们也照办了,盖瑞道:现在他们死了,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们。
眼前还有好长一段路等着我们。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天气,要是下起雪来,我们得花两个礼拜才能回去。
下雪还算不上什么,大人,您可见过冰风暴肆虐的景象?小少爷似乎没听见这番话。
他用他特有的那种兴致缺缺、漫不经心的方式审视着渐暗的暮色。
威尔跟在他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打断他。
威尔,再跟我说一遍你看到了些什么。
在成为守夜人以前,威尔原本靠打猎维生。
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盗猎者。
当年他在海利斯特家族的森林里偷猎公鹿,正忙着剥鹿皮,弄得一手血腥的时候,被受雇于梅利斯特家的流浪武士逮个正着。
他若是不选择加入黑衫军,就只有双手被砍一途。
威尔潜行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在森林里的无声潜行没人比得上,而黑衫军的弟兄们果然也很快就发现了他的长处。
营地在两哩外,翻过山脊,紧邻着一条溪。
威尔答道:我已经靠得很近了。
总共有八个人,男女都有,但没看见小孩。
他们背靠着大石头,雪几乎要把营地整个盖住,不过我还是分辨得出来。
没有营火,但火堆的馀烬还很明显。
他们动也没动,我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活人绝不会躺得这么安静。
你有发现血迹么?嗯,没有。
威尔坦承。
你有看见任何武器么?几支剑、两三把弓,还有个家伙带了一柄斧头。
铁打的双刃斧,看起来挺重的,就放在他右手边的地上。
你有记下他们躺着的相对位置么?威尔耸耸肩。
两三个靠在石头上,大部分都躺在地上,像是被打死的。
也有可能是在睡觉。
罗伊斯提议。
肯定是被打死的,威尔坚持己见:因为有个女的躲在铁树林里,应该是斥候。
他浅浅一笑。
我小心得很,没让她见着。
但等到我靠近,却发现她也没反应。
说到这他不禁一阵颤抖。
你受寒了?罗伊斯问。
有点吧,威尔喃喃道,大人,是这风的关系埃年轻骑士转头面对灰发老兵。
结霜的落叶在他们耳边低语飘过,罗伊斯的战马局促不安。
盖瑞,你觉得是谁杀了这些人?威玛爵士随口问道,顺手整理他貂皮长袍的褶榈。
是这该死的天气,盖瑞斩钉截铁地说:上次冬天来的时候(注解4)我亲眼见过人活活冻死,再之前那次也看过,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人人都说当时积雪深达四十尺,北风冷得跟冰一样,但更正要命的是低温。
它会无声无息地逮住你,比威尔还安静,起先你会发抖、牙齿打颤,两腿一伸,梦见烫过的酒,温暖的营火。
它可是很烫人的,再也没别的东西像寒冷一样烫人了。
但只消过了一会儿,接着它会钻进你体内,开始填满你的身体,过不了多久你就没力气抵抗。
你会觉得坐下或小睡片刻要容易得多,听说到了最后完全不会觉得痛苦。
你会觉得先是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然后一切渐渐消逝,最后,就像是淹没在热牛奶里一样,安详得很。
我看你很有诗意嘛,威玛爵士下了评论:没想到你有这方面的天分。
大人,我亲身体验过严寒的威力,盖瑞往后拉开他的挡风帽,好让威玛爵士清楚看见他耳朵冻掉之后剩下的肉团。
两只耳朵,三根脚趾,还有左手的小指,我这样算是轻伤了。
我大哥当年就是在站岗的时候被活活冻死,等我们找到他,他脸上却还挂着笑意。
威玛爵士耸肩道:我说盖瑞,你该多穿两件衣服的。
盖瑞怒视着他的年轻长官,气得耳根发红。
当年伊蒙学士(注解5)把他坏死的耳朵割去之后,现在耳洞旁还留着伤疤。
等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再看看你能穿得多暖。
他拉起当风帽,缩着身子骑在马上,阴沉地不再吭声。
既然盖瑞都说是天气的关系了……威尔正要开口。
威尔,上礼拜你有没有站卫兵?有啊,大人。
他哪个礼拜没抽到站卫兵的签,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长城的情形如何?在滴水啊,威尔皱着眉头说。
这下他听懂了。
所以说他们不是冻死的,假如城墙会滴水,表示天气还不够冷。
罗伊斯点点头。
聪明。
过去这礼拜结了点霜,偶尔还下点雪,但绝对没有冷到冻死八个人的地步。
更何况他们穿着保暖的毛皮御寒衣物,所处的地形足以遮挡风雪,还有足够的生火材料。
骑士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威尔,带路吧,我要亲眼看看这些死人。
事情演变至此,他们别无选择。
既然命令都下了,也只有照办的份。
威尔打前锋,骑着他那头长毛的马,在矮树丛里小小心翼翼地探路。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这会儿树丛底下有许多石块、树根和水洼,一不小心就会失足。
威玛·罗伊斯爵士跟在后头,他那头高壮骏马不耐烦地吐着气。
巡逻任务最不适合骑战马,但贵族子弟哪听得进去?老兵盖瑞殿后,一路低声喃喃自语。
暮色渐沉,无云的天空转为淤青般的深紫,然后没入黑幕。
星星出来了,新月也升起。
威尔暗自感谢星月的光亮。
我们应该可以再走快点。
罗伊斯说。
这时月亮已快升到天顶了。
你的马还没这份能耐,威尔道,恐惧使得他无礼了起来。
还是少爷您要走前头试试?威玛·罗伊斯爵士显然不屑回答。
威尔在一棵长满树瘤的老铁树旁停住,然后下了马。
怎么停下来了?威玛爵士问道。
大人,后面的路用走的比较好,翻过那座山脊就到了。
罗伊斯也停下来凝神远望,一脸思量的表情。
一阵冷风飒飒响过林间,他的貂皮大衣在背后抖了一下,彷佛有了生命。
这儿不太对劲。
盖瑞喃喃地说。
年轻骑士轻蔑地对他一笑。
有么?你没感觉么?盖瑞问道,仔细听听暗处的声音。
威尔也感觉到了。
在守夜人服役这四年来,他从未如此恐惧过。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风声,树叶沙沙作响,还有狼叫声。
盖瑞,是哪一种声音把你吓破胆啦?罗伊斯见盖瑞没接腔,便优雅地翻身下马。
他把战马牢牢地绑在一根低垂的枝干上,跟其他两匹马离得远远的,然后抽出长剑。
这是把城里打造的好剑,剑柄镶着珠宝摺摺发亮,月光在明晃晃的钢造剑身上反照出璀璨光亮,看起来是新打造的。
威尔很怀疑它有没有沾过血。
大人,这儿树长得很密,威尔警告说:可能会缠住您那把剑,我看您还是用短刀吧。
我需要别人指导的时候自然会开口问。
年轻贵族道:盖瑞,你守在这里,看好马匹。
盖瑞下马。
我来生个火。
老头子,笨也要有个限度。
要是这林子里有敌人,我们难道要生火引他们过来么?有些东西就只怕火,盖瑞道:像是熊、冰原狼、还有……还有好些东西。
威玛爵士紧抿嘴唇。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盖瑞的斗篷遮住了他的脸,但威尔还是看得到他瞪着骑士时的眼神。
他一度害怕这老头会冲动地拔剑动粗。
老头的剑虽然又短又丑,剑柄早被汗渍浸得没有了颜色,剑刃也因长期使用而布满缺口,但倘若盖瑞真的拔剑,威尔知道那贵族公子哥儿必死无疑。
最后盖瑞低下头。
那就算了。
他讪讪地说。
罗伊斯当他妥协了,带路吧。
于是他对威尔说。
威尔领着他穿越浓密树丛,爬上低缓斜坡,朝着山脊走去,他先前便是在那儿的一棵树下找到有利的藏身处。
薄薄的积雪底下,地面潮湿而泥泞,十分容易滑倒,还有石块和暗藏的树根绊你一跤。
威尔爬坡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后却不时传来公子哥儿身上环甲的金属碰撞声,叶子沙沙作响,以及分叉枝干绊住他的长剑,勾住他漂亮貂皮斗篷时所发出的咒骂声。
威尔知道那棵大哨兵树位于山脊的最高处,最低的枝干离地仅有一尺。
于是他爬进矮树丛,平趴在残雪和泥泞里,往下头空旷的平地望。
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有好一阵子不敢呼吸。
月光洒落在空地上,照出营火余烬,白雪覆盖的岩石,半结冰的小溪,全都和数小时前他所见的一模一样。
唯一的差别是,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诸神保佑!他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
威玛·罗伊斯爵士挥剑劈砍树枝,总算上了玻顶。
他站在哨兵树旁,手里握着宝剑,身上那件披风被吹得呼呼作响,明亮的星光清楚地勾勒出他那高贵的身姿。
快趴下来!威尔焦急地低声说:出了怪事了。
罗伊斯没动,他俯瞰下面空无一人的平地笑道:威尔,看来你说的那些死人转移阵地罗。
威尔彷佛突然丧失了说话能力,他想找出合适的字眼,却徒劳无功。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的视线在荒废的营地来回扫视,最后停留在那柄斧头上。
这么一把巨大的双刃战斧,竟会留在原地动也没动。
照说这么值钱的东西……威尔,站起来吧。
威玛爵士命令道:这里没人了,躲躲藏藏的,成何体统!威尔很不情愿地照办了。
威玛爵士很不满地上下打量他。
我可不想第一次出巡逻任务就锻羽而归。
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些人。
他环顾四周。
爬到树上去看,动作快点,注意附近有没有火光。
威尔无言地转身,他知道辩解无益。
风势转强,有如刀割。
他走到高耸的笔直青灰色哨兵树旁开始往上爬。
很快他便迷失在满树松针里,双手沾满了树汁。
恐惧像一顿难以消化的饭菜,他向不知名的森林之神默祷,然后抽出匕首,用牙齿咬住,好空出双手攀爬。
嘴里冰冷的兵器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下头突然传来年轻贵族的喊叫声。
是谁在那里?威尔在他的恫吓中听出了不安,便停止爬行,凝神谛听,仔细观察。
森林给了他答案:树叶沙沙作响,冰冷的溪流潺潺,远方传来雪枭的叫声。
异鬼无声无息地出现。
威尔的眼角馀光瞄到白色身影穿过树林,他转过头,看见黑暗中一道白影,随即又消失不见。
树枝在风中微微骚动,伸出木指彼此搔抓。
威尔张口想出声警告,言语却冻结在他的喉头。
或许他看错了,或许那不过是只鸟,或是雪地上的反光,或是月光所造成的错觉。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威尔,你在哪?威玛爵士朝上头喊道:你有看到什么么?他突然提高警觉,正手中持剑缓缓转圈。
他一定也和威尔一样感觉到了。
然而四周却空无一人。
快回答我!这里为什么这么冷?这里真的非常冷。
威尔颤抖着抱紧树干,脸颊贴住哨兵树的树皮。
他感觉到黏稠的甜树汁流到他脸上。
一道阴影突然自树林暗处冒了出来,站在罗伊斯面前。
它的体型十分高大,憔悴而坚毅像是老骨头,肤色苍白如乳汁。
他的盔甲似乎也随着移动而改变颜色,一会儿白如新雪,一会儿黑如晴影,缀满深林中的灰绿色。
它每走一步,图案便如同水面上的邻邻月光般不断改变。
威尔只听见威玛·罗伊斯爵士倒抽一口冷气。
不要过来!贵族少爷警告对方,声音却像小男孩般。
他将那件长长的貂皮大衣翻到背后,好空出活动空间,然后双手握剑。
风停,酷寒彻骨。
异鬼安静地向前潜行,手中握着长剑,威尔从没见过类似的武器。
那是把半透明的剑,材质完全不是人类所使用的金属,像是一片薄薄的水晶碎片,假如平放刃面看过去,几乎看不到。
它与月光相互辉映,剑身周围有股诡异的蓝光。
不知怎么地,威尔明白这柄剑比任何剃刀都还要锋利。
威玛爵士勇敢地迎上前去。
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较量较量吧。
他举剑过头,语带挑衅。
虽然他的手不知是因为重量或是酷寒而颤抖,威尔却觉得在那一刻,他已经不再是个软弱怯懦的少年,而是个真正的守夜人好汉。
异鬼停住脚步。
威尔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种比任何人类眼睛都还要湛蓝深邃的颜色,如冰一般冷冷燃烧,视线停留在那把高高举起的颤抖着的剑,凝视着冷冷月光在金属剑缘流动。
在那一刹那,威尔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此时它们静悄悄地从阴影里冒出来,与第一个异鬼长得如出一辙。
三个、四个、五个……威玛爵士感觉到伴随它们而来的寒意,但他没看到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
威尔应该要警告他,毕竟那是他职责所在。
然而他一旦出声,必死无疑。
他颤抖着紧抱着树不敢作声。
惨白的长剑厉声划破空气。
威玛爵士举起钢剑迎敌。
然而两剑交击的时候,发出的却非金属碰撞声,而是一种位于人类听觉极限边缘,又高又细,像是动物痛苦哀嚎的声音。
罗伊斯挡住第二道攻击,接着是第三道,然后退了一步。
又一阵刀光剑影之后,他再度后退。
在他左右两侧,背后周围,其馀异鬼耐心而面无表情地伫立旁观,镗甲上不断转换的细致图案使它们在树林中格外显眼,然而它们却迟迟未出手干预。
两人不断交手,直到威尔想要捂住耳朵,再也无法忍受武器碰撞时的诡异刺耳声音。
威玛爵士的呼吸开始急促,呼出来的空气在月光下蒸腾为烟。
他的长剑结满白霜,异鬼的剑则闪耀着蓝白色光芒。
这时罗伊斯的一记挡格慢了一拍,惨白色的剑咬穿了他腋下的环甲。
年轻贵族痛苦地喊了一声,鲜血流淌在铁环间,炽热的鲜血在冷空气中冒出蒸汽,滴下的血泊到雪地,红得像把火。
威玛爵士伸手按住伤处,鼹鼠皮手套整个浸成鲜红。
异鬼开口用一种威尔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声音像是冬天湖面冰层碎裂,腔调充满嘲弄。
威玛·罗伊斯爵士找回了怒气。
劳勃国王万岁!他高声怒吼,双手紧握他覆满白霜的长剑,使尽全身力气疯狂挥舞。
异鬼简直懒得理他。
两剑相击,铜剑应声碎裂。
尖叫声回荡在深夜树林里,罗伊斯的长剑裂成几百片碎片,碎片如同一阵针雨四散甩落。
罗伊斯惨叫着跪下,伸手抢住双眼,鲜血从他指缝间汨汨流下。
旁观的异鬼彷佛接收到了什么讯号,这时一涌向前。
一片死寂中,剑雨纷飞,这是场冷酷的屠杀。
惨白的剑刀砍丝般切进环甲。
威尔闭上眼睛。
听见地面上远远传来它们的谈笑声,尖利一如冰针。
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树下的山脊空无一人。
月亮缓缓爬过漆黑的天幕,但他依旧留在树上,吓得连呼吸也不大敢。
最后,他驱动抽筋的肌肉和冻僵的手指,爬回树下。
罗伊斯的尸体面朝下倒卧在雪地里,一只手臂朝外伸。
厚重的貂皮披风被砍得惨不忍睹。
看到他命丧于此,你才会发现他原来有多年轻,不过是个大孩子罢了。
他在几尺外找到断剑的残骸,剑身像遭雷极的树顶支离破碎。
威尔弯下身,小心地环顾四周,然后才把剑捡起来。
他要拿这柄断剑做为证物,盖瑞会知道该怎么做。
就算他不知道,熊老莫尔蒙或伊蒙学士也一定有办法。
盖瑞还守着马匹等他回去么?最好加快脚步。
威尔起身。
威玛·罗伊斯爵士站在他面前。
他的华裳尽碎,容貌全毁,断剑的一块裂片反映出左眼瞳孔的一片茫然。
他的右眼却是张开的,眼瞳中烧着蓝火,看着。
断剑从威尔无力的手里落下,他闭眼默祷。
优雅修长的双手拂过他两颊,然后掐住他的咽喉。
这双手虽然包裹在最上等的鼹鼠皮手套理,而且满是黏稠血块,却冰冷无比。
注解1:野人(wildings)指的是居住在绝境长城以北,不在王国法律统治之下的人。
他们的首领是曼斯·雷德(ManceRayder),号称境外之王(King-beyond-the-Wall)。
注解2:守夜人(TheNight‘sWatch)是一支负责驻守王国最北绝境长城的部队,因身着黑衣,以防止长城外的异鬼和各种恐怖生物入侵为职志而得名。
注解3:指现任守夜人总司令杰奥·莫尔蒙(JeorMorment),外号熊老(oldBear)。
注解4:在《冰与火之歌》的世界里,四季时序完全错乱,严冬和盛夏往往可以延续十数年。
因此每一次冬天很可能长达十数年,一个人一生能够经历的冬季和夏季次数相当少。
注解5:学士(maester)是作者自创的词,为一身兼学者、医生、教师、顾问之职业,本书中有时亦翻作师傅,作为较口语、较亲昵之用法。
大学士(grandmaster)则亦作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