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布兰

2025-03-30 09:02:45

曙光渗进窗廉之前,布兰便已醒了。

临冬城到了许多客人,都是来参加丰收宴会的。

今天早上,他们会在场子里练习戳刺矛靶。

若是从前,他定会为此兴奋难耐,但那都是意外发生之前的事了。

而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大小瓦德可以和曼德勒大人手下的侍从切磋枪技,却没有布兰的分,他得待在父亲的书房里,扮演王子的角色。

用心聆听,说不定你就能从中学到统御他人的技巧。

鲁温师傅道。

布兰不想当王子,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成为骑士,闪亮的铠甲,飘动的旗帜,持枪配剑,脚跨战马。

为什么他要日复一日听老人家谈论这些他听着一知半解的事情?因为你是个残废,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

安坐高堂的领主老爷有点缺陷没关系--大小瓦德就说他们祖父因为过于虚弱,上哪儿都得坐轿子--但是骑马打仗的骑士就不同。

说到底,这也是他职责所在,你是你哥哥的继承人,是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代表。

罗德利克爵士说,他提醒他:从前当诸侯们前来晋见他父亲时,罗柏也都会在场作陪。

两天前,威曼·曼德勒伯爵刚从白港抵达,先搭游艇,后乘轿子,只因他过于肥胖,无法骑马。

他带来大批手下:骑士、侍从、小领主和他们的太太、传令官、乐师,还有个杂耍班子,旗帜和衣着耀眼夺目,五光十色。

布兰坐在父亲的高背冰原狼扶手石椅上,欢迎他们光临临冬城,事后罗德利克爵士称赞他表现很好。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该有多好,只可惜这只是开始。

参加宴会是个不错的藉口,罗德利克爵士解释,但他大老远跑来,绝不只为了吃片烤鸭喝口美酒。

一定有要紧事需我们经手,才会这么大费周章。

布兰抬头望向粗石屋顶。

他知道,罗柏一定会叫他别再孩子气,他几乎能听到罗柏的话语,听到父亲大人的话语:凛冬将至,而你已经快成年了,布兰,你有责任在身。

过了一会儿,当阿多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满脸笑容地跑进来时,小男孩已经认了命。

在阿多的帮助下,他梳洗一番,今天穿那件白色的羊毛外衣,布兰命令,还有那个银胸针,罗德利克爵士要我穿得有领主的样子。

其实只要力所能及,布兰宁可自己更衣,但有些动作--比如穿裤子、绑鞋带--很折磨人。

有了阿多帮忙,做起来就快多了。

任何事只要教过一遍,他就能灵巧地完成。

他虽然力量惊人,动作却十分温柔。

我敢打赌,你本来也可以当骑士。

布兰对他说,若非诸神夺走了你的智慧,你一定会是个伟大的骑士。

阿多?阿多眨眨那双天真无邪的棕色大眼,一脸茫然。

是的,布兰说,阿多。

他指指墙壁。

门边的墙上挂了一个篮子,用柳条和皮带紧扎而成,上面挖了两个洞以让布兰的双脚伸出。

阿多将手伸进背带,并把宽皮带紧扣在胸前,然后在床边蹲下来。

布兰抓住墙上的铁把手,摇晃软弱无力的双脚,放进篮子,伸出足洞。

阿多!阿多重复一遍,站起身来。

马僮高近七尺,骑在他背上,布兰的头几乎要碰到天花板。

出门时,他刻意压低身子。

有次阿多闻到烤面包的香味,便朝厨房奔去,把布兰的头撞出一个大洞,为此鲁温学士还帮他缝了好几针。

后来密肯从兵器库里拿了顶生绣的老旧头盔给他,这盔连面罩都没有,大小瓦德每次见了就大力嘲笑,所以布兰很少戴。

他双手搁在阿多肩头,两人慢慢步下螺旋梯。

外面的较场传来阵阵剑盾交击和马蹄轰鸣,在他耳中都成了悦耳之音。

我只看一眼,布兰心想,飞快地看一眼就走。

白港的贵族们将带着属下的骑士和教头在上午操练,在那之前,校场属于他们的侍从。

他们的年纪从十岁到四十不等,布兰好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想得心口隐隐作痛。

庭院里立了两个矛靶,每个皆以坚固的支柱为主干,撑着一根回转大梁,梁的一端是盾牌,另一端是加垫的撞槌。

盾牌漆成红金两色,象征兰尼斯特的狮子被画得歪七扭八,且早被首轮上场的男孩刺得凹痕累累。

坐在篮子里的布兰刚一现身,立刻吸引了陌生人的目光,好在他早已学会忽略容忍。

他告诉自己,至少他视野良好,在阿多肩上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

他看见瓦德两兄弟正准备上马。

他俩从孪河城带来上好护具,闪亮的银铠甲,上镂蓝花。

大瓦德的头盔是城堡形状,小瓦德则在盔顶系上一串灰蓝相间的丝带。

他们的盾牌和外衣也不相同,小瓦德的纹饰分成四份,除了佛雷家双塔外,还有外祖母克雷赫家的斑纹野猪和母亲戴瑞家的农人。

大瓦德的四份则包含了布莱伍德家的鸦树和培吉家的双蛇。

想必他们对荣耀求之若渴吧,布兰一边想,一边看他们端起长枪,我这个史塔克能希求的却只有冰原狼。

哟,这匹马可真丑他们的灰斑战马行动灵敏,体格健壮,训练有素。

两人并肩冲向矛靶,利落地击中盾牌,并在撞槌转过来前抽身跑开。

小瓦德刺得较狠,但布兰认为大瓦德骑得比较稳健。

如果能和他们一较高下,他宁愿舍弃无用的双脚。

小瓦德抛下断裂的长枪,瞥见布兰,便勒住缰绳。

哟,这匹马可真丑!他对阿多说。

阿多不是马,布兰道。

阿多,阿多说。

大瓦德跑到堂弟身边,是啊,他不比马儿聪明,大家都知道。

几个白港来的小伙子互相推挤,笑出声来。

阿多!阿多一脸笑容,看着两个佛雷家的男孩,对他们的嘲弄毫不知情。

阿多阿多?小瓦德的坐骑嘶了一声。

你瞧,他们在聊天呢。

说不定‘阿多’就是马语中的‘我爱你’哟!佛雷,你给我住口!布兰只觉血气上涌。

小瓦德轻踢马刺靠过来,撞了阿多一下,使他退后两步。

我若是不住口,你又待如何?小心他放狼咬你,堂弟。

大瓦德警告。

随他来啊,我就想弄件狼皮披风。

夏天会一口咬掉你那颗猪头。

布兰说。

小瓦德用戴铁套的拳头往胸甲一敲,难不成你的狼生了钢牙,可以咬穿我的铠甲和锁甲?够了!鲁温学士的话音盖过校场里的金铁之声,有如雷响。

布兰不知他听见了多少……但明显足以使他勃然大怒。

你们语出威胁十分不妥,别教我再听见这样的话。

瓦德·佛雷,你在孪河城也是这种态度?没错,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小瓦德高高骑在战马上,愠怒地瞪了鲁温一眼,彷佛在说:你区区一个学士,凭什么教训我河渡口佛雷家的人?那好,你既身为临冬城史塔克夫人的养子,就不准如此。

你们到底为什么吵起来?学士轮流打量几个男孩,你们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保证--我们刚才和阿多开玩笑。

大瓦德承认,倘若我们冒犯到布兰王子,我很抱歉。

我们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他起码还知道不好意思。

小瓦德却还在闹脾气。

我嘛,他说,我也只是觉得好玩。

布兰看到老师傅头顶光秃的部分涨得通红,鲁温似乎更生气了。

一位好领主应当安抚无助,保护弱小,他对两个佛雷家的男孩说,我绝不允许你们把阿多当笑料,开些残忍的玩笑,听见了没有?他是个好心肠的孩子,老实本分,尽忠职守,这些优点你们一项都没有。

学士伸手指着小瓦德。

还有,你给我离神木林远一点,若是敢找那几只狼麻烦,你就等着瞧。

他袖子一甩,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来吧,布兰,威曼大人正等着呢。

阿多,跟上师傅,布兰下令。

阿多!阿多说。

他迈着大步,很快追上了老学士那双恼怒摆动的腿脚,一同走上主堡石阶。

鲁温学士拉住大门,让他们进去,布兰抱住阿多脖子低下了头。

瓦德他们--他开口。

我不想再听,这事到此为止。

鲁温学士显得疲惫而烦乱。

你保护阿多做得没错,但你根本就不该到那里去。

罗德利克爵士和威曼大人等了你很久,早餐都只好先开动。

难道你还当自己是个小娃娃,事事都得我亲自操办吗?不,布兰羞愧地说,对不起,我只想……我知道你想什么。

鲁温学士的口气缓和下来。

布兰,我也盼着你的愿望能够成真。

会议开始之前,你有没有问题?我们是要讨论战争?你什么都不用讨论。

鲁温的口气又锐利起来,你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我快九岁了!八岁就是八岁。

学士坚定地重复,除了礼貌的寒暄,什么都不要说,除非罗德利克爵士或威曼大人问你话。

布兰点点头,我记住了。

至于你和佛雷家小孩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罗德利克爵士的。

谢谢您。

他们让布兰坐在父亲的橡木座椅上,椅垫和坐褥乃是灰天鹅绒制成,正对长板桌。

罗德利克爵士坐在他右手,鲁温师傅则在左边,面前摆了笔墨和一叠空白羊皮纸,准备记录会议进程。

布兰伸手越过粗木桌面,请求威曼伯爵原谅他的迟到。

嗳,不是王子迟到,白港伯爵和颜悦色地回答,而是其他人早到,就这么回事儿。

威曼·曼德勒笑声宏亮。

难怪他没法骑马,因为他看起来比马还重。

他不仅身材雄伟,而且话说个没完。

他先恳请临冬城认可他刚指定的白港海关人员,只因从前的官员把税收暗中扣留下来输送君临,不肯缴给新的北境之王。

除此之外,罗柏国王也需要自行铸币,他表示,而在白港建立铸币厂最为合适。

他说,只要国王同意,他愿意全权负责此事,随后他又说明自己如何加强港口的防御工事,并把每一项修缮费用详细列出。

除了铸币厂,曼德勒伯爵还提议为罗柏建造一支舰队。

自‘焚船者’布兰登烧掉他父亲的船队以来,我们北方几百年来都缺乏海军。

只要给我充足的金钱,一年之内我就可以造出一支舰队,足以拿下龙石岛和君临。

一听战船,布兰的兴致就来了。

虽然没人问他意见,他却觉得威曼伯爵的主意实在很棒,他已经可以在脑中勾勒出那幅景象了呢!不知双脚残废的人能不能指挥战舰?可惜罗德利克爵士只答应把提案送交罗柏决定,而鲁温师傅则是埋头奋笔疾书。

他们从上午直说到下午,中途鲁温学士派麻脸提姆去厨房端来餐点,他们便在书房里吃了乳酪、烤鸡和褐色的小麦面包。

威曼大人一边用他粗大的手指撕扯鸡肉,一边礼貌地询问他的堂妹,霍伍德伯爵夫人的近况。

您也知道,她原本是曼德勒家的人。

或许,等她的悲伤告一段落,她会想再次冠上曼德勒的姓氏,您说是吧?他咬口鸡翅,咧嘴笑笑,说来正巧,我也当了八年的鳏夫,早该讨个老婆了,对不对啊,诸位大人?孤单单一个人,毕竟会寂寞啊。

他扔开骨头,伸手拿了一根鸡腿。

若是夫人想找个年轻小伙子,嗳,我家文德尔也没成亲呢。

眼下他到南方侍侯凯特琳夫人去了,不过等他回来,一定也想讨老婆吧。

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人又顶风趣,正是教她重唤青春的最佳人选,不是吗?他操起外衣袖子,抹去下巴的油腻。

我看夫人她对您有意思透过窗户,布兰听着远处的兵器交击,他对嫁娶之事毫无兴趣。

我好想上场子比武。

等餐桌收拾干净,威曼伯爵方才提到一封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的来信,内容涉及他在绿叉河被俘的长子威里斯爵士。

他情愿不收赎金,放我儿子回来,只要我从陛下身边抽回兵力,并发誓不再参战。

这毫无疑问,直接回绝就是。

罗德利克爵士说。

您不需担心,伯爵向他担保,罗柏国王的部属中要数我威曼·曼德勒最为忠诚,只是啊,我不愿儿子在赫伦堡那鬼地方待得太久,听说那里有诅咒呢。

哎,其实这种事我向来也不信,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您瞧杰诺斯·史林特什么下场,先是被太后擢升为赫伦堡伯爵,没两天又被她老弟扯了下来,听说被送去守长城啰。

我在想,能不能尽快安排适当的人质交换?我了解威里斯,他一定不愿坐等战争结束。

我这儿子可英勇,打起仗来跟獒犬一样凶猛。

会议结束时,布兰的肩膀已经因为长久坐着不动而僵硬。

当晚,他正要坐下来吃饭,却听宣示客人来访的号声再度响起。

唐娜拉·霍伍德伯爵夫人并未带来大批骑士和臣属,只有她自己和六名面露疲态的护卫,卫士沾满灰尘的橙色制服上绣着驼鹿头徽章。

夫人,我们对您的遭遇深表遗憾,当她来到他面前致意时,布兰开口道。

霍伍德伯爵在绿叉河之战中被杀,他们的独子也在呓语森林一役遇害。

临冬城永远感念您们的贡献。

听您这样说,我很高兴,她是个脸色苍白、神情涣散的女人,每根线条都镂刻着哀伤。

大人,我很疲倦,若您允许我稍作休整,我将感激不尽。

那当然,罗德利克爵士道,谈事情,明天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讨论谷物、青蔬和腌肉。

一旦学城的学士们宣布初秋来临,北方的领主便知道把部分收成贮存起来……可究竟要存多少,就见仁见智了。

霍伍德伯爵夫人本打算将五分之一的收成作为存粮,后来在鲁温学士的劝说下,同意把存粮增加到四分之一。

波顿的私生子正在恐怖堡集结军队,她警告他们,希望他是准备率兵南下助阵,前往孪河城与父亲会师。

可当我派人询问他的意图,他却答说波顿家的人绝不回答女人的质问。

好像他是正室所生,真有那个姓似的。

据我所知,波顿大人从没承认这孩子。

罗德利克爵士说,但说实话,我对此人所知不多。

没人了解他,她答道,他原本和母亲同住,直到两年前小多米利克死去,波顿没了继承人,这才把私生子接去恐怖堡。

众人都说那孩子狡猾成性,还带了个跟班,凶残的个性跟他不相上下。

大家叫他‘臭佬’,据说他从不洗澡。

这私生子和臭佬一同外出打猎,猎的对象可不是鹿。

我听过关于他们的种种传闻,就算以波顿家族的标准而言,这些故事都叫人难以置信。

而今我的夫君和好儿子都已蒙诸神宠召,这私生子对我的领地真是垂涎三尺。

布兰好想拔给伯爵夫人一百士兵,帮助她保卫自己权益,但罗德利克爵士只说,垂涎归垂涎,倘若他敢做出任何逾越之举,我向您保证,我们会重重处罚他。

夫人,对您和您领地的安全请无多所挂虑……过些时日,待您的悲伤平复,或许可以考虑再续姻缘。

我早已过了生育的年纪,所有的美貌也都随岁月消逝殆尽。

她疲惫地浅笑,回答道,但眼下男人们反而趋之若鹜,我年轻时可没有这种待遇。

您不中意这些追求者?鲁温问。

倘若陛下有令,我自当再婚。

霍伍德伯爵夫人回答,然而‘鸦食’莫尔斯是个酗酒成性的莽汉,况且年纪比我父亲还大。

至于我亲爱的堂哥,曼德勒大人的床第本已容不下他雄伟的身躯,我体质孱弱,只怕无法躺在他身下。

布兰知道男人和女人同床共枕时,男人会睡在女人上面。

让曼德勒伯爵睡在自己身上,大概就和被马压着差不多吧。

罗德利克爵士朝寡妇同情地点点头,夫人,您会有其他人选的。

我们将设法寻找更般配您的人。

爵士先生,这样的人或许不需远求。

她离开之后,鲁温学士微笑道:罗德利克爵士,我看夫人她对您有意思。

罗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咙,看来有些困窘。

她好悲伤啊。

布兰说。

罗德利克爵士点头,悲伤而温柔。

她为人客气,以年纪而论,还可算是十分貌美。

纵然如此,她仍旧是对你哥哥的王国的一大威胁。

怎么会?布兰非常讶异。

鲁温学士作答:既然霍伍德家族没有直系传人,他们的领地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陶哈家族、菲林特家族和卡史塔克家族都与霍伍德家族有过姻亲关系,已故的哈瑞斯大人的私生子更在深林堡作葛洛佛家族的养子。

更棘手的是,虽然恐怖堡并无接收这块领地的资格,但两家地盘相邻,卢斯·波顿绝不会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罗德利克爵士拉拉小胡子,依目前情形,陛下必须为她挑个门当户对的对象。

你为什么不娶她?布兰问,你自己也赞她漂亮啦,而且贝丝也该有个母亲。

老骑士拍拍布兰的手臂,王子殿下,多谢您的好意,但我只是一介骑士,况且年纪也大了。

领地的事务,我或许可以为她管理几年,但等我一死,霍伍德伯爵夫人便会陷入同样的困境,届时连贝丝的前途都会大受影响。

其实心里怕死夏天了那就让霍伍德大人的私生子继承吧,布兰想起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琼恩,脱口便说。

罗德利克爵士道:这样的话,葛洛佛家会很高兴,霍伍德大人的在天之灵或许也会。

但只怕霍伍德伯爵夫人会有异议,毕竟那孩子不是她的亲生骨肉。

尽管如此,鲁温学士说,我们还是得将其列入考量。

唐娜拉夫人已过了生育期,这话她自己也说了,不由私生子继承,那还有谁呢?我可以退下吗?布兰听见楼下院子里侍从练剑的声音,他们打得热火朝天。

当然可以,王子殿下。

罗德利克爵士说,你今天的表现很好。

布兰一听高兴得脸都红了。

原来当领主并不若他想像的那般无趣,而且与霍伍德伯爵夫人的会晤远比曼德勒伯爵来得简短,还剩数小时天光,可以让他探望夏天。

只要罗德利克爵士和鲁温师傅允许,他喜欢每天都花点时间陪陪小狼。

阿多刚踏进神木林,夏天便从一棵橡树下钻了出来,彷佛早知道他们要来。

布兰瞥见树丛里还有一个黑瘦的身影,同样望着自己。

毛毛!他出声唤道,来吧,毛毛狗,到我这儿来!可瑞肯的狼刚露个头,便倏然跑开。

阿多知道布兰喜欢的地方,于是把他带到高大心树下的水池边,以前艾德公爵便是在此跪地祈祷。

他们抵达时,池中涟漪频频,鱼梁木倒影不住波动,可四周又没有风,布兰一时不解。

突然,欧莎哗啦一声从池里冲出来,连夏天都被吓得后退低吼。

阿多跳了开去,沮丧地号道:阿多!阿多!,直到布兰拍他肩膀,方才平抚他的恐惧。

你在这儿游泳?他问欧莎,不冷吗?小子,我可是从小吮冰柱长大的。

我喜欢这股冰冷劲儿。

欧莎游到岩石边,浑身滴水地爬上岸。

她全身赤裸,肌肤凹凸不平。

夏天爬过来朝她嗅嗅。

我打算探探水底。

这水池还有底呀。

说不定真的没有。

她嘻嘻笑道,小鬼,你看哪里啊?没瞧过女人吗?我看过啦!布兰跟姐姐们一起洗过不知多少次澡,也见过女仆在热水池里的样子。

但欧莎看起来不太一样,她身体结实,线条锐利,并非曲线柔软。

她的双腿全是肌肉,胸部却平坦得宛如两个空钱包。

你身上好多疤。

都是辛苦挣来的。

她拾起棕色连身裙,抖落上面的落叶,然后从头套下。

跟巨人打仗吗?欧莎宣称长城外仍有巨人存在。

说不定哪天我也能亲眼见到……跟人。

她拿截绳子当腰带,通常是和黑乌鸦,我亲手杀过一个。

她说着甩甩头发。

到临冬城至今,她已经发长过耳,比起之前在狼林里打算抢他的那个她,模样柔和了许多。

今天我在厨房里听说了你和佛雷家那两小子的事。

谁说的?他们怎么说?她露出无奈的笑容,他们说嘲笑巨人的小孩是蠢蛋,但巨人居然得靠残废来保护,这世界真是疯了。

阿多根本不明白他们在嘲笑他。

布兰说,更何况他从不打架。

他记得小时候有次和母亲与茉丹修女一同逛市场,带上阿多帮忙拿东西,却把他走丢了,后来才发现他被一群男孩逼进巷子,他们拿棍子不停戳他。

阿多!他不断叫着,同时畏缩地后退,却始终没有出手反抗那群施虐者。

柴尔修士说他有颗善良的心。

是啊,她说,假如他愿意,他那双手满可以把人头从脖子上硬生生扭下来。

总之呢,他最好多提防小瓦德那家伙,你们两个都要小心。

他们管块头大的叫小瓦德,我看这绰号取得好。

块头大,心眼小,天生一副贱骨头。

他不敢对我怎样,他虽然爱耍嘴皮子,其实心里怕死夏天了。

或许他不像看起来那么笨。

欧莎自己对冰原狼始终提心吊胆,她被捕那天,夏天和灰风把三个野人活生生撕成碎片。

谁知道呢?弄不好他真那么蠢,那就有苦头吃啰。

她扎起头发,你还做狼梦吗?没有。

他不想谈梦。

作王子的撒谎应该高明些,欧莎咧嘴笑道,哎,你做什么梦你家的事,我厨房里的事情可多着呢。

我最好早点回去,免得盖奇又挥着那根大汤匙大吼大叫。

我先告退啦,王子殿下。

她真不该提起狼梦,当阿多负他爬上楼梯,返回寝室时,布兰心想。

他努力抗拒睡眠,最后仍旧进入梦乡,今夜,他又梦见鱼梁木睁大深邃的红眼凝望他,张开扭曲的木嘴呼唤他。

从鱼梁木苍白的枝叶中,飞出那只三眼乌鸦,用嘴啄他的脸,用刀剑般尖锐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一阵突来的号声唤醒了他,布兰坐起身,感激噪音将他带离梦境。

他听见马儿嘶叫和嘈杂的吆喝。

又有客人来了,从声音听来,这批人还喝得半醉。

他拉住铁把手,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对方旗帜上的图案乃是碎链巨人,原来是从末江对岸的极北封地南下的安柏家人马。

隔天安柏家的两个首领前来会谈,两人都是大琼恩的叔父,年事已高,但嗓门奇大,身穿白熊皮斗篷,胡子也是一般颜色。

这位莫尔斯某次被乌鸦误当成死人,啄掉一只眼睛,所以戴了一颗龙晶做的义眼。

在老奶妈的故事里,当时他一把抓住乌鸦,咬掉了它的头,因此大家叫他鸦食。

至于他那瘦削的弟弟如何被称作妓魇霍瑟,她则无论如何不肯对布兰说明。

才刚坐定,莫尔斯便开口表示愿娶霍伍德伯爵夫人。

我们都知道,大琼恩是少狼主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还有谁比安柏家的人更适合保护这位寡妇的领地?而安柏家中又有谁比我更合适呢?我们要给他最好的建议唐娜拉目前仍在为夫守丧。

鲁温学士说。

我这身毛皮底下,正有东西专治悲伤呢!莫尔斯笑道。

罗德利克爵士彬彬有礼地向他道谢,并表示一定将此事呈报伯爵夫人和国王陛下。

霍瑟要的则是船。

这阵子,野人不断从北方偷摸过来,以前从没有这么多。

他们划着小船,横渡海豹湾,被海浪冲到咱们岸上。

东海望的乌鸦太少,阻止不了他们,况且他们又像黄鼠狼一样躲得飞快。

咱们需要长船战舰,哎,还要厉害角色来驾驶它们。

大琼恩带走了太多壮丁,咱们一半的地就因为没人收割,白白糟蹋掉了。

罗德利克爵士捻捻胡子,你家领有大片高松木和老橡树,曼德勒大人那儿则有大批造船师和水手。

倘若你们携手合作,应该可以造出足够的船只防御两家海岸。

曼德勒?莫尔斯·安柏哼了一声,那坨猪油?我听说他的手下给他取了个‘鳗鱼大人’的绰号。

那家伙连路都走不大动,若你拿把剑戳进他肚子,真不知有多少条鳗鱼跑出来哟!胖归胖,罗德利克爵士道,但人可不笨。

你不和他合作,陛下就唯你是问。

令布兰惊讶的是,这两个凶暴的安柏家人竟同意照办,虽然免不了一阵咕哝。

他们开会之间,深林堡的葛洛佛家人马也到了,此外还有来自托伦方城陶哈家的大批部众。

盖伯特和罗贝特这两个葛洛佛把深林堡交给罗贝特的妻子管理,但前往临冬城的却是他们的总管。

夫人不克亲至,还请殿下见谅。

她的孩子年纪尚幼,不堪旅途奔波,她又心地仁善,不愿抛下他们。

布兰很快发现深林堡真正作主的是这位总管,决非葛洛佛夫人。

那人表示目前只能拨出十分之一的收成作为存粮,因为某个流浪巫师告诉他,在天气转冷以前,将会有一次鬼夏的大丰收。

鲁温师傅对这位巫师很有意见,罗德利克爵士则命令对方立刻拨出五分之一,不得推脱。

随后,他又向总管仔细询问霍伍德伯爵的私生子劳伦斯·雪诺的相关讯息。

在北方,所有贵族的私生子都姓雪诺。

那孩子将满十二岁,总管十分称赞他的机智和勇敢。

布兰,看来你让那私生子继承的主意很有价值。

事后鲁温师傅说,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定能成为优秀的临冬城主。

不会,布兰知道自己绝对当不上领主,正如他不可能成为骑士一样。

罗柏会娶佛雷家的女孩,你自己跟我说过,大小瓦德也这么说。

他会留下后代,继承他统治临冬城将是他们,不是我。

布兰,或许如此,罗德利克爵士说,但你看看我,先后结婚三次,我的妻子却只为我产下几个女儿,而到如今也只剩了贝丝。

我弟弟马丁本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却只有乔里长大成人。

他遇害后,马丁的血脉便完全断绝。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啊。

第二天轮到兰巴德·陶哈来开会,他提起气候的征兆和平民的愚钝,还谈到他的侄子非常渴望投身战事。

本福德自己组织了一队枪骑兵,全都是小孩,没一个超过十九岁,却个个自认是新的少狼主。

我骂他们是群小兔崽子,他们反而笑我。

这不,他们干脆自称野兔兵团,枪尖绑着兔子皮,嘴里唱着骑士道,骑马四处乱跑,。

布兰觉得这主意听起来真是棒透了。

他记得本福德·陶哈是个身材高大,粗声粗气的男孩,以前常和父亲赫曼爵士来临冬城作客,跟罗柏和席恩·葛雷乔伊的感情都不错。

但罗德利克爵士听了显然十分不悦,倘若陛下需要援兵,他自会颁布召令。

他说,回去告诉你侄子,要他遵照父亲指示,留守托伦方城。

是,爵士先生。

兰巴德答道。

随后他又提起霍伍德伯爵夫人的事,感叹她有多可怜,既无丈夫保卫封土,又无儿子继承家业。

他提醒大家,他自己的夫人也出身霍伍德家族,是故去的哈瑞斯伯爵的亲妹妹,想必大家都还记得。

空旷的厅堂多么令人忧伤。

我在考虑,是否把我的小儿子交给唐娜拉夫人收养,贝伦快十岁了,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又是她的亲外甥。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让她开心起来,倘若他想改姓霍伍德……成为继承人?鲁温学士提示。

……这样他们的家业才能延续啊。

兰巴德说完。

布兰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大人,非常感谢您的提议。

罗德利克爵士还没开口,他便抢着说,我们会将此事呈报我哥哥罗柏,噢,还有霍伍德伯爵夫人。

见他开口说话,兰巴德似乎很讶异。

谢谢您,王子殿下。

他口中虽这么说,布兰却从他淡蓝的眼底看到了怜悯,或许还夹杂了一点窃喜,庆幸这残废不是他儿子。

一时之间,布兰好恨他。

不过鲁温师傅似乎满喜欢他,贝伦·陶哈很可能是最佳人选。

兰巴德离开后,他对他们说,他有一半霍伍德家的血统,如果让他冠上姨丈的姓…………也还是个孩子。

罗德利克爵士说,碰上莫尔斯·安柏或卢斯·波顿的私生子这类人,要守住领土恐怕力有未逮。

我们必须审慎考量,在罗柏做出决定之前,我们要给他最好的建议。

最后很可能回归现实,鲁温师傅道,看他当前最需要哪位诸侯。

眼下河间地也归他统治,他可能打算把霍伍德伯爵夫人嫁给三河流域的贵族,藉以巩固双方的联盟,或许布莱伍德家,或许佛雷家--霍伍德伯爵夫人可以嫁给我们这里的佛雷,布兰说,她要两个也没关系。

你这样说太不厚道了王子殿下,你这样说太不厚道了。

罗德利克爵士轻声斥责。

大小瓦德难道就厚道了吗?布兰皱起眉头,低头看着桌子,不发一语。

之后几天,信鸦陆续带来其他诸侯不克前来的致歉函。

恐怖堡的私生子不愿前来,莫尔蒙家和卡史塔克家则是全族随罗柏南征,洛克大人年事已高,不便长途跋涉,菲林特伯爵夫人身怀六甲,寡妇望还有疾病肆虐,需要处理。

最后史塔克家族的主要封臣都捎来了信息,只剩多年不曾踏出沼泽一步的泽地人霍兰·黎德,以及居城离临冬城仅半日骑程的赛文家。

赛文大人被兰尼斯特家俘虏,不过他十四岁的儿子却在一个清朗徐风的早晨,领着二十四名枪骑兵来到临冬城。

他们穿过城门时,布兰正骑着小舞在场子上打转。

他策马快跑过去招呼,克雷对布兰一家兄弟姐妹向来友善。

早上好,布兰!克雷开心地唤道,哟,现在该叫你布兰王子啦!哎,随便啦。

克雷笑道:有何不可?这年头,人人都想当国王当王子。

史坦尼斯的信有没有送到临冬城啊?史坦尼斯?我不知道。

他现在也是国王啰,克雷说,他指控瑟曦太后和她弟弟乱伦,所以乔佛里是私生子。

‘孽种’乔佛里,一名赛文家的骑士咆哮道,有弑君者这种老爸,难怪他性情乖张。

可不是嘛,另一人说,诸神最痛恨的就是乱伦,瞧瞧坦格利安家什么下场。

一时之间,布兰只觉呼吸困难,彷佛有一只巨手在锤击他的胸膛。

他觉得自己正在下坠,连忙死命抓紧小舞的缰绳。

他的恐惧一定形露于色,怎么了?布兰?克雷·赛文说,你不舒服吗?不过就是另外一个国王嘛。

罗柏会把他也打败。

他调转小舞的马头,朝马厩走去,赛文家众人对他投以困惑的眼神,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耳中轰隆作响,若非被绑在马鞍上,很可能当下落马。

当晚,布兰向父亲的诸神祷告,希望一夜无梦。

若诸神在天有闻,他们一定以他的请愿为嘲戏,因为他们送来的梦魇比狼梦更骇人。

若是不飞,就只有摔死一途!三眼乌鸦一边啄他,一边厉声尖叫。

他哭着苦苦哀求,然而乌鸦全无怜悯之心。

它先啄掉他的左眼,然后是右眼,等他双眼全瞎,陷入黑暗,它又啄他额头,那张恐怖的锐利鸟喙深深钻进头骨。

他疯狂惨叫,直叫到肺部肿胀欲裂。

疼痛有如利斧,把他的头颅劈成两半,可当乌鸦抽出沾满碎骨和脑浆的黏糊鸟喙时,布兰却又看得见了。

眼前的景象,使他恐惧地屏住呼吸,他正攀在一座好几里高的塔楼边缘,手指逐渐滑开,指甲扒着石砖,瘫软无用的蠢笨双脚正把他往下拖。

救命!他大叫。

一名金发男子出现在上方的天空中,把他拉了上去。

好好想一想,我为爱情做了些什么。

他轻声低语,随后把拼命踢腿挣扎的布兰抛入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