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亥俄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7月七月初一个闷热的夜晚,菲佛之梦号离开了新奥尔巴尼。
在河上待了这么多年,阿布纳·马什从没像今天一样感到生气勃勃。
尽管暑气逼人,日落后河面上又涌来大群蚊子,他仍然觉得十分振奋。
主甲板前后堆满货物,其余部分被锅炉、熔炉和引擎所占据。
船上装载了一百五十吨的成捆烟叶,三十吨铁条;数不清的大木桶装着糖、面粉和白兰地;大量的盐、丝和棉布;三十桶钉子,十八箱来复枪;一些书、纸张和杂物;还有猪油和十二大桶最上等的猪肉。
严格说来,猪油不是货物,那是马什自己订购的。
主甲板上的旅客熙熙攘攘,小孩子挤成一团,在货物堆中钻来钻去。
甲板上容纳了大约三百个乘客,每人付一美元到圣路易斯。
这只是船票钱,食物必须自备,幸运的人可以在甲板上找到地方睡觉。
大部分是外国人,有爱尔兰人、瑞典人和高大的荷兰人,他们用马什听不懂的话大声嚷嚷着,喝酒叫骂,殴打小孩。
另有少数猎人和普通工人,他们太穷,付不起舱房钱。
舱房乘客至少要付二十美元才能抵达圣路易斯。
虽然价格如此昂贵,船舱依然几近全满。
办事员告诉马什,船上共有一百七十七位舱房乘客。
马什认为这是个吉利的数字,因为里面有两个七。
至于船员,马什十分满意。
舵手很普通,但他们是临时雇来的,只负责将船开到圣路易斯。
他们是俄亥俄河上的舵手,而菲佛之梦号要做的是新奥尔良的生意。
他已经写信到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现在就有两个技术高超的密西西比河下游舵手正在拓殖者之家待命。
至于其余船员,任何地方都别想找到这么棒的汽船水手了。
这一点马什毫不怀疑。
轮机长怀提·贝克,性情暴躁、个子矮小,一嘴雪白的胡子上总沾着引擎的油污,曾和阿布纳·马什一起在伊莱·雷诺号上工作。
没人比他更懂蒸汽引擎。
办事员乔纳森·杰弗斯,戴一副金边眼镜,油亮的棕发梳向脑后,手拿一支金柄藏剑手杖,脚穿漂亮的钮扣套鞋。
他从不会遗忘任何小事,与人谈起交易来和他下象棋时同样精打细算。
这位象棋高手原本在河运公司本部任职,是马什写信请他到菲佛之梦号上来的。
尽管衣着花俏,满脑子阴谋诡计,杰弗斯骨子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河上居民。
厨子名叫托比·兰亚德,是个拥有自由身的黑人,已经跟随马什十四年了。
马什尝过他做的菜以后才买下他,给了他自由。
大副名叫迈克尔·西奥多·邓恩,不过除了甲板工人会称呼他邓恩先生,大多数人都称他长毛迈克尔──他是河上最高大、最凶恶、最顽固的男人之一;高逾六英尺,一对绿眼睛,满脸黑胡须,手脚和胸膛长满浓密的黑卷毛,满口污言秽语,脾气十分火暴,不论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一根三英尺长的玄铁棍。
阿布纳·马什只有一两次见到长毛迈克尔用那根铁棍打人,但他总是握着它。
工人们说,他曾经一棍打烂了一个把整桶白兰地掉进河里去的人的脑袋。
他是个严厉公正的大副,只要有他监督,没人敢让货物掉下河。
在河上,人人都对长毛迈克尔·邓恩尊敬得要命。
这是一群棒得要命的好船员,菲佛之梦号的汉子。
打从第一天开始,他们便恪尽职守,所以当新奥尔巴尼上方天空的星星全都露脸的时候,所有货物和旅客都已上船。
蒸汽开始喷涌,炉膛怒吼着,发出红得吓人的火光,厨房烹煮着美味餐点。
阿布纳·马什把一切都检查了一遍,满意之后,他来到高高在上、可以俯瞰下面的喧腾混乱的华丽领航室。
倒车离岸。
他对舵手说。
菲佛之梦号平顺地滑进俄亥俄河星光闪烁的河水中。
一进河流,舵手便改变方向,往下游航行。
大船微微一颤,轻松滑入主河道。
螺旋桨锵锵作响,翻搅着河水,借着水流和自身动力产生的速度,船行驶得愈来愈快,沿途溅起水花。
船像任何汽船水手梦想的那样迅速,快得让人眼晕,快得像日蚀号。
在他们头顶上方,烟囱喷出两道长长的黑烟,飞溅而出的火星如流云般消失在后面,犹如大群橙红色的火蝇,落入河水、而后熄灭。
在阿布纳·马什看来,蒸汽黑烟和火星比独立纪念日他们在路易斯威尔见到的烟火更美、更壮观。
接着,舵手拉响汽笛,声音长而高亢,震耳欲聋,调子里有一股鬼哭狼嚎的野劲儿,方圆几英里都听得到。
路易斯威尔和新奥尔巴尼的灯火隐没在他们后方,菲佛之梦航行于黑黝黝的河岸与一片空茫之间。
直到这时,阿布纳·马什才突然发觉乔希·约克早已登上领航室,正站在自己身旁。
乔希一身优雅的打扮,纯白的燕尾服和长裤,深蓝色背心,满是褶边的华丽白衬衫,蓝色丝质领带。
苍白的手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银戒,嵌着闪闪发亮的艳蓝宝石。
白色、蓝色和银色,这条船漆的正是这几种颜色。
领航室里的帘幕就是醒目的蓝色和银色,还有一张蓝色的蓬松大躺椅。
约克看上去像船的一部分。
嘿,我喜欢你的衣服,乔希。
马什说。
约克微笑。
谢谢,他说,似乎和这艘船很相称。
你的样子也不错嘛。
马什为自己买了一件镶着闪亮黄铜钮扣的新领航员外套,还有一顶以银线绣着船名的帽子。
得了吧。
马什答道。
赞美总是让他不自在,咒骂对他而言反而比较轻松舒坦。
对了,他说,你是在我们启程时上来的?整个白天,约克都在最高甲板舱的船长舱房里睡觉,而马什则在外面忙得满头大汗,为船长应尽的职责操劳烦忧。
马什已经慢慢习惯了约克及其同伴昼伏夜出的生活方式。
约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阿布纳,愿意来我的舱房喝一杯吗?应该庆祝一下咱们的启程。
马什耸耸肩。
喝一杯?行啊,没什么不好。
他朝舵手抬了抬帽子,晚安,达利先生。
他们离开领航室,来到约克的舱房,在约克开门锁时停了停──约克坚持为自己的舱房和所有头等舱装上精巧的锁。
这实在有些怪异,不过马什没有提出异议。
毕竟约克并不熟悉汽船上的生活。
他其余的要求多半很明智,比如那些银器和镜子,令大厅变得分外出色。
约克的舱房比头等客舱长两倍,宽一倍,以汽船的标准而言显得太大了。
约克入住后,阿布纳·马什还是第一次进来。
只见两盏油灯分置舱房两端,为室内带来温暖宜人的光亮。
宽敞的彩绘玻璃窗现在一片漆黑,不但紧闭着,还拉上了窗帘,厚重的黑天鹅绒在灯光下显得柔软豪奢。
房间一角立着高高的衣箱,上头摆着水盆,墙上挂着银框镜。
屋里还有一张狭窄但看上去很舒适的羽毛床,两张大皮椅,一张极长的花梨木桌。
桌面上摆满皮革封面的账册和一叠叠装订好的报纸。
这是乔希·约克另一个怪异的习惯:他看一大堆报纸,差不多来自世界各地——英国报纸,外文报纸,当然也有纽约论坛报、纽约先锋报,新奥尔良圣路易斯的大大小小的报纸,所有沿河小镇的周报。
他每天都会收到一整包寄给他的报纸。
还有书。
舱房里有个很高的书箱,里头塞得满满当当,更多书堆在床头一张小几上,书堆上立着半截用过的蜡烛。
但阿布纳·马什没心思去端详那些书本。
书箱旁有个木制酒架,整齐排列着二三十个酒瓶。
他径直走向架子,抽出一瓶。
瓶上没有卷标,里面的液体呈暗红色,几乎像黑色。
闪闪发亮的黑蜡封着软木塞。
有没有刀?他拿着瓶子,转身问约克。
我不认为你会喜欢这种酒,阿布纳。
约克说,他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两只银质高脚杯和一个水晶酒壶。
我这儿有些上好的雪利酒,尝尝?马什犹豫不决。
约克的雪利酒味道通常很美,他不想错过。
但根据他对乔希的了解,他想乔希私藏的珍酿才是最高级的。
此外他也很好奇。
他把酒瓶换到另一只手上。
瓶中液体缓慢流动,像某种甜腻腻的利口酒。
这究竟是什么?他皱着眉问。
一种自酿酒。
约克回答,部分葡萄酒,部分白兰地,部分利口酒①,但尝起来三种都不像。
这是一种很罕见的酒,阿布纳。
我和我的同伴十分喜欢,但多数人不欣赏它的味道。
我相信你会比较喜欢雪利酒。
【① 西方人相信起床后喝一点酒能以毒攻毒,解除宿醉。
】这个嘛,马什边说边举起酒瓶,你喝的任何一种酒对我来说大概都是好酒。
虽然你的雪利酒的确很棒。
他快活地说道,我说,咱们不赶时间,而且我又渴得要命。
何不一起尝尝你的私房酒?乔希·约克发出笑声,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笑声,低沉悦耳。
阿布纳,你真令人惊奇。
我喜欢你,但你绝不会喜欢我的私房饮料。
当然,如果你坚持,我们就一起来享用吧。
他们坐进皮椅,约克把盘子放在他们之间的矮几上。
马什将那瓶酒或不管是什么的饮料递过去。
约克从白西装某处的折缝中摸出一把细长的象牙柄小银刀。
他刮下封蜡,刀子灵巧地一转,插进瓶塞,啵的一声拔出来。
液体缓缓流出,有如红黑色的蜂蜜注入银质高脚杯。
酒色并不透明,似乎充满了黑色细渣。
看上去劲道十足。
马什举起杯子嗅了嗅,酒精熏得他流出了眼泪。
我们应该干杯才对。
约克举杯。
为我们即将发大财干杯。
马什开玩笑地说。
不。
约克严肃地说道,恶魔般的灰眼睛里透出沉重阴郁的力量。
马什心想,约克别又要开始念诗才好。
阿布纳,约克继续说,我知道菲佛之梦号对你的意义,我要你明白她对我同样意义重大。
对我而言,今天是个辉煌的崭新开端。
你和我,我们一同造就出现在的她,我们也会将她造就成一段传奇。
我一直赞赏美,阿布纳,但在我漫长的一生中,这是我首度创造出的美,或者应该说,我在创造美的过程中出了力。
为世界带来一个美丽的新事物,是种很棒的感觉。
特别是对我而言。
我要感谢你。
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菲佛之梦号、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美,自由,和希望——干杯。
为我们的船,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为这条河上最快的汽船!马什答道,一口把酒喝下去,差点没呕吐出来。
约克的私房饮料仿佛火烧般窜下他的喉咙,灼热感在他的体内蔓延开来,甜得要死,而且有一股子令人不快的味道,连酒精和甜味都无法掩盖。
马什心想,像有什么东西朽烂在酒瓶里一样。
乔希·约克缓缓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垂下头。
他把杯子放到一边,望着马什,再次面露微笑。
阿布纳,你脸上的表情实在有点滑稽。
我早就警告过你。
不用担心失礼,为什么不来点雪利酒呢?好,马什答道,还是雪利酒对我的胃口。
马什灌下了两杯雪利酒,这才冲掉了约克的酒留在他嘴里的味道。
他们聊了起来。
到达圣路易斯之后,接下来做什么,阿布纳?约克问道。
做新奥尔良的生意。
这样大的一艘船,没别的路线可跑。
约克神经质地摇摇头。
这不用你说,阿布纳。
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如何实现击败日蚀号的梦想?你要向她挑战吗?我很乐意看到你这么做,只要不耽误太多时间,不偏离我们的航程。
要真那么简单就好办了。
见鬼,乔希,这条河上有几千艘汽船,全都想击败日蚀号。
日蚀号得定期载送旅客和货物,和我们一样,她不可能成天跟别人竞赛。
除非她的船长是傻瓜,才会接受我们的挑战。
我们现在没有名气,只不过是新奥尔巴尼新出厂的一艘船,谁都没听说过。
和我们竞赛,日蚀号赢了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输了却会失去一切。
他又喝干一杯雪利酒,伸出杯子向约克再要一杯。
不,我们得踏踏实实做生意,先建立名声,让整条河上游下游都知道我们的船是艘快船。
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开始讨论她的速度有多快,猜测菲佛之梦号与日蚀号竞赛会出现什么结局。
我懂了。
约克说道,那么,航向圣路易斯的行程是建立名声的开始?这个吗,我不会拼命想打破时间记录。
她是艘新船,咱们得驯服她。
我们真正的舵手甚至还没上船,没有人真正熟悉她的性能。
还得先给怀提一点时间,让他找出引擎上所有的小毛病,好好训练操作员。
他放下空酒杯,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能从其他方面着手。
他微笑着说,我已经想出一两个主意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那好,乔希·约克说道,再来点雪利酒?不了,马什说,我想我们该到大厅去了。
我会到吧台请你喝一杯,味道保证比你那该死的私房酒好。
约克露出微笑。
这是我的荣幸。
他说。
对马什而言,那天晚上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夜晚。
那是一个魔法之夜,是一场梦。
他可以发誓,那一夜仿佛有四五十个小时,每个小时都无比珍贵。
他和约克举杯把盏,谈天说地,到处巡视,对他们所造的船惊叹不已。
马什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疼得把前晚的事忘记了一多半。
当然,有些瞬间刻入了记忆,永难磨灭。
他记得自己步入大厅,比步入全世界最高级的旅店的感觉更加美妙。
吊灯璀璨辉煌,油灯火光闪烁、色彩纷呈。
镜子使长而狭窄的船舱显得比实际尺寸宽大一倍。
一群人聚在吧台边谈论政治。
有人叮叮当当地弹奏平台上那架钢琴,头等舱的门不断拉开关上,整座大厅充满灿烂的光芒和笑声。
他们整夜航行,达利站在领航室里守望,确保船只的行驶灵巧快速。
甲板上灯火通明,音乐声和笑声在水面上飘荡,烟囱冒出火星与黑烟。
她的名字写在驾驶室上,菲佛之梦,蓝色镶银边的漂亮粗体字非常显眼。
当晚的高潮于午夜之前来临。
他们前方出现了第一艘汽船,正翻搅着河水前进。
马什一看见那艘船,立即拉住约克的手臂,把他拖上领航室。
领航室里有好些人。
达利站在船舵前啜饮咖啡,两个舵手和三个乘客坐在他身后的躺椅上。
这些舵手不是马什雇来的,但舵手可以任意免费搭乘船只,这是河上的习俗。
他们经常待在领航室里和掌舵的人聊天,通宵不寐。
马什没理会他们。
达利先生,他对自己的舵手说,前面有艘汽船。
我看见了,马什船长。
达利爽快地咧嘴一笑,答道。
你知道是哪艘船吗,达利先生?现在还不知道。
舵手回答。
阿布纳·马什转向乔希·约克。
乔希,他说,真正的船长是你。
我不会给你太多建议,但我对前面那艘船太好奇了。
为什么不叫达利先生追上去瞧瞧?这样我会舒服点。
约克微笑。
不错。
他说,达利先生,你听见马什船长的话了。
你认为菲佛之梦号追得上前面那艘船吗?她什么都追得上。
舵手答道。
他呼叫工程师加送蒸汽过来,然后拉响汽笛。
狂野而凄厉的尖啸声在河面回荡,仿佛在警告前面的船,菲佛之梦号就要来了。
嘹亮的汽笛声惊动了所有旅客。
他们纷纷涌出大厅冲上甲板,连睡在面粉袋上的甲板乘客也爬了起来。
刚开始,旅客全往船头方向挤,不一会儿两艘船的距离拉近,他们又涌向会与那艘船交会的那一侧。
天杀的乘客,马什对约克咕哝,从来不会想到要让船身保持平衡。
我发誓,总有一天,他们会全部挤到同一边,让一艘倒霉的船整个儿翻起来。
抱怨归抱怨,马什依旧快活。
怀提在下面添加柴火,熔炉咆哮着,巨大的桨叶转得愈来愈快,超船的过程几乎一瞬间就结束了。
菲佛之梦一口气吞掉了两艘船之间的距离。
两船擦身而过时,下面的甲板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听在马什耳里,简直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急速超过那艘娇小的轮船之际,约克念出领航室上的名号。
好像叫玛丽·凯伊。
乔希,你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建立名声,马什对约克道,你瞧,已经开始了。
是的,约克朝后面望了一眼,玛丽·凯伊号越变越小。
的确如此。
那天晚上结束之前,菲佛之梦号总共超越了半打汽船,其中包括一艘几乎和她一样大的明轮船,但再也没有像第一次追上玛丽·凯伊号时那般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