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上,1857年10月二十多年来,阿布纳·马什从未划过一只测深小艇。
尽管他们是顺流而行,但划桨的只有他和托比,因而这份差使十分累人。
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双臂和脊背就已疼得厉害了。
马什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继续划桨。
现在菲佛之梦号已在视线之外,在他们身后不见了踪影。
太阳正爬向高天,河水变得非常宽阔,两岸间的距离似乎有一英里。
真难受啊。
瓦莱丽说。
乔希·约克说:把身体遮起来。
我要烧着了,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她仰头望了一眼太阳,马上像挨了一记重击似的低下头。
她脸上那鲜红的颜色令马什大吃一惊。
乔希·约克朝她挪过去,突然停住,不安地看着她。
他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沉吟片射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坐在我的影子里,他说,把帽子向下拉。
瓦莱丽蜷缩在小艇船底,实际上是躺在乔希的腿上。
他伸出手,温柔地将她上衣的领子拉直,把手垫在她的脑后。
船行至此,马什注意到,旁边河岸上的树林被砍得精光,只有临时种上的一排观赏树苗。
河岸是一片片精心耕作的田地,平坦整齐,一望无际。
岸边有一座希腊复兴式风格的种植园宅邸,气势恢弘,富丽堂皇,高高的塔楼俯临宽阔宁静的大河。
西岸滩头是一堆正在闷烧的甘蔗渣和废弃的甘蔗秆,冒出一柱呛人的灰色浓烟。
这堆废料有房子一般大小,升腾的烟雾播散开来,像裹尸布一样飘过河面。
马什看不到火焰。
或许咱们应该在这里靠岸,他对乔希说,四周全是种植园。
乔希一直双目紧闭,听到这话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道,现在咱们还没走出多远,必须再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比利可能正沿着河岸追踪咱们,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阿布纳·马什哼了一声,继绩划桨。
乔希重新闭上眼晴,将他那顶白色宽边帽拉得更低了些。
瓦莱丽一度尖叫起来,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乔希睁开眼睛,俯在她身上,抚摸着她漆黑的长发,对她轻轻耳语。
瓦莱丽呜咽着。
乔希,我知道你是一位白王,她说道,我知道,你是来改变我们的命运、带我们回归本原的。
竭尽全力说出这一个个字的时候,她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城市,我爸爸对我讲过那个城市,它就在都儿,对吧?乔希,那黑暗之城。
平静些,乔希·约克说,平静些,这会让你更虚弱。
白王,她低声道,来拯救我们。
我知道,你是来拯救我们的。
乔希·约克轻轻地吻着她肿胀起泡的双唇。
是的,我是来拯救你们的。
他痛苦地说,然后将手指按在她的嘴巴上,让她安静下来,再次闭上眼睛。
阿布纳·马什划着浆,河水在他们身边流过,太阳在头顶高照,风裹挟着烟雾扫过河面。
马什的眼睛里进了一粒灰渣,他一面咒骂一面揉搓着。
这只意见又红又肿,眼泪流个不停。
现在,他的全身上下剧痛无比。
顺流而下两个小时之后,乔希开始说话,仍旧闭着眼睛,声音中满含着痛苦。
你知道吗?他疯了。
他说,他征服了我,夜夜如此。
说到白王,是的,我想尽管我是个白王,但朱利安击败了我,每次都击败了我,我只能屈服。
阿布纳,他那双眼睛,你见过他那双眼睛:黑暗,如此幽深黑暗,透着无数年代的古老气息。
我原以为他非常邪恶、强大,而且聪明,但现在我明白了,朱利安并不是那样。
阿布纳,他是个疯子,真的。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邪恶之徒,是一个黑王,意敞将自己的子民引向毁灭。
可你看看他吧_—一他已经被毁灭了,徒有其表,内里已经成了一片虚空。
他之所以要享用你们的生命,是因为他自己早已失去了生命,甚至失去了真正的名字。
我曾纳闷儿,他整日整夜地一个人躲在黑暗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他根本没有想任何事情。
或许他一直在做梦。
如果当真如此,我想他梦到的只有死亡。
他终日守在那间漆黑的空荡荡的舱房里,好像那是一座坟墓,只有鲜血的味道才能刺激他从里面爬出来。
而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已不仅是轻率鲁莽了。
他热衷于破坏、探索。
他肯定想要一个了断,让自己安息,我相信这一点。
他已经太老了,肯定非常疲倦。
乔希睁开了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眯得很小,黯淡无光。
当危险果真出现而且临近身边的时候,他会被唤醒。
他心中的那头野兽——那头野兽年老体衰,愚蠢而又疲惫,可一旦醒来,它便会拼命地挣扎、搏斗,以求得生存。
它非常强大,阿布纳,而且老谋深算。
乔希无力地笑了,他的笑容只能称作苦笑。
那个晚上之后——事情全都不对头了。
我问过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利安喝下了满满一杯我的——我的药酒,剂量应该已经足够了,足够消除对鲜血的饥渴,它应该能起到作用。
但我搞不懂,那种酒以前从未失效,从来没有,但它对朱利安不起作用。
没办法,不起作用,阿布纳,你记得吗?当我向你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我对你说,当时我还很年轻,从未感受过对血腥的饥渴。
你还记得吗?是的。
乔希虚弱地点点头。
他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呈血红色,好像擦破了皮一样。
朱利安很老了,阿布纳,非常老。
那种饥渴——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感受到饥渴了——几百年,几千年。
正因为如此,药酒才没能发挥作用。
以前我不知道这个,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同族竟然能够经受饥渴的折磨。
他根本没有饥渴,但他还是要饮血,因为他一心想这样。
有时我想,他的人性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了一张面具,他现在只是一头上了年纪的野兽,太老了,以至连品味食物的欲望都没有了。
但尽管如此,它仍要狩猎,因为它只记得这个——野兽唯一的本性。
你们有很多传说,阿布纳,吸血鬼故事——活死人,不死之人。
在你们的故事里,那就是我们的名字。
朱利安——我想朱利安对此当之无愧,尽管他早已感受不到饥渴,但他是个不死之人。
冷酷,空无一物,不死之人。
听到乔希对丹蒙·朱利安的不死描述,阿布纳·马什一心只想把那个不字去掉。
他刚要开口,瓦莱丽突然跳起来,笔直地站在小艇上。
马什吓了一跳,桨划到—半便呆呆地停住了。
在那顶软帽下面,瓦莱丽的皮肤像开裂的伤口一样透出血红色,布满了水泡。
其实那种颜色已不能称作红色,而是像带血的擦伤,还泛着青紫。
她的嘴唇已经裂开。
她傻笑着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长牙。
她的眼白几乎占据了全部眼球,让她看起来像瞎了一般,而且像个疯千。
疼死了!她尖叫着,抬起像龙虾爪子一样鲜红的手捂在头上,试图遮挡灼人的阳光。
她的目光在小艇上四处搜寻,最后落在卡尔·法兰那具正在轻轻呼吸的躯体上。
她朝他爬过去,张开了嘴巴。
不!乔希·约克叫道。
他冲过去压在她身上。
就在她的牙齿快咬在法兰喉咙的一瞬间,乔希将她扳到了一边。
瓦莱丽疯狂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尖叫。
乔希死死地按住她。
瓦莱丽凶暴地张着着利齿,一次又一次,结果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和口水混成的泡沫顺着她的嘴巴淌了下来。
她拼命挣扎,可乔希·约克终究占据优势,令她无法反抗。
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身体退回原来的位置,但那双盲人一般的白眼睛仍旧死死盯着天空中的太阳。
乔希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里,心中充满了绝望。
阿布纳,他说,在测深索下面有—样东西。
昨天晚上他们出去抓你的时候,我把它藏在那里了。
拜托。
阿布纳,快一点。
马什停下手中的船桨,取出测深索。
这是一条三十二英尺长的绳索,用于探测水深,顶端是一只灌满铅的管子。
在盘绕的绳索下面,马什找到了乔希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没有贴标签的酒瓶,灌得满满的,有三夸脱多一点。
约克从他手中接过瓶子,拔掉瓶塞,将瓶口塞进瓦莱丽肿胀开裂的唇间。
酒液顺著她的下巴流了出来,大部分洒在她的衬衫上,但乔希还是把少许液体灌进了她的嘴里。
看来这一点酒装起了作用,她突然贪婪地吮吸着瓶口,像婴儿吮吸乳头。
别急。
乔希·约克说。
阿布纳·马什放下绳索,皱起了眉头。
只有这一瓶吗?他问道。
乔希·约克点点头。
现在他的面孔也像被烫伤了一样,出现了一片片水泡和裂口。
朱利安把我的存货都收进了他的舱室,每次只给我一瓶,而我不敢抗议。
他总是耍弄手段,声称要把这些药酒全部毁掉。
他把瓶子从瓦莱丽唇边拿开,现在瓶中的液体只剩下不到一半。
我想——我原想,在制造出新的药酒之前,这一瓶就足够了。
可我没想到瓦莱丽会跟咱们一起出来。
他的手在颤抖,叹了一口气,然后将瓶子放在自己的嘴上,喝下一大口。
疼。
瓦莱丽呜咽道。
她默默地蜷起身体,浑身发抖,但很明显,那阵嗜血的饥渴已经过去了。
乔希把瓶子递还给马什。
阿布纳,把它收好。
他说,我们得靠它坚持下去,必须定量配给。
靠岸。
马什对托比说,两人竭尽全力朝西岸划去。
他们冲上河滩时,马什跳下船,站在齐膝深的淤泥中,将小艇拉向岸边。
他一面环顺四周一面想,即便在这天杀的河岸上,也没有一处阴凉,没有一棵树能让他们躲避无情的烈日。
快靠岸,马什冲托比·兰亚德吼道,咱们得把他们弄到岸上去。
他说道,再把这只该死的小艇拖上去,翻过来,让他们躲在下面。
托比点点头。
他们先把法兰抬上岸,然后是瓦莱丽。
马什托着瓦莱丽腋下将她抬起的时候,她疯狂地战栗着。
她的面孔变得异常可怕,他甚至不敢碰一下,唯恐自己的手会让那张面皮整个剥落下来。
他们回来搭救乔希时,他已经自己爬出了小船。
我来帮忙,他说道,它太重了。
说罢便斜过身体,顶在小艇的一侧。
马什朝托比点点头,三人将小船抬离水面。
这只船果真很重,马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岸边的淤泥又湿又粘,裹缠着他的双腿。
要是没有乔希,他们可能根本无法达到目的。
但最后他们总算抬着船越过河堤。
来到了田野中。
把它翻过来就容易多了。
马什再次抱起瓦莱丽,把她拖进船下。
乔希,你也进去。
他转过身说道。
托比在法兰身边照顾他,正将一捧河水灌进舵手苍白的唇间。
可乔希不见了。
马什皱起眉头,绕着小艇四处寻找。
他的裤子浸透了河水,现在又沾满淤泥,又湿又重,紧贴在双腿上。
乔希,他叫道,你他妈到底在哪儿——乔希·约克瘫倒在河岸上,那双通红、灼烂的手在淤泥中不住地抓挠。
见鬼!马什大吼一声,托比!托比连忙跑了过来,同马什一起将约克拖进阴影中。
约克紧闭着双眼,马什找出那只酒瓶,将一些液体灌进他的喉咙。
快喝,乔希,喝下去。
天杀的,你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
约克终于开始吞咽,一直将瓶子喝了个空。
阿布纳·马什皱着眉头把瓶子拿在手里,将它底朝上翻转过来。
乔希·约克的最后一滴私酿流出瓶口,落在马什糊满泥巴的靴子上。
见鬼。
马什说道,将空瓶子扔进河里。
托比,你留在这儿照顾他们。
他吩咐道,我去找人帮忙。
肯定有人住在附近。
是,马什船长。
托比应道。
马什迈步穿过田野。
土地上的甘蔗已收割完毕,日野显得格外广阔,空无一物。
但越过一片高地之后,马什望见了一缕纤细的青烟。
他朝那里走去,盼着那是一座房子,而不是另外一堆燃烧的甘蔗渣。
他的希望落了空。
但经过火堆后没走几分钟,他看到一群奴隶正在田间劳作,于是朝他们大喊起来,一面拔腿跑了过去。
他们把他领到了一幢种植园的宅子。
在那里,他向监工讲述了自己悲惨的故事:锅炉爆炸让他们的汽船沉入水底,船上大多数人都已丧命,只剩下几个人乘坐测深艇逃生出来。
女人点点头,随后请来了庄园主。
有两个人烧伤得很严重,马什告诉他,咱们得尽快赶到。
几分钟之后,他们为一辆车套上了两匹马,穿过田野前去救援。
当他们赶到底朝天的小艇旁边时,卡尔·法兰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头昏眼花,极度虚弱。
阿布纳·马什跳下马车打了个手势。
快行动吧,他对一起赶来的人们说,咱们要把船下面烧伤的人弄出来,送到屋子里面去。
他朝法兰转过身,你怎么样了,法兰先生?法兰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好多了,船长。
他答道。
但刚才真见鬼,我感觉糟透了。
另外两个人把乔希·约克抬到马车上。
他一动不动,白色套装上沾满了泥巴和酒液。
第三个人——庄园主的小儿子——从小艇下面爬了出来,皱着眉头,双手在裤子上擦来擦去。
这孩子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他说道:马什船长,下面那个烧伤的女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