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伊莱·雷诺号船上,1857年10月阿布纳·马什从伊莱·雷诺号的驾驶舱望出去,只见菲佛之梦号正徐徐横过船身。
他重重地顿着手杖,破口大骂起来。
事实上,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感到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马什知道,目睹爱船在天杀的礁石上撞得粉碎会让自己心如刀割。
可话说回来,现在菲佛之梦号仍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
如果她赶上了雷诺号,他的心照样会被丹蒙·朱利安剜出来,这一点毫无疑问。
看来,无论怎样,他已经输掉了这场游戏。
伊莱·雷诺号的舵手转动舵轮,也开始横过船身,而马什只能站在那里紧皱眉头。
菲佛之梦号全速行驶,穿越黑暗疾追而来,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令人胆寒。
马什建造她是为了超越日蚀号,要她成为最快的船,永远独占鳌头。
可现在,他不得不乘坐这条河上最老最破的船来逃避她的追击。
阿布纳·马什走下楼梯,来到丰甲板,看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格洛夫和轮机长道格·特内已经在指挥手下大干了。
甲板上热浪袭人,锅炉在轰鸣咆哮,炉中噼啪作响。
一团团烈焰翻卷而上,每当火夫投进一块木柴,火舌便探出炉口。
格洛夫将所有司炉工都召集起来,一班人大汗淋漓,拼命添柴,喂着橘红色的炉膛。
一块块山毛榉木柴和松木块被涂上油脂,丢进锅炉的血盆大口。
道格·特内在观察锅炉的压力表。
马什走过去,轮机长看了看他,我在这艘船上待了四年,从来没有把压力升到这么高!他大喊道。
马什盯着压力表,只见指针的读数持续上升。
蒸汽几乎是在管道中尖啸而过,但它确实起到了作用——颤抖的引擎发出隆隆巨响,像随时会被摇撼得裂成碎片;桨轮在飞转,速度比这些年里的任何时候都快得多——啪啪啪啪啪,激起的水花向后飞散;整艘船都在颤栗,以从未有过的推力向前疾冲。
马什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
他穿过主舱,攀上顶层甲板,想观察一下后方。
从这里能够看到粗短的烟囱顶端喷吐出带火的浓烟,将火星向四处抛撒。
正当他凝神观望时,排气阀中再次喷出滚滚蒸汽。
那是道格·特内在减压排汽,以确保那天杀的锅炉不会将大家轰上西天。
马什脚下不停晃动的甲板仿佛是某个活物的外皮。
船尾前桨轮转得飞快,掀起一堵大得要命的水墙,就像一条倒转的瀑布,正向天空倾泻洪流。
他们身后便是菲佛之梦号,通体半明半暗,高高的黑色烟囱中喷吐出的浓烟和火焰升上半空,飘向明月。
同马什刚才爬上楼梯时相比,现在她似乎又追上了大约二十码距离。
约尔戈船长走上来,站在马什身边。
咱们甩不掉她。
他显得十分疲倦,声调阴沉。
只要有更多的蒸汽就行!再加把火!浆轮无法转得更快了,马什船长。
引擎已经用了七年,瞧它那副模佯,好像马上就要散架一样;而且油脂也越用越少,等它耗尽之后,咱们只能干烧木柴了。
这是一艘老船,马什船长,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
该死。
马什咒骂道。
他的目光越过浆轮朝后望去,菲佛之梦号仍在继续接近。
该死。
他又骂了一句。
他知道约尔戈说得没错。
马什转过目光,向前方望去。
他们正全速驶向一座小岛。
河流和主航道已折转向东,岛屿西侧的岔河其实是一条流水冲刷出来的水道,只是水势比主流稍逊。
即便从现在这个距离看去,马什也能分辨出它愈变愈窄、两岸斜生的树木舒展着黑黝黝的布满结瘤的身躯。
他回到驾驶室。
走那条岔河。
他告诉舵手。
舵手回头看了他一眼,震惊不已。
轮船在河上行驶时,决定一切的是舵手。
船长或许可以临时提些建议,但无权下达命令。
不,先生。
舵手答道,马什船长,看看两岸吧,河水正在回落,我了解那条水道,知道它每年这个时候根本无法通行。
如果贸然闯进去,我们只有等到春汛时才能脱身。
你说的可能没错,马什答道,但既然咱们都过不了这条岔河,菲佛之梦号肯定更不可能过去。
她只得绕道,那样我们就能摆脱她。
现在,同我们可能碰到的那些天杀的沉树暗礁相比,更重要的事是甩掉她。
你听到了吗?舵手皱起眉头。
船长,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在这条河上该怎么驾船。
我要顾及自己的名声。
我还从来没有让任何一艘船出过事,而且也不打算在今晚开这个先例。
我们待在主河道上。
阿布纳·马什厌恶地哼了一声:快点离开这天杀的主航道。
他一面说,一面粗暴地将舵手推到一旁。
那人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
马什抓住舵轮,猛地打向右舵,伊莱·雷诺号顺从地将船头转了过去。
舵手在一旁怨气冲冲地咒骂起来。
马什没有理会他,集中精力掌控舵轮,引导雷诺号掠过小岛那高高的、泥泞的前端,费力地驶进弯弯曲曲的西岔河。
他回头望了一眼,时间虽不很长,但足够看到菲佛之梦号——现在她已追到身后二百英尺处——减速、停下,然后疾速向后退去。
过了一会儿,再次回望的时候,他发现那艘船开始转向,朝东面的河湾驶去。
这以后,他就再也没时间回头观望了,因为伊莱·雷诺号重重地撞上了一棵巨大的死树。
天杀的!舵手大骂道,舵交给我!求之不得。
阿布纳·马什让开了。
伊莱·雷诺号已把那棵死树甩在身后,正以疯狂的速度在狭窄的岔河里疾行。
她犁过一道道沙洲,船身不停地战粟。
每一道沙洲都减缓了她的前进速度,而舵手还需要让她的速度再慢些,他像个疯子一样摇着轮机舱的铃铛。
停下!他叫道,桨轮停下!桨轮缓缓地转动了最后一两下,呻吟着停了下来。
排气阀嘶嘶地喷出蒸汽,如同两道又长又高的白羽,直冲天际。
伊莱·雷诺号的船头一晃,船身摇摆了一下,舵手掌握下的舵轮空转起来。
舵坏了。
他说道。
就在这时,汽船卡在了另一道沙洲上。
这道沙洲终于让他们停了下来。
天杀的!舵手叫道,看看吧,我告诉过你,咱们过不了这条岔河。
闭上你那张臭嘴!阿布纳·马什说道。
他向后望去。
透过树丛,主河道仍然依稀可辨。
河面看上去空空如也,或许菲佛之梦号已经开走了。
或许吧。
绕过那道河湾要花多长时间?马什向舵手问道。
该死的,你还关心这个?春季来临之前咱们哪儿都去不了。
你该操心的是找一副新舵和新桨轮,还要盼着涨水,这样才能让船从沙洲脱身。
河湾,马什固执地说,绕过那道河湾要花多长时间?舵手气急败坏地答道:三十分钟,或许二十分钟就可以。
可这有什么关系?你听我说——阿布纳·马什猛地打开驾驶室的门,大声吼叫船长的名字。
他连叫了三次之后,约尔戈才露面。
对不起,船长,老人说道,我刚才在下面的主甲板上,爱尔兰人汤来和大个子约翰森被烫伤了,很严重。
看到残破的桨轮,他不说话了。
我的老天啊!他低声咕哝道,声音里全是沮丧。
下面有哪根管子破裂了吗?马什问道。
很多管子。
约尔戈承认,勉强把目光从支离破碎的桨轮上挪开。
蒸汽四处乱喷,要不是道格手快,及时打开了排气阀,情况可能会更糟。
刚才那一下碰撞,所有设备都松动了。
该死!马什咒骂道。
船长,约尔戈说,菲佛之梦号绕过河湾后看不见雷诺号,会以为咱们跑远了,他们准会顺着大河一直追下去。
不,马什说,船长,我要你准备担架,抬上烧伤的人,立刻下船穿过树林。
他抬起手杖指了指船外。
河岸在十英尺之外,只隔着一片浅水。
找个镇子落脚。
附近应该有镇子。
顺着小岛一侧的低地走两英里就有一个。
舵手插话道。
马什朝他点点头。
很好。
那就由你把他们带过去。
我要你们全部离开,动作要快。
再找个医生,为大家敷好伤口。
我想你们会安全的。
他们想抓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你不跟我们—起走吗?约尔戈问道。
我带着枪呢,阿布纳·马什说,而且我有一种预感,我要等在这里。
跟我们一起走吧。
如果我逃走,他们会紧追不舍。
可如果他们不来——那么天—破晓我就去追你们。
马什说。
他不耐烦地顿着手杖,我还是这里的船长,对不对?别闲扯淡了,快按我的吩咐行动。
我要你们全都离开我的船,听到没有?马什船长,约尔戈说,至少我们还能帮你。
不用,快走吧。
船长——快走!马什吼道,脸涨得通红。
走!约尔戈的面孔变得惨白,他抓住惊得目瞪口呆的舵手的胳膊,扯着他走出驾驶舱,二人急急忙忙朝下面赶去。
马什则走下楼梯来到自己的舱室。
他从墙上取下步枪,检查之后装上子弹,最后将那盒定制的子弹塞进白上衣的口袋中。
武装齐备的马什回到顶层甲板,稳稳地坐在他的座椅上,在那里他可以时刻观察河面。
阿布纳·马什思忖着,如果那帮家伙聪明的话,就应该明白这里的水位有多低。
他们会知道,伊莱·雷诺号或许能闯过这条岔河,但也可能过不去,即使她慢速行驶、全程测水深也不一定能行。
等他们一绕过河湾就会意识到,雷诺号已经输掉了船赛。
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绝不可能顺流而下继续追去。
他们会将菲佛之梦号埋伏在岔河的出口附近,在那里坐等雷诺号自投罗网。
而同时,那些人——暗夜的子民——将会在小岛的另一头下船,乘坐一只小艇顺着岔河摸回来、以防雷诺号中途停船或是搁浅。
如果换作阿布纳·马什,他肯定会这样做。
约尔戈和格格夫连同伊莱·雷诺号的其他船员巳出发了十五分钟,河面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阿布纳·马什急促地喘息起来。
他想,如果他们没有乘坐小艇顺着岔河而下,那会怎样?如果他们离船登岛,步行前来,又会怎样?伊莱·雷诺号在他身下吱嘎作响,马什愈加不安。
只是船在下沉,他告诉自己,她搁浅了,正在泥沙中下沉。
但他还是暗自嘀咕,总觉得吱嘎声来自某个人的脚步。
或许他们趁他朝河面张望时偷偷摸了上来,或许他们已经在这艘船上了。
或许现在丹蒙·朱利安正拾级而上,悄悄地穿过主舱——他知道朱利安的脚步有多轻——挨个搜索着舱房,朝通向他这里的楼梯走来,直逼顶层甲板。
马什转过椅子,让自己正对楼梯入口,只等一张苍白的面孔安然出现在眼前。
握着步枪的双手已经汗湿,枪托直打滑。
他在裤腿上擦擦手。
一阵轻柔的低语从楼梯间传了上来。
他们就在下面,马什想,正在下面谋划如何抓住他。
他被困在这上头,孤身一人。
不过,孤身不孤身都没关系。
他以前也曾有过帮手,但有与没有毫无区别。
马什站起身,来到楼梯口,俯视着下面被黯淡的月光涂抹得斑驳迷离的沉沉暗色。
他紧紧握住枪,眯起眼睛,等待着某个东西从中现出身形。
我知道你们在下面,他喊道,上来吧。
我为你准备了好东西,朱利安。
他举起了枪。
没有声音。
见鬼去吧!马什叫道。
楼梯底端有个东西在移动,是个苍白的身影,倏忽而过。
马什刚想开火,没等瞄准,那东西便巳不见了踪影。
他咒骂起来,顺着楼梯向下走了两级。
而后停住了脚步。
船长,—个轻柔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马什船长。
马什抬起枪,睐起眼晴。
不要开枪,船长。
是我,这里只有我—个人。
是个女人,走上前来,站在楼梯底端。
瓦莱丽。
马什犹豫起来。
她正伸头朝他微笑,等在那里,任月光流过乌黑的长发。
她穿着长裤和一件皱皱巴巴的男式衬衫。
她的肌融柔软白皙,双眸凝视着他的眼睛。
吸引着他的目光,那对眸子里闪动着紫罗兰色的光芒,幽深,美丽,了无穷尽。
他能在那无尽的眼波畅游,直到永远。
到我这儿来,船长。
瓦莱丽唤着他,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是乔希派我来的。
下来吧,咱们谈谈。
马什被那双明媚的眸子迷住了,不由自主地又走下两级台阶。
瓦莱丽伸出双臂。
伊菜·雷诺号在呻吟着下沉,突然偏向右侧。
马什一个踉跄,胫骨重重地撞在台阶上。
剧痛使他的泪水涌上了眼眶。
下面飘来撇弱的笑声,眼前瓦莱丽的笑脸摇曳着渐惭隐去。
马什咒骂了一声,猛地将步枪顶在肩上,开了一枪——后坐力几乎震得他肩膀脱臼,将他撞倒在台阶上。
瓦莱丽不见了,鬼魅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什咒骂着跪起身,一面在口袋中摸索子弹,一面顺着楼梯向上进去。
他朝着下面那片黑暗吼道:我知道是朱利安派你来的,那个天杀的畜牲!甲板已经倾斜了三十度,马什倒退着走上顶层甲板。
忽然间,他感到—个非常坚硬的东西顶在自己的肩胛骨中间。
唉呀,唉呀,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不是马什船长么?其他人一个个现出身形。
马什砰的一声将步枪丢在甲板上。
瓦莱丽最后一个来到他面前,现在看都不看他一眼。
阿布纳·马什不停地咒骂着她。
终于,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怕的目光中满是责难。
你以为我有选择吗?她痛楚地说。
快走。
索尔·比利·蒂普顿说。
见你的鬼去吧!阿布纳·马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