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索尔·比利·蒂普顿花了快二十分钟时间,才把最高甲板舱上的死尸清理干净。
他做得很匆忙,知道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舱房或者上楼。
幸好天色几乎彻底黑了,这一点帮了他的大忙。
他把杰弗斯的尸体拖下甲板,吃力地把它抬上桨轮外壳(事务员比索尔·比利猜想的更沉更重),再把它推下去。
夜色和河水吞没了它,水花没有马什跳水时弄出来的大,声响也几乎完全被桨轮的声音盖过了。
索尔·比利脱掉衬衫,准备清理血迹。
这时他碰上了好运气:整个下午不断逼近的暴风雨终于袭来。
雷声隆隆作响,闪电戳刺河面。
下雨了、清新冰凉的急雨敲击着甲板,让比利凉到骨髓里,也冲走了血迹。
索尔·比利走进乔希·约克的舱房,浑身都在滴水,高档衬衫在手里捏成湿漉漉的一团。
完成了。
他说。
丹蒙·朱利安坐在—张深陷的皮椅里。
他换上了干净衣服,手里端着酒。
雷蒙站在他身边,阿曼坐在另一张椅子里,文森坐在书桌上,库特坐在书桌椅子上,乔希·约克坐在床上,低头望着自己的脚,皮肤白得像石灰。
他看起来像挨了顿鞭子的野狗,索尔·比利心想。
啊,比利,朱利安说,少了你我们该怎么办?索尔·比利点点头。
我一直在外头想法子,朱利安先生。
他说,依我判断,我们有两个选择。
这艘汽船有只小艇,用来测量水深之类。
我们可以乘着它逃走。
再不然,眼下风雨正强,舵手会停船靠岸,我们可以趁机上岸去。
这里离拜犹撒拉不远,也许会在那儿靠岸。
我对拜犹撒拉没兴趣,比利。
我不想离开这艘美妙的汽船。
菲佛之梦号现在是我们的了,不是吗,乔希?乔希·约克抬起头。
是。
他说。
他的声音软弱无力,让人很难听得见。
但这太危险了,索尔·比利坚持,船长和首席事务员都消失了,人们会怎么想?大家会发现他们不见了,会问一大堆问题——很快就会开始。
他说得没错,丹蒙。
雷蒙插口,我在纳齐兹就上了这艘船,一直待到现在。
乘客也许来来去去,但船员……我们在这里有危险。
我们是一群奇怪的陌生人,可疑,来路不明。
只要发现马什和杰弗斯失踪,他们第—个就会来找我们。
还有大副。
比利补充道,他帮助马什,他一定知道每件事,朱利安先生。
杀掉他,比利。
索尔·比利·蒂普顿咽下自己的不安。
就算我杀了他,朱利安先生,那也不管用。
大家同样会发现他失踪了。
再说他有手下,一支由黑鬼、垃圾德国人和大块头瑞典人组成的大军。
我们数目不到二十个,白天只有我一个。
我们得离开这艘船,而且要快。
我们无法对抗船员,我自己一个人铁定办不到。
我们必须走。
我们要留下。
应该是他们惧怕我们,比利。
如果你的思考方式仍然像奴隶,你怎么能成为主宰?我们留下。
等他们发现马什和杰弗斯失踪了,我们该怎么办?文森问。
还有大副怎么办?他是个威胁。
库特说。
丹蒙·朱利安注视着索尔·此利,露出了微笑。
啊,他边说边啜饮自已的酒,怎么着,我们会让比利来为我们处理这些小问题。
比利会表现出他有多聪明,是吧,比利?我?索尔·比利·蒂普顿张口结舌,我不知道——是吧,比利?是,比利马上回答,是。
不用流更多的血了,我来解决这个问题。
乔希·约克说道,声音稍稍透出一点旧时的刚毅,我仍然是这艘船的船长。
让我来解雇邓恩先生,还有你们害怕的任何人。
我们何以把他们全部赶下菲佛之梦号。
死人已经够多的了。
够多?朱利安问。
开除他们没有用。
索尔·比利对约克说,他们只会怀疑为什么,然后要求见到马什船长。
没错,雷蒙附和,他们不会追随约克。
他向朱利安补充,他们不信任他。
他必须走到大太阳底下,他们才同意和他一起到溪沼去。
马什和杰弗斯两个人都失踪之后,他永远也无法控制他们。
索尔·比利·蒂普顿带着惊讶和新的敬意看着乔希·约克。
你那样做了?他脱口而出,大白天的时候走出来?其他人只敢在傍晚,或是日出后很短一段时间内露脸。
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在骄阳当空时这么做,连朱利安都不例外。
乔希·约克冷冷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亲爱的乔希喜欢扮演牲口,朱利安微微一笑,也许他希望自己的皮肤变黑变粗。
其他人讨好地笑起来。
就在他们发笑的时候,索尔·比利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搔了搔脑袋,挤出微笑。
我们不开除他们,他对朱利安说,我有个办法。
我们让他们自己逃跑,我知道该怎么做。
真好,比利。
少了你我们该怎么办?你可以让他听从我的指示吗?比利问,大拇指朝约克的方向一比。
我会做必要的事,以保护我的族人,乔希·约克说,还有我的船员。
不需要强迫。
唉呀呀,唉呀呀,索尔·比利说,那真是好极了。
如此一来,事情会比他预想的更容易。
一定会给朱利安留下深刻印象。
我得弄一件新衬衫。
你穿上衣服,约克船长先生,我们去采取点‘保护措施’。
对,朱利安轻声加了一句,库特也和你们一起去。
他对约克举起酒杯,以防万一。
半小时后,索尔·比利领着约克和库特走下锅炉甲板。
雨势小了些,菲佛之梦号己在拜犹撒拉靠岸,停泊在一打小一些的汽船旁边。
主舱里,晚餐已经备妥。
朱利安及他的族人和其他人在那儿用餐。
船长的座位空着,迟早会有人议论。
幸运的是,长毛迈克尔·邓恩在下头的主甲板上,正朝着搬运货物和十几捆木柴的工人大声咆哮。
计划付诸实施前,索尔·比利小心地从上方望着他。
邓恩是个危险的家伙。
首先是尸体。
索尔·比利说,带领他们走向让·阿尔当结束一生的那间舱房。
库特手一挥,弄开了门锁。
比利在里面点亮油灯,大家看见了床上那堆东西。
索尔·比利·蒂普顿吹了声口哨。
唉,唉,他说,你那些朋发肯定对让下了不少工夫。
他对约克说,一半脑浆在被单上,一半在墙上。
约克的灰眼睛充满厌恶。
赶快动手吧,他说,我猜你要我们把尸体丢进河里去。
见鬼,不对,索尔·比利说,我们要烧掉这具尸体。
就用下头那些熔炉,船长,而且不必偷偷摸摸。
我们直接穿过大厅,从主阶梯那里下去。
为什么,比刊?约兜冷冷地问。
照做就是!索尔·比利厉声说,还有,你要叫我蒂昔顿先生,船长!他们用被单裹住尸体,以防别人看见。
约克走过去,帮助库特搬运尸体。
但索尔·比利把他赶开,自己抬起另一端。
让半个船东和一个船长来当抬尸人,看起来会很不对劲。
你只要跟在旁边,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就行。
露出忧心仲忡的表情,这一点对约克而言毫无困难。
他们打开通往大厅的舱门,走了出去。
索尔·比利和库特抬着裹着被单的尸体。
餐桌边,某个人倒吸了一口气,所有对话都停止了。
要我帮忙吗,船长?一个留白胡须、背心沾着油污的小个子问,这是什么?有人死了?离远一点!那个人朝他们跨近一步时,索尔·比利大喊。
照他的话做,怀提。
约克说。
那人停住脚步。
当然,行,可是——只是个死人罢了,索尔·比利说,死在他的舱房。
杰弗斯先生发现的。
他是在新奥尔良上船的,准是病了。
他发着高烧,杰弗斯听见了他的呻吟声。
桌前每个人都露出担心的表情。
有个人脸色发白,转身奔进他的头等舱房。
索尔·比利尽力不让自己露出微笑。
杰弗斯先生在哪里?奥尔布赖特问,是那个外表整洁、身材矮小的舵手。
回他的舱房去了,比利马上说,他觉得不舒服。
马什和他在一起。
杰弗斯先生脸色有些发黄,我想看人死掉让他不太舒服。
他的话所造成的影响一如预料。
按照索尔·比利的指示,阿曼向桌子对面探过身去,与文森大声耳语,有意说出青铜约翰一词。
接着,他们俩同时起身离席,留下只吃了一半的晚饭。
这不是‘青铜约翰’!比利大声说。
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因为突然之间,桌边每一个人都想开口说话,半数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们得烧了这具尸体,走吧。
他补上一句。
他和库特再次走向扶梯。
乔希·约克在后头多待了一阵,抬起双手,试图阻挡上百个恐惧的问题。
乘客和船员都避开库特和比利,以及他们所搬运的那件东西。
主甲板上只有一对乘客,是两个外表邋遢的外国人。
除此之外只有工人,扛着板条辅和木柴进进出出。
熔炉已绎关闭,但仍然很热。
和库特把裹着被单的尸体放进最近一具熔炉的时候,索尔·比利烫伤了手指,他咒骂着,对着凉风甩手。
这时,乔希·约克下楼找到他们,他们都要离开。
约克说,苍白的脸上满是迷惑不解。
几乎所有旅客都在收拾行李。
一半的船员想见我,要求付工资。
杂役、清洁女佣、侍者,连副工程师杰克·伊莱都一样。
我不明白。
‘青铜约翰’上了你的船,到河上逛逛。
索尔·比利·蒂普顿说,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乔希·约克皱起眉头。
‘青铜约翰’?嘉尔·比利芰道:一种黄热病。
看得出来,‘青铜约翰’蔓延的时候你没在新奥尔良。
除非必要,没有人愿意留在这艘船上。
他们不会想靠近尸体,也不会想和杰弗斯或马什说话。
这种热病传染力强,发作也快。
你会皮肤发黄,吐出黑水,浑身滚烫像个魔鬼,然后就挂了。
现在,我们最好把老让烧掉,他们才会认为我们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
他们花了十分钟重新启动熔炉,最后还不得不找了一个瑞典火夫帮忙,不过一切依然很顺利。
让很快就会烧得一干二净。
索尔·比利看着尸体冒烟,然后转过身。
他发现附近有几桶猪油。
竞速比赛时用的,对吧?他问乔希·约克。
约克点点头。
索尔·比利啐了口唾沫。
假如我们留在这里,而船长又要来场竞速比赛、需要更多蒸汽,只消把一个胖黑鬼扔进去就行了。
猪油太贵。
你瞧,我对汽船也有些了解。
可惜我们不能留下让,不能把他用在竞速比赛里。
这话让库特微笑,乔希·约克怒目而视。
索尔·比利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表情,但还没等他表示任何意见,他听到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声音。
你!身高六英尺的长毛迈克尔·邓恩从艏楼大步走过来。
雨水从他那顶黑毡帽的宽槽上滴下来,黑胡须沾满水珠,湿衣服贴在身上。
他的双眼像是两小块冷硬的绿色大理石,一手握着铁棍,威吓地敲打着另一只掌心。
他背后站着十几个水手、火夫和杂工。
那个高大的瑞典火夫也在那儿,还有一个缺了一只耳朵、比他更高大的黑鬼,还有两个带刀的家伙。
大副走得更近,其余人跟随着他。
你在这里烧谁,小子?他咆哮道,黄热病什么的是怎么回事?这艘船巳没有黄热病。
照我的话做。
索尔·比利用低沉急迫的声音对约克说。
他从熔炉前退开,而大副继续向前。
乔希·约克上前挡在他们中间,举起双手。
等等,他说,邓恩先生,我要解雇你,就现在。
你不再是菲佛之梦号的大副了。
邓恩狐疑地盯着他。
我不是大副了?他的面孔扭歪了,见鬼,你不能开除我!我是这里的主人和船长。
是吗?嘿,我只接受马什船长的命令。
他叫我走,我就走。
在那之前,我要留下。
别撒谎说你买下了他的产权,今天早上我听说那全是假的。
他又上前一步,请你让开,船长,我要从索尔·比利先生身上得到—些答案。
邓恩先生,这艘船上有传染病,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而解雇你。
乔希·约克撒谎时杰度真诚恳,索尔·比利心想。
蒂普顿先生会成为新的大副。
他接触过感染源。
他?杖棍击打着大副的掌心,他根本不是汽船水手。
我做过监工,比利说,我可以料理那些黑鬼。
他向前移动了—步。
长毛迈克尔·邓恩大笑起来。
索尔·比利感到浑身发冷。
要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他不能忍受的事,那就是被嘲笑。
他当下便决定不只要吓退邓思,杀了他更好。
你背后有那些黑鬼和白人人碴。
他向大副说,依我看,你是害怕单独面对我。
邓恩的绿眼睛眯缝起来。
铁棍敲击掌心的力道比刚才更重了。
他迅速上前两步,进入熔炉火光的范围,伫立在那里,笼罩在炼狱般炽烈的火光中,凝视着那具燃烧的尸体。
最后,他转过身来,再次面对索尔·比利。
里面只有他,他说,算你走运。
如果里头还有船长或杰弗斯,我会在宰掉你之前打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
而现在,我只要宰了你就好。
不,齐希·约克说。
他上前挡在大副面前。
离开我的船,他说,你被解雇了。
长毛迈克尔·邓恩推开他。
别插手,船长。
公平决斗,就我和他。
如果他砍中我,他就是大副。
如果我打中他的头,你和我就去把马什船长找来,看看是谁要离开这艘船。
索尔·比利的手伸到背后,拉出刀子。
乔希·约克绝望地看着他们俩。
现在其他人全部退到后面,为长毛迈克尔呐喊助威。
库特上前拉开约克,防止他碍事。
沐浴在熔炉火光里的长毛迈克尔·邓恩仿佛是直接从地狱冒出来的某种生物,周身烟雾缭绕,皮肤泛红,毛发上的水迹已被蒸干。
他一面前进,一面用铁棍敲击掌心。
他在微笑。
我以前和带刀的小子打过。
铁棍击掌,为他的话打着标点。
好多肮脏的小鬼头。
击掌。
以前我也被刀砍过。
击掌。
刀伤会痊愈,索尔·比利。
击掌。
脑袋迸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击掌。
比利不断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堆箱子,手里的刀差点没拿稳。
长毛迈克尔眼见已把他逼进死角,咧嘴一笑,铁棍高举过头,咆哮着扑了上去。
而索尔·比利掷出了手中的刀。
它破空而去,正中长毛迈克尔颚部下方,穿过胡须,捅进头颅。
长毛迈克尔跪了下来,嘴里涌出鲜血,扑倒在甲板上。
唉,唉。
索尔·比利说着,悠闲地晃到尸体前面。
他踢了踢尸体的头,然后微笑——笑给那些黑鬼和外国佬看,笑给库特看,但绝大部分是笑给乔希·约克看的。
唉,唉,他重复一遍,我猜我当上大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