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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25-03-30 09:02:44

圣路易斯,1857年4月阿布纳·马什用胡桃木拐杖重重地敲打着旅店的柜台。

我要找一个名叫约克的人,他自称乔希·约克。

这里有没有这个人?店员是个戴眼镜的老者。

他被拐杖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认出马什,露出了微笑。

怎么,是马什船长!他亲切地说,半年没见啦,船长。

我听人谈起过你的不幸遭遇。

惨哪,实在是惨。

我从1836年就来这里了,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冰塞①。

【① 冰塞:封冻冰层下面的河道被冰花和碎冰临时阻塞。

】用不着你操心。

阿布纳·马什没好气地说。

他早料到会有这种议论。

拓殖者之家在汽船水手中很受欢迎,马什自己在严酷的冬天来临之前也经常到这儿吃饭,但自从冰塞后他就躲得远远的。

阿布纳·马什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只要说出约克住哪间房就行。

他蛮横地说。

店员紧张地点点头。

约克先生不在房间,船长。

你到餐厅去可以找到他,他在用餐。

现在?这个时间?马什瞄了一眼华丽的旅店时钟,又解开外套的黄铜纽扣,掏出金怀表。

零点十分。

他不相信地问,你说他在吃东西?没错,先生,他是在吃东西。

约克先生自有选择,他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船长。

阿布纳·马什的喉咙深处粗鲁地咕噜一声,把表放回衣袋,转头穿过陈设豪奢的旅店大厅。

他是个大块头,没有耐性,不习惯半夜三更跟人见面谈生意。

他挥舞着手杖,像个从来没遭遇过不幸的人一般大踏步前行,径直走向餐厅远端的一角。

一个衣着讲究的陌生人正在那里独自进餐。

那个男人一定听见了马什走近的声响,却并不理会。

他不慌不忙地从瓷碗里舀着甲鱼汤。

黑色长外套的剪裁式样清楚地表明他不是河上居民,而是来自东部,甚至是外国人。

此人身材高大,但比不上马什。

马什一开始认为他是个老人,因为他的头发是白的;等靠得更近些以后,马什才看清那不是白发,而是非常浅的金色。

陌生人突然侧过脸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

约克的脸刮得很干净,表情冷淡,皮肤像头发一样泛白。

马什想,他长着一双女人的手。

他用拐杖敲打桌子,桌布减弱了音量,使响声有点发闷。

你是乔希·约克?他问。

约克抬眼看着马什,他们的视线相遇了。

直到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阿布纳·马什始终记得这一刻,他第一次与乔希·约克四目相对的这个瞬间。

年轻年老、纨绔子弟或者来自国外之类,所有设想和估计都被约克这一眼一古脑儿扫走了。

一时间,眼前只剩下约克这个男人,还有他的力量、梦想和激情。

约克的眼睛是灰色的,在苍白的脸上显得阴暗吓人。

瞳孔细小如针,黑得灼人,直刺入马什的心灵深处,掂量着马什灵魂的份量。

瞳孔周围的灰色游移不定,如同一片迷雾——仿佛河堤隐匿,光线隐匿,整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你的船、河流和暗夜里的这片迷雾。

阿布纳·马什似乎在这片迷雾中看到了什么,种种幻象,闪现又消逝。

他感觉到了这片迷雾中透出的智慧和冷酷,还感觉到迷雾之后,有一头被束缚住的无形野兽,不断发出愤怒的吼啸。

你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笑声、孤独和无情的狂热。

眼光里透露得更多的是力量,可怕的力量,如同粉碎过马什梦想的冰塞。

马什甚至能感到和冰塞同样的挤压,缓慢而无情,他听到自己的船和自己的希望正在破裂。

阿布纳·马什这辈子注视过许多人,但这次注视的时间最长。

他紧握拐杖,担心自己会把拐杖折成两段。

最后,他移开了视线。

坐在桌前的男人推开汤碗,打个手势道:马什船长,我正在等你。

请坐。

声音柔和而有教养,平易近人。

好的。

马什说道,声音轻得有些失常。

他推开约克对面的椅子坐进去,让自己放松下来。

马什身材壮硕,六英尺高,三百磅重。

他的脸红红的,蓄着一脸长长的黑胡须,以掩饰扁平的鼻子和满脸疙瘩。

尽管如此,人们仍然公认他是河上最丑的男人。

他身穿厚重的、钉着双排黄钮扣的蓝色船长外套,看上去凶恶威武。

但是,约克的眼神让他无法嚣张。

这人是个疯子,马什下了判断。

他在疯子和最狂热的传教士眼睛里见过相同的眼神,也在下游地区该死的堪萨斯的一个人那儿见过,那人叫约翰·布朗①。

马什不想跟疯子、传教士、废奴主义者和戒酒的人打交道。

【① 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激进废奴主义者,试图以暴力手段阻止美国堪萨斯和内布拉斯加两地区成为蓄奴州。

布朗最后被判处死刑,但其激进言论和武装行动却掀起了全美对奴隶制度问题的讨论,成为后来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

】但约克说话时却并不像个疯子。

我名叫乔希·安东·约克,船长。

谈生意的时候我自称J·A·约克,朋友们叫我乔希。

希望我们既能成为生意上的伙伴,也能成为朋友。

他的声音很诚恳,有条有理,我想你大概收到我的信了。

我一直带在身边。

马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

刚接到这封信时,上面提供的商机像从天而降的好运,可以挽救他害怕失去的一切。

但现在,马什不那么有把握了。

你想做汽船生意,是吗?他说,身体朝前倾。

一个侍者走过来。

您要和约克先生一同用餐吗,船长?请吧。

约克殷勤地说。

谢谢。

马什说道。

约克的眼神也许能瞪得他无法招架,但要说饭量,整条河上没有人比得过他。

我要汤、一打生蚝、两只加马铃薯泥的烤鸡。

最好烤脆一点。

再来点饮料把东西冲下肚。

你喝什么,约克?勃艮第②。

【② 勃艮第:法国东南部产的红葡萄酒。

】很好,我也来一瓶。

约克微微一笑。

你的胃口真不小,船长,真可怕。

这是个‘可怕’的镇子,马什字斟句酌地说,我在一条‘可怕’的河上谋生,约克先生。

男人必须保持体力。

这里不是纽约,也不是伦敦。

这一点我注意到了。

约克说。

但愿如此。

如果你要开汽船的话,这可是最‘可怕’的事。

咱们言归正传,谈谈生意吧。

你有一家货运轮船公司,而我想买下一半权益。

既然你人在这里,我想你对我的提议是感兴趣的。

我相当感兴趣,马什同意,但疑问也不少。

你看上去像个聪明人,我想,你在写这封信之前一定调查过我。

马什用手指敲着信,你应该知道,这个冬天几乎让我破产了。

约克一言不发,但脸上的神态命令马什说下去。

菲佛河运公司,我的公司。

马什继续说道,取这个名字,不只因为我过去一直在菲佛河工作,也因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加利纳③。

我有六条船,大部分负责接密西西比河上游的生意,从圣路易斯到圣保罗,也有一些在菲佛河,从伊利诺斯州到密苏里。

我的生意做得不错,每年都能新添一两艘船。

但去年七月,正当我想着把生意扩大到俄亥俄甚至新奥尔良时,我的玛丽·克拉克号锅炉破裂起火,在迪比克附近。

大火一直烧到船的吃水线,死伤上百人。

接着是今年冬天,可怕的冬天。

我的四艘船停在圣路易斯避冬:尼古拉斯·培罗号、邓利斯号、甜蜜菲佛号,还有我刚造好的伊莉莎白号——她只航行了四个月,是条好船。

长三百英尺,有十二个大锅炉,速度可以和河上任何一艘汽船媲美。

我真的为我的这位伊莉女士骄傲。

她花了我二十万,但每分钱都值得。

汤端上来了,马什尝了一口,皱皱眉,太烫了。

他说,总之呢,圣路易斯是个避冬的好地方,结冰不严重,冰冻期也不算久。

可今年冬天大不一样。

没错,就是冰塞。

天杀的河,冻得结结实实。

马什伸出红色的大手,越过桌子摊开手掌,再慢慢缩紧手指攥成拳头。

放个蛋在我手心里,它会变成什么?懂了吗,约克?冰压碎一条船比我捏碎一个蛋还容易。

解冻的时候更糟,大块冰凌沿河而下,一路撞坏了码头、河堤、船只。

冬天结束,我失去了我的船,四艘全部完蛋,冰把它们都夺走了。

【③ 加利纳:美国伊利诺斯州西北端的一个城市,位于罗克福德西北偏西。

直到19世纪60年代,它还是一个繁荣的河港。

】约克点头。

据我所知,你现在还有一艘船。

一条小船。

马什说,他喝完汤,准备向下一道菜进攻,伊莱·雷诺号。

我一直让她跑伊利诺斯州,因为她载不了多少东西。

她停在皮奥里亚①,逃过了一劫。

这就是我仅剩的资产,约克先生。

麻烦在于,伊莱·雷诺号不值钱。

她全新的时候也只值两万五千元,而那是1850年的事。

【① 皮奥里亚:伊利诺斯州的一个重要城市。

】七年,约克说,不算太旧。

马什摇头。

七年对一艘汽船而言太久了。

他说,大部分船的寿命只有四五年。

河流会磨损它们。

虽然伊莱·雷诺号造得比大多数船好,但仍然用不了多长时间。

马什开始吃生蚝。

他把蚝肉全部铲到半片壳上,然后整只吞下去,每吃一只再贪婪地配一大口酒。

所以我想不透,约克先生,半打生蚝消失之后,他接着说道,你想买下我船队一半的经营权,但我只剩一艘又小又老的船。

你在信上开的价实在高得有点离谱。

在我拥有六艘船的时候,菲佛河运公司可能值这么多,但现在不是了。

他咽下另一只生蚝。

十年之内,你的投资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靠雷诺号不行,她无法大量载货,搞客运也一样。

马什用餐巾擦擦嘴唇,注视着餐桌对面的陌生人。

食物恢复了他的元气,现在他觉得重新找回了自我,能够主导这次谈话了。

约克的眼神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但也没啥好怕的。

你需要我的钱救急,船长。

约克说,为什么要自揭老底?你就不怕我去找别的合伙人?那不是我做事的方式。

马什说,我在河上待了三十年,约克。

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乘木筏到下游的新奥尔良去了。

我在平底船和重帆船上工作过,后来才干上汽船。

我当过领航员、大副、勤务工,甚至执事助手。

这一行里我什么都干过,除了一项,那就是骗子。

一个诚实的人。

约克说。

马什觉得对方的话里似乎有一丝嘲弄的语气。

你能如实告诉我公司的境况,我很高兴。

当然,这些事我早已了解过了。

我原来的提议不变。

为什么?马什粗声问,只有笨蛋才乱花钱。

你不像个笨蛋。

没等约克回答,主菜送来了。

马什要的鸡烤得很漂亮,脆得恰到好处。

他锯下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约克盘子里是一块厚厚的牛排,艳红鲜嫩,浸泡在血水和酱汁里。

马什看着他灵巧轻松地对付那块牛排,刀仿佛切奶油般滑过肉块,从不停顿,不像马什似的又劈又锯。

他拿餐叉的方式像个绅士,总是先放下刀,再换过手来拿叉子。

马什不得不承认,约克苍白修长的手兼具力度与优雅,他很奇怪自己刚才竟会认为那是女人的手。

这双手白皙,但是有力,坚实得如同日蚀号主船舱里那架钢琴的白键。

为什么?马什催促,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乔希·约克迟疑片刻,这才开口说道:你对我很诚实,马什船长,因此我不能以谎言回报你——原本我是打算这么做的。

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真相。

有些事我不能对你说,不过我可以保证那些事与你毫无关系。

在这个条件下,我来提出价钱,看看是否能与你达成协议。

如果不能,我们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分手。

马什剁开第二只鸡的胸部。

继续,他说,我在听。

约克放下刀叉,双手搭在一起,指尖交触。

由于个人的理由,我想成为一艘汽船的主人。

我要沿这条大河旅行,兼具舒适与隐私,像船长而非乘客。

我有一个梦,一个目的。

我寻求盟友,但也有敌人,很多敌人。

详情与你无关。

如果你逼我,我会对你说谎。

所以别追问了。

有一刻,他的眼神变得刚硬起来,但随即软化,露出微笑。

你只需要知道,我渴望拥有并掌控一艘船。

你看得出我不是河上居民,尽管这个礼拜我在圣路易斯看了点书,学了些东西,但我对汽船和密西西比河仍然一无所知。

我需要一个熟悉汽船驾驶、了解河流和河上居民的伙伴,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

这个伙伴还必须具备其他优点:他必须谨言慎微。

我不希望我的举动──我承认,有时候我的举动非常特别──成为码头间的话题。

在我把所有营运事宜都交到他手中之后,他必须值得信赖。

他必须勇敢。

我不需要软弱迷信,或对宗教太过虔诚的人。

你虔诚吗,船长?不,马什说,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圣经》宣扬家,他们也不喜欢我。

约克微微一笑。

实干——我需要讲求实干的人。

他将专注于工作,不打听我的事。

我重视隐私。

即使有的时候我的言谈举止显得怪异、专断、反复无常,我也不希望被质疑。

你明白我的需求吗?马什扯着胡子,沉吟着。

明白又怎么样?那我们就会成为合伙人。

约克说,把你的公司交给你的律师和职员打理,你和我一同到河上去旅行。

船长的职责由我履行,你可以说自己是领航员、大副,或者副船长,随你选。

当然,船的实际操作我会交给你。

我不会常常下达命令,但如果我下达命令,你必须无条件地确保这些命令被切实遵行。

有些同伴会和我们一起旅行,免费住进舱房,我可能视情况把船上的一些职责委派给他们。

这些决定你不能质疑。

如果你接受所有这些条件,马什船长,我们就可以一起致富,在你的河上享受自由奢华的旅程。

阿布纳·马什笑出声来。

这个嘛,或许吧,但这不是我的河,约克先生。

还有,如果你想在老伊莱·雷诺号上享受奢华的旅程,等上了甲板你一定会跳脚。

她又吵又慢,起居设备烂得够呛。

甲板上多数时候塞满了外国乘客,航行到一些难以想象的鬼地方去。

我两年没上那艘船了──现在是老尤杰船长在驾驶她。

我最后一次搭乘那艘船的时候,她闻起来有一股子馊味。

真想自由奢华的话,你该去买日蚀号或者约翰·西蒙斯号。

乔希·约克啜了一口酒,微笑着。

我从没想过乘坐伊莱·雷诺号。

但她是我唯一的船。

约克放下酒杯。

来,他说,咱们到房间里接着谈,进一步讨论细节。

马什无力地抗议。

拓殖者之家提供各色甜点,他一道也不想错过。

可是约克坚持他的提议。

约克住在设备一流的大套房,是旅店最好的房间,通常提供给来自新奥尔良的富有的庄园主。

坐。

他命令似的说,示意马什坐进客厅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里。

马什照办,房间的主人走进内室,片刻后带回一个小铁皮箱,把箱子放到桌上,打开锁。

你过来。

他说,马什已经起身,站在他后面。

约克掀开盖子。

金币。

马什低声道。

他伸手触摸那些钱币,让它们从指间溜过,体会着这种黄色金属的诱人触感、光泽和哗啦啦的脆响。

他拿起一枚金币放进嘴里咬了一下。

十足真金。

然后扔回箱子。

总共一万美金,一枚金币值二十美金。

约克说,我还有两个同样的箱子,此外,我在伦敦、费城和罗马都有存款,总数十分可观。

接受我的提议吧,马什船长,你将拥有第二艘船,一艘比伊莱·雷诺号大得多的船。

或者应该说是我们将拥有第二艘船。

他笑道。

阿布纳·马什本想回绝约克的提议,但他实在太需要钱了。

约克的提议听起来太美妙了,马什本能地肯定这件事背后潜藏着某种危险,接受下来一定是个错误。

但此刻他眼前一片金光,感到自己的意志力不断削弱。

你是说一艘新船?他轻声问。

没错。

约克回答。

多少……马什开口道,他的嘴唇发干,他神经质地舔舔嘴唇。

你愿意花多少钱来打造这艘新船?需要多少?约克平静地问。

马什抓起一把金币,让它们哗啦啦地从指间落下,掉回箱子。

金光闪闪,真美呀,他想,但他只说:你不该随身带这么多钱。

单单为了一枚金币,那些无赖都会宰掉你。

我能保护自己,船长。

约克说。

马什看着他的眼神,感到一股寒意。

他同情那些想抢劫乔希·约克的人。

你愿意和我到外面走一趟吗?去码头。

你还没给我答案,船长。

你会得到答案的。

先来一趟,我要你看样东西。

好吧。

约克说。

他盖上箱子,柔和的黄光消失了,房间突然变得封闭而昏暗。

夜气湿冷。

他们走在黑暗寂寥的街道上,靴子敲出回声。

约克显得敏捷而优雅,马什则声势浩荡。

约克穿着一件剪裁类似披肩的宽大的领航员外套,头戴老式海狸皮高帽,弦月的光辉在街道上拉出他长长的身影。

马什瞪着砖砌仓库之间的阴冷小巷,极力表现出健壮剽悍的模样。

一般说来,他只要皱皱眉就足以吓跑流氓。

码头挤满船只,至少四十艘船系在岸桩和趸船边。

即便在这个时刻也不是彻底安静。

月色下,货船巨大的烟囱投下黑色阴影,吞没了倚着货箱和干草堆随意坐卧、互递酒瓶、抽着烟斗的码头工人。

一打以上的船,舱房窗户中依旧亮着光。

密苏里河运公司的怀恩多特号灯火通明,蒸气缭绕。

有个人站在一艘大邮轮的最高甲板舱①顶上,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

阿布纳·马什带着约克从那艘船边走过,接着走过一排黑沉沉的汽船,它们高耸的烟囱直指夜空,托着繁星,仿佛一列阴暗的树,顶端长着怪异的花朵。

【① 最高甲板舱是专供高级船员使用的舱房。

】最后,他停在一艘华丽的明轮船前。

烟囱矗立在主甲板上,栈台高高升起,这是为防备不速之客登船。

饱经风霜的老旧趸船与她相偎相依。

即使在朦胧的弦月下,仍旧可以看出她的壮丽。

码头上没有任何一艘船像她这样庞大、这样骄傲。

这是?乔希·约克肃然起敬。

这是日蚀号。

马什说,看,驾驶舱上有她的名字,在那边。

他用拐杖点了点,看得见吗?非常清楚。

我的夜视力很好。

这是一艘特别的船?没错,特别极了。

她是日蚀号!这条天杀的河上,每个男人和小男孩都晓得她。

她现在很老了──1852年造的,五年了,但仍然是最顶级的。

据说她的造价达到三十七万五千美金,我相信,完全值那个价。

没有比她更大、更美、更‘可怕’的船了。

我研究过她,乘坐过她,我很清楚。

马什加重语气道,全长三百六十五英尺,宽四十英尺,大厅就有三百三十平方英尺。

没有哪条船能和她相提并论。

大厅一头有亨利·克莱的金雕像,另一头是安迪·杰克逊①的,他俩隔着整座大厅互相瞪眼。

水晶、银器、彩色玻璃,多得连拓殖者之家都望尘莫及;另外,里面还有油画、从没尝过的食物和镜子。

但是,和她的速度相比,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① 在美国历史上,亨利·克莱和安迪·杰克逊是死对头,虽同属民主共和党(即今日民主党前身),却曾是总统大选时的竞争对手。

1824年之后,民主共和分裂为国民共和党及民主党,两人又分别成为两派的主要领袖。

】她的主甲板下有十五具锅炉。

划一桨可以行进11英尺。

不骗你。

只要斯特金船长让她点火启动,不管哪条河上的哪艘船都追不上她,时速可达十八英里,轻而易举。

1853年,她创下了从新奥尔良到路易斯威尔的最快记录。

花了多少时间我记得一清二楚:四天九小时三十分,以五十分钟的差距,击败天杀的夏特威尔号。

马什转身面向约克,我原本希望我的伊莉女士有朝一日能取代日蚀号,打败她,或者和她势均力敌,但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啦。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只是在愚弄自己,我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去造一艘可以取代日蚀号的船。

给我这笔钱,约克先生,你就会成为我的合伙人——这就是我的答案。

你要半个菲佛河运公司,和一个只管开船、不过问你任何私事的合伙人?没问题。

给我钱,让我造一艘像那样的船。

乔希·约克凝视着那艘巨大的明轮船。

黑暗中的日蚀号沉默无声,自在地漂浮在水面,准备迎接一切挑战。

约克向阿布纳·马什转过身来,唇上挂着微笑,暗色的眼中似乎有隐约的火焰。

他只说了两个字:成交。

然后伸出手。

马什咧开嘴,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暴牙。

他肥厚的大手抓住约克纤瘦白皙的手,紧紧地握着。

成交!他大声说,粗鲁地使着劲儿,用上了全身力气。

谈生意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做,他在考验交易对象的意志力和胆量,他会一直把手握紧,直到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痛苦。

但约克的眼神依然清澈,并用惊人的力量攫住马什的手,不断收紧,苍白的皮肤下肌肉虬结。

马什好不容易才咽下呼痛声。

约克松开手。

来吧,我们有计划要商量。

他说,用力拍了马什肩膀一下。

马什不由得打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