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奥尔良,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乔希穿着白西装下楼吃午餐。
消息自然四处传开,菲佛之梦号的船员几乎全部到齐。
托比的厨艺大大超出平日的水准。
侍者身着利落的白外套穿梭来去,从厨房中端出热腾腾的大盘子和精致的瓷碗,其中盛着托比精心烹制的菜肴:有海龟汤和龙虾沙拉、螃蟹和甜面包、牡蛎馅饼和羊排、龟肉、炒鸡柳、烤牛肉和酥炸牛犊肉、爱尔兰洋芋、青玉米和红萝卜、菊芋和扁豆、一大堆蛋卷和面包,还有酒吧供应的葡萄酒、蒸馏酒、从城里运来的新鲜牛奶、一盘盘新制奶油,餐后甜点则有李子布丁、柠檬派、浮岛布丁和巧克力酱浇海绵蛋糕。
但乔希几乎没碰自己的食物。
在明亮的日光下,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乎比较畏缩,不再那么引人注目。
阳光下,他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惨白,马什觉得像蒙了一层灰。
约克的举止也显得有气无力,不时抽搐,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兼具力量与优雅的他。
最大的改变是他的眼神。
在宽檐白帽的阴影下,他的双眼很疲倦,极度疲倦。
瞳孔缩成细小的针眼,周围的灰虹发白褪色,不再具有马什时常见到的那种魄力。
然而他在这里,这似乎改变了一切。
他走出舱房,来到炽热的阳光下,越过露天甲板下了阶梯,在上帝面前、船员面前、在每一个人面前进餐。
阳光洒在乔希·约克和他那一身白西装上,无论他昼伏夜出的生活引发了什么谣言和恐惧,现在看来都似乎蠢得要命。
约克在席间没怎么说话,但只要别人向他发问,他都会回答,还不时在众人的闲谈中插入一句评论。
甜点送来时,他推开餐盘,疲惫地放下餐刀。
叫托比过来。
他说。
厨子从厨房走出来,身上沾满面粉和油渍。
您不喜欢这些食物吗,约克船长?他问,您几乎没有吃。
食物很好,托比。
只是这个时间我没什么食欲。
不过我在这里,我相信这证明了一些事情。
是的,先生。
托比说,现在没有麻烦了。
非常好。
约克说。
托比走回厨房,而约克转向马什。
我决定多停留一天。
他说,明天日落时启程。
今晚不走。
好的,乔希。
马什说,再递一块饼给我,可以吗?约克微笑着把饼递给他。
船长,今晚出发比明天好。
正用一根骨签剔牙的丹·奥尔布赖特说,我嗅到了暴风雨的味道。
明天出发。
约克说。
奥尔布赖特耸耸肩。
托比和杰布可以留在城里。
事实上,约克继续说道,我只需要少数最必要的人操船。
送提早搭船的乘客上岸待几天,等我们回来。
我们不载货,所以工人可以休几天假。
只需要一班船员。
行吗?应该可以。
马什说着,向长桌扫了一眼。
高级船员都好奇地望着乔希。
那就明天日落。
约克说,失陪,我得去休息了。
他站起来,一剎那间摇摇欲坠。
马什连忙起身,想去扶他。
但约克对马什挥挥手。
我很好。
他说,我要回房去了。
在准备好离开新奥尔良之前,我不希望受到任何打扰。
你今晚不下来用餐?马什问。
对。
约克说。
他环顾船舱。
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夜晚的主船舱。
他说,拜伦爵士说得对,白昼过于浓艳俗丽了。
呃?马什说。
你不记得吗?约克说,我在新奥尔巴尼的船厂念给你听的诗句。
很适合描述菲佛之梦号。
‘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杰弗斯接着背诵道,一面推了推眼镜。
马什吃惊地望着他。
杰弗斯是象棋和算术方面高手,还常常去看戏,但马什从没听过他朗诵诗歌。
你知道拜伦!约克高兴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变回了原来的自己。
是的。
杰弗斯承认,一边眉毛一扬,船长,难道你是说,我们在菲佛之梦上过的是‘美好温良’的日子?他笑道,对长毛迈克尔和法兰先生来说,这可是新闻呀。
长毛迈克尔哈哈大笑,法兰争辩道:喂,搞清楚,有三个老婆并不表示我不温良,几乎每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见鬼,你在说什么呀?阿布纳·马什插嘴道。
多数高级船员和下级船员和他同样迷惑不解。
乔希微微一笑。
杰弗斯先生说的是拜伦这首诗的最后一段。
他念道:在那脸颊,在那眉宇,柔和宁静,却情态万千,动人微笑,焕然光彩,诉说美好温良的华年;那心灵安详而含蓄蕴藉,那爱恋真挚而无辜纯洁!我们无辜纯洁吗,船长?杰弗斯问。
没有人绝对地无辜纯洁,乔希·约克答道,但这首诗仍旧打动了我。
夜晚是美的,我们可望在它黑暗的光彩中找到祥和与高贵。
很多人毫无理性地惧怕黑暗。
也许。
杰弗斯说,但有些时候,黑暗的确值得惧怕。
不对。
说完这句话,乔希·约克转身便走,突兀地中断了和杰弗斯的讨论。
他走后,其余人纷纷离座回到工作岗位,但乔纳森·杰弗斯依旧留在原地,遥望着舱房,若有所思。
马什坐下来吃完自己的饼。
杰弗斯先生,他说,这条河上发生的事,我可真是搞不懂了。
该死的诗。
讲话这么文诌诌的究竟有啥意思?如果那个拜伦有什么话想讲,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出来?告诉我。
杰弗斯眨眨眼,朝他望过来。
抱歉,船长,他说,我正在想事情。
你说什么来着?马什咽下一大口饼,用咖啡把它冲下肚,然后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个嘛,船长,杰弗斯笑道,主要原因是诗很美,包括它的文字组合方式、韵律感,还有它所描绘的意象。
诵读出来的时候,诗歌很悦耳。
它的音韵、内在的节奏感,听起来就是好听。
他啜了几口咖啡。
如果你没有感觉到这种美,那就很难解释了。
怎么说呢,有点类似汽船吧,船长。
没有什么诗会和汽船一样美。
马什粗声说。
杰弗斯咧嘴一笑。
船长,为什么极光号的轮机室有曙光女神的巨大塑像?没有它,桨轮会转得更顺畅。
为什么我们的领航室和其他那些船的领航室都有涡纹和雕刻装饰?为什么每艘高级汽船都使用上好木料、挂油画、铺地毯、装饰镂空木刻?为什么我们的烟囱顶端是花形?直的照样能喷出烟来。
马什打个饱嗝,皱起眉头。
你可以让一艘汽船直截了当。
杰弗斯总结道,但这些装饰使她看上去更漂亮,给人的感觉更舒适。
诗也是这样,船长。
一首诗当然可以平铺直叙,说一通大白话,但加入音韵和节奏之后,它会变得更雅致。
这个嘛,或许吧。
马什怀疑地说。
我打睹我可以找到一首连你都会喜欢的诗。
杰弗斯说,事实上,拜伦就写过一首,叫《辛那赫里布的覆灭》。
那是哪里?是‘谁’,不是‘哪里’。
杰弗斯纠正,这是一首关于战争的诗,船长。
它有着惊人的韵律感,和《水牛城的妞儿》①一样节奏明快,充满生气。
他站起身来,抚平外套,跟我来,我拿给你看。
【①马什喝掉剩余的咖啡,推开椅子,跟随乔纳森·杰弗斯朝船首方向的图书室走去。
他舒服地坐进一张松软的扶手椅中,首席事务员在一直堆到天花板的书箱中上下翻寻。
这儿。
杰弗斯最后说,拿出一本中等尺寸的书。
我就知道这里应该有一本拜伦诗集。
他搜寻书页——其中有几页连在一起没裁开,他用指甲把它们划开——直到发现他想找的地方。
他敲敲书本,念道:辛那赫里布的覆灭。
马什不得不承认,这首诗的确很有韵律感,特别是由杰弗斯来朗读。
虽然和《水牛城的妞儿》没什么共同点,但实在很棒。
不错,杰弗斯念完之后,他赞同地说,去掉结尾那部分会更好。
天杀的福音宣导家,老是三句话不离‘主’。
杰弗斯笑起来。
拜伦爵士完全不是福音宣导家,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说,事实上,他是个异端。
至少传闻是这么说的。
他露出沉思的表情,开始重新翻页。
你又在找什么?我在餐厅想不起来的那一首。
杰弗斯说,拜伦写过另一首和黑暗有关的诗,和我们刚才听到的那首差距很大——啊,在这儿。
他浏览着书页,点点头,听听这个,船长。
标题是《黑暗》。
他开始朗诵:我曾有个似梦非梦的梦境,明亮的太阳熄灭,而星星在黯淡的永恒虚空中失所流离,无光,无路,那冰封的地球球体盲目转动,在无月的天空下笼罩幽冥;早晨来而复去——白昼却不曾降临,人们在孤绝的恐惧里将热情忘记;那一颗颗寒凉霜冻的心都自私地祈求黎明……事务员的声音有一种空洞、不祥的调子。
这首诗一行连着一行,比其他的长得多。
没过多久,马什就听不懂了,但他依旧受了影响。
整个室内充斥着一股吓人的寒意。
这首诗充满恐怖的、无意义的祷告和绝望,充满火葬堆、战争、饥荒和野兽般的人们。
……又得到一顿飨宴鲜血淋漓,餐餐不尽足餍在阴郁惨疠里狼吞虎咽;爱于焉不存;漫地遍野仅剩一念……唯有一死迅速且缺少尊严;那饥馑侵彻肠胃……人们毙命而曝尸荒野,骨肉不掩;遍地瘠土都遭席卷……杰弗斯继续读下去,灾祸的气息萦绕不去,直到他终于念完。
它们沉眠于死寂的深渊……波涛已逝,浪潮止息,尊贵的月神已命尽陨灭;凝滞的气流里风也断绝,烟销云逸,它们留存无益因为黑暗……便是宇宙自己。
他合上书。
胡话,马什说,听起来像发高烧时说的胡话。
乔纳森·杰弗斯淡淡地笑了笑。
那位爵士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发高烧。
他叹了口气,在我看来,拜伦对黑暗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想法。
这首诗里很难找到无辜和纯洁。
不知道约克船长熟不熟悉这一首。
他当然熟悉,马什从椅子里站起来,给我。
他伸出手。
杰弗斯把书递给他。
对诗歌产生兴趣了,船长?不关你的事。
马什答道,一面把书塞进口袋,你没有工作要做吗?有的。
杰弗斯说着离开了。
阿布纳·马什在图书室里待了三四分钟,觉得心里怪怪的;这首诗让他忐忑不安。
也许这就是诗歌的功用,马什心想。
他决定抽空翻翻这本书,琢磨琢磨。
但马什有数不清的杂务要做,他大半个下午都在忙碌,到后来完全忘记了口袋里那本书。
晚上卡尔·法兰想去圣查尔斯旅馆小酌,马什决定加入。
他们回到菲佛之梦号时已近午夜。
在舱房里脱下衣服后,马什才想到那本书。
他小心地把书放在床头小几上,穿上睡衣,坐定后就着烛光看起来。
在深夜昏暗孤寂的小舱房里,《黑暗》这首诗读来似乎更加不祥。
尽管白纸黑字少了杰弗斯的朗诵所带来的冰冷气息,他依旧觉得心里直发毛。
他跳过几页,读《辛那赫里布》和《她以绝美之姿行来》,还有其他的诗,可他的脑子里仍然想着那首《黑暗》。
酷热的夜晚,他的手臂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书的扉页上有一张拜伦像,马什端详着它。
看起来挺俊美,和克利欧人一样黝黑性感,难怪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尽管他是个跛子。
当然啰,他还有贵族身份,肖像底下便是这么写的:乔治·高登,拜伦爵士1788年~1824年马什轻蔑地哼了一声,吹熄蜡烛。
他睡着了,但他的梦境遍布红光,鬼影幢幢;阴郁骇人的字句在他幽暗的心灵长廊中回荡。
……早晨来而复去……白昼却不曾降临。
……在阴郁惨疠里狼吞虎咽;爱于焉不存。
……人们在孤绝的恐惧里将热情忘记。
又得到一顿飨宴,鲜血淋漓。
……一个令人惊异的男人。
阿布纳·马什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整个人都惊醒了。
他能听见心脏在砰砰直跳。
该死的。
他咕哝道,取过一根火柴点燃床头的蜡烛,翻开那本诗集,找到拜伦的肖像。
真该死。
他又说了一遍。
马什匆忙穿好衣服,他想找个强壮的同伴当后盾,比如长毛迈克尔的浑身肌肉和黑铁棍,或者乔纳森·杰弗斯和他的剑杖。
但这是他和乔希之间的事。
他保证过,不向任何人提起。
他往脸上拍了些水,拿起胡桃木手杖,来到甲板上。
真希望船上有个牧师,哪怕有个十字架也好。
那本诗集在他口袋里。
远方的港湾深处,一艘汽船正喷着蒸汽,装载货物。
阿布纳·马什来到乔希门前,举起手杖,却踌躇起来。
乔希吩咐过,不准打扰他。
马什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非常不高兴。
这件事实在傻透了。
那首诗只不过让他做了个噩梦,也许是他自己吃坏了肚子……可是,可是——他站在那里,皱眉思索,手杖依旧举着。
就在这时,门无声地开了。
舱房像鲸鱼肚子里一样幽暗。
月亮和星斗从门缝透入些许光辉,但房间深处仍是一片漆黑。
门后几步远的地方隐约有个人影。
月光照到他赤裸的脚,身体其余部分晦暗不清。
进来,阿布纳。
黑暗中传来乔希嘶哑的低语。
阿布纳·马什跨过门槛,迈步向前。
那个人影移开了,和关门同样突兀。
马什听见门上了锁。
房间彻底暗下来,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臂往前拖,接着向后一推。
一霎那的恐慌之后,他发现屁股底下有张椅子。
黑暗中一阵沙沙响。
马什盲目地左右张望,极力在一片漆黑中辨认出东西。
我没敲门。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没错,乔希的声音,我听见你走过来。
我一直在等你,阿布纳。
他说过你会来。
黑暗另一端响起另一个声音。
女人的声音,轻柔而苦涩。
是瓦莱丽。
是你。
马什惊讶地说。
他完全没料到。
他困惑、气愤,不知如何是好。
瓦莱丽的出现使一切变得更加棘手。
你在这里干吗?马什问。
或许我该问你相同的问题。
轻柔的声音回答道,我在这里是因为乔希需要我,马什船长。
我要帮助他,这比你的空话实际得多。
你和你的种族,你们这些多疑又迷信的——够了,瓦莱丽,乔希说道,阿布纳,我不知道你今晚为什么来,不过我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我真该找个只知听命令不会问问题的蠢材来当合伙人才对。
你太过精明,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看穿我在纳齐兹编出来的那套说辞。
我看到你在观察我们,也知道你的小测试。
突然,他嘿嘿地笑起来,粗哑的、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笑声。
圣水。
怎么……你知道?马什问。
对。
那该死的小弟。
别对他太严厉。
和他没多大关系,阿布纳。
当然,我的确注意到了,那顿晚餐他一直盯着我看。
是水本身让我瞧出了端倪。
我们那番谈话后才几天,一杯清澈的水突然送到我面前,我会怎么想?我们一直待在河上,用惯了浑水。
开个玩笑,沉淀在我水杯底上的泥土差不多可以建造一座花园了。
他再一次发出干涩粗哑的笑声,或者填满我的棺材。
阿布纳·马什没理会最后一句话。
把土搅一搅,和着水喝下去,他说,这样你才算得上河上人。
他顿了顿,或者算得上是个‘人’。
啊,乔希说,咱们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沉默不语,舱房充满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
最后,乔希终于开口了,语调冰冷,充满肃杀的意味。
你带十字架来了吗,阿布纳?还是木桩?我带了这个。
马什说。
他掏出诗集,朝他认为乔希坐着的地方扔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书被接住了。
接着是翻页的沙沙声。
拜伦。
乔希大惑不解地说。
舱房重重遮蔽,不留一丝缝隙;阿布纳·马什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而乔希却能接住那本书,甚至能阅读!马什发觉自己又一次在闷热的环境中起鸡皮疙瘩了。
为什么是拜伦?乔希问,你考倒我了。
另一项测试,十字架,或者其他辟邪物,我都料得到。
但怎么也想不到拜伦。
乔希,马什说,你多大年纪?沉默。
我很会看别人的年龄,马什说,但你长着一头白发,很难猜。
不过,从你的样子看——你的脸和你的手——我会说你三十岁,最多三十五。
这本书上写着拜伦死于三十三年前,你却说你跟他见过一次面。
齐希叹了口气。
的确,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一个愚蠢的错误。
这艘船的模样让我一时感动得忘乎所以,以至我觉得那句随口泄露的话无关紧要。
你对拜伦一无所知,我以为你会忘记这件事。
我的脑袋转得不快,但并不键忘。
马什紧握住手杖,让自己稳住神,然后身体前倾。
乔希,我们得谈谈。
让那女人出去一会儿。
黑暗中,瓦莱丽发出一阵冷笑。
他是个勇敢的傻瓜。
她说。
瓦莱丽不会出去,阿布纳,乔希不客气地说,你想对我说的话不必向她隐瞒。
她和我一样。
马什感到寒冷,还有孤独。
和你一样,他喃喃道,那好,你是什么?你自己判断吧。
乔希回答。
一根火柴在漆黑的舱房中突然亮起。
哦,我的上帝!马什哑着嗓子说。
小小的火苗将刺眼的火光投射在乔希脸上。
他的嘴唇肿胀破裂,因灼伤而发黑的肌肤迸开,颚下冒出饱胀脓汁的水泡,相同的水泡也散布在呈肉红色、握着火柴的那只手上。
他的灰眼鼓凸发白,深陷的眼窝渗出黏液。
乔希·约克冷冷地笑了,马什听到了焦黑皮肉破裂绽开的声响,随即就看到他一边脸颊上新绽开的伤口中缓缓流出了白色的液体。
一片皮肤卷起来,露出下面粉色的肉。
火柴熄灭了,令人感激不尽的黑暗再度降临。
你说你是他的合伙人,瓦莱丽责备道,你说你会帮助他,这就是你给他的帮助——和你那些船员的猜疑和威胁。
他可能会因为你而死。
他是‘白王’,而你什么也不是,他却这样做,来赢取你那毫无价值的忠诚。
该满意了吧,马什船长?不,你还是不满足,否则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见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马什问,没有理会瓦莱丽。
我在白昼的光线下足足待了两个小时。
乔希答道。
马什现在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发出那种痛楚的低语了。
我清楚我所冒的风险,我以前也这么做过——在必要的时候。
四小时可能会要我的命。
六小时的话,必死无疑。
但只要不超过两小时,多数时间不直接曝晒阳光,就没有大碍。
我知道自己的极限。
灼伤看起来比实际严重。
不过这种痛楚可以忍受,而且会很快过去。
到明天这个时候,没人会看出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我的肌肉已经开始复原,水泡裂开,坏死的皮肤脱落。
你刚才都亲眼看见了。
阿布纳·马什闭上了眼睛,然后又重新睁开。
没什么不同,黑暗依旧四下充斥,他脑子里依旧晃动着火焰的青白残影,还有乔希那张变形的骇人鬼脸。
圣水没有用,镜子也没有用,马什说,都没用。
只有一点,你不能在白天活动——能真正地在白天活动。
你说过,那些天杀的吸血鬼,他们真的存在。
但是,你对我说的是谎话。
你向我撒谎,乔希!你不是吸血鬼猎人,你是他们中的—个!你和她,还有你带上船来的那帮人都是,你自己就是天杀的吸血鬼!马什高举手杖挡在胸前,企图以这柄可怜的武器挡开他无法看见的东西。
他听见瓦莱丽轻笑出声,向他靠近。
小点声,阿布纳,乔希平静地说,让我来平息你的愤怒。
没错,我对你说了谎。
我们第一次会面时我就警告过你,如果你把我逼得太紧,你只能得到谎话。
你迫使我说谎,我唯一遗憾的是那些谎话不太高明。
我的合伙人。
马什气愤地说,见鬼,我现在都不敢相信,我的合伙人是杀手——杀手更糟!你晚上出去都干了什么好事?找落单的人?喝他们的血,把他们大卸八块?是呀,我明白了,几乎每晚都到另—个城镇猎食,如此一来你就安全了。
等岸上那些家伙发现你的杰作时,你早就远走高飞了。
你甚至用不着急匆匆赶路,你在—艘豪华的高级汽船上拥有自己的舱房。
一切应有尽有。
怪不得你这么想要一艘自己的船,约克船长先生。
天杀的,你下地狱去吧!安静,约克厉声道,声音中的力量令马什闭上了嘴,放下手杖,省得打坏东西。
我说,放下。
马什手一松,手杖掉到地毯上。
很好。
乔希说。
他和其他那些人一样,乔希。
瓦莱丽说,他什么都不懂,对你只有畏惧和仇恨。
我们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儿。
也许吧。
乔希不情愿地道,但我认为他和其他人有些不—样,也许我错了。
怎么样,阿布纳?当心你说的话,你的性命维系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
但阿布纳·马什愤怒得无法思考。
他满心的畏惧被狂热的怒火取代了。
他被欺骗了,被吸血鬼当成一个粗笨丑陋的白痴要弄。
没有谁可以这样恐吓阿布纳·马什,吸血鬼也不行。
约克让他的菲佛之梦号、他的高贵仕女变成了—个漂浮在水上的噩梦。
我在这条河上待了很久,马什说,你休想吓唬我。
第一次在汽船上工作的时候,我就见过找的朋友在圣乔港的酒吧里被人开肠破肚,后来我抓住那个流氓,夺下他的刀子,打折了他的脊粱骨;我在贝得艾克斯待过,也去过发生血案的堪萨斯。
吸血怪物吓不倒我。
你想来就来吧。
我的体重是你的两倍,你现在被烧成那种德性,我会拧掉你的脑袋。
也许我早该这么做,为了你干的那些好事。
一阵沉默之后,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
乔希·约克大笑起来,半晌才停止。
噢,阿布纳。
他说,你真是个汽船水手。
半个梦想家,半个吹牛大王,加起来正好是—个傻瓜。
你像瞎子—样坐在那儿,但你应该知道,我看你却一清二楚。
你笨重迟缓,而你知道我的力量和敏捷的身手。
你也知道我可以悄无声息地动手。
一阵停顿,—阵吱吱嘎嘎声,然后,乔希的声音突然·在舱房的另一端响起。
像这样,又一阵沉默,和这样。
这次在后面。
还有这样。
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马什的头跟着他的声音转泉转去,转得头最眼花。
我可以上百次轻轻割开你的皮肉,让你还没感觉到伤口的时候就流血至死;我可以在黑暗中悄悄靠近你,在你意讽到我不再说话前就撕开你的喉咙。
别的不提,你坐在那儿,面对的方向都是错的。
你知道你现在正冲着空气吹胡子瞪眼、咆哮发威吗?乔希叹口气,你很有勇气,阿布纳。
虽然缺乏理智,但勇气可嘉。
想杀就杀,快点动手。
马什说,我准备好了。
也许我永远没机会赢过日蚀号,不过我有心想做的事大多都完成了。
我宁愿在新奥尔良的某座漂亮坟墓里烂掉,也不愿再为一群吸血鬼开汽船。
我曾经问你是不是个迷信的人,或者虔诚的人,乔希说,你否认了。
可你说起吸血鬼的样子,就像个没受过教育的移民。
你说什么?是你告诉我——对,对,填满泥土的棺材,没有灵魂、不会在镜子里出现的怪物,没办法跨过流水的生物,可以变成狼、蝙蝠和雾气,怛大蒜却能挡住它们。
你太聪明了,不可能相信这种废话,阿布纳。
暂时放下你的恐惧和愤怒,想一想!这番话让马什冷静下来。
乔希挖苦的语调让整件事听起来傻透了。
约克的确碰到一点阳光就会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他却能喝下圣水、戴着银戒指,让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镜子里。
你是说你不是吸血鬼吗?马什困惑不解。
根本没有吸血鬼这种东西,乔希耐心地解释道,这种传说和卡尔·法兰的河畔怪谭一样无稽。
像德莱安·怀特号的宝藏,拉库西的幽灵船,还有那位尽忠职守、死后仍在掌舵的领航员,只是传说而已,阿布纳。
毫无根据的怪谭故事,理智的人不会当真。
这些故事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马什勉强反驳道,我是说,我认识很多舵手,他们声称在通过拉库西截道时见过那艘幽灵船发出的光,甚至听到探测员在赌咒发誓①。
至于德莱安·怀特号,唔,我不相信诅咒,可她确实像法兰先生说的一样沉没了,前去打捞她的其他船只也沉没了。
至于那个死掉的舵手,真见鬼,我认得他。
他是个梦游症患者,也就是说,他掌舵的时候实际上睡得死死的。
只不过这个故事在河上来回流传,被一点一滴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① 《拉库西截道的幽灵船》是密西西比河流域著名的鬼故事,马克·吐温曾在《密西西比河上》一书里描述过。
内容是讲一艘汽船未走拉库西截道这条航线,却驶入淤积的大河湾,固而迷航。
汽船的水深探测员在气急败坏之下发誓他们永远出不了这个河湾,而此言果然应验,那艘船至今仍被因在河湾里。
】你这话恰巧证明了我的观点,阿布纳。
如果你坚持用那个字眼,那么不错,吸血鬼的确存在。
但是,和我们有关的传说却一点一滴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流言传递,几年之后,你的梦游症患者在传说中变成了—具尸体。
想想看一两百年后他会变成什么吧。
如果你们不是吸血鬼,那你们到底是什么?没有一个简单的字眼可以形容我们是什么。
乔希说,在英语中,你的种族可能会称呼我为吸血鬼、狼人、妖人、邪术师、妖术师、恶鬼、食尸鬼。
别的语言还有别的称呼:nosferam、odoroten、upir、loupgarou,这就是你的族人赋予我这种可怜生物的名字。
这些我个人都不怎么喜欢,我和它们不—样。
但我没有可以取代它们的措辞,我们缺少一个用来描述自己的称呼。
你们自己的语言——马什说。
我们没有语言。
我们使用人类的语言,人类的名字,向来如此。
我们不是人类,却也不是什么吸血鬼。
我们是——另一个物种。
当我们称呼自己的时候,通常是使用你们的词汇、你们的语言,但我们赋予了它们隐密的含义。
我们是夜晚的人民、血的人民,或者只是‘人民’。
我们呢?马什问,如果你们是‘人民’,那我们是什么?乔希·约克迟疑了一下,瓦莱丽提高声音道:白昼的人民。
不,乔希说,那是我个人的说法。
我的族人对你们有另一个称呼。
瓦莱丽,该是坦白的时候了,把真相告诉阿布纳。
他不会喜欢的,她说,乔希,你冒的险——乔希道:瓦莱丽,告诉他。
铅块一般沉重的静默持续了片刻,然后瓦莱丽轻声道:牲口。
这就是我们对你们的称呼,船长。
牲口。
阿布纳·马什皱紧眉头,粗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阿布纳,乔希说,你想知道真相。
现在,我给了你许多可以思考的东西。
在纳齐兹那件事之后,我很担心自己必须为你安排一场意外。
我们不敢冒险。
你对我们的威胁越来越大。
西蒙和凯瑟琳竭力劝我杀了你,而新近加入我、并获得我信赖的伙伴,比如瓦莱丽和让·阿尔当,也基本赞成。
毫无疑问,我与我的族人会因为你的死变得更加安全,但尽管如此,我仍然坚决反对。
我已经厌倦了死亡,厌倦了恐惧,厌倦了你我两族之间的互不信任。
我很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可能和平共处。
携手共事。
我本来无法确知你是否可以信任,但在唐纳森威尔的那个夜晚,就是瓦莱丽想让你把菲佛之梦号开回上游的那一夜,你拒绝了她,证明你是个意志坚强、忠诚可靠的人,而我原本不敢有这种期望。
我当时就做出了决定——你会活下去,而且只要你再来找我,我就会说出一切真相。
你愿意听吗?我有多少选择?马什问。
没有。
乔希·约克承认。
瓦莱丽叹了口气。
乔希,我恳求你重新考虑。
他毕竟是人类,无论你多么喜欢他,他都不会明白。
他们会带着削尖的木桩找上门来,你知道的。
我希望不会。
乔希说,接着又对马什说,她很害怕,阿布纳。
我打算做的是—项全新的尝试,而新事物永远是危险的。
仔细听我说完,不要评判我,也许我们能建立真正的合伙关系。
我从来没有把真相告诉过你这样的——这样的牲口。
马什咕哝着,好吧,我以前也没有听过吸血鬼讲话,咱们就算扯平了。
继续,大笨牛在这儿洗耳恭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