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齐兹,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对阿布纳·马什来说,这一夜漫长无尽。
他吃了一块小点心,抚平胃痛和恐惧,然后回到舱房就寝,但上床睡觉并没有令他放松。
他躺在那里,好几个小时瞪着黑暗,心中千回百转,思绪乱成一团,夹杂着猜疑、忿怒和负疚感。
在浆过的薄被下,马什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真正睡着以后,他仍旧辗转反侧,时时惊醒,做着遍布红光、支离破碎的诡异噩梦。
梦里有血,燃烧的汽船,还有苍白冰冷、伫立在深红色光芒中的乔希·安东·约克,他愤怒的眼瞳深处充满狂热和死亡。
第二天是阿布纳·马什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
他的思绪总是转回同一个地方。
到下午,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了。
他被逮住了,这一点无法改变。
他必须坦白,向乔希开诚布公。
他们的合伙关系也许会就此终止,但那也没有办法,虽然失去菲佛之梦号的念头令马什神思恍惚,直反胃,就像他看见冰塞把他的汽船挤碎那天一样痛苦绝望。
如此一来自己可就完了,马什心想,也许这是背叛乔希的信任应得的下场。
但事情不能任它这样发展,乔希应该听听自己亲口述说一切。
马什下定决心,这表示他必须赶在那个叫凯瑟琳的女人之前行动。
他传下命令。
不管什么时间,他一回来,立即让人通知我。
然后,阿布纳·马什只能等待,尽一切可能从丰盛的晚餐中获取最大的安慰。
他大啖烤猪、豌豆和洋葱,啃掉了半个蓝莓派。
离午夜差两小时,有个船员来找他。
约克船长回来了,船长。
他带了几个人上船。
杰弗斯先生正在为他们安排房间。
乔希回自己舱房没有?马什问。
那个人点点头。
马什抓起手杖冲向楼梯。
他在约克舱房外迟疑了一下,挺了挺宽厚的肩膀,这才用手杖大声敲门。
敲到第三下时,约克开了门。
进来,阿布纳。
约克微笑着说。
马什走进去,把门关上,然后靠着它。
约克走到舱房的另一端,继续手里的事。
他摆出一只银盘和三个酒杯,伸手去拿第四个。
我很高兴你来了。
我带了一些人上船,希望你和他们见见面。
他们在头等舱安顿好后会过来喝一杯。
约克从酒架上抽出一瓶他的私酿,然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他那把刀,切开封蜡。
乔希,马什唐突地说,我们得谈谈。
约克把酒瓶放在盘子上。
噢?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阿布纳。
这艘船上每把钥匙我都有备份,由杰弗斯先生为我保管着。
你去纳齐兹的时候,我用上了钥匙,搜索了你的房间。
乔希·约克几乎一动不动,只有他的双唇在听见马什说的话时微微抿了一下。
阿布纳·马什直视着他的眼睛。
在这种时候,一个男子汉就应该这样。
对方那双眼睛里充满寒意,还有遭受背叛的狂怒。
他几乎希望乔希立即对自己狂吼,甚至掏出武器。
无论怎么样,都胜过用那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你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最后,约克以平淡的语调问道。
阿布纳·马什竭力将自己抽离那对灰眼的注视,用手杖戳戳桌子。
你的剪贴簿,他说,上头全是死人。
约克默然不语。
他向桌子瞥了一眼,皱起眉头,坐进一张扶手椅,倒了一杯那种难以下咽的浑浊劣酒,啜了一口,向马什挥手示意。
坐下。
他命令道。
待马什在他对面坐定后,他补充了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马什有些气愤地说,也许我对一个什么事也不愿告诉我、不信任我的合伙人感到厌倦了。
我们有过协议。
我知道,乔希。
如果那个协议很重要,我很抱歉。
我对我做的事感到抱歉。
天杀的,更糟糕的是,我被当场逮住了。
他凄惨地咧嘴一笑,凯瑟琳看见我从你的舱房走出来。
她会告诉你的。
听着,我直接来找你,就是想把所有疑虑摊开来谈一谈。
现在我来了。
乔希,我热爱我们的船胜过一切,我们击败日蚀号那天将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天。
但我想了很久。
我知道我们这样下去的话,我势必会放弃那一天的到来,还有这艘船。
这条河上到处是恶棍、骗子、福音宣导家、废奴主义者、共和党员,以及各式各样的怪人,但我发誓你是他们中最怪异的。
昼伏夜出我并不介意,对我也没有丝毫影响。
但贴满死人的剪贴簿是另一码事。
或许一个人的阅读嗜好和旁人无干。
这么说吧,我认识大土耳其号上的一个舵手,他的藏书甚至能让卡尔·法兰脸红。
我不能忍受的是你下令停船的那些地点,还有你那些小小的外出历险。
你在拖慢我们汽船的速度,真该死,我们还没建立名声你就已经把它毁了。
还不止这些,乔希,你从新马德里回来那天我看见了你的样子——你手上有血。
你大可否认,也大可咒骂我,但我知道,你手上有血。
如果没有那才真是见鬼了。
乔希·约克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头,重新斟满酒杯。
他望着马什,眼中的寒冰渐渐溶解了。
他显得思虑重重。
你是在提议解除我们的合伙关系吗?他问。
马什觉得胃里好像有一头骡子在踢他。
如果你想这样做,你当然有那个权利。
我没钱买下你的资产,菲佛之梦号归你,我可以留着伊莱·雷诺号,它也许还能赚点利润,有进账的时候我再付你一些。
你希望这样吗?马什瞪着他。
该死的,乔希,你知道的,当然不。
阿布纳,约克说,我需要你。
我自己无法驾驶菲佛之梦号。
我对掌舵已经略知一二,对河流也有了更多认识,但你知道我不是个汽船水手。
如果你离开,半数船员会跟你走。
杰弗斯先生、贝克先生和长毛迈克尔肯定会,别的人也一样,他们对你很忠诚。
我可以命令他们留下来。
马什提议。
我宁愿你留下来。
如果我同意不追究你的窥探行为,我们可以照常合作下去吗?马什觉得喉咙梗着一大块异物,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把它强咽下去,嘴里吐出了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一个字:不。
我明白了。
乔希说。
我必须信任自己的合伙人,马什说,他也得信任我。
告诉我实话,乔希,把一切都说出来,那我就是你的合伙人。
乔希·约克面露难色,慢慢地啜着酒,陷入长长的思考。
你不会相信我的,他终于说道,这比法兰先生的任何故事更加异想天开。
不妨说说看,反正不会有什么害处。
噢,有害处,阿布纳,有害处。
约克的语气十分严肃。
他放下酒杯,走到书箱旁。
你搜索我房间的时候,他说,有没有看这些书?有。
阿布纳承认。
约克从一排没有书名的皮革封面书中抽出一本,回到椅子上,翻到一页,上面满是难解的符号。
如果你能看懂这本书,他说,它和它的同系列作品也许会为你带来一点启示。
我看它像是看天书。
当然。
约克说,阿布纳,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你会很难接受。
但无论你接受与否,都不能传到这间舱房外面去,懂我的意思吗?我懂。
约克的眼神充满疑问。
这一次我不想有任何误解,阿布纳。
你真的懂吗?我说过‘我懂’,乔希。
马什忿忿地抱怨道。
非常好。
乔希说,他的一根手指搁在书页上,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密码,阿布纳,但要破解它,你必须先知道它所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古老的俄国方言,已经有数百年无人使用。
这一系列作品的原件非常古老,它谈到许多世纪以前,有一群人出没在里海的北部地区。
他顿了顿,抱歉,不是‘人’,我的俄语不算很好,不过我相信更合适的字眼应该是‘odoroten’。
什么?马什说。
这只是其中一种说法,别的语言还有别的名称,诸如Kruvnik、vé domec、wieszczy,还有Vilkakis和vrkolák,虽然后两者的意义和前面的略有不同①。
【① Kruvnik(保加利亚语)、vé domec(斯洛文尼亚语)、wieszczy(波兰语),这三个单词是指吸血鬼或活尸。
Vilkakis(立陶宛语)、vrkolák(保加利亚语),这两个单词指的是近似狼人的怪物。
以上资料均出自《南斯拉夫吸血鬼》(《Vampires of the Slavs》)一书。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马什说。
其实,乔希念的几个字眼似曾相识,虽然有些含糊,但听上去和史密斯与布朗那一连串的叽叽咕咕声很像。
那我就不把非洲和亚洲的叫法告诉你了,乔希说,‘诺斯非拉图’②这个词对你有没有意义?【② 诺斯非拉图(nosferatu),布兰·斯托克在吸血鬼小说《德库拉》一书中称其为罗马尼亚人对吸血鬼的称呼,但文献中找不到这个字。
不过,许多当代作家仍然据此引用,以讹传讹。
】马什茫然地望着他。
乔希·约克叹了口气。
那么,‘吸血鬼’总知道吧?马什当然知道。
你想跟我说什么故事?他粗声粗气地问。
吸血鬼的故事。
约克狡黠地微笑道,你一定听说过:活着的死人,永生不朽,夜晚徘徊出没,没有灵魂的怪物,受到诅咒永远漂泊。
他们睡在填满故乡泥土的棺材里,每天晚上都要爬出来吸食活人的鲜血。
他们也是变形怪物,可以化身为蝙蝠或狼。
其中一些吸血鬼经常采用狼的外形,因而被称为狼人,和其他吸血鬼区分开来。
这种观念其实是错误的,吸血鬼和狼人是同一枚黑暗硬币的两面,阿布纳。
吸血鬼还能变成雾气。
它们的受害者也会变成吸血鬼。
尽管这样增殖,吸血鬼却仍然没有完全取代活人,这可真是个奇迹。
不过,虽然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也有致命的弱点——只要没有受到邀请,他们无法进入一栋屋子,无论化成人形、兽形还是烟雾都不行。
但是,他们具备高超的动物磁流术①技巧,也就是梅斯默所描述的那种力量,常常可以迫使他们的牺牲者邀请他们进门。
但一个十字架就能让他们抱头鼠窜,大蒜也能阻挡他们,他们无法跨越流动的水。
虽然他们外表和你我十分相像,却没有灵魂,因此不会在镜子里产生映像。
圣水会灼伤他们,白银令他们退避三舍,而如果黎明前没回到棺材,阳光就会摧毁他们。
让他们身首异处,在心脏上插入木桩,就能将他们永远驱离这个世界。
乔希向倚背上一靠,举起酒杯啜饮,微笑着。
这些就是关于他们的几项传说,阿布纳。
这些吸血鬼,他们真的存在,古老而永恒。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敲那本书,十六世纪有个吸血鬼写下了这本书,记述他前人的事迹。
【① 其实就是催眠,是十八世纪的奥地利医师梅斯默企图以磁性来解释催眠现象而产生的一门学说。
】阿布纳·马什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
乔希·约克说。
实在不容易,马什承认。
他扯着自己蓬乱的胡须。
有些东西他没有说出口。
让他惴惴不安的不是乔希的吸血鬼故事,而是乔希本人该被放在故事的哪个位置。
先别管我信不信。
马什说,我能接受法兰先生讲的故事,至少也可以听听你的。
继续说。
乔希微笑。
你是聪明人,阿布纳,你应该可以自己猜出来。
天杀的,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聪明。
马什说,告诉我吧。
约克啜了口酒,耸耸肩。
他们是我的敌人。
他们真的存在,阿布纳,而且就在这里,在你的密西西比河沿岸。
通过这样的书籍,通过查阅报纸,通过许多辛苦努力,我从东欧的山脉、德意志和波兰的森林、俄罗斯的大草原追踪他们来到此处,来到你的密西西比河流域,来到新世界。
我认得他们。
我会终结他们和他们制造的一切。
他微微一笑,现在你能理解我的剪贴簿,还有手上的血迹了吗,阿布纳?阿布纳·马什想了想。
我记得你要求在主船舱里到处挂镜子,代替油画。
这是为了——加强保护吗?完全正确。
还有白银。
你什么时候见过装备了这么多银制品的汽船?没有。
最后,不用说,我们还有河流。
这条古老而险恶的河流,密西西比河,这个世界所不曾见过的巨大水流!你明白吗,菲佛之梦号是个庇护所,我可以伤害他们,他们却无法接近我。
真奇怪,你没叫托比在每样菜里加大蒜。
马什说。
我考虑过,乔希说,可惜我讨厌大蒜。
马什从头至尾细想了一遍。
姑且说我相信——他说道,——不是说一定相信,但先假设我信,我会继续问下去。
还是有几件事我弄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对我和盘托出?如果在拓殖者旅馆的时候就告诉你,你永远不会让我投资你的公司。
我需要自由行动的权力。
你为什么要昼伏夜出?他们在夜晚出没。
他们出来活动的时候比较容易被发现,比安然躲在藏身之处的时候容易。
我很清楚我的猎物的习性,我维持和他们一样的作息时间。
还有你那些朋友呢?西蒙和其他那些人?西蒙和我共事很久了。
别的人是新近加入的,他们知道真相,帮助我完成我的任务。
我希望你也能同样帮助我。
从现在开始。
约克微笑,别担心,阿布纳,我们和你一样,都是人。
马什摸摸胡子。
我喝杯酒。
他说。
约克倾身准备斟酒,他赶紧加了一句,不,不要那个,乔希,有没有威士忌?约克起身为他倒了一杯。
马什一口气灌下肚。
这整件事,我不敢说我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死人,吸血怪物——我以前从不相信。
阿布纳,我玩的是危险的游戏,我从没想过要把你和船员们牵扯进来。
如果不是你坚持,我永远不会说这么多。
假如你想置身事外,我不会反对。
只要你照我的话做,为我驾驶菲佛之梦号,我要求的仅止于此。
其他事我会料理好的,你怀疑我的能力吗?马什望着他自在的坐姿,想起那对灰眼中的魄力,还有他握手时的劲道。
不。
我已经尽可能坦白一切了。
乔希继续说,我并非只执着于我的目标。
我和你一样热爱这艘船,阿布纳,对她也有同样的梦想。
我想驾驶她,认识这条河。
但愿她击败日蚀号那天我会在场。
你一定要相信,当我说──门上传来敲门声。
马什吓了一跳。
乔希·约克微笑着耸耸肩。
那些来自纳齐兹的朋友们要来喝一杯。
他解释,请稍等!他喊了一声,然后用低沉急促的声音对马什道,想想我说的一切,阿布纳。
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但请遵守约定,别向任何人提起,我不愿意牵扯旁人。
我可以保证。
马什说,真见鬼,谁会相信这种事?乔希露出微笑。
我来斟酒,麻烦你为我的客人开门好吗?他说。
马什起身开门。
门外一男一女,正轻声交谈着。
在他们身后,月亮悬挂在两根烟囱之间,仿佛一枚锃亮的奖章。
纳齐兹山下区传来一支小曲,声音微弱而遥远。
请进。
他说。
两名陌生人是一对俊男美女,马什在他们进门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男的很年轻,几乎有些孩子气,高瘦英俊,一头黑发,肌肤光滑,嘴唇丰润。
他向马什短短地瞥了一眼,黑眼睛里有一股苛酷冰冷的神色。
至于女人——阿布纳·马什望着她,发现很难移开视线。
这是一位真正的美女,长发漆黑如午夜,乳白的肌肤细如滑丝,腰肢纤巧,马什很想伸出手,看自己的巨掌是否能将它完全包覆,但他只是凝视着她的脸,发现对方也望着他。
她的双眼不可思议,马什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那是一种深邃而柔软的紫色,充满诱惑,他觉得自己仿佛会陷进去。
他想起曾在河上见过一两次那样的颜色,在日暮时分,黑暗降临之前——一抹奇异、静谧的紫罗兰色,转瞬即逝。
马什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直到女人给了他一个谜一样的微笑,轻快地转过身去。
乔希已经斟满四个酒杯,给马什的是平底杯盛着的威士忌,给自己和宾客的是他的私家藏酒。
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他一面分送酒杯,一面说道,相信你们对起居设施都很满意吧?相当满意。
男人说着举起酒杯,怀疑地打量着。
想起那玩意儿的滋味,马什一点也不怪他。
你有艘漂亮的船,约克船长,女人的声音温润可人,这趟航程一定会非常愉快。
希望我们能够一同旅行一段时间。
乔希亲切地答道,至于菲佛之梦,我为她很骄傲,不过你的赞赏应当归功于我的合伙人。
他打了个手势,请容我向你们介绍,这位绅士是阿布纳·马什船长,是我在菲佛河运公司的同事,坦白地说,也是菲佛之梦号真正的主人。
女人再度向马什露出微笑,男人生硬地点点头。
阿布纳,约克继续说,容我向你引见新奥尔良的雷蒙·奥特嘉先生,以及他的未婚妻瓦莱丽·马尔索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们。
马什笨嘴拙舌地说。
乔希举起杯子。
干杯,他说道,为一个新的开始!他们同声复诵这句话,饮尽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