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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2025-03-30 09:02:42

当西弗娜89从被损坏的天文台大楼跌跌撞撞地出来时,黑暗仍然笼罩着整个世界。

星星那恶魔般的光流仍然在卡尔盖什上空泛滥,但是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微弱的黎明之光,这是太阳也许正在回到天空的第一个有希望的征兆。

她双腿伸开站在天文台的草坪上,仰着头,深深地呼吸空气。

她的头脑麻木。

自从天空变黑,星星突然出现,像百万支喇叭一同吹响以来,她不知道已过去了多少小时。

整个夜晚她一直在天文台走廊上徘徊,找不到出去的路,与从四面向她扑来的疯子们搏斗。

她自己是否也发疯了,这不是她停下来思考的事。

她一门心思只想生存下来:猛击那些抓住她的手,用从跌倒的人手里抓起来的棍棒去挡开向她挥动着的棍棒,躲避那些七、八人一组手挽手蜂拥而至的疯子……他们发出尖叫,从挡路人的身上踩过。

在她看来天文台里有上百万个市民。

无论她的目光转向哪里,她都能看见肿胀的脸、突起的眼睛、伸出的舌头、缺嘴以及像魔爪一样弯曲的手指。

他们正在捣毁一切。

她不知道比尼或塞里蒙在哪里。

她模糊地记得阿瑟被一二十个愤怒的无赖簇拥着,密麻的白发竖立着……走下楼梯,消失在人群之中。

除此之外西弗娜什么也记不清了。

在整个日食的过程中,她像一只陷入迷宫里的老鼠,在大厅走廊里来回地跑动。

她对天文台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但是如果她神志清醒的话,离开大楼对她来说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此时星星的强光从每户窗口无情地向她直射过来,她的大脑好像被碎冰穿透过一样。

她不能思维,只能来回跑动推开那些面目狰狞、自言自语的傻瓜,挤过那些破衣破裤的人群,绝望地寻找主要出口,可是却,徒劳无益。

因此,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却像陷入一个无休止的噩梦之中。

现在她终于出来了。

她不知道是怎样出来的,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道门,在走廊尽头,她深信这是她曾经穿过数千次的那道门。

她一推,门开了,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向她袭来,她便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整个城正燃烧着,她看见了远处的火焰,一个明亮的、疯狂的红色火球映红了黑暗的天空。

她听见尖叫声、哭泣声以及疯狂的笑声从四面传来。

她脚下有一条小道沿山腰而下,一些人正在愚笨地将树拔倒,他们拖着树枝,用力把树根从地里拔出。

她猜测不出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也许他们自己也猜不出。

在天文台的停车场里,另外一些人将汽车推翻。

西弗娜不知道其中一辆是否是她的,她记不起了,一点也记不清啦,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费了些劲才回忆起来的。

西弗娜,她大声说道,西弗娜89,西弗娜89。

她喜欢这个名字的读音。

是个好听的名字。

这也许是她父亲的名字……或许是她祖父的名字,究竟是谁的,她很难确定。

西弗娜89,她再次说道。

我是西弗娜89。

她力图想起自己的住址。

不,这哪里住址,简直就是一大堆无意义的号码和数字。

看星星!一位女人尖叫着从她身边奔跑过去,看着星星死去!不,西弗娜平静地答道,我干吗要死呢?可是她还是看着星星。

她现在几乎已习惯它们啦,它们像明亮的灯……非常亮……在天空里挨得很近,尤如一大束光亮闪烁的斗篷悬挂在天空。

当她持续看一两秒钟时,她想她可以分辨出每一个独个的光点,带着超凡的精力博动着,显得比周围的星星更亮。

但她至多只能看五六秒钟,接着所有那些跳动着的光会把她征服,使她的头皮发痛,脸火辣辣的,她得低下头,用手指去擦双眼间感到阵阵疼痛的地方。

她无视身边的所有疯狂,穿过停车场,出现在对面的某个地方。

一条铺就的路从那里通往天文台底部侧面的山脊上,她大脑里仍然健全的某处告诉她,这是从天文台到大学校园主要部分的路。

再向前走到高处,西弗娜终于看见了大学里一些较高的建筑物。

你应该去拯救那些土简。

一个声音在在她的脑子里说道,她辨别出是她自己的声音。

土简?什么土简?汤姆博土简。

哦,是的,当然啦,她不是一个考古学家吗?是的,考古学家的天职就是发掘文物。

她一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从事这一工作。

萨颉莫特?贝克妮坎?好像是发现了史前的这些土简记载。

在一处叫做汤姆博的地方,有非常重要的古物,文物。

我干得怎么样呢?她自问道。

回答是:你干得不错。

她微笑了。

渐渐地感觉好多了。

她想,是地平线上黎明的曙光正在温暖着她。

早晨即将来临,太阳奥纳斯正进入天空。

一旦奥纳斯升起,星光就会退去,恐惧就会减轻。

星星正快速地消失,东边的那些星星已经在奥纳斯强大的光线下变得暗淡。

即使在黑暗仍然笼罩的西边天空,星星也变成了池塘里的小鱼,忽隐忽现。

那些可怕的强光已开始消失,现在她能够连续不断地看着天空,而头不会感到疼痛。

她的头脑清醒多了,现在她很清楚地记起:她在哪里住过,在哪里工作过,前个晚上在干些什么。

在天文台……和她的天文学家朋友们在一起,他们预告了日食……日食……她终于明白她一直在干些什么:等待日食的出现,等待黑暗,等待星星。

对的,还等待火焰,西弗娜想道,而且它们就在那里。

一切完全按计划而发生,像以前曾经燃烧过多次一样,世界正在燃烧……点火的不是上帝,不是星星的威力,而是普通的男女。

他们对星星的恐惧近乎发狂,陷入了绝望的慌乱之中。

他们不得不采取一切手段来恢复白昼的正常光芒。

尽管她身边一团糟,可她却保持了镇静。

她受伤的心智麻木不仁,不能对黑暗所带来的灾难作出完全的反应。

她沿路而下,一直往前走,走进了校院的方院,穿过遭毁灭和破坏的可怕场景,没有感到震惊,没有对所失去的一切感到后悔,对未来的困难时光也不感到畏惧。

有这样的感觉,是她的头脑还没有完全恢复所致。

现在她纯粹是一位观察者,平静而孤立无援。

她知道那边正燃烧着的建筑物是她帮助设计的大学图书馆,但这一景象并没有对她有任何触动。

此时,即使是从某个遭破坏的具有两千年历史的考古现场走过,她也会对那些陈旧的历史记录不屑一顾。

她决不会想到要为二千年古老的废墟而哭泣,当她身边的这所大学被火焰吞噬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要哭。

现在她已来到校园中央,寻找着熟悉的路。

一些建筑物还在燃烧,一些已经熄灭。

她像梦游者似的朝左转,经过行政大楼,转向右来到体育馆,又转向左边的数学大楼,然后弯来拐去地走过地质学和人文学大楼,来到了自己的指挥部……考古学大厅。

前门是开着的,她走了进去。

整幢大楼看上去几乎安然无恙,门廊里的一些陈列柜被破坏了,但不是被抢劫者弄坏的,因为所有的展品仍然遗留在那里。

电梯门从铰链上脱落下来,楼梯旁的广告版掉在了地板上,除此之外一切很明显地完好无损。

她没听见任何响动,这里空无一人。

她的办公室在2楼。

上楼时她无意中碰到一位老人的身体,他朝上躺着。

我想我认识你,西弗娜说,你叫什么?他没有回答。

你死了,还是活着?告诉我。

他睁着一双无光的眼睛,西弗娜用手指按了按他的面颊。

穆德林,那是你的名字。

或者是……噢,无论怎样你太老啦。

她耸耸肩,继续朝上走。

办公室的门没上锁,里面有一个人。

他看上去也很面熟,但是这个人依然活着,蜷缩着身体用一种奇怪的姿势靠在档案柜上。

这人很结实,长着强有力的前臂和宽大的颧骨,深陷的胸部。

他的脸汗晶晶的,双眼里充满了火热的光芒。

西弗娜?你来了?我来拿土简,她告诉他说,这些土简非常重要,它们必须受到保护。

他将蹲伏着的身子直了起来,蹒跚地朝她走了两步。

土简?这些土简已经不见了,西弗娜!教徒们把它们偷走了,记得吗?不见了?不见了,对,就像你的心智一样。

你已神智不清啦,不是吗?你面无表情。

眼里无人,我能看得出这一点。

你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你是巴利克。

她说道,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

这么说来,你还真的记得起啰。

对,巴利克。

穆德林在楼梯上,他死啦,你知道吗?巴利克耸耸肩。

我想是的,一会儿我们大家都将死去。

整个世界已经疯狂。

可我干吗要劳神地告诉你那个呢?你也疯啦。

他双唇发抖,双手颤栗,发出一种短暂而奇异的笑声,接着他又紧咬着下巴好像要抑制它们。

整个黑暗期间我一直在这儿,我工作晚了,当光亮开始退却的时候……我的天啊,他说道,星星、星星。

我很快看了它们一眼,然后我便躲到了书桌下,之后便一直呆在那里。

他走到了窗户边,但是,现在奥纳斯即将来临,噩梦一定会结束。

外面是不是到处都着火啦,西弗娜?‘我来拿土简。

她再次说道。

它们不见了他给她拼写着这些字。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见了,不在这里了,被偷走了!那么我要拿我的制作的图表。

她说,我必须保护知识。

你是不是完全疯啦?你刚才在哪儿,在天文台吗?你清楚地看见了星星,是吗?他又开始咯咯笑起来,对直地穿过房间,向她靠近。

西弗娜的脸由于恶心而有些扭曲,现在她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令人十分不悦的强烈而难闻的汗味,像是有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了。

他看上去好象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没睡过觉。

当她向后退时,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想要图表,巴利克。

当然,我会把图表给你的,还有照片和所有一切,但是我先得给你其它的东西。

到这儿来,西弗娜。

他伸出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她的乳房,他那粗糙的面颊紧贴着她的脸,他身上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

她悖然大怒。

他怎敢像这样摸她?她愤怒地将他推开。

嗨,别这样,西弗娜!来吧,乖乖的。

天知道,世界上只有我们俩个,你和我,我们将居住在森林里,猎小动物,采摘坚果和浆果。

对,做猎手和采集者,我们还将发明农业。

他大笑起来,双眼里闪烁着淫光,皮肤发黄。

他再次饥渴地伸手抓她,一只杯状的手抓住她的一个乳房,另一只手滑向她的脊椎,将脸贴到她喉咙边上,像某种动物一样,用鼻子胡乱地吻她。

他的双唇不断地与她的嘴唇交织在一起,同时,他开始推着她后退到房间的角落。

突然西弗娜想起了某个晚上她在天文台大楼里拾到的那根棒子,这根棒子仍然还握在她的手上。

她迅速地将棒子向上一举,狠狠地打击巴利克的下巴上。

他将头猛地往后一仰,弄得牙齿卡嗒卡嗒地响。

他放开了她,向后蹒跚地退了几步。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疼痛难忍,他的嘴唇被打破了,血顺着嘴角淌个不停。

嗨,你这个婊子!你干吗要打我?谁叫你碰我。

完全正确,我是摸你来着!而且时间也刚好。

他按着下巴说:你听着,西弗娜,把棒子放下,别那样瞧着我。

我是你的朋友,你的伙伴。

现在整个世界已变成了一片丛林,就我们俩了。

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现在独自行事是不安全的,你不能这样冒险。

他再次向她逼近,举起双手去抓她。

她再次打了他。

这次她挥动着棒子,猛击了他的面颊,专打冒出的骨骼部位,由于用力过猛,巴利克打了个趔趄。

他把头偏向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向后跚蹒了几步。

但他仍然没有倒下去。

她用力将棒子挥成一个长长的弧形第三次朝他耳朵上部打去。

当他倒下的时候,西弗娜再次鼓起全身力气击打了同样的地方。

巴利克双眼紧闭,发出一种闷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着墙边沉了下去,头和肩各扭向一边。

看你还敢不敢碰我。

西弗娜用棒子尖戳着他说。

巴利克既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

巴利克再也不会去碰她了。

现在该找土简了,她想着,感觉很平静。

不,土简已经不在了,巴利克说过。

被偷走了,她现在想起来了:它们的确被偷走了,在日食之前就消失啦。

好,那么图表呢,所有那些汤姆博山丘的结构图画呢?里面画有石墙、地基上的炭灰以及古代火灾,这些火灾就像此刻正毁灭萨罗城的火灾一样。

它们在哪里呢?噢,在这儿的图表柜里,这是属于它们的地方。

她把手伸进柜里,取出一扎羊皮纸文稿,迅速把它们卷起来夹在腋下。

此刻她想起了倒在地上的巴利克,瞥了他一眼。

但是巴利克仍然一动不动,看上去他也没有动的意思。

在楼下的办公室门外,穆德林仍然呆在原处,一动不动地伸展着四肢,僵硬地躺在楼梯平台上。

西弗娜绕过他朝一楼跑去。

大楼外,早晨慢慢降临。

奥纳斯正徐徐上升,星星在它的亮光下显得更加暗淡。

尽管吹过来的风里仍带着浓浓的烟味,空气似乎更洁净和清新了。

她看见数学楼下面有一帮人正在捣毁窗子,一会儿后他们看见了她,用沙哑而语无伦次的语言向她喊叫着,几个人朝着她跑了过来。

她胸部被巴利克挤捏过的地方很疼,她不想有更多的手来碰她。

她转过身,急速地朝考古大楼后面跑去,穿过小道旁边的灌木丛,径直地跑过草坪,倾刻间来到了她所熟悉的植物系灰色大楼前。

大楼后有一个小小的植物园,园外的小山丘上是一个实验植物园,紧挨在环绕校园的森林边上。

西弗娜朝后瞧了一瞧,以为那帮人依然在追她,虽然她不能确信,但她还是从植物大楼疾驰而过,轻轻地跳过了植物园周围的矮墙。

一个驾驶着割草机的人向她挥手,他穿着大学园丁的草绿色制服,正有条不絮地在园子中央来回地修剪灌木。

他边工作边咯咯地自笑着。

西弗娜从他身边绕过,短跑几步,来到了植物园。

他们仍然在追赶她吗?她不想费神往后看,便一直地跑、不断地跑。

这才是上策。

她那双修长有力的腿载着她轻松跑过了几排排列整齐的树木。

她稳步地向前跑着,感觉很好。

跑,就这样往前跑。

她来到了植物园较为崎岖的地带,那里荆棘丛生,一切都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西弗娜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心想没有人会追到那里来。

树枝像爪子似的抓伤她的脸,划破她的衣服。

当她穿过那片稠密地带时,把手里的那卷图表弄丢啦,空着手来到了远处的另一头。

让它们去吧,她想。

总之它们不再有任何意义啦。

可是现在她得休息。

走过植物园边上的一条小溪时,不小心一下子摔倒在一块冰凉的绿色笞鲜上。

由于筋疲力尽,她喘着粗气。

此时没有人跟踪她,只有她一个人。

她抬起头透过树顶往上瞧,金色的阳光布满了天空,星星再也看不见了。

黑夜和噩梦终于结束啦!不,她想,噩梦才刚刚开始。

震惊和极端的憎恶波浪般地在她心中起伏,整个夜晚,缠绕着她心灵的麻木感开始消失。

几小时的精神分散以后,她开始重新理解事物的结构,把一件接一件的事件组合起来去弄明白它们的意思。

她想起一片废墟中的校园,远处城市上空升起的火焰,到处闲荡着的疯子、混乱及劫掠。

还有巴利克抓她时脸上的奸笑,她打了他以后在脸上呈现的惊讶表情。

我今天杀了一个人,西弗娜震惊而愁苦地想道。

我,我怎么会干下这样的事情呢?她开始发抖,令人感到恐怖的记忆使她的心充满了惊吓:她打他时棒子发出的声音,巴利克向后蹒跚跌倒的样子,再次的棒击,血,以及他那歪扭的头。

正是这个人,曾经与她共事一年半,在贝克里莫特考古现场,耐心地帮她做过发掘。

此时却象一头被屠宰的野兽,倒在她的棒下。

而事后,她却出奇地镇静……制止了他再次骚扰她而获得的满足感,那也许是整个记忆中最丑陋的部分。

然后西弗娜告诉自己,她杀死的不是巴利克,而仅仅是巴利克躯壳里的一个疯子,当他用手去抓并抚摸她时,他目光疯狂,胡说八道。

当她挥动着那颗棍棒时,她也不是真正的西弗娜,而是魔鬼西弗娜,梦幻中的西弗娜,透过黎明的恐怖梦游的西弗娜。

不过现在,神志正在恢复。

现在,她已开始理解日食引起的事件带来的冲击和影响。

她不仅不会让自己为巴利克的死而感到内疚……也不会为整个文明的消亡而有任何负罪感。

她听见从后面远处校园的方向有声音传来,声音像野兽发出的一样很沉,是那些头脑已被星星破坏再也不能恢复的人传来的。

她伸手寻找棍棒,在穿过植物园的疯狂的逃跑中,她是否把它搞丢了呢?不会的,不会的,它就在这儿。

西弗娜抓起它,拨腿就跑。

森林似乎在向她点头召唤,她转身跑进了一片凉爽的小树林。

只要体力支撑得了,她会继续跑的。

除了继续跑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干呢?跑,跑。

《日暮》[美]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