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自然欣赏课的上课地点离赫勒住的地方很近——就在第42街和第48街之间,紧靠河边的联台国公园里。
这是9月一个怡人的下午:碧草茵茵,天水一色。
白色的秘书处大楼雄伟地矗立在联合国大会楼和年会楼的后面。
班上有些同学已按时聚集在和平女神塑像前。
他们是大学生,大都穿着牛仔裤和粗布衣服;有些戴眼镜,有些不藏;有些胖,有些瘦。
赫勒将他们看了个遍。
没有人彼此交谈,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显然,他们被此之间都很陌生。
我从电梯的镜子中早就知道了赫勒韵打扮:做工别致的磨毛牛仔套装,棒球帽和钉子鞋——除了帽子和鞋子,他这一身显得又利索又阔气。
他比其他人要高一头。
他背着一个小小的粗帆布背包,而其他人都是拿着大包。
他显得很出众,总有眼光瞥向他,尤其是姑娘的眼光。
又走来几个学生,总数已接近20人。
西蒙斯小姐走过来啦!她步伐坚定地走着。
她穿着旅游鞋,而且不顾天气炎热,穿着花呢裙和夹克衫。
她手中的拐杖看上去倒更像根大棒。
她的一头褐发紧紧拢在脑后,还戴一顶男式射击帽。
她立定站好,把她那副仿角质眼镜推到额头上,扫视着学生。
等看到赫勒时,她手一松,让眼镜落回到鼻粱上。
啊,这可是个好兆头。
我对西蒙斯小姐信心十足。
即使其他人都已失败,这一个也会叫赫勒胆战心惊!她开口一说话,便让我倍受鼓舞!哦,你来了,威斯特,她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今天小爱因斯坦感觉如何?头昏脑胀,苦不堪言吧!我听说你昨天又以势压人,逃脱了辅导的重负。
好啊,别害怕,你还没过铁丝网呢,威斯特。
你倾心迷恋的战争不过是刚刚打响!她又举起眼镜,好看清全班同学,然后对大家说:下午好,明天希望更好。
我总是把第一堂自然欣赏课安排在这个联合国公园里。
联合国成立于1945年,旨在阻止战争升级,尤其是核战争。
从那时起,这个愿望就被埋葬在这些白色的巨大陵墓中。
具有历史意义的是:这片地方从前曾是曼哈顿的屠宰场。
这倒是个很有说服力、很能切中主题的事实。
联合国,这个黑暗的坟墓埋葬了人类最伟大的愿望,这坟墓有钱,有权,有势!可是,我必须提请各位注意,尽管如此,坐在这些阴森房间中的那些人贪婪,自私,而且只会为自己的私利打算,他们整日整年地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一心只是想方设法逃避他们真正的责任。
而他们曾经发过最神圣的誓言要来承担这些责任!如果这些下流、卑劣的恶棍阴谋得逞,地球就会在热核裂变和热核聚变中被炸成碎片!威斯特,注意听讲。
她放下眼镜,朝他皱着眉头。
她举起眼镜对其他学生说:所以,同学们,我们就从这个破灭的希望——联合国——讲起。
这堂课中你们所看到的每一样生物不久都将死去——毁于联合国的懦弱、邪恶、大意,渎职、幕后交易和种种贪婪之举。
威斯特,你在看什么?赫勒答道:尽管被人践踏。
这些草却依然挺拔。
倘若他们不用加氯消毒水灌溉会更好。
注意听讲,威斯特,西蒙斯小姐严厉地说,这是自然欣赏课,不是毒气使用课!好,同学们,我希望你们能记下我告诉你们的重要数据。
你们看见那边那群人了吗?我想请你们注意观察在公园里四处乱逛的这些联合国官员,瞧他们脸上那种洋洋自得、心满意足的表情。
赫勒插话说:他们戴着蓝黄相间的制服帽和肩章,身分牌上写着‘美国军团第89地方分会,衣阿华州得梅因市’。
这是个成员国吗?西蒙斯小姐对他不理不睬。
同学们,你们必须留心,带着恐惧与愤慨去留心,看看这儿到处充斥着极不负责的态度。
倘若这些人肯尽职尽责……威斯特,你在看什么?这些树叶,赫勒说,总的来说,这些树木在河里升腾起来的油烟中依然生长得很茁壮。
不过。
树叶的颜色反映出土壤的矿物质已有损耗。
注意听讲!西蒙斯小姐断然截住他的话头。
同学们,倘若联合国果然能够尽职尽责,我们或许就能彻底永远地消除人类这种像旅鼠一样对自我毁灭的狂热。
什么是旅鼠呀?一个女生问。
它们是一群可怕的老鼠,每年都有为数众多的旅鼠投入海中集体自杀,西蒙斯小姐热心地说,如果联合国能够振聋发发聩振臂高喊‘消灭资本主义战争贩子!’郝么人类还有希望。
威斯特,以上帝的名义,你又在看什么啊?水泥筑的矮墙上躺着3只海鸥。
它们的脚爪上沾着一块块油污,牢牢地把它们固定在水泥上。
两只已经死去。
第3只尽管浑身上下的羽毛已浸透油污,却仍在垂死挣扎,想要获得自由。
那些鸟,赫勒回答道,它们跑到浮油里啦。
我认为这样就更容易让你去捕捉它们,然后用一颗原子弹炸死它们!不必去理会他的精稽表演,同学们。
总有个把学生想要哗众取宠,引人发笑。
一架直升机贴着河面低飞,声音盖过她的话语。
赫勒藏上一副手套。
他走过去,确认那两只鸟的确已救不活了,便转向第3只鸟。
它无力地用喙去啄,想要自卫。
赫勒跪下来,拿出一个小喷雾器:天啊,他险些真正犯下一次违规;上面清清楚楚用沃尔塔尔文字写着飞船联队军需第14基地,564号溶剂!也许会有人注意到的!他拿出红星战斗特工专用抹布,包住鸟儿的眼睛和呼吸孔,然后动作迅速地喷洒着它的羽毛。
瞬间,油污不见了。
他提起鸟爪,擦过后也喷洒一遍。
他检查着鸟儿,找到一二个漏掉的污点,一一地除掉。
他总是有沽癖!他拿出一瓶水,注满一瓶盖。
鸟儿头上的布条已经松下来,刚要挣扎,又改了主意,从瓶盖中喝了口水,接着又喝了好几口。
你是脱水啦,赫勒说,太阳太毒啦。
再啜几口吧。
真是个大傻瓜。
它是只地球鸟,他却对它讲沃尔塔尔话!他拿出半块三明治,捏碎了搁在草地上。
鸟儿无疑是有些惊讶,就伸伸翅膀想要飞走。
但它看见三明治后又决定先用午餐。
对,这才是只乖乖鸟,赫勒说,你要远离那些黑东西。
那是油,明白吗?石油!鸟儿叫了一声后接着吃三明治。
我不明白它干嘛要叫。
它可不懂沃尔塔尔话呀。
赫勒四处看看。
当然,自然欣赏课的学生们都已走开了。
他使劲听着,越什么也听不到。
他迅速侦察一番。
他抽抽鼻子。
他究竟在嗅什么?他回头瞥一眼。
那只海鸥正要起飞。
它掠过他的身边,盘旋着朝河边飞去,渐渐便无影无踪。
赫勒抽着鼻子,小跑着朝前奔去,一会儿就来到大会接的接待中心。
那儿有一个问讯处,但赫勒并没走过去。
他好像对这地方很好奇。
四周的墙其实是些半透明的玻璃,柔和的光线就是那样透进来的。
他走近一面墙仔细看着,我想大约是想找出透光的原因吧。
他走进会议厅,同学们就在那儿。
西蒙斯小姐正滔滔不绝地讲着:……代表们本来可以在这里仗义直言,用宏亮而高贵的声音谴责使用核武器。
可是,唉,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占据这些位置的人们出于自我保全的目的都沉默着。
他们……赫勒看着几块大理石。
西蒙斯小姐一路口若悬河,根本不去理会那个跟在学生身后,俨然也成了班级一员的导游。
学生们尾随着西蒙斯小姐走进年会楼,一会儿便来到一个大会议室,门牌上写着:┌────────┐│ 安全理事会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那200个空空的座位——自然没有任何会谈正在举行,而且一两周都不会有会议——西蒙斯小姐继续讲解:……现在我们终于来到那些寡头们的巢穴,纵然联合国大会有所举措,提出了明智的禁令,坐在这里的15个国家也会加以否决。
而5位常任理事国——美国、法国、英国、苏联和中国——其中任何一位都有权拒绝任何一项全球人民的热切恳求!但凡有识之士努力使核武器成为非法并使全世界裁军,他们就会设置种种障碍加以阻挠。
对权力的贪欲、自我膨胀和偏执妄想,促使这些自命不凡的人一步步朝前冲击,离死亡边缘越来越近。
赫勒原先一直在观赏金碧辉煌的挂饰和一幅壁画,但一听她最后几句话,使突兀地问道:是谁在拖延问题的解决?西蒙斯小姐用自己那副宏亮的声音说:是苏联的那些叛徒们,他们出卖了革命,自己做了无产阶级大众的暴君!谁问的这个问题?问得好!是威斯特。
一个女生说。
哦,又是你!威斯特,不许扰乱课堂秩序!西蒙斯小姐说完便领着大家退出房间。
赫勒的眼睛在一座雕像上流连忘返:一个男人正使足力气在拨什么东西。
赫勒问:这个雕像在干什么呀?西蒙斯小姐说:这是一座苏联雕像。
一个工人被迫化犁为剑。
它拟人化地表现了无产阶级被背叛的命运。
她回过头把眼镜往上一推,啊,问得好,乔治。
赫勒环顾四周,想看看乔治是谁。
其他学生也面面相觑。
她将学生们重新集合在和吊女神的雕像下。
今天。
同学们,只是一个开始,我努力要为你们指点这门课的要旨。
不过我将重新讲一下我们为什么要从这儿开始,所以请格外注意听讲。
在以后的那些星期日自然欣赏课上,我们将看到许多东西,但它们注定要被核战争摧毁。
你们欣赏着自然界的美丽,注视着每一朵鲜花,每一片绿叶,每一只柔嫩的爪子,每一根软软的毫无抵抗能力的绒毛,你们要想到,这一切都将在那场惑怖的、惨绝人寰的热核战中毁于一旦!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哦,她说中啦!如果赫勒能完成使命,沃尔塔尔船入侵放宽延期,那么这些粗笨的原子弹就会让他们惊恐不安!所以,同学们,她接着说,倘若眼下你们尚且感觉不到签名加入反核运动组织的紧迫性,我敢说不久你们也就会感觉到了——纽约警方的干涉是不值得去理会的。
下课。
威斯特,请留下来。
学生们四散走开。
赫勒走到西蒙斯小姐身边。
她举起眼镜看着他。
威斯特,你的课堂表现毫无进步。
你总在打断别人,还干扰课堂秩序,你并没有认真听讲!我听到了你讲的一切,赫勒争辩道,你说如果联合国不采取行动,这颗行星就会用热核武器毁灭自己。
而正是你这样的人制造了热核武器,威斯特。
我的措辞要激烈得多。
所以你今天的成绩是负1分。
要知道,如果你平时成绩不好,那么就算在期末考试中像能以势压人得个满分也无济于事。
而如果你这门功课不及格,威斯特,你就拿不到毕业证书,也就没有人会听你讲话。
你处心积虑想要炸飞地球,可是你永远也甭想做成这件事。
我要为这项伟大的事业克尽绵薄之力,威斯特。
再见。
她转身大步走开。
赫勒颓然坐倒。
我是多么高兴啊!西蒙斯小姐叫他前进不得啦。
一位多么神奇聪明的女性!她的短发和眼镜掩盖了她的美丽。
尽管她显然是憎恨男人的女人,我却感到心中油然涌起一般强烈的柔情,渴望能紧紧地拥抱她,告诉她,她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我的盟友啊!在混乱的海洋中,我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哦,我看着赫勒呆呆坐在那里痴痴地盯着草叶,感觉真是好极啦!帝国的命运操纵在一个女人柔嫩娇美的小手中。
不过在行星漫长的历史中这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我向众神祷告,但愿她扼住赫勒小命的那双手将永远是坚定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