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像一只围着杆子按转的白鼠一样在他的小房间里转圈,他的脑子比他跑得还快。
他摇撼着门闩,向离去的军士大喊大叫,但麦莱克对他毫不理睬。
心中集聚的恐惧使他对着看守大喊,但那个马立德,也是麻木不仁的。
沿着墙绕圈使詹头昏眼花,或许他能忍耐训斥,甚至面对不打断骨头的鞭打,但这种情形足可以把他逼疯。
他早已不再怀疑他在这儿。
因为毕竟,他确确实实在这儿,上帝啊!他们要处置他是什么意思?他还想从马立德人那儿得到点儿信息。
看守很矮小,脑袋中间长了一只眼睛,身体向后弯曲,只穿一件斗篷,没穿鞋,原因之一是因为它有蹄子。
安静点儿!最后马立德说;你最好还是睡觉吧。
说完之后把脸转向别的方向,完全像聋了一样。
最后詹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他倒进一堆毯子里,把脸埋在手臂里,努力把他的神经末稍聚到一起并捆绑起来。
他的奇怪的处境已经够糟的了,但还远不如詹自己糟……谁是泰戈?他是干什么的?不错,他和詹略有相似之处,但这还不够。
似乎泰戈在这里尽人皆知,并因为行为恶劣而闻名,但如果詹还不是泰戈,那泰戈在哪儿?他无法问答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被公认为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麻木地躲在那儿。
有一两次他推断这仍然是那个监狱,但每一次他指头去验证时,都看见马立德人带着他那可憎的尊严站在那儿。
是的,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流线形的船体乘风破浪时发出的嘶嘶声,以及船顶风吹索具发出的声音。
这是大海,—个不知道什么名的大海。
这是这条船的禁闭室,这种式样的船在一百多年前就不再用于航海了。
最后詹开始打盹,沉沉地入睡。
完全无用。
他刚一闭上眼睛,就被铁门闩的哐当声惊醒,紧跟着的是盆子相撞的嘎嘎声,声音在空空的走廊上显得那么空旷。
詹坐起身,他认真地环顾四周。
在门口的不是马立德,而是一个穿蓝衣服的警察正把一盘饭从门下塞进来。
你想永远这么睡下去吗?戴弗·木林斯说,漫不经心地刮着那涂满泡沫的脸,你整晚都又滚又踢,我简直都没有办法合眼。
我……对不起,詹说,眨着眼打量着这小牢房,情绪非常激动。
他充满感激地深吸一口气,只是吸进了消毒剂的味道。
但那丝毫没有削弱他的感激之情。
现在事情很清楚,那艘船和伊弗特都存在于恶梦之中。
还有,当他看见玻璃里面詹·帕尔莫的有病似的面容正瞧着他时,他真想高兴地喊出来。
对于一个绅士来说,那有些过分了吧?戴弗说,你当然可以作出高兴的样子。
请再说一通。
詹说。
不对劲,戴弗气急败坏地说,晚饭后,你一直说胡话,醒来后却像一只金丝雀般歌唱。
谋杀?别告诉我你离开过,全都忘了。
詹呻吟着,躺到床铺上,他用手挡着脸,让自己在记忆的墨汁淹没他时能稳定些。
谋杀,他因谋杀来到这,一个名叫钟瑞的伊弗特人杀了一个名叫弗罗比斯的人。
现在他们想要为此绞死一个无望的无辜的帕尔莫。
现在我宁愿你像鸟一样叫而不是低嗥。
我的狱友,高兴点,他们绞死人只一次。
他说着把盘子拉到跟前取过松软的热蛋糕,津津有味地吃着。
来吧,来吃点儿。
机械性地准备听从任何命令的詹顺从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桌边,接过递过来的盘子。
他甚至在面饼上涂了黄油并叉了一叉子送进了嘴里。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他闭上嘴,爬上床,四肢分开,脸朝下趴在那里。
没那么难吃,戴弗说,当然,在一些监狱里他们供给果冻布丁。
但我的座右铭是钓着什么就拿什么,别问太多问题。
没有人把我与绞死联系起来,或说他们要绞死我这类话,所以我不太有经验。
但是见鬼,你不应该让它把你击垮成那样。
你出生了,活了一阵儿,然后被人砍死或得了肺病什么的,就那么回事。
相信我,我会怎样去见梅克先生,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消息还不太坏,但是你却不一样。
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你不用再担心,事实如此。
来吧,在你变成僵尸前再吃几块热蛋糕。
看到詹没动,戴弗把那一份儿也放到他自己的盘子里,像平常的好胃口一样,很快就把它们吃光了。
最后神情忧伤地看看餐巾下是否还有,他一无所获,便把盘子滑进走廊,和对面牢房里的造假币的人聊起来。
如人们知道的,他们有很多时间要打发时,他们非常愉快地把最近这个同狱者彻彻底底地议论了一番。
在拐弯抹角地想骗对方一番之后,他放弃故作的神秘姿态,说出了詹的故事。
真实,是吧?造假币者说。
是的,我想是的,他什么也不吃,这是另一个原因,明白一切之后显然他是在等清晨的到来。
我知道可以从哪儿给他弄点吃的,造假币者自信地说。
‘真的,等他从昏厥中恢复过来,我会问问他是不是想要。
昨晚他做恶梦,几乎要把这震塌了。
是的,我听见了。
白面儿是相当可怕的东西。
可不是吗?造假币者说,我曾装备了一个嗅探器,男子们叫它Goo-goo,看Goo-goo在这儿……詹努力不去听,甚至用毯子塞住耳朵,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
最后他们说到被绞死。
这样,绞死这个绅士用坏了三个绞刑套,造假币者说,它不跟他一起下降,他们把它放下来,又把他送上去,再试一次,它还不好使,最后这个家伙昏过去了。
但他们又把他带来,放进了绞套里。
先生,这次它当然好用了。
他像一块大岩石一样落下来,绳子折断了他的脊椎,就像你们开胡核一般。
可你怎么想的呢?三次啊,它都不好用。
让法律裁决吧!戴弗说,他们甚至不能马上吊死一个人。
有人来了。
造假币者说。
牢房顿时一片寂静,等着来访者的到来。
除詹以外,所有人都扒在门闩上,只有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之中哎呀,宝贝儿。
一个囚犯喊道。
天啊,真是个美人。
戴弗说,他已经看见那队人了。
一连串类似的喊叫伴随他们这一行人停在了詹的门前。
带着很多钥匙的看守把门打开了。
戴弗退回来,使劲踢了一脚躺在那儿的詹,把他叫醒。
詹恼火地坐了起来,刚要反抗,在他面对艾丽丝·豪的那一刹那,一切都消失了。
像看守一样,她走过过道时似乎周围的囚犯都不存在,现在她那可爱的脸上露出一种怜爱的表情。
她摘下手套,打量着詹,似乎她要开始做一个改变他们命运的手术。
天啊!天啊!天啊!我的天啊!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亲切的声音说,他们对你干了什么?詹把眼睛从艾丽丝身上拉走,在看到屋里另外两个人时,他清醒了过来——塞农,白令轮船公司的法律部主任,还有那撒尼尔·格林。
塞农非常肥胖,他的神态就像所有其它肥胖的人一样。
他很热心,也很让人放心,尽管有些人(无疑他们输给过他)说他是个骗子。
他的面颊和鼻子都很小,他的嘴看起来像鲨鱼的嘴。
他的胖脖子紧紧地,不灵活地支撑着脑袋,人们猜想,他要回头时,得连身体都转过去。
詹看上去很紧张,他一点也不肯定他是否想和那两位绅士说话。
因为艾丽丝在那儿,所以他极其憎恶他们的存在。
他是多么想让她坐在那把小凳子上倾听他诉说他的悲伤,然后她给他非常好的建议,难道她的脸上不是流露出怜悯的神情了吗?不久就会把你弄出去。
塞农坐在戴弗床上说。
戴弗迅速走开了。
别介意。
戴弗生气地说。
塞农捻着他的帽子。
除了詹之外他对其他都毫不注意,他现在变得严肃起来。
很显然脑子里打开了有整整一个图书馆那么多的大量的法律书籍。
是的,我的孩子,像这种严重程度,把你弄出来,不太容易,是吧,格林先生?当然,格林马上说,他一直都没坐下,看上去好像要马上去处理什么重要的差使似的,一定要做到,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公司不能忍受这样的公众舆论,看,他从口袋里拽出一捆报纸,把报纸扔在詹的旁边。
报上呈扇形展开了耀眼的题目——百万富翁轮船大王杀死了教授。
当詹看到这些时,他颤抖着向后缩去。
你看,我不是责怪你,塞农说,人们已经忘记了,别在意这类事。
关键是,我们想听你讲这个……哦……罪行,然后我们申请担保,保你回家。
现在,开始吧,这多是怎么发生的?艾丽丝上场了,她坐在那张摇晃的桌子旁边,打开记事本,记下谈话。
詹绝望地看着她,憎恨她如此若无其事地记下他的话。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那撒尼尔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詹说。
当然是从头开始,塞农说,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你第一次见到弗罗比斯教授是什么时候。
在他们一再敦促下,他把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
他非常明智地保留了紧接着发生的事。
自始至终都是他说,艾丽丝毫无表情地写下他的话,好像她是在听录音机的录音。
那两个人可不是那样,塞农频领会意地瞥一眼格林,格林不耐烦地盯着詹似乎在指责他撤谎。
他说完之后,塞农的语调与他刚开始时的语调大不相同。
塞农拍拍詹的膝盖好似在抚慰一只有病的动物或是一个生气的孩子。
好了,好了,我的孩子,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可是……哦……你不认为,你也许……啊……多少渲染了事实?毕竟.如果我要保释你的话,我必须告诉法官点儿什么。
不是我不相信你……可是……法庭是奇怪的东西,在这事上,你得相信我的建议和经验,我要按我的意思提起诉讼,也许,他对那撒尼尔说:我能想出点符合逻辑的事。
格林瞥了一眼他的手表,我得回办公室了,中午之前我有许多许多事要处理。
我可以和你谈一会吗?塞农问。
格林有些恼怒地默认了。
他们走到走廊里,在那儿小声嘀咕,不时地向房里看。
艾丽丝一直盯着她的笔记本。
他们不相信我。
詹说。
她探寻地看着他,你感到奇怪吗?唉……可发生过的事,都是事实,我不会撒谎。
一丝微笑掠过她的脸庞,当然不会。
可事实确实如此,詹叫道,我还有事要告诉你,昨天晚上……可他止住了,不再说下去了。
你不应该隐瞒什么.那些很有能力的先生们想把你从这弄出去。
如果你还知道什么,你应该告诉他们。
没什么了。
她耸耸肩膀,好吧,自己看着办吧。
别生气。
但你生气了。
也许吧,那又怎么样?可你干吗要生气?毫无原因,她说着,突然感到一阵辛酸,你编一个故事,你要坚持到底,如果你坚持要那样做的话,实话告诉你,尽管那与我无关,你定会被绞死。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你是否犯了谋杀罪,但我却知道,你要尽你所能,使自己摆脱出来。
你什么意思?我想格林不会一直等到……她突然冷静下来,注意力集中到她的笔记本上。
你的意思是认为他们不会帮助我。
我什么也没说。
但你有所指,詹乞求道,如果你知道什么可以帮助我的……帮助你?没人能帮你!没人能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只有你自己!在你们公司工作的这段时间足以让我知道,你对一切都不在意,你把自己关在你的屋子里,被你姑婆、一个秘书及你父亲公司的经理吓得要死,你让那撒尼尔在帐目上随心所欲……可我为什么要这样说话?现在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本该几个月前说这些,也许我希望你能自己清醒过来,并认识到你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婴儿,可你没有。
现在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你就没有救了。
好了,我都说了。
詹惊呆了,几乎没听到格林和塞农回来。
塞农清嗓子的噪声把他唤醒。
我的孩子,塞农说,格林和我把这事谈了一下,很显然你要坚持你的说法。
这是真的!当然它是真的!塞农叫道,但法律是奇怪的东西,现在我建议你请求自我辩护。
那么你也认为我在说谎了?詹说。
是的,也许吧,塞农说。
然后他看了格林一眼,很明白地表示他已经尽力而为了。
很好,年轻人,我会把你说的告诉法庭,请求保释,这是你所希望的吗?当然!詹说。
格林差一点笑出来了,但他及时忍住了,他又看了一下表,我必须得走了,跟我走,豪小姐。
詹,一切由塞农处理,别失去信心,我们会一直陪你走到底。
说着,格林走出来了,律师和艾丽丝跟在后面,门又被锁上了。
戴弗从詹落里钻出来,看着那些人的背影。
后又看着詹,喂,伙计,你是怎么得到的?得到什么?詹索然答道。
那位女士,戴弗说,天啊,她可真是一个美人,你怎么得到她的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噢!天啊!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如果我也有那么个姑娘爱我……她不爱我!不爱,戴弗大笑起来,不爱,当然不爱,你是傻瓜。
不,她当然没爱上你。
那为什么她刚一进来时,差一点叫出来;当你说你那讨厌的谎言时,她在桌边几乎要大哭。
她看不起我,我知道的。
当然,她当然看不起称,或许她认为她蔑视你,但你只要挺起脊梁骨,像个男子汉一样,我告诉你,她就是你的了。
我肯定,詹突然感到浑身发热,我对你的有关豪小姐的事不感兴趣!戴弗吃了一惊,可不久他哈哈地笑起来。
好一群狼啊!他说。
谁?那个矮个子家伙和那个律师。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者兄,如果你看不出来,那你就和蝙蝠一样瞎,他们是你的朋友?格林先生是我的……是白令轮船公司的经理。
噢,我现在知道那些码头装卸工人为什么罢工了,朋友,你们公司有三次罢工,但你却不知道。
我有失……你被他们甩了。
老兄,甩了,你怎么让你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眼睁睁地看着格林骗你。
我肯定……我也敢肯定,我看他一直都在占你的便宜。
你对他怎么样?他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
是你最大的敌人!戴弗说,唉,做过的事就不能反悔了,可我真希望能有你那样的运气。
我的运气?那姑娘。
戴弗重重地叹了口气,躺在他的铺上,如果他那样对我的话,我会很高兴被指控谋杀。
他懒详洋地闭上了眼睛。
而詹,与他惯常的情绪相反,却极想把他的肠子踢出来。
午饭时间到了,詹没滋味地吃了几口。
漫长的时间拖过了下午,塞农那里还是没有消息。
吃晚饭的时候,他发现戴弗和造假币者关于艾丽丝·豪的长相的长长的讨论已接近尾声。
大约七点时,监狱房门打开了。
艾丽丝·豪无视两旁的那些囚犯,径直走向詹的房间门口,可看守却不给她开门。
詹站起身来,眨着眼睛,突然语塞了。
她很冷淡,开门见山地说:格林先生要我在回家时顺便过来告诉你:塞农不能把你保释出来。
你是说,詹慌乱地说,我得呆在这儿吗?她慢慢地点点头,突然想起夹在腋下的一个包裹,把它塞进栏杆。
好了。
她对看守说,他们检查过了:这是……呃……你的埃瑟尔姑婆给你的。
詹机械地把它接过去,努力想说点什么能使她多留一会,但却什么也没想出来。
他们尴尬地站在那默不作声。
我希望你不会太不舒服。
最后她说。
我……我还行。
那……我得走了。
谢,谢谢你把埃瑟尔姑婆的包裹带来,谢谢,谢谢你来看我。
我正好路过,艾丽丝说,晚安。
她走了,詹呆立在那儿,凝视着她刚才呆的地方。
好了。
戴弗说。
什么?包裹!很可能是法兰绒的睡衣。
詹悲哀地说。
你不知道是什么,是吧!把它打开。
詹把它打开,出人意料,埃瑟尔姑婆一生中头一次这么大方,里面有一盒饼干、一盒糖、二本最近出版的书、一把牙刷、牙膏、剃须刀、还有剃须膏、一件新衬衫、烟叶,还有在最下面是霍迪尼①的书。
【① 霍迪尼(1874~1926)美国魔术师,生于匈牙利,以能从镣铐的捆绑及各种封锁脱身的绝技而闻名,著有《奇迹的传播者及其方法》等。
】饼干?戴弗说。
埃瑟尔姑婆?詹说,如果她要送给我什么东西的话,她只会送我一件衬衫和我自己的书。
是那个姑娘,戴弗叫道,她送了,却不承认。
老兄,你那埃瑟尔姑婆是该诅咒的,这些饼干多好啊!如果她只是个速记员,老弟,她买这些东西一定花了她—周的薪水。
戴弗看着书上的价格签说,天哪,真是搞不懂的女人,一个像她一样的美女,却喜欢像你这样—个懦弱胆小的人,唉!这么说着,他却读起书来。
夜渐渐深了,突然詹想起有一个机会,一个仅有的机会……只要他一闭眼,他就可能呆在别的地方了。
他可能会回到那个航行在不知名的海上的船上的禁闭室里,怀着恐惧等待着船到港口的命运。
这个想法越来越真切起来时,他发抖了。
想到又要变成泰戈,这让他反感。
然而,他累了,他似乎已经有一个世纪没睡觉了。
他累得浑身疼痛。
但,如果那个伊弗特人说得是真的,那么……那么……半夜时,他的脑子已经失去战斗力了。
他滑入了睡眠的深渊,立即被起货机的嚎叫声以及船帆的轰鸣声惊醒,然后是锚链孔管穿透时的一连串难以忍受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