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空气清新而洁净。
他在台阶的顶部停留了片刻,新鲜的泥土和一些正在茁壮成长的植物发出的气息向他扑过来,唤醒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这样的一个夜晚很容易使一个孩子想在田野里尽情狂奔,在青春和活力给人带来的无法言喷的快乐的驱动下去感受脚下泥土的飞扬。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和托米曾去离这个小镇有一英里远的一个洞穴探险。
他们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把他俩吓得魂不附体。
后来证明,这个影子是一匹狐独的卷马。
对这样事物回亿使劳瑞的大脑慢慢复苏:托米是一个富于想像力,油腔滑调的家伙。
托米是多么喜爱捉弄他这个行动迟缓又缺乏想像的朋友啊!今天,托米就把他吓个够呛。
女巫、鬼怪、荒诞故事、幽灵、恶魔、邪恶的魔术。
托米本人什么都不相信,但又多么喜爱装腔作势地信奉一些东西并以此来吓唬人们哪!托米酷爱倚靠在桌子上,用一种神秘的声音说:对幽灵一定要礼貌些。
我们称我们学的课程为心理学,但现实中,你我都知道,我们研究的是邪恶阴险的妖魔鬼怪。
现在它们或许在假装酣睡。
只不过我们这些有意识的人看不到它们罢了。
结果是把他的学生们吓得心惊肉跳。
他是多么喜欢运用这样的比喻呀!当然,托米的做法没错,绝对正确的,他必须选择这种阐述方式。
这个世界太单调乏味了,为什么不可以用这种方式让世界活泼一点儿,激起人们的想像呢?确实应该这样,可爱的托米,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感觉头上冷飕飕的,他用手往头上模了摸,发现他忘记了戴帽子,他马上记起他把帽子弄丢了。
他的装束主要都是供在热带地区穿用的,所以只有一顶帽子,在埃特握基学院没有一个人会戴着遮阳盔四处走的,帽子的丢失使他感到由衷地烦恼。
他最好的花呢礼服也坏得无法缝补丁!他的帽子带上印有他的名字,的确是一顶好帽子。
一定是风把它吹到哪儿去了,学生会发现它并把它送到主任室——可是关于这顶帽子,还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帽子的丢失蕴含着更深层的意义——那象征着他丢失的四个小时。
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丢失了,四个小时已从他的生命中被无情地夺走了,随着它们而去的就是他的帽子。
他下意识地想如果他能找到帽子,他就能够找到那四个小时,事情如此奇怪,以致于连他这个很少产生困惑的人也迷惑不解了。
四个小时丢失了。
他的帽子丢失了。
他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他应该沿着这条街道走到托米家,去看一看他的帽子是否在哪个灌木下面;把一个好端端的帽子丢在草地上似乎不太可能。
天或许要下雨了。
是的,他应该立即下决心,去找回他的帽子。
他开始沿着台阶而下,步行前进。
他瞥见羊毛在空中飞舞。
他曾数千次地沿着这些台阶而下。
当他到达台阶底层时,他多踏了一步,差点把腿摔断了。
他盯着自己的脚,匆忙退回来。
突然他发现不能再退了。
否则他就会跃进一片黑暗中!上面已没有了台阶!只有下面还有一层台阶,他瞪大眼睛向下看去,企图打量一下这段台阶。
它们不时地消退进漆黑的雾气中。
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脚下可供踩踏。
他焦急地往上看,欣慰地发现月亮仍旧挂在空中;他处在站立状态,使他的视线始终保持在院子的水平面以上。
同时,他感觉到他能触到院子的一个边墙并且能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拔出来。
他伸手去碰那个边墙,那个边墙却突然离他远去,结果使他差点跌倒。
他屏住呼吸向下看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台阶。
月亮、台阶、自己以及门席,彼此之间没什么联接。
他听到一阵笑声,急忙环顾四周,然而除了门廓处的一套日本造的钟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莫名其妙地知道他不敢到达底部,他还知道自己的神志还没有清醒到足以面对正等在那儿的可怕东西。
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再往下走两步,这样他就能够到那个边墙,进而把自己拖出来。
他往下去,墙也在往后退,使他没法接近它。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瞥视自己的那空空的双手。
他试着返回去……他再次差点儿跌入身后的黑暗中!他刚才往下走时所踏过的两个台阶也已经从他脚下消失了。
又传来了一阵笑声——不,只是悦耳动听的钟声。
他又往下看去。
楼梯的角已变成一股墨水。
在距他不到三十个台阶处有一扇门。
那扇门一定通向远处;他一定要抓住这个干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往下走,又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多么奇怪5他一走过那些台阶,被踏的台阶就从身后消失了。
现在他和自己的房子之间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他仍然能看见房子里的灯光在闪耀着。
玛丽会想什么……吉姆!吉姆!你忘记你的帽子了!他急速地转回身子,往上看,玛丽正站在门廊上,往下看着那个黑洞。
那个黑洞原本是一段可以行走的楼梯。
吉姆,现在她已经看见黑洞了。
我在下边儿,玛丽。
不要下来。
我很快就上去。
一切都很好。
暗淡的月光使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可拎的人哪,她可能都快吓死了。
吉姆!噢,我的上帝!吉姆!难道她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我一切都很好,玛丽!我一到这个门就回来!可伶的玛丽叼。
她正开始沿着台阶往下走。
他双手围成话筒状并大声地警告她。
她再向下走的结果一定是跃进空洞中!停下来,玛丽!停下来!一阵隆隆的雷声传来,泥土在头顶上翻滚成一团,遮住了月光,把楼梯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双手抓住粗糙的泥墙,浑身发抖地站在那儿。
他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喊声,吉姆!噢,我的上帝!吉姆!这喊声越来越弱直至无法听见。
然后又传来了极小的呻吟声。
最后又陷入一片寂静,给人留下的只是记忆。
她会安然无恙的,他怒不可遏地告诉自己,她会安然无恙的。
在她往下走近空洞之时,洞已经关闭了,现在上边的蹈阱越来越厚使她的声音无法穿过。
但是他本能地感到一切都错了。
现在她已经不在上面了。
他开始发抖,感到恶心,他的头开始发晕。
他确信要向前去的话他将永远陷入到神秘之中。
这神秘源于底层——他不敢靠近底层。
对,他前面有一扇门。
他不能像个孩子似地站在这儿哭泣并期望离开这儿。
他已经看到那扇门,他会找到它的。
他摸索着向下走,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发现步子间的距离并不均匀:一些步距有一尺远,而其他的只有一英寸。
墙也在他的手下改变了特性:变得粘滑而寒冷。
好像水从上面往下渗漏很多年了,石头被冲刷得相当平滑,石头上长满了苔藓,水从某个地方向下慢慢地滴着。
在这个犹如死亡般寂静的地方,水滴发出的声音大得惊人。
情况越来越糟了,他自言自语道。
令人惊异的是:居住在这栋房子里这么多年,他却不知道自己门前台阶的底部还有这样一种楼梯。
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已经告诉过自己,他在找什么东西——他生命中的四个小时。
一顶毡帽。
那个门究竟有什么魔力呢?他已经过了三十个台阶。
他那充满渴求的手已经找到门了。
或许现在他还可以回去,但当他转过身想试试时,却发现:上面的那些台阶眼睁睁地在不断消失!片刻之间,他又充满了恐慌之情。
或许这个门是楼梯的另一面!或许他已经走了!或许他不得不往下走——一直往下走直到——到哪?一种粘糊棚的暖暖的东西在他面颊旁游动着,他意识到可能是一团雾气;可这雾气多奇怪呀!暖暖的,像纤维一样,甚至还有点儿额动,好像这东西是活的2他用双手猛抓了几把‘,感到像抓到了一条蛇,它迅速扭动着跑掉了。
他在自己的外套上接着手掌,想设法除掉手掌的刺痛感。
他继续往下走。
雾气像个蜘蛛网一样罩着他,粘在他的面颊上,缠结在他的眉头。
他似乎听到哪里发出一句低低的呼喊,吉姆!吉姆·劳瑞!他设法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前进,但雾气用无形的粘糊糊的手指挡住了他。
吉姆·劳瑞!多么空荡的声音啊!他拼出全身的气力去扯撕雾气,希望能使它散开,但结果却恰恰相反,雾气像一下子被释放出来一样,向他扑面而来,使他看不清东西,差点跌倒在台阶上。
他再次找到墙并试探着扶墙而行。
同时不时地希望走过的台阶不要消失,但结果总与期望相悖。
前面一定有扇门!突然,一道光线的冲击使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站在有点儿僵硬的地面上,没有太阳——只有光,令人目眩,极其刺眼。
被烤焦的土地全是通红的,充血的,向各个方向延伸出好长一段距离。
地上长长的裂口已被碎石冲刷掉了。
一个小男孩正无忧无虑地坐在一小块岩石上,一边在地面上划着自己姓名的字母,一边用口哨吹出一种荒诞的曲调,偶尔会趴在地面上匍匐而行,发出呼哧声。
他歪戴着帽子,瞥视着劳瑞。
喂。
喂。
劳瑞说。
你没戴帽子。
这个男孩说。
是的,我的确没戴。
你的手很脏。
男孩道。
重新做他那种漫无目的的工作。
你叫什么名字?劳瑞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道。
我叫吉姆。
真有趣。
我的名字也叫吉姆。
只不过我的正式名字叫詹姆士。
你在找什么东西吧?嗯——是的,我的帽子。
我看见过一顶帽子。
你看见过?在哪儿?这个男孩庄重地说:在我爸爸的脑袋上。
他为自己开的这个玩笑而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
想看看一件东西吗?晤,想看,如果这东西值得一看的话。
男孩拿出一只野兔的脚,冲着劳瑞自豪地显示着,接着,小孩消失了,只剩下野兔的脚悬在那儿,一会儿,黑暗从土地的外围袭来,把这只脚也吞食了,劳瑞向前迈了一步,又险些从楼梯上跌倒。
他迈着细小的步伐前行;水还在滴答着,台阶也因年久的缘故越来越破旧了,从长在台阶上的那些苔露来看,几乎没有什么人走过这条路。
他发现下面有一束光线。
这束光线似乎来自于一个侧门。
噢!光线那的确有一扇门!为什么没能走出这块粘糊糊的红色土地找到返回顶部的路呢?但不要紧,前面有一扇门,这就意味着有了出口,谢天谢地,他不必走到底层了。
雾气又轻轻升起,门逐渐消失了。
过了片刻,门又出现了,而且比以前更清晰了,但与前次相比,现在门是关着的,而光线则来自于台阶本身的什么地方。
现在他不害怕了,因为他的思维和行动集中在了一件特别的事情上,他知道在那里会找到他的帽子和失去的四个小时。
他感到他本应该问那个小男孩。
当他站在门前时,他带着欣慰大声地喘着气。
他知道一旦离开了这些台阶,他就会感觉好多了。
他试了试门把手,门从里面锁上了,而且没有敲门用的门环。
他弯下身子,企图通过门锁眼往里瞧,可是门上没有锁眼。
他直起身来,吃惊地发现门上已出现了一个门环,这个门环的图案是一个由众蛇头组成的女人头像——美杜莎①门环上已生满了铜锈。
他用于拍打了几下门环,声音沿着台阶,从一面墙弹向另一面墙,好像一块石头正在下落。
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来。
当他想要再敲门环时,里面传出了移动门门的吱吱的声音,随后弹簧锁嘎嘎作响,门忽地一下开了。
一股有如香草燃烧时发出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一团漆黑的厚厚的肮脏的气体翻接着;两只蝙蝠尖叫着飞走了;它们的一片软软的薄薄的翅膀碰到了他身上。
气味及烟雾飞进了他的眼中,使他不能清晰地看到门里的那个妇女,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张衰老的脸,黄色的牙齿租糙而扭曲,头发散乱且没有光泽,眼睛像嵌在颅骨里的两个黑洞。
【① 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
】老妈妈,我想要离开这些台阶。
劳瑞说。
老妈妈?噢,今晚你非常有礼貌,詹姆士·劳瑞,你是想讨好我,好让你进来。
哈哈!不,你不能进来,詹姆士·劳瑞。
等一下,老妈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但……以前你曾在这些台阶上走过。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这张脸的。
现在你要下来,但是一会儿你又会想上去,你的名字不是詹姆士·劳瑞,每次你登上一级台阶,你就把下边的台阶踢掉,而且嘲笑我,鞭打我,向我吐口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不是真的!当你见到一件真的东西后,你就会知道一切都是真的,现在我猜你想要你的帽子。
是的,是的,你说的对。
我的帽子。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哈哈。
他已经丢失了他的帽子。
帽子像蝙蝠一样飞走了。
现在你怎么想?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帽子!嗯,现在,詹姆士·劳瑞,丢失了你的帽子是一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情。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
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你的头也长大到可以戴上一顶帽子了。
但帽子并不是你所丢失的一切,詹姆士·劳瑞。
为什么——是,那不是我丢失的一切。
你还丢失了四个小时,不仅仅是那顶帽子!整整四个小时,还有你的帽子。
你想听一些忠告吗?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那太好了,老妈妈。
不过,难道我们不能离开这些台阶进屋里去吗?你不能离开它们。
你已经走上台阶了。
现在你又想沿着台阶下来一直到底层。
我知道你尽管现在感到疲惫、恶心,但你仍执意要下到底层,你想一直往下去!往下去!往下去!你想听一些忠告吗?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那么,把你衣袋里的手帕递给我。
他把手帕递给她。
她在手帕上猛烈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把手帕掷向黑暗中。
片刻之间,一只蝙蝠飞过来,把手帕接住离开了。
尔后,另一只蝙蝠又飞了回来。
滚开!她夺回手帕,斥责着它们。
想听些忠告吗,詹姆士·劳瑞?请吧,老妈妈。
不要再想方设法找回你的帽子了。
为什么不要呢,老妈妈?因为如果你找到了帽子,你就会找到你的四个小时,如果你找到了四个小时,你就会死去!劳瑞眨着眼睛看她把手帕塞进自己的外套并把鹰爪似的手指伸向他的喉咙。
他感到她的指甲在抓掐他,但事实上,她只是为了把他的领带拉直。
想听一些忠告吗,詹姆士·劳瑞?是的,老妈妈。
帽子是帽子,猫是猫。
当鸟儿在婉转地唱歌时,世界上就存在着某种扭曲的东西。
蝙蝠是蝙蝠,帽子是帽子。
当春天来临时,这个世界正拥抱着另一具死尸。
老鼠是老鼠,帽子是帽子,如果你不能走得更快些,你将永远不会成仙。
你长着一张和蔼的脸,詹姆士·劳瑞。
想听一些忠告吗?是的,老妈妈。
继续沿着这些台阶下去,你会通见一个男人。
如果你注定要死的话,那你就去问他你的帽子在哪儿。
他会告诉我吗?或许他会告诉你,或许他不会。
蝙蝠是帽子,帽子是老鼠,老鼠是猫,猫是帽子①。
水还没有深到能淹死的地步。
【① 英语中,帽子(hat)、猫(cat)、蝙蝠(bat)、老鼠(rat)这四个单词末尾发音相同,语音近似。
】淹死什么,老妈妈?就是淹死,不多说了!你长着一张和善的脸,詹姆士·劳瑞。
谢谢你,老妈妈。
听着,在遇到第一个男人之后,你会遇到另一个男人。
但实际上,他们都不是人,哪个也不是。
他们只是主意和忠告。
第一个会告诉你:你将遇见第二个男人;第二个会告诉你:你必须沿台阶继续向下走,一直走到最底层。
向下,向下,向下……底层在哪儿,老妈妈?当然在最顶层。
帽子引导蝙蝠,引导猫,引导老鼠。
老鼠饿了,詹姆士·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士·劳瑞。
帽子,你去到蝙蝠那儿,你继续到猫那里,你将被老鼠吃掉。
你仍想找到你的帽子吗?是的,老妈妈!嗅,你这个人是多么顽固,多么不驯,多么倔强,多么愚钝,多么讨厌,多么轻率,多么残忍,多么邪恶,多么无情,多么顽固,多么不驯,多么倔强,多么愚钝,多么讨厌——你仍想找回你的帽子吗,詹姆士·劳瑞?是的,老妈妈。
你不相信鬼怪和幽灵,对吧?是的,老妈妈。
你仍然不相信鬼怪或幽灵吗?是的,老妈妈。
那么你往身后看,詹姆士·劳瑞。
他回过身去。
那里只有黑暗。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从远处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吉姆!吉姆!周围再一次黑得像墨一样,让人只能凭感觉分辨门所在的位置。
除了堵之外,什么也找不到。
他向上摸索着走,但台价消失了。
他向下摸索着走,那喊声也越来越清晰了,吉姆!吉姆·劳瑞!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有时迈出一寸远,有时迈出一尺远,有时步子偏右,有时偏左,总与意愿相反。
又有一股雾气向他席卷过来,这次是白色的;雾里面充满了一种刺痛喉咙的东西。
另一方面,伴随着雾气而来的另一种东西却使他走起路来减少了恐惧之情,使他的腰挺得更直了。
吉姆!吉姆·劳瑞!现在声音离得特别近了,这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好像被人锁进回音盒一样。
噢,吉姆!吉姆·劳瑞!似乎是扩音器喊出的声音。
当他又往下走几层台阶后,白色的雾气逐渐淡了下来,现在他能看清台阶了,台阶比以前有所变化,它们很洁净、干燥,都是由磨光的大理石制成的,而且有一个精心雕刻的栏杆,模起来感觉很舒服。
现在他有点儿气喘吁吁了。
再往下是一个悬挂着很多标语的大厅,里面有五十多个客人,正围在一个布告牌周围——他并不想走近他们。
一个大个子丹麦人跳跃着跑到他面前,险些把他按倒。
丹麦人好像察觉自己犯了错误,于是吸了口气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开了。
劳瑞继续沿着台阶往下走。
吉姆!吉姆·劳瑞!当他的脚踏到大厅时客厅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他向后挪了几步,他知道客人们离他并不远。
他的右边悬挂着一个黄白相间的挂毯,毯子上刻画着战争一览表,在大厅的左边立着一个放长矛的架子,在架子上面挂着一个剑鞘和一个盾牌,盾牌上刻着三个前足立起的大狮子。
突然,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急忙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位身着盔甲的高大骑士。
头盔上装饰着羽毛,在羽毛的晃动下,这位骑士显得更高大了,骑士头盔的面罩朝下。
你是詹姆士·劳瑞?有事吗?你确信你就是吉姆·劳瑞?是的。
那你为什么用詹姆士的名字回答问题呢?不要紧,我们不会同你吹毛求疵的。
你认识我吗?对不起,我好像认不出你来。
你知道,你头盔的面罩向下并且你把自己全都包进钢制的盔甲中……嗯,嗯,老伙计,我们不要就一个面罩问题而彼此支支吾吾、含棚其辞了,好吗?我们都是绅士,而且我们彼此之间也没有理由互相争吵,你说不是吗?尤其是关于一些像面罩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是在作梦吗?嗯,不是的。
我确实没有……你说对了。
你不是在作梦。
看,我来掐你一下,试试你是否感到疼痛。
这位骑士掐了劳瑞一下。
劳瑞疼痛着跑开了。
这位骑士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在作梦,这一切全都是真的。
如果你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可以看一看这些钢铁手指留下的手印。
劳瑞瞥了一下手背,发现手背已经掐伤了,而且鲜血直流。
现在谈论帽子问题,骑士说,你一定要找到它吗?当然。
你知道,这帽子不值几个钱。
相信我,老伙计,和你自己生命的价值比起来,那几美元还算得了什么呢?我自己的生命和一顶帽子有什么关系呢?嗅,我说老伙计,难道你没听见老妈妈告诉你,如果你找到了帽子,你就会找到四个小时,如果你找回四个小时,你就会丧命的话吗?现在让我们认真地看一下这件事,如何?让我们在冷静的、毫无偏见的理智的基础上去审察这件事。
一顶帽子或许值十美元。
然而,在你生命中剩下的三十五年里,你极有可能会挣到十五万美金,也就是说,一年是四千五百美金。
你还想用你的生命去换一顶十美金的帽子吗?嗯……不……好,者伙计,我很高兴你能听从我说的话。
现在让我们更深一层地去剖析这个问题。
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你失去了四个小时。
但是在你剩下的三十五年中,你将确确实实地有305440小时。
那些时间不是可以足够超过类似于四个小时那样愚蠢的一段时间了吗?不……但是……哈,所以关于此事我们还要进行进一步地争论。
你一定要找到你的帽子,是吧?我想找到我的帽子。
如果你找到了你的帽子,当然了,也就找到了丢失的四个小时——它们二者是不可分的,你就不焦虑了,是不是?嗯……现在,我想你有点优柔寡断!找到你的帽子,找到了四个小时,找到了死。
那是事情发展的必然结果。
帽子有无数个,可供你去选,去拿,干吗非要找这一顶帽子。
我想……我想仔细考虑一下。
不要再考虑了。
你应当就在这儿,而且现在就相信找到帽子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忘掉那四个小时,完全彻底地忘掉它们。
或许——劳瑞试探着问,或许你能告诉我在那四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哎,现在,来,老伙计!我告诉你,如果你发现了真相,你一定会死的,而你却执意要我直接了当地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在这儿,我是在想方设法地救你,而不是在葬送你。
你甚至连一点儿暗示都不能给我吗?为什么我要给你一些暗示呢?是那篇文章……嘘,嘘,吉姆·劳瑞。
不要企图从我这儿套出什么东西来,因为我没有理由希望你去死。
事实上,我认为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一个名符其实的王子,一个最优秀的人。
现在你想继续往下……是因为疟疾吗?嘘,嘘。
是因为我饮酒过量吗?安静,现在。
是因为……我刚才说了安静一下!骑士咆哮着说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你就继续沿着这些台阶走下去,然后你会遇到一个男人。
那就是我想说的一切。
你将会遇到一个男人。
谢谢你。
劳瑞说,现在,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名字?为什么我应该有名字呢?我是一个骑士,我充满了理想。
但是如果我再见到你时,我会认不出你来的。
我说过,我充满了理想!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也充满了理想。
他伸出手来,开始往上推这个骑士的面罩。
骑士并没有急着跳开,而是静静地站着。
面罩推上去了。
衣服里面是空的!存在的只是一片黑暗。
过了一会儿,劳瑞试图再次走上去,但这依然是徒劳的,他差一点儿从空中掉下去。
他直挺挺地站着,浑身战栗。
他不得不径直地往下去,下去——他迅速地改变了想要大喊的疯狂欲望。
忽然变得平静了。
他发现这段台阶有点儿异样了,它们发出另一种声音,一种空洞的声音,好像这些台阶是由木头做成的,他走过的这些台阶特别规则,不像刚才上面的那些台阶。
他又稍微往下去了一点儿,结果在想要踏上一个看起来是坚固泥土的台阶时,他差点摔倒。
是的,现在他是在一块平坦的开阔地上!他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他转过身来,感到自己已到达底层的台阶了。
底层的台阶仍然在那儿。
它上边的那个台阶仍然在那儿。
再往上的一层台阶也仍然在那儿。
或许所有的台阶都在那儿!或许他能再一次到达顶层!但是他又一次跌倒了,因为原来的大理石的台阶现在已是一段周围环绕着扶栏的木头平台,再往上去已是不可能的。
他只好再次地沿着台阶下到那块乎坦的开阔地上。
他刚才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小伙子,主要是因为这个小伙子穿着一身黑衣服。
他戴着一顶垂边软帽。
下垂的边几乎遮住了他的整个面孔,但却不能隐藏住他举止的粗野或是言语的刻毒,他那强壮但却向前弯曲的双肩缩进一个古时的黑色斗篷里面;他的鞋上带有黑色的扣形装饰品,手提着一个灯笼,灯笼在他自己和劳瑞之间投射出微弱的光亮;他放下灯笼,坐在一张木椅上,然后从胳膊下面拿出一件长长的,蛇状的东西来。
他又拿出来一本淡黑色的书,并举起灯笼,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劳瑞吗?是我。
嚯!直率的人,不是吗?每个人都知道我最讨厌吞吞吐吐的人了。
他大声地吐痰,把目光又移回到自己的书中,天气很好,黑黑的,不是吗?是的,我想是。
你身体有多重。
一百九十磅重。
唔……一百九十磅重。
他拿出一支铅笔在书里写了一个便条。
然后他高高地举起灯笼,长时间地看着劳瑞的脸和身体,唔——没有畸形吗?我想没有。
一百九十磅重,一个普通的脖颈。
詹姆士·劳瑞。
是不是?是。
嗯,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不长,但那是你的烦恼,并不是我的烦恼?你……你叫什么名字?杰克。
真正的杰克·凯茨,但你可以叫我杰克。
他又大声地吐了口痰。
如果你想公平地对待我并把事情变得容易些,为什么不在你上去之前往你的衣袋里放进一张写有‘一磅’或‘两磅’字样的便条呢?这个小伙子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腐臭、变干的血腥味——这气味使劳瑞脖子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
为什么要放一张写着‘一磅’的便条呢?为什么不呢?我不得不吃掉同样重的你的肉。
我能够做得相当容易,我也能把这件事做得相当糟糕。
现在如果你想要听一些建议和忠告的话,你就应该忽赂一二磅重的肉,这样我们就能开始进入正题了。
我憎恨犹豫不决地做这件事。
事情只能这样办。
如果我们不断地拖延下去,我们都会被弄糊涂的,你也会时时地忧虑不安。
关于此事你想说点儿什么?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提起了灯笼,盯着劳瑞。
唔——你看起来相当聪明。
他把灯笼放回原处,从腿的前面抽出一件长长的、蛇状的东西。
他那粗糙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它。
劳瑞感到一阵恐怖正馒馒地席卷全身。
杰克·凯茨。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但他相信以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
杰克·凯茨——突然劳瑞明白这个人在做什么了。
他拿的那个东西是一根绳子!在绳端系着一个刽子手用来绞死人用的绳套!那些台阶。
那是十三层台阶!在台阶顶层有一个平台——一个绳套!不!劳瑞尖叫道:你不能那么做!你没有理由那么做!嘿!嘿,劳瑞——吉姆·劳瑞——这位刽子手的靴子在劳瑞后面砰砰作响,同时斗篷的晃动声听起来有如雷鸣灌耳。
劳瑞努力使自己挂在台阶的边缘上,他是在感觉台阶而不是看它们,但台阶非常滑以致于他不能停下来。
他自己已作好准备去迎接与下面的物体相按时产生的冲击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撞上。
伴随着对降落的恐惧和胃部的剧烈疼痛,他跌落,盘旋,翻转,向下,向下,向下;穿过墨汁般黑暗的空间向下,向下,向下,向下,穿过雾气和树枝,随后又是雾气。
最后,劳瑞躺在软泥浆里,泥浆在手指之间感觉软绵绵的,闻上去令人讨厌。
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移动。
灌木丛发出僻辨啪啪的响声。
那东西正在急促地呼吸着,按寻着。
劳瑞尽可能静俏俏地甸甸而行。
周围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他能安静下来的话——劳瑞!吉姆·劳瑞!劳瑞紧贴在泥浆上面,一动不动地躺着。
你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吉姆·劳瑞!等一下,我有一件东西给你。
杰克·凯茨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劳瑞知道虽然自己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但杰克·凯茨却能清晰地看见他。
劳瑞疯狂地跳了起来,挣扎着跑开去;遭木丛刺涌了他,一个半淹没在水中的树桩绊倒了他,他踏着膝盖深的水,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进。
我能告诉你在哪里能找到你的帽子,吉姆·劳瑞。
我想要帮助你。
随后传来吐痰声。
你无法从我这儿逃掉的。
劳瑞感到温暖的水已经升到膝盖那么高了,水下是软泥浆,水上面的气体闻起来极其腐臭。
他赶紧穿过它。
我正设法帮助你,吉姆·劳瑞!杰克·凯茨说道。
现在他似乎离劳瑞更近了。
我所想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你。
我能告诉你在哪里能找到你的帽子。
难道你不想听我说吗?又疲劳,又恶心,劳瑞面朝下倒下了,但他自己又顽强地从泥里放出来,继续挣扎着前进。
我不想伤害你,杰克·凯茨乞求着说,我只想绞死你!他一边发誓一边吐着痰。
那就是一个想寻求帮助的人该得到的东西。
劳瑞!过来到这儿!我想要告诉你,在哪儿你能找到你的帽子!现在他脚下的地面又坚硬起来了,劳瑞迅速地穿过黑暗,全力逃跑。
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并把他击倒,粗暴地迫使他去吸食沙子和海水,飞快地把他翻转过来,撕咬着他,一会儿把他拖到水下,一会拽到外面。
他正在沉没!他张开嘴巴想要大减,但却因盐水而硬塞住了,他正在被拖向深处,周围的一切都发出绿色的光,他看见自己呼吸时产生的银白色的气泡正徐徐地升到上面。
突然他浮到了上面,猛烈地吸吮着空气,使之进入自己那备受折磨的躯体。
吸入的空气有一半是海水。
他咳嗽着,恶心着,企图大喊来寻求帮助。
但是恐惧又使他安静下来,发现自己能非常容易地处于飘浮状态。
当他踩着水走时,呼吸恢复了正常。
他焦急地搜寻杰克·凯茨,但是却没有这个刽子手的踪影。
现在他看到了一片长长的,长满林丛的沙岸,一片黄色的海滩在接受着白色波涛的洗礼,巨大的绿色树木屈身朝向海洋。
天空是蓝色的,海洋是蓝色的,在这样宁静的地方真是万赖无声。
劳瑞非常感激自己被拖到了这样一块美丽的地方,周身涌满了舒舒服服的温暖气流。
他又环顾了一下海滩,仍然没发现杰克·凯茨的身影。
现在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丢失了四个小时。
他要把所有对他的警告置之度外,想方设法地找到四个小时;他不得不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维以便能确切地知道……黑暗再一次降临。
一般风吹来,起先风声很小,随后变得刺耳,波浪也开始汹涌澎湃起来。
他开始感到疲劳。
突然他感到深水处有个东西向上袭来,往下撕扯着他,有许多无法描述的、黑的、讨厌的东西在往下拽他,欲把他处成两半。
他开始穿过层层黑暗游向岸边。
他集中了所有的精力抑制因恐慌而盲目地加速,同时竭力阻止自己去细想那些在他下面的东西。
空中传来轰隆声,还可听见海浪拍岸的咆哮声。
透过海浪,他看见泡沫形成的巨大塔楼时隐时现。
水在边缘不整齐的珊瑚礁上被摔得粉碎,处于一片白色的狂乱之中。
他转过身来。
如果他设法在这儿着陆,他将被捣碎成糊状,无法被人识别。
他也知道,他不能在这样的水中停留过长,因为现在水中那些东西会随时游上来,把他撕成两半。
但是他也不能转回身去,因为海洋似乎正强迫他进入参差不齐的黑黑的牙齿中,这些牙齿正透过汹涌的海浪猛刺向上方。
闪电也被捣成蓝色的碎片,但是没有雷声相伴。
他被起伏不定的海浪抬起有十多英尺高,随后又跌落下来,每一次都更接近岩石。
他听不见什么,也不能呼吸。
他被置于水做的陷阱中,即使不被淹死,也将被粉碎甚至成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有些畏缩不前了。
那东西又撞了他一下,他瞥了一眼。
一块木头!当他要抓住它时,他意识到这木头非同寻常,他没有权利去碰它。
他感觉到木头的上方存在着什么东西,他向上望去。
他看到了一本书,被一双手举着。
别的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一本书一双手。
现在握紧点儿,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说,很快一切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你必须握紧点儿,闭上你的眼睛,不要看任何东西,不要听任何声音,只是去看我告诉你看的东西,去听我告诉你听的东西。
相信我并准确地按照我告诉你的去做……声音变得越来越弱并远去了,但那是因为劳瑞的疲惫不堪的脸已沉进这个舒服的水垫子里去的缘故。
但是他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握着那块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