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峭壁兀自耸立。
星光映衬下,森然横亘着一片巨大的黑影。
尖削的山峰,漆黑的岩壁,形成一道屏障,阻隔在冰面与海岸间。
卡洛斯在半公里外停了车,与里玛登上气泡室。
那里有个山洞。
里玛扫视了一遍峭壁,然后把望远镜递给卡洛斯,说道,看见了吗?岩壁高处那个深黑的地方。
基普说,安德森曾从这里爬上去过。
太险,难爬。
他察看着峭壁脚下的海滩,说道,地上有许多脚印,是安德森留上的。
也许他在上面什么也没有找到。
也许他找到了什么呢。
我们有必要知道,他们在这里停车的原因。
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还掉得很远,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卡洛斯皱着眉头说道,当然,只要你认为有必要,我就下去试试吧。
里玛拿过望远镜,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
的确有困难。
里玛点点头,说道,不过,我父亲曾经喜欢在假日从事登山运动,我也随他登过不少大山。
阿尔卑斯山、安第斯山,等等,我都登过。
这道峭壁我肯定能登上去。
你不能……把车开近些。
里玛的语气不容置辩,卡洛斯只好不吱声了,我要下去。
卡洛斯把车开到洞穴正下方的峭壁下,然后爬到气泡室去观望着。
里玛身着黄色宇航服,修长而敏捷,动作轻灵优美,像只小鹿一样。
她从气密室出来,在峭壁前停了一下,观察岩壁,然后选了一道窄窄的缝隙处,开始攀登。
有十多次,卡洛斯紧张得简直透不过气。
终于,里玛爬上去了,消失在洞穴里。
接下来是等待。
卡洛斯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充满他眼睛的,只有星光下的岩石,有的风化过,有的碎裂过,有的被侵蚀过。
但那些都是大封冻前的历史了,是那时气候与侵蚀作用留上的产物。
大封冻后,气候没有了,侵蚀作用停止了,一切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终于,里玛的身影又出现在洞口。
她抛下一根黄色的细绳。
然后抓住细绳慢慢滑了下来,经过气密室,又回到车内。
一无所获!她做个鬼脸,摊着双手说道,洞穴简直是个坟场,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骨头,是那种宽翅膀的食肉猛禽的巢穴。
洞里的骨头就是它们捕食的各种动物留下的。
其中,许多动物就是那些不走运的两栖人。
安德森把那些骨头都翻遍了,我想他是寻找两栖人戴的黑石子。
他把找到的东西都拿走了。
为什么那样?卡洛斯问道,拿去干什么?要是能追上‘阿尔法’号,你可以直接去问他。
那岩石是一座沉入海里的大山的山峰。
他们驾车绕过山峰后,继续沿高顶礼帽星座方向前进。
里玛又爬上气泡室,呼叫了一通阿尔法号,结果只听到一阵杂音,没有回答,她下来做了一顿便饭,然后叫卡洛斯停车吃饭,随着他们向西绕行星前进,礼帽星座渐渐升高了。
现在,它的下面又出现了另一片星空,其中一颗红色星星,特别明亮。
卡洛斯说,那一片星星构成的星座像一匹不规矩的公野马,那颗红色单星就是它的眼睛。
而上面那几颗星星呢,正巧像个坐在马背上的牧童,正骑马横空过呢。
也许脚下还有仙人掌。
要是不小心跌下来,牧童准给仙人掌扎着。
你在说梦话了,里玛对卡洛斯说道,都是因为车开得太久,累坏了的。
让我来开车吧。
里玛驾车至一个地方,发现阿尔法号的车辙突然北折,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停车叫醒了卡洛斯。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转向?为什么呢?卡洛斯揉揉眼。
登上气泡室,察看前方的情况,视野尽头,冰面都是平坦的,而且,转弯后的车辙也是直的。
他耸耸肩,说道,不明白。
他们轮流开车,又来到一个地方,车辙突然折转南归。
卡洛斯又仔细查看了冰面,依然找不到转弯的理由。
也许他们知道基普在呼叫我们,因此故意转弯,想抛掉我们。
卡洛斯破着眉头,满腹疑惑地说道,否则,断不会如此绕弯子,多走路程。
里玛躺在床上,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已赤身裸体,光着脚丫,奔跑在冰面上,罗克呼哧呼哧地贴在她身后,鼻孔里喷出一股腐尸般恶臭的热气。
突然,罗克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惊恐地大叫起来。
怎么啦?原来,是卡洛斯的手在拍她。
她翻身坐起,松了口气,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我做噩梦了。
她哆嗦着,情况小好吗?出问题了。
卡洛斯领着里玛,沿着狭窄的台阶,来到气泡室,无声地指点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半截已经埋在一个冰坑里。
安德森博士把这种东西称为火山喷发物。
卡洛斯说道,火山爆发时,将火山口上处的岩石、冰块冲起,抛投到远处。
这块巨石就是这样来的。
他们转大弯,一定就是为了避开更多的喷发物。
这喷发物不是冰,而是石块,是从陆地上抛投来的。
我们一定接近陆地了。
能追上他们吗?卡洛斯摇了摇头。
看看再说吧。
看远一点。
里玛放眼望出去,只见巨石周围除了遍地的砾石碎冰外,并没有其它异常现象。
她感到莫名其妙,回过头来,看着卡洛斯。
他又指点她看砾石碎冰以外的远处,甚至更远处发着幽光的陆地。
所指处,冰面光溜溜、黑乎乎的。
没有了霜层,卡洛斯说道,火山喷发的炽热气浪把霜层融化了。
没有霜层,登陆车就不能留下车辙。
说着,他摊开双手,我们走丢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卡洛斯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没办法。
继续往前开吧,里玛说道,往大陆方向开。
也许还能重新找到他们留下的车辙。
这次里玛开车,卡洛斯守在气泡室里指挥行车方向。
他们左拐右转,穿行在大块的石头与裂冰间。
有许多次,因为路走不通,又退回来,另找去路。
停车,关了涡轮机。
卡洛斯在上面叫起来,前面发现新情况。
里玛很怏来到气泡室,卡洛斯说道:我们已经过了火山爆发的波及范围,他一边说,一边指点着,瞧,大陆就在前面。
西方,冰面与星空之间,从南向北横亘着一条没有尽头的白色带状物,遮去了野马星座和大部分礼帽星座。
过了一会儿,当里玛的眼睛适应星光后,她发现那带状物原来是由冰构成的,是一道约1000米高,向两侧无限延伸出去的直立冰壁。
那是冰川。
里玛说道,冰川头入海时,受海水浮力的抬升作用,发生断裂,头部折断,浮在水中形成冰山,断裂处便形成冰壁。
冰壁脚下那一大片累累之物,就是冰山。
我与父亲飞越南极大陆边缘时,见过类似景象。
真是壮观极了。
卡洛斯一耸肩,在一旁提醒道,别高兴得太早,只怕我们的路已走到尽头了。
而且,‘阿尔法’号的西去之路恐怕也到此为止了。
冰壁那么高,翻越是不可能的。
里玛注意到,卡洛斯的脸色十分沉重。
她问道:那他们可能去哪里呢?反正他们不可能过那道冰壁。
卡洛斯瘦削的肩头耷拉着,望着远方直摇头,别说过冰壁,就是冰壁脚下他们也没到。
他们不可能穿越前而那片错乱层叠的冰山。
你能找到他们的去路吗?卡洛斯只是耸了一下肩,不说话。
这么说,我们被将了军,困死了?里玛厉声问道,说什么也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瞪眼望着远方的冰上,呆呆地站立着,口中喃喃自语道:终究还是两栖人的石子赢了这盘棋。
里玛突然趴在观测台上,一阵哆嗦,然后失态地大笑起来。
卡洛斯连忙抓起她的手臂。
她止住笑,无力地抬起头,坐了下来。
对不起,卡洛斯。
里玛一边喘气,一边用衣袖擦着泪痕满面的脸,歉意地说道,我只是受不了折样的捉弄。
捉弄者不过几颗不起眼的小石子,而遭捉弄的竟然会是我们。
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玩笑。
卡洛斯说道。
没意思。
里玛一撇嘴,不屑地说道,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晃,才站稳。
卡洛斯扶着她,来到主车厢的卧铺边坐下。
她呆呆地看着卡洛斯,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石像一样。
卡洛斯甚至疑心,她是不是也中了黑石子的魔法。
他起身找来一瓶威士忌酒,调和了满满两大杯,挨着她坐下。
我们找不到路了。
她的手抖得厉害,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她愣了一会儿,换口气,又说道:看看我们的遭遇吧,太可悲了,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飞船炸了,我的孩子也丢了,就剩我俩,孤零零地留在这颗该死的大冰球上。
可我们还没有完蛋。
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没有完蛋。
卡洛斯伸出手去,想摸她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敢去摸。
他依然是个墨西哥的乡下野孩子,而她,虽然现在成了异地的陌生人,饱受磨难,可依然是他心中尊贵的女皇。
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没有完蛋。
里玛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小口地喝着杯里的残酒,脸上挂着挤出的笑。
天哪,我刚才失态了。
里玛低声说道,神色十分激动,是你让我安静下来,找回了自己。
真谢谢你,卡洛斯,为我,也为我的孩子们。
我爱他们,愿上帝保佑他们平安无事。
卡洛斯展开厨柜旁的小桌子,让里玛做饭,自己到下面的机械室去检查发动机和供氧设备。
里玛开始在厨柜里仔细翻检起来。
等卡洛斯回来时。
已是满屋肉香。
里玛已经布置好了饭桌。
吃的是用斯特克的私藏牛排做的炖牛肉,外加大豆饼干。
吃够了吗?碗里的东西吃光后,里玛问道。
差不多了。
卡洛斯点点头,本来可以多吃一些,只是机长的私藏有限,得省着吃。
洗刷完毕后,他俩就躺下睡了。
里玛睡在带罩帘的卧间,乍洛斯就睡在外面的卧铺上。
卡洛斯没有睡意,又登上气泡室,拿起单远镜,察看冰面和前头的那道冰墙,希望找到阿尔法号的去向。
结果,他一无所获。
放下望远镜,站起身来,他感到了一种失落,失落在一个陌生、恶劣的环境里:天上,是灿烂的群星,但它们属于另一个人类陌生的星系;前头,是高高的冰壁,锁住了一个世界的秘密。
在那个世界,时间停止了,生命和希望都已经不复存在。
霎时间,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恐怖向卡洛斯袭来。
卡洛斯?一个声音叫起来,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里玛端着两大杯咖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扫了一眼周围的冰面,然后瞪眼望着前头的冰壁。
一个奇怪的地方……她颤声说道,一个奇怪的死亡之所。
可我们没有死。
卡洛斯勉强笑了笑,还没有呢。
里玛依然冷冷地望着远处,良久,才同头看着卡洛斯。
我睡不着。
里玛说道。
两大杯咖啡在她手里摇晃着,她全然忘上了。
卡洛斯赶紧接过,放在观测台上。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叫人如何睡得着?卡洛斯一听,感伤万分,柔肠千结,同情与爱怜裹挟着,一齐涌上心头。
他不能自已,不觉一把将里玛抱在怀里。
里玛一愣,突然呜呜地哭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卡洛斯。
里玛!里玛!他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动。
她簿薄的紧身服下的身体是那样坚挺而温暖,她喷在他脸上的鼻息是那样香甜醉人。
卡洛斯颤抖着,轻轻吻住了她的嘴唇,吮吸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在她身上滚动着。
突然,里玛身子一僵,卡洛斯被吓坏了。
在家乡齐瓦瓦念书时,他曾经随一个同学上夜总会去,可他害怕女人和一切不认识的人,便借口到一边独自喝啤酒,直到同学回来。
里玛的反应吓得他像木鸡一样,生怕冒犯了老玛。
不能!这儿不能!她突然推开他,现在不能!卡洛斯吓得直往后缩,不知所措,痛苦、渴望与羞愧交织在一起,顿感无地自容。
对不起,卡洛斯!里玛哀求道,我不是有意想伤害你,更不是嫌弃你,只因这地方,还有我的孩子:我只知道,我爱你。
卡洛斯喃喃地说。
这就是够了。
她一憋气,高兴地笑起来,我们趁热喝咖啡吧。
卡洛斯从里玛颤抖的手中接过杯子,两人就站在那里,彼此离开了些,小口小口地喝起咖啡来。
慢慢地,他们平静了下来。
卡洛斯,你不介意吧……她顿了顿,看着他的脸,想找话说,我父亲离开我已经20年了,可我仍然爱着他。
我母亲却差不多被我遗忘,没有印象了,只在父亲的一张照片里见过,是个漂亮的金发女人。
她在我5岁时便离开了我们,我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
那时,我们家就父亲和我两个人。
后来,他抛下我,参加了‘太空播种行动’,搭飞船走了。
说到这里,里玛有些激动,鼻翼抽动着,落下泪来。
父亲又高又瘦,就像你一样,黑黑的眼睛,黑黑的头发。
他是个工程师,随着工作的变动,带着我在世界各地到处跑。
多数时候,我们是去拉丁美洲,我的西班亚语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父亲喜欢那里的人民和文化——他常去那里,一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搭乘的那艘飞船上的同事们,大多数也是拉丁美洲人。
他希望帮助他们谋求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我至今还思念着父亲。
里玛停下来,脸上溢露出无限的爱戴之情。
父亲抛下我,独自出走了。
那件事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曾经请求他带上我,可他说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他等待着我的自立。
我长到16岁,进了大学时,他又为我在信托公司存了足够的钱,并委托他们监督我完成学业。
然后,他就走了。
与父亲在一起的那个美好世界一去不复返了。
里玛感慨地说道,回忆和思念是没有用的。
可我……我是要回忆的。
卡洛斯开口说道,他听里玛一席话,感动得眼睛都湿了,当初,在发射基地的大门外,我正与‘均分社’的抗议分子站在那里,你的出租车开来了。
卡洛斯望着里玛,痛苦地摇了摇头,说道,那一刻,永远值得回忆。
我们就是一无所有了,至少也还有回忆。
他扭过头,伤感地看着外面:冰壁天险,空荡荡的冰面,遥远的星星。
这是一个可怕地方。
卡洛斯平静地说道,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们也许真会死在这儿。
可它也还有几分壮丽。
你看那天空。
他指点着,那些星星,就比地球上见到的要明亮不知多少倍。
再看那冰川,就像从大陆上奔腾而下的巨大瀑布,突然凝住了。
再看——那里!卡洛斯突然惊叫起来,指点着冰川的顶上,看见了吗?里玛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消失了。
卡洛斯失望的说道,刚才的确在那里!最南面,冰壁高处。
一个红色的亮点摇曳了一下,便消失了。
是‘阿尔法’号吗?是它的热力灯! ‘阿尔法’号找到上冰壁的路了。
他们一定会留下车辙,我们可以找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