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领着他走过更多的灰色金属走廊,进入网阵地下部分,一直往下走了好几层。
墙上的光带弯弯曲曲的,像是动脉血管一样。
这些光带的走向很可能是人工铺设的,但卡拉文总觉得它们更可能是按照设定好的生物编码,自个儿长成这样的。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网阵人试图将周围的环境整治得舒适一点,更有人味儿一点。
你们在冒极大的风险。
卡拉文开口说道。
而且,目前来看战争已是一触即发。
我是衷心希望能够避免再度开战,但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了,我们至少还有机会打破这些手铐脚镣。
如果你不先消除……我们会尽量消除的。
无论如何,恐惧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
你也看见了,在堤坝上,当那人认定了你的死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会比他自己的死亡来得大,便接受了命运。
他改变了自己的心态,毫无怨言地接受死神的召唤。
很好。
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停了下来。
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从停机港出来后,卡拉文连一个网阵人都没看到。
我们并不是认为单个的人毫无价值,但是我们仅仅只是一个大整体中的小个体。
你是指……灵交?这是网阵人词汇里的一个单词,是指他们通过塞在天灵盖里一团机器作媒介,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和共享。
迪玛齐斯特人同样的部位也有植入媒介装置,但不同的是,前者将其用于不断推进民主政治,而网阵人则拿来分享情感数据、记忆,甚至每一个人在清醒状态下的每一个想法。
正是网阵的这种做法加速了战争的爆发。
2190年,有半数的人类都已植入这种装置,沉迷在扩展至整个太阳系的网络里,无法自拔。
网阵人做了个越界试验,朝网络里释放一种传输病毒。
从此,植入装置开始发生变化,上百万人被网阵思想入侵。
这些被感染的人马上成为敌方的一员。
地球和其他太阳系行星一直都是顽固的保守派,更偏好用传统的媒介进入网络。
眼看着火星及小行星带中的行星上的各个社区都陷入了网阵人的魔爪,联盟高层急忙调集所有的资源,阻止网阵病毒蔓延进自己的数据库。
而环绕着那颗大气球的迪玛齐斯特人设法建立了一个防火墙,保住了大多数的国民。
在联盟尽力遏止(也有人说是歼灭)网阵侵占的地盘的时候,迪玛齐斯特选择了中立。
不到三年,经过人类所见识过的最血腥的几场大战后,网阵的军队都被逼回了各自的老巢。
这些营地散布在太阳系中,无法连成一片,成不了气候。
但一直到现在,网阵还保持了强大的影响力,他们的人数却从没锐减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被网阵招募的人似乎没有一个后悔,相当顽固。
偶尔网阵也会迫于压力释放一些战俘,但这些人回到自己以前的地方后,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回到曾经囚禁自己的地方去。
还有些人宁愿自杀都不愿被夺走灵交能力。
就像那些曾看过天堂景象的僧侣,只要一息尚存,都会追寻再看一眼的机会。
灵交将淡化我们对自我的意识。
戈莲娜说,当那人选择死亡时,牺牲生命的不全是他一个人。
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依然在剩下的人中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永生。
可他不过是沧海一粟。
那些试图冲破封锁,与坠毁的火箭一起被你甩出去的几百条人命呢?我们知道——我们数过那些尸体。
总有替补的克隆体。
卡拉文希望自己把厌恶的表情隐藏得很好。
他所在的社会里,一提克隆这词大家都把它和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认为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暴行。
而对戈莲娜来说,这不过是她军火库中的一个库存物而已。
但是你没有克隆,是吗?你的人正在减少。
我们认为这个网阵有九百个人,不过这个粗略估计的数字比实际的大,是不是?你还没见过其他的人呢。
戈莲娜说。
是没见过。
但这地方散发着荒凉的气息。
这是你无法隐藏的,戈莲娜。
我敢打赌,这儿剩下的人口还不到一百。
你错了。
戈莲娜反驳道,我们一直都有克隆的技术,但是以前很少用。
什么才是重点?不管你们是怎么宣传我们的,实际上我们并不热衷于基因整合。
对最适合生长和繁殖的条件的追求只会导致局部最小值。
我们以自己的前卫为荣。
我们积极地寻求一种稳定的平衡。
不说这个了。
现在他所需要的绝对不是听网阵人的自辩,那其他人到底在哪里?没过一会儿,他亲眼看到了答案——就算这并不完整,总算聊胜于无。
走完了迷宫般的走廊(现在他们已身处火星地底深处),戈莲娜带他走进一所幼儿园。
眼前的景象和他预期的完全不同,不但跟他在火卫一的岗哨上观察营地时所想像的有很大的出入,也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基于印象所作的假设。
在火卫一的时候,他想像中的营地幼儿园应该是一问问阴暗的保健室,每个婴儿身上都插有亮锃锃的机器,像是畸形的玩偶生产车间。
进入了营地,他已经修正了好几次以前假想中的营地模型,还为随着火箭突破行动的失败而消失的人口预留了空间。
他刚才还在想,如果有幼儿园,那说明生育率肯定不是很高。
孩子要比想像中少,但是仍然有笨重的灰色机器,沐浴在暗淡的灯光下。
事实上,幼儿园却不是这样。
戈莲娜领他走进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亮堂堂的,也很热闹,怪让人心烦。
房间里所有布置的形状都尽量贴近小孩子的想像力,颜色只用三原色。
天空的全息影像笼罩了墙和天花板。
天蓝蓝的,厚厚的软软的云朵飘浮其中。
地上铺着人造草垫,在小丘和草地问起伏。
各种美丽的花朵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点缀在盆栽树林之间。
机器动物们,什么传说中的美丽的鸟儿啊,可爱的小兔子啊,逼真之至,差点把卡拉文都给骗过了。
它们就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一样,有着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快活。
草地上到处都是玩具。
还有那些孩子。
人数大概在40到50人之间,而年龄嘛,卡拉文粗略估计了一下,从几个月到六七岁的都有。
小东西们在兔子堆里翻爬滚打,大点的孩子聚集在树桩周围,盯着光滑的截面上快速移动的图画,光从下面照亮了他们的小脸蛋。
他们说啊,笑啊,还唱歌。
他又数了数围在孩子身旁的大人的人数,大概有六七个,全都跪在地上。
孩子们穿的衣服干净得耀眼,颜色和花纹一点儿也不协调。
两相对照,穿着黑衣的大人们就像是乌鸦一般。
孩子们似乎对大人们很随便,可大人们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又专心地听着。
这并非你所想像的,是吗?是啊……完全不像。
没必要对她撒谎,我们还以为你们把孩子丢进流水线一样的机器保姆手中。
早期我们确实是这样照顾孩子的。
然后戈莲娜马上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猩猩为什么没有人类那么聪明吗?话题变了,他有些吃惊,我不知道——是因为它们的脑容量比我们小?是的。
不过海豚的脑容量比猩猩的大,却不比狗聪明到哪里去。
戈莲娜走到一个树桩前,停了下来。
她在上面画出了一个人脑的解剖图,用手在上面圈圈点点,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在漫长的进化道路上,脑容量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
猩猩的新生儿和人类的婴儿的脑容量之间的差距只有20%。
一旦猩猩的婴儿在子宫里接受了种族信息,它的大脑就几乎没有可塑性了。
同样的,海豚也是在出生之前就接受了一整套的指令,生下来就能做出像成年海豚那样的举动。
而人脑却不一样,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生长。
我们来了个反向思维。
如果在孩子后天所接受到的信息、数据对智能发展如此重要,也许我们能在他们的大脑形成的时候干涉其生长过程。
在子宫里?是的。
现在她又让树桩上显示出胎儿是从分裂期开始的形成过程,直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开始发育为未成熟的脊椎神经,那里是混沌的开始。
一群亚细胞机器人蜂拥而人,侵占了刚刚形成的神经系统。
接着胚胎的发育过程突然加快了,然后卡拉文看到了尚在腹中的人类婴儿。
你们干了什么?一次大胆、前卫的试验。
戈莲娜说,我们并不是提高正常的神经系统的发育,而是狠狠地削弱它。
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出生的孩子成为了各个领域的白痴天才。
卡拉文看看四周,然后你又采用普通的教育方法抚养这些孩子?差不多是这样。
当然,这里没有家庭这样的组织,家庭在孩子的智力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没有群居生活来得大,这样的人类或智能生命社会如今多了起来。
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发现弊端。
卡拉文看见一个年龄大点的孩子正被大人护送着走出绿草茵茵的房间,通过墙上的一道门走进蔚蓝的天空。
走到门边的时候,孩子开始迟疑不前,往回拽着那双牵着自己的手,而大人则轻轻地把他朝前拉。
那孩子回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跟着大人离开了。
那孩子要去哪儿?成长的下一个阶段。
卡拉文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看到人类以后所有的孩子都得经历这幼儿园所设置的发育阶段。
机会很小,他很笃定,除非发生一场来势迅猛且覆盖面极广的思想大革新。
戈莲娜带他去另一个房间的路上,他一直埋头想着这个问题。
这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要小,而且也较为安静,却仍然比走进幼儿园前他所看到的都要华丽得多。
墙上挤着一堆排列齐整的显示屏,看上去像是拼在上面的巨型马赛克。
屏幕上有大量的图像和文字在快速地闪动。
他看见一群斑马在一颗中子星的地心处撒着欢,看见一只八爪鱼往二十世纪的独裁者脸上喷吐墨汁儿,还看到朵朵由电脑数据组成的玫瑰在宣纸上慢慢绽放,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正在泼墨作画。
显示屏旁围着三五个孩子——年龄都比较大,快是少年了,坐在柔软的黑色马桶上,不时争论几句。
地上摆着几种乐器,有全息电子琴和亚空吉他。
现在还没人来弹奏它们。
几个有黑眼圈的孩子正用手指戳着屏幕上抽象派建筑的缝隙,探索着数学宇宙中龙族聚居的水域。
卡拉文还能看见他们在那上面捣腾出了些东西,即使那只是在平面上的一些几何形状而已,却让他感到头开始痛起来。
他们就快进去了。
卡拉文说,那些机器就要在现实中成型了,不会太久。
什么时候开始?快了。
很快。
你准备发射了,是吗?能塞多少孩子进去就塞多少。
你有什么有些……已经发生了,就这些。
你来的时机既不是很坏也不是很好,就要看你怎么看了。
在卡拉文提问之前,戈莲娜又补充了一句,卡拉文,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她又领着他穿过好多育儿房,来到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
房里灰色的墙壁上布满了花纹,比刚才卡拉文到的第二个房间还要安静得多。
房中间盘腿坐着一个孩子。
卡拉文估计这女孩大概十岁(按标准年历的话),可能还要稍大一点。
但是她对卡拉文的出现没有做出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甚至正常的大人应有的反应。
她继续做着他们迈入房门时她在做的事,好像这两个人是鬼魂。
不过卡拉文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的手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做着某种精确的姿势,看起来似乎在弹奏全息电子琴,又好像在表演一出想像中的木偶剧。
偶尔她会保持盘腿的坐姿和双手的运动,挪动几下身子,换个朝她叫菲尔卡。
戈莲娜说。
你好,菲尔卡……没有他期待的回应,我看得出来她有些不对劲。
她是那些白痴天才中的一个。
菲尔卡的潜能是跟机器进行精神上的交流。
她是最后一个。
之后我们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而停止了实验。
菲尔卡身上有些东西让卡拉文觉得烦躁不安。
也许是她一直在做她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不为任何外来干扰所动,全神贯注,没有任何邪恶的目的。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她的缺陷很严重。
戈莲娜说,她对人类不感兴趣。
她有辨别障碍,认不了人。
在她的眼中,我们都是一个模样。
你还能想出比这更诡异的吗?他试了试,真的没有。
对菲尔卡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身处于噩梦的梦境之中,周围满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她无法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
为什么她是你们的重点保护对象?卡拉文嘴上这么问,心里却不怎么想知道答案。
她在养活我们。
戈莲娜回答说。
当然,他问了戈莲娜她这句话的含义,而她只是说,现在还不到告诉他真相的时候。
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们觉得是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呢?一个简单的步骤。
呵,是的,他对这个步骤非常熟悉。
只需要在大脑适当的位置装一些机器,真相就会自动进入他的脑子里。
卡拉文尽力掩藏心中的厌恶之情,委婉地拒绝了。
幸好戈莲娜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逗留,因为现在到了该卡拉文出席一个会议的时候了。
是他早在抵达火星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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