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子停好,走出来摘下墨镜。
一切都像老探长兹古特说的那样:两层楼的旅馆,黄绿色,门廊上方挂一面写着附近有登山运动员罹难的招牌——它惹人注目,又使人有一种沉痛的感觉。
台阶上堆着雪,上面胡乱描着五颜六色的滑雪板。
我数了数:7块。
有一块还系着冰鞋。
一楼最右边的窗子伸出一张白脸孔,接着两扇门开了,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他秃顶,矮胖,拖着笨重的身躯,慢腾腾地走到我面前。
他并不看我。
阴郁的眼神哀伤而又矜持,他就是旅馆老板、细颈瓶河谷的主人亚力克·斯涅瓦尔。
那边……他的声音低哑又含混不清,出事地点就在那边。
他用食指比划着,就是那个山顶……弹簧钩断了,老板含混地往下说,从200米高处笔直地摔下来——往死神的怀里摔。
也许,他喊过救命,但没人听见,跟着大雪块一道落下去,啊,大地都抖动了……他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我问,一边打量着四周。
得让我想想。
老板低下头,用螺旋锥顶着脑门说。
一切都像兹古特说的那样。
只有那条狗没有看到,但我注意到台阶的雪块和滑雪板的旁边都有狗的脚印。
我爬进车风拿出了一只装满酒瓶的篓子。
兹古特探长要我向您问好。
我说。
那老板立即从回忆中醒过来,声音也像平常人了,他近来怎样?还过得去。
我把篓子递给他。
看得出来,他没有忘记在我壁炉旁边呆过的几个晚上。
他现在谈的也就是那几个晚上。
我说,一面又想转身往车照里爬,但老板抓住了我的手。
别再动手了!他认起真来,这是卡依莎的活。
卡依莎!他大声吆喝。
一条牛犊般大约长毛救冻狗马上眺上了台阶。
我知道,除了放在旅馆那间陈列室中的零杂物品,这条狗就是死去的登山运动员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我本来想看看这条取着女人名字的狼狗怎样运送我的行李,但是老板用不容反对的手势把我领进屋内。
我们穿过阴暗的前厅,再向左拐入一条走廊,老板用肩膀推开了挂着账房牌子的房门。
老板等我在安乐椅上坐好之后才推开写字台上的箱子。
请允许我介绍自己。
他用指甲仔细理着笔尖,我是旅馆老板兼机械师亚力克·斯涅瓦尔。
您自然已经注意到细颈瓶河谷出口处的那几架风车了?啊哈!原来那就是风车?不错。
一种风力发动机。
全是我亲自设计安装。
就用这两只手。
您是说……我含糊敷衍着。
一点不错,全由我亲自动手做的。
行李搁哪儿?背后有—个尖细的女人声音问我。
我转过身子,门口站着一个25或26岁,面颊绯红的矮胖女人,她手里正拎着我的皮箱。
这就是卡依莎,老板对我说,卡依莎!这位先生给我们带来兹古特先生的问候。
你记得兹古特先生吧!卡依莎?你当然会记得。
卡依莎马上脸红耳赤了,她耸耸肩膀,用手掌捂住了脸。
她会想起来的。
老板向我解释,她已经想起来了……哦!……就住4号房间吧!这是旅馆最好的房间。
卡依莎,把先生的皮箱……这位先生……我叫格列泼所基。
把格列泼斯基先生的皮箱拿到4号房间……蠢透了!在卡依莎出去后,老板轻蔑地说,这样的女人少见……就这些吗,格列泼斯基先生?他期待地望着我。
彼得·格列泼斯基。
我一句一句地让他登记,警察局探长。
正在休假。
假期两周。
还剩下一周假期。
老板忙不迭地写着。
就在他登记的当儿,那条救冻狗窜进了账房间。
它望望我,眨眨眼,突然像一捆木柴似地轰隆一声倒在保险柜旁边,它的头枕在一只爪子上。
这是莱丽。
老板说,身上没有跳蚤,可是正在褪毛。
莱丽哼了一声,把头枕到另一只爪子上。
我们走吧!老板站起来,我陪您去房间。
我们又穿过前厅,走上了楼梯。
我们6点钟开午饭,老板开始介绍,不过任何时间都有小吃,比方说喝点清凉饮料什么的。
晚上9点供应便饭。
跳舞、打桌球、聊天,都在壁炉间里。
我们来到二楼走廊,再向左拐,老板在第—个房门前站住。
这里面,他还是那种嘶哑的声音,请看一下。
他在我的前面开门,我走了进去。
自从那个难忘的可怕的日子……老板的话匣子刚打开就突然关上了。
这房间不错,尽管光线有点阴暗。
窗帘只往上卷了一点。
床上不知为什么会有一支登山手杖。
房间里有一股才抽过烟的烟雾。
中间的沙发背上搭着一件防水帆布上衣,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还有一份报纸。
嗯……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看,这里已经有人住了。
老板没吭声。
他的眼睛盯着桌子。
桌上没有特别的什么,只有一个大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一只烟斗。
烟就是从这只烟斗里袅袅上升的。
他还活着……老板终于开口了,他真的活着吗?……可是,人为什么又不照面呢?我没有接他的话茬,等着他往下说。
我的皮箱不知在什么地方;角落里倒是有一只贴满标签的旅行包,但不是我的。
这里的一切,老板的口气越来越自信,从那个难忘的可怕的日子算起,有6年了,一切都照他上山前的样子摆着……我怀疑地望着那只烟斗。
千真万确!老板像要同我决斗似地,这是他的烟斗。
这是他的上衣。
而这个是他的登山杖。
‘请带上您的手杖’——我在那个早晨对他说。
他只是摇头笑笑。
‘可您总不能老把它放在床上呀’——我喊起来,由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浑身冰凉,‘普尔库阿-帕?’——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至今都弄不懂这话的意思……他是说:‘有什么理由不好放呢?’我给他解辉。
老板伤感地点点头。
我也这么猜想……哦,这就是他的旅行包。
我没有让警察局动他的东西。
那么这也是他的报纸了?我说。
我看得很清楚,这是一份前天出版的《缪尔新闻》。
不是,老板说,当然不是他的。
我也这么想。
我马上附和。
报纸当然不是他的。
老板又重复一遍,至于烟斗,用它抽烟的那个人自然也不会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的。
我含糊地嘟囔:占用死人的烟斗这可是对亡灵不够尊重的行为。
不,老板若有所思地反驳,格列波斯基先生,这里的一切都越来越复杂了。
不过,这点我们以后再谈吧!我们现在就去您的房间。
但是在我们出去之前,老板对这间丧屋又扫了几眼,他跑过去把壁橱门打开,又重新关上,还走到窗前用手拈了拈窗帘。
我知道,他还打算看看床底,不过他克制了这种想法。
我们走到走廊上。
兹古特探长有一次告诉我,老板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说,他的专业就是猎熊什么的。
请问您的专业是什么?当然,如果这不是什么秘密的话。
他在我的前面打开了4号房门。
我这个专业很没意思。
我回答,检查渎职、挪用公款、弄虚作假、伪造国家文件……我马上就看中了这个房间了。
一切都清清爽爽,空气也好,桌上一尘不染,透明的窗子后面是白皑皑的雪原和浅色的山麓。
真可惜。
老板说。
为什么?我不经意地问,同时瞧了瞧床铺那边。
卡依莎在那里忙着。
我的皮箱打开了,东西一件件放好了,卡依莎正拍打着枕头其实,说穿了也就无所谓可惜,老板说,您有必要打听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吗?这些事都叫人伤心,叫人的血液流动加快。
还叫人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希望,使人着迷。
但是,一旦弄清楚,就索然无味了。
您真是一位诗人,斯涅瓦尔先生。
我还是不经意地说。
当然,当然,老板说,哦!您已到了家里了。
您料理一下,好好休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楼下的滑雪板、桌球、各种东西都供您用,有必要可直接找我。
如果现在想喝点什么——我是说清凉饮料,找卡依莎好了。
请接受我的敬意。
他走出去了。
要点什么吗?卡依莎问,您有什么吩咐?我望着她,她又耸耸肩膀和用手捂住了脸。
还有哪些人住在这里?我问。
哪些人?摩西先生和夫人。
他们住1号房和2号房。
3号房也是他们包了的,不过,没人住。
夫人是一位大美人,大家的眼睛全盯着……是这样啊!我鼓励她说下去。
西蒙纳先生也住旅馆里。
喏,就在对面。
有学问。
大家都打桌球,爬墙。
全是调皮鬼,就是有点精神病。
她又脸红了,还习惯地耸耸肩膀。
还有哪些人?我问。
迪·巴恩斯托克先生,还有几个马戏团的人……迪·巴恩斯托克?真是他本人吗?不知道,也许是吧!还有布柳恩……布柳恩是什么人?他们都骑摩托车。
穿短裤。
也是个调皮鬼,太年轻了。
是这样啊!我说,您讲完了?还有几个人。
才到。
就是有点……他们光站着。
不睡,不吃,就这么站着过夜……听不懂。
我老实地承认。
谁也弄不懂。
大家全站着。
他们读很多报纸。
前几天迪·巴恩斯托克先生的一双皮鞋丢了。
我们找呀,找呀,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有人把皮鞋带到陈列室去了,就丢在那里。
还留下了脚印。
什么脚印?我急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
湿的。
就用湿脚在走廊上走路。
他们还喜欢打铃叫我。
一会儿是这个房间,一会儿是那个房问。
我来了,这些房间又一个人没有。
好,行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卡依莎。
现在我最好去洗个澡。
我把烟头丢在烟灰缸里,拿一块浴巾去淋浴间。
走廊上一片寂静。
从什么地方传来桌球的撞击声,毫无疑问,这是调皮鬼在那里发精神病。
他叫什么来着……好像叫西蒙纳。
我发现淋浴间的门就在楼层过道上,门在里面锁上了。
我迟疑一会,小心翼翼转动着门把。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迈着笨重的脚步,不急不忙地穿过走廊。
我想,我当然可以下去,到一楼的淋浴间去,也可以不必下楼。
先滑滑雪也好。
我无意间踏上通向屋顶的楼梯。
到屋顶看看景致倒不错。
听说这地方的日出和日落都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反正淋浴间被人恶作剧地锁着。
不过,赖在这淋浴间里不走对人会是谁呢?对,这里面没人,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又一次转动着门把。
得!让他和淋浴间见鬼去吧!反正洗澡来得及。
我掉转身子回自己的房间去。
我立即感到我的房间变了样。
在刹那间我就明白: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跟陈列室一样的烟草味。
我马上看了一下烟灰缸。
里面没有烟斗,只有一堆混杂着烟草末的烟灰。
我不由想起了那些站着过夜的人。
他们不吃不喝,只会留下脚印……我忽然听到长长的呵欠声。
莱丽懒洋详地从床底下爬出来。
它狡黠地望了我一眼,伸了一个懒腰。
啊哈,这么说是你在这里抽烟了?我说。
莱丽眨眨眼睛,摇摇头,好像它要把苍蝇赶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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