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地球语言里有一个词汇——幸灾乐祸。
意思是在别人遇到痛苦和不幸时感到兴高采烈。
比如你听说一个与你竞争的记者,在现场直播的麦克风前一不留神,脱口冒出脏话。
或者听说某个著名的贪官撞到一辆垃圾车的车轮下。
这时你心中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按捺不住心头涌起的一阵阵强烈快感,那种感觉可真叫爽啊。
事情过后,你会一个劲地祈祷:千万别让这种倒霉事落到自己头上来。
对于普罗托斯族和泽格族在联邦地盘上越打越凶这样的情况,我们简直有满满一箩筐的幸灾乐祸。
——利伯蒂的自述其他人投入新一轮战斗中,迈克则回到孟斯克的基地,监听通讯网络信息。
与他预料的一样,网上出现了不少战争期间特有的那种盲目恐慌的情绪。
许多信息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片辐射干扰中。
有不少来自普通老百姓的信息,大多是呼救的:请求得到帮助,无论什么人的帮助,无论来自哪边的帮助都行。
还有一些异常情况的报告,说看见怪物突然在乡村出现。
报告者或者把这些怪物当成联邦一边的部队,或者把它们当成叛军。
也有少数人认为它们是来自太空的入侵者。
有关各种怪物的报告每小时都会成倍增加,这使迈克坚信,凯丽甘没说错:泽格族来到了安提卡主星。
当这个念头印入脑海的时候,迈克差点向计算机控制台狠擂一拳。
在一个星球上发现泽格族,就像在一个人身上发现了癌肿瘤,而且更为致命。
除非人们能想出一种剿灭它们的办法,否则泽格族就会把整个星球活活吞掉。
要不干脆让普罗托斯族——用他们那种毁灭万物的化疗方法——把星球变为不毛之地,以阻止泽格族进一步扩散。
但那样做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不是吗?迈克在控制台前自言自语,总会有一些癌细胞逃脱,然后新的毒瘤又繁荣壮大起来。
迈克刚觉得心头有一腔怒气要涌上来,听筒里忽然传出一个让他惊愕的信息,打断了他的情绪。
这里是杜克将军。
从阿尔法中队的旗舰诺德Ⅱ呼叫!我们的飞船失事,坠落地点有泽格族向我们进攻!收到信号后请立即支持!重复,紧急呼叫。
这里是杜克将军……求救信号循环不断,迈克认真听了三遍,才转向其它频道。
传来几个呼叫,要求证实当前的事态,马上得到数不清的网上回应。
泽格族的进攻,安提卡叛军和联邦军队的战况,种种描述,乱哄哄地绞成一团。
甚至有一种说法,说普罗托斯族飞船进入了安提卡星系,此时正在冰冷的星系边缘大打出手,对头很可能就是泽格族,与击落诺德Ⅱ的那批泽格族无疑是一伙的。
还有说得更玄的,声称已经有人发现普罗托斯族的地面部队。
总之,意见和流言乱七八糟,什么样的都有,但却无法从中找到一个诚恳的,有实际意义的提议。
他就要被煮熟啦,迈克心想,杜克这只老鸭子终将被煮得透熟。
大约十分钟后,雷纳大声嚷嚷着过来:迈克,跟我走吧,穿好战斗服。
做什么?迈克问,一边伸手去拿他的盔甲。
你没听到刚才的消息?雷纳眉头紧锁,看上去像随时可以放出闪电。
正常的恐慌和绝望。
迈克摆了一下手说,哦,对了,我还听见杜克已经从上校混成将军了,我们要不要送个花篮去祝贺?别开玩笑啦,我的大记者。
孟斯克让我们去营救杜克。
他认为杜克将会是一个好盟友。
迈克对着上尉直眨眼,该不会是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吧?没错,我就是这么说的。
雷纳说,一边替迈克拿过头盔。
他疯啦!你才知道啊?我可早就发现了。
雷纳认真地说。
是孟斯克想让我去?这种采访我在这里就能完成。
是我希望你陪我一同去。
那个杂种关押过我和我的部下,恐怕我们之间不好说话。
我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他乐意对话的人一块儿去要好得多。
我和杜克最后一次对话的结果是,他让人把我强行拖出了他的指挥舱,我没对你说过这事吗?迈克说,一边把头盔往头上扣。
我也想过这点,但我觉得你控制情绪的能力比我强些,至少不会当场崩了他吧。
换了我可就说不准啦。
迈克锁紧头盔,跟着雷纳离开通讯区,我现在特别想抽支烟。
也许你可以向杜克要一支来抽。
两人走在路上的时候,迈克想到一个问题,凯丽甘知道这事吗?唔,嗯。
知道。
她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不。
前民兵领袖说,和你一样,她也说孟斯克发疯啦。
这么说来,在这件事上,你与她达成了共识。
我可真是大吃一惊。
是的,我们看法一致。
雷纳说,沉默片刻又说道,是的,我想是这样。
阿卡提诺斯。
孟斯克召集了大队人马。
雷纳和迈克赶到的时候,紧急救援失事战斗巡洋舰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
快速穿行在平地上的部队,有安提卡的起义军;有柯哈之子的成员;还有那些放弃了对联邦的忠诚,因而没被缴枪的联邦军队的投诚者。
雷纳从左侧跨上兀鹰悬浮摩托,飞了起来,这时他们头上有一队A —17幽灵战机疾速地划破天幕。
庞大的哥利亚巨型机器人迈开大步,穿越河滩低地,在软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它们很快超过一队阿卡尼特攻击坦克。
这支混编部队几乎立刻就遇到阻击。
泽格林剥皮犬和海德拉刺蛇,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密密麻麻就像挡风玻璃上的虫子。
空中充满了活体大炮(现在迈克和其他人都知道了这种东西叫飞螳),还有些会飞的东西活像长着龙虾螯钳的水母脑花。
远看过去,这些空中的泽格族成员飘荡在地面泽格族的上方,像沙漠上的黑云一般直压过来。
一群步兵从迈克右边冲出,朝着一个看上去像直立的泽格林剥皮犬似的东西掩杀过去。
这个超大型怪物舞动着的大前爪,简直就是两柄钩状马刀。
远处的空中,一些类似乌贼和海星一样的飞行的泽格族,抵挡不住幽灵战机的猛烈炮火,开始纷纷逃窜。
他们在泽格族的围堵中艰难地穿行,打退泽格族的成员,打不退的尽量就地歼灭。
一群泽格林剥皮犬突然从地下冒出,眨眼间把一小队战士扑倒,咬碎。
兀鹰摩托队随后赶来,射出密不透风的弹幕,把这群剥皮犬打成肉酱。
泽格族向后撤退一段,然后大多数再反扑回来,然后是又一次退却。
迈克觉得这纯粹是一场与海洋的战斗。
一个浪头退回,但这仅仅是暂时的假象,紧接着,一波力量更大的怒潮将再次袭来。
迈克心里清楚,安提卡主星完蛋了,与已经完蛋的切奥。
萨拉和玛尔。
萨拉一样。
泽格族正在这个星球上四处打洞,最终不管是它们得逞,还是普罗托斯族赶来收拾残局,从太空中发射焰火销毁它们,总之,安提卡主星肯定完蛋啦。
泽格族的防线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被打开一处缺口。
孟斯克组建的这队人马总算穿过泽格族堵截,向诺德Ⅱ坠落的那块高地挺进。
对失事的诺德Ⅱ匆匆一瞥,迈克断定,这个大家伙再也飞不起来了。
它的后部引擎舱与船身拧成四十五度角。
起落架不知伸出来没有,如果坠落时伸出来,现在也完全陷进了泥潭。
船身前部的舰桥摇摇晃晃,悬在峭壁边,舰桥下可以看见的部分全毁了。
迈克和雷纳驾驶着兀鹰摩托,加大油门,从一扇开着的舱门降落到诺德Ⅱ上。
他们关好身后的手动舱门,这时,可以看到又一群飞螳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往哪边走?雷纳一边扯下头盔,一边问。
跟我来。
迈克说着,带头向指挥舱走去。
尽管身穿战斗服,他在诺德Ⅱ狭窄的过道上还是行动自如。
杜克好像从未离开过指挥舱。
这头银背大猩猩拱着脊背裹在他的战斗盔甲里,仍然坚守着他的岗位。
惟一的变化是围绕他的一圈屏幕上没有图像,只剩下一片静电噪音,断掉的电缆线像瀑布一样,顺着一面舱壁挂下来。
他转过身面对闯进来的两个人,皱起眉头。
你们俩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沉着嗓子说。
没办法啊,将军,谁让我们这样爱戴您呢。
迈克幸灾乐祸地说。
他看都不看杜克一眼,径直走到指挥舱通讯系统的调控台边去,输入了与孟斯克基地进行联系的密码。
你要做什么?杜克吼叫道。
我们的赞助商想跟你谈谈。
迈克说,呵,赞助商,感觉八辈子没说过这个词啦。
另外,这里哪位身上带得有烟?主屏幕上,孟斯克的影像渐渐清晰。
孟斯克,迈克想,当我们所有人都在战斗和流血时,他却安全地躲在秘密的防护堡垒中。
出乎迈克的意料,杜克的吼叫声甚至比刚才更粗鲁,你们到底有什么诡计,孟斯克?我们的诡计?雷纳怒冲冲地嚷起来,我来给你说,你这个令人作呕的联邦渣滓,你……冷静,吉姆。
迈克劝道。
可能你还没注意到。
孟斯克说,联邦的统治正处于土崩瓦解之中,杜克。
各处的殖民地都在暴动。
而且你最清楚,你们饲养的泽格族已经完全失控。
此时此地,如果我们袖手旁观,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你难道有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你有什么提议?杜克板着面孔说。
迈克掉过脸去,看到一个荧屏现出图像:一些幽灵战机在攻击被驱散的飞螳,但是空中另外有些海星状的东西却像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老打不死。
我给你一个选择。
孟斯克语调平稳地说,你可以继续站在联邦一边,品尝失败的苦果;也可以加入到我们这一边,帮助我们,将人类从泽格族的蹂躏下解救出来。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我想,现在这种情况下,作出决定应该没什么困难吧。
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浮现在孟斯克灰黑的唇髭上。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可是个将军。
杜克勃然大怒。
呵呵,可不是么,又升官了。
迈克说,都忘了给你道喜啦,想不想让我们把这个头衔刻在你的墓碑上?迈克,看我面上别打岔,谢谢你。
孟斯克说,杜克,你现在是一个光杆司令,而我可以在我的内阁中给你一个职位。
并且肯定不会像战前的联邦那样,把你塞到一个偏僻旮旯去闲置不用。
呃,我不明白……杜克说。
迈克注意到这个战争狂人犹豫了一下。
显然孟斯克已经把他稳稳攥在了手心里。
可怜的杜克,已经咬住了钓饵,自己却还不知道。
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杜克,快拿主意吧。
孟斯克说。
飞船外不远处什么东西突然爆炸,一声巨响,像是给孟斯克刚说完的话打了一个句号。
在雷纳和迈克轻蔑的注视下,杜克为了面子上好看些,又勉强忍了片刻才说:好吧,孟斯克。
成交。
你总算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杜克将军。
孟斯克说,雷纳上尉?什么事,长官?雷纳的眉头还没展开。
护送将军和他的部下到一个安全场所。
孟斯克话音刚落,杜克就启动了飞船的自毁程序。
这意味着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将撤到数公里以外的地方,而那时的诺德Ⅱ,则会变成一个热核反应的火球。
我希望诺德Ⅱ爆炸时能多炸死些泽格族的怪物。
迈克在其他人飞速清理指挥舱时这样说。
半小时以后,迈克回到孟斯克的通讯中心。
随着诺德Ⅱ的爆炸,战场暂时平静下来。
安提卡主星上的陆战队士兵,包括那些经过神经中枢社会化改造的军人,在首领叛变以后,已经全部收编入孟斯克的部队中,安置妥当。
现在,安提卡上的敌人只剩下残酷暴虐的泽格族。
麻烦的是,这种敌人太多啦。
迈克抢时间完成了一篇关于营救诺德Ⅱ行动的报道,发送到网络中去。
他舒展一下身子,靠向椅背,懒懒地抬起一只手理了一下头发,感觉头发比前段时间薄了不少。
一包烟,被人揉得有些皱,扔在控制台上,旁边配着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
雷纳开口道,一个诺德Ⅱ上的家伙说,这是他还你的赌债。
太好了。
迈克说,欠身从中抽出一支。
又寄了一份打水漂的报道出去?雷纳问。
我还以为只有凯丽甘能通灵哩,没想到你也能猜对我的心思。
是呀,没用的报道。
呃,不过老习惯很难克服喽。
我常常梦想,许多年后,有人发现我的报道,从而了解人类在这段时间付出的牺牲,同时也了解人类这段时间做出的所有愚蠢行为。
雷纳坐到迈克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不太可能吧,就像孟斯克说的,英雄创造历史,失败的历史就像无用的数据一样终将被删除。
迈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咳起来,他做个鬼脸,这烟被他们在什么东西里泡过,猫尿?雷纳摆摆手说:现在能有这个就不错啦,对付着抽吧。
我们这辈子不都是像这样对付过来的?说得不错。
迈克说,对啦,刚才你去见孟斯克时,都说了些什么?我告诉他杜克是条毒蛇。
雷纳叹着气说,然后他说……就算是毒蛇,也是我们的毒蛇,对吧?孟斯克肯定要这样说。
雷纳点点头,缓缓说道:我认同孟斯克的目标——推翻联邦。
这一点让我动心哪。
但是,老弟。
他正在暗中做一些交易。
他正要求我们去做一些违心的事……别去追随他的理想。
迈克说,表情痛苦地喷出一口劣质烟,到头来只会让你伤心失望。
理想主义碰上严酷的现实,立马就破灭啦。
我所了解的好政府转变成无赖政府的事实,比我看到的泽格林剥皮犬都多。
天晓得,我看到过多少只泽格林剥皮犬。
好一阵,两人都沉默不言。
他们身后的通讯频道上播报着战场实况,幽灵战机和飞螳,哥利亚巨型机器人和海德拉刺蛇,以及那种被他们称为泽格族女皇的海星状东西,还有死亡。
频道里不断传出死亡的消息。
我给你说过我结婚的事吗?雷纳另起一个话头。
迈克不愿交流双方的私人生活,但现在这个话题突然摆在眼前,仿佛脚下裂开一道大口子。
没说过。
迈克平静地说。
希望雷纳不会问起自己的婚姻生活。
迈克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块头雷纳似乎只想倾述自己的故事,我结过婚,有个孩子。
大家都说我这个孩子天赋‘异秉’。
听得出你在‘异秉’这个词上用了引号,是指具有幽灵特工的素质?超人的力量?还是异常的精神感应力?唔,嗯。
是的。
他被送人一所特殊学校,由政府出钱培养。
过了几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
说学校里发生了一起‘事故’。
迈克清楚收到这种信意味着什么。
在训练幽灵特工的过程中遇到不幸,像拔棵草一样普通。
这是联邦军方又一个肮脏的秘密,很少公之于众。
我很遗憾。
迈克说,这是他现在说得出来的惟一的一句话。
是啊,我的妻子从此变了个人,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弱。
那年冬天终于被一场感冒带走啦。
打那以后,我全身心投入工作,拼命干,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独自一个人工作。
把痛苦埋进工作中去,是个不错的办法。
迈克说。
他看到通讯线路的传输信号灯在闪亮,这表明他刚才送进网络的报道已经发送出去,飞向了不知何处的虚无之中。
不管怎样,我想把这些事讲给你听。
雷纳说,你可能认为,我是故意要和凯丽甘的通灵术过不去,也许是吧,但我没办法克制自己对通灵术的反感。
她也有她自己的难言之隐,你知道。
她遇到的困扰比较特殊,你也许应该放她一马。
很难做到啊,特别是当她知道你心中真实想法的时候。
凯丽甘是个出色的战士。
迈克说,凯丽甘疯狂杀人的舞蹈场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她可能只是故意显得刻薄一些。
我觉得她会带来危险。
雷纳说,对她周围的人,对孟斯克,甚至对她自己来说,她都是一种危险。
迈克耸耸肩,拿不准该向雷纳透露多少凯丽甘告诉自己的那些情况。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她活得够艰难的了。
难道我们活得很轻松吗?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保护她,应该更关心她一些。
她是否察觉我们的真情实感无关紧要,我们只要尽量不让她受到伤害就行了。
接下来的谈话转到当前的局势上,风起云涌的起义对世界的影响,杜克的反叛对联邦其他高级将领会产生怎样的作用等等。
最后雷纳起身离开,剩下迈克一个人在通讯室。
迈克看着控制台上那包被抽空一半的烟,感到吸完第一支烟后的劣质烟味还留在口腔中。
见他妈的鬼。
他自言自语道,伸手过去抓起烟和打火机,我敢说,此时此地,你差不多可以学会忍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