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本没有道理,你以为山里的畜牲就这么傻?他们可不会落进你的圈套里来的,霍华德・贝克说道。
他正靠在一棵树上。
住嘴吧,霍华德,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你,说我精于此道。
不错,你是不知道。
彼得咬紧嘴唇,心里默数,一、二、三、四……数到十下再说。
这是他母亲教他的方法。
还在做孩子的时候,他母亲就常常提醒他遇事不要犯急,要用数数目字来控制自己。
他继承了父亲的急性子。
为此吃了多少苦头,但他总算记牢了母亲的教训D。
快要生气的时候,无论如何先数到十下。
他以为这一招还真灵验,既能使自己冷静下来,又增强了自己的决心,也不会使自己以后懊悔不已。
眼下他真想给这霍华德劈面一拳。
他在自己的心里先数到十下。
―……我应该教训这个家伙;二……我要举起拳头了,让你贝克再呱啦呱啦的饶舌。
这伙人呆在一起一个星期以后,彼得便觉得忍不住地想教训贝克。
彼得正跪在地下安放那只套野兽的夹子,想为大家捕点可以做食物的活物。
此时他的心中又升起了那股怒火:真应该教训贝克这家伙。
我们干吗要自欺欺人呢?贝克这是对他说的,一面在剔住指甲缝里的泥土,不会有人来了。
彼得一直在数数,四……五……,他愿意承认自己是火爆脾气,承认自己的性格不冷静,他在心底里承认贝克给自己一种新鲜的陌生的感受,这是一种暗红色的冲动。
起先,他把对贝克的憎恶归结为性格不合;他一直在抱怨挑剔眼前的一切。
这个贝克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别人病倒了,生病发烧他也要抱怨;他老担心地下组织再不会派人来跟他们接头,断言他们这个集体一定已经给遗弃在这大山里头了。
本来眼前的处境就够让人烦心的了,可贝克这家伙还没完没了的嘀咕,让人心里起火。
彼得从心里承认,正是这些使他忍受不了这个贝克。
他也多次要求自己忍耐。
他已经忍了一个星期,甚至也忍过了第二个星期,到这第三周,他们已经完全抛掉了面子上的隐忍,公开地表现出对彼此的厌恶来。
贝克指责他傲慢、自私、粗鲁、无礼,甚至称他为不良少年。
彼得则说贝克一脑袋的浆糊,说他是无病呻吟、懒惰、势利小人。
今天彼得看见自己下的套又落空了。
一无所获本来就使他窝着火,贝克又在一边没完没了地抱怨眼下的处境。
彼得心里也知道,这种暗红色的感受其实便是仇恨。
他觉得忿恨像是扎在自己的良心上了,就像他为提摩太从手上剔除的那种小刺。
这有些让他觉得惭愧,甚至他还没有成为基督徒之前,他觉得自己不会恨什么人的。
他相信一切的冲突本来是可以用谈判一类的交际手段来解决的。
等他成了基督徒,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恨什么人,甚至不要去恨那些迫害自己的人。
正是那些身穿褐色衣衫的家伙,逮走了他的父母。
他也不去恨那个艾迪・李奇,尽管他在足球比赛时,狠命地撞了他。
因此他当然不能恨基督徒――自己的慕道友了。
爱你的敌人,耶稣说过,就像爱我一样地爱他们。
彼得能够背诵这句话。
他要求自己履行这句话。
可贝克又在一边来劲了。
也不管有人听无人听,贝克就这么没有休止地在唠叨,如果你认为我们在此等死时,我们只能呆坐着,那没准我们就还会遇见点别的什么……彼得现在恨贝克,就因为他是贝克。
仅凭这点就让自己生气,这真是彻彻底底的仇恨。
他已经不想知道自己的爱心为什么这样脆弱。
这都是贝克把它给逼走了。
贝克甚至对他说,他所谓的爱心不过是不成熟的,孩子气的。
贝克说他是虚伪的。
有时候爱的本质是无法知道的,除非它因为受到仇恨的驱使而成为对他人的服务。
彼得要请求上帝让自己有力量去爱他人,求上帝宽恕自己的仇恨心,求上帝使自己有耶稣的爱心去爱霍华德这样的人。
可后来,他还是绝望了。
因为才过了两分钟,他便觉得还是很恨霍华德。
我们应该把路加派下山去,要是他给抓住了,反正我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霍华德,彼得厉声地打断贝克的话。
他忘了自己是在数六还是数八,忘了自己是在乞求宽恕,而不是乞求力量。
真不知道他们干吗要把他弄来。
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一开始就不断。
如果我们不是带这么多人来,不带这么些行李来……真是疯狂!你闭上嘴好不好?彼得正朝树林方向走去,看那边布的夹子去。
我只不过是处事实际一些罢了,贝克说道,跟在他后面。
我们自己的生命时时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么一大群人都呆在一块,真是太不明智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路加的经历。
他们给他的电击电压太高,他的脑受损害了,他是没有什么用了。
彼得觉得要是把这贝克弄到夹子里了夹住才能解点恨。
而后他又想,冷静,冷静,清醒一点,数到十再说。
霍华德,他既然在这里,就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可为什么呢?他们干吗要弄他来这里呢?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怎样想的。
也许他们顾念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牧师,也许他们认为他在没有一个人到教堂时还坚持布道,也许他们认为他受苦太多,应该忠实于他。
你以为呢?我想接头人应该送他回村里去。
反正他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其实他就是与我们呆一起,又与感化中心有什么区别呢?逃亡对于他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
如果他们杀了他呢?贝克阴冷地笑了,那他就上天堂了,不正好如他的愿了么,对不?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彼得下第二个套的地方。
夹子的机关上还挂着半截胡萝卜。
那胡萝卜没有给动过。
你还不如把那半截胡萝卜取下来得了。
说不定没有几天我们就非吃它不可了呢,贝克说道。
这片树林正对着一片蔓生的草地。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的太阳正明晃晃地照耀着。
陡峭的山脊就在眼前。
尽管现在是十一月下旬,彼得还想到阳光下去享受一番金色的温暖。
喂,我们老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贝克问。
彼得露齿微微一笑,用大姆指朝森林那边扬一扬,说:走这边吧。
为什么走这边?你打算在地里安放夹子?这倒不错……那边是农家。
我们不能冒险让别人看见。
山姆说过最好离那边远一些。
农家?贝克的声音显得有些惊奇,这是平时他不易流露出来的,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农家呢?我不知道,等以后我们再去拜访他们吧。
彼得加快了脚步。
他估计自己现在离小教堂有两英里地远。
赶快走吧。
我们去哪里?你没有看见这里空荡荡的?没看见,彼得说,我在那上面还安放了三处夹子呢。
他用手撩开面前的树枝,朝树林里面走去。
嗨,莫非你有什么约会?还不走?贝克回他一句:我当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可不想跟着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在这黑森林里瞎转。
那你也总得先回教堂去吧?彼得也没有好气地说,一边从一堆灌木丛间挤过去。
找不到路了吧?这下可称你的心了。
该留点面包渣做记号的。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除了两人的喘息声还听得见。
贝克现在一言不发地在费力地摸索。
由于脚下的树根和眼前的树枝,所以行走起来跌跌撞撞的。
彼得也知道这附近有一条便道,可他实在厌烦贝克没完没了地唠叨,他有意要出他的丑,让他现出心慌意乱的样子。
报复对于心怀愤怒的人是甜蜜的呢。
可甜蜜之后便是毒药了。
贝克忽然一下子瘫倒坐地,他靠在一棵倾倒的树杆旁,哎哟,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的腰都要断了。
彼得站在那里,好半天一直皱着眉头,然后他叹一口气说:那个夹子在山的背后,要不我先去看一眼便回来吧。
这臭小子,贝克看着他离开自己,一会儿便消失在山脊后面。
这个不请人世的毛头小子,他身上的那股傲慢劲很让贝克生气。
那样子说像他没有不知道的似的。
年轻、骄傲、不知天高地厚,一幅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贝克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
正因为如此,贝克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彼得是一样的,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他在心里也承认这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秘密,是他头脑深处的思想路数。
他甚至可以承认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相似才造成了他们的冲突。
不过让他最不乐意的便是承认彼得是比他更年轻的那个自我。
有一个比自己更强的相似者,一点也不使他好过些,引不起他的赞叹或尊重。
相反,他讨厌彼得,讨厌得要命。
贝克抬头,透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那些尚未落下的稀疏的几片树叶,他还能看见一块不大的天空。
现在大约是正午时分吧。
他本该站在101大街的拐角上叫一辆出租车,驱车前往那经常光顾的地方。
等到了那里,他会从一大堆生意人、投资者、放债人占用了的桌子间穿过,跟所有的熟人一一打招呼:你好,弗朗克。
你好,比尔。
有什么新闻吗?然后,他会坐下来享用世界上最好的这家俱乐部的最好的三明治和威士忌,从眼前的电视屏幕上可以看见股票的涨涨落落。
他现在闭上眼睛,凭记忆还可以嗅得到那里的熏烤牛里脊的香味。
那香味消融在他的嘴里,随即变成了干燥的阴冷的山风。
他常常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以往他总觉着自己是船上划船的桨手,一天天地这么打发日子。
眼下这是一件亟需计较的事。
要知道,用别人的钱投机炒股是一回事,而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又是另一回事。
一缕阳光从树梢间透进来,扬扬洒洒地光线像从喷泉里涌出来似的。
贝克仰望天空,仿佛听到了某个海边沙滩上的波涛声。
他想起了路易莎的那海滩。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海鸥在头上鸣叫。
远处什么地方响着收音机,海滩上有一个身着泳装的金发女郎,那游泳衣的颜色很是明艳。
孩子们在沙滩上跑过,脚踢起黄色的沙土。
咔嗒,这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能够看见路易莎转过身来看着他,并且一下子甩掉身上裹着的毛巾。
路易莎的眼睛里满是悲愁。
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表情使他觉得自己不仅很渺小,而且令他愤怒。
他不喜欢孩子们这么样目中无人,尤其是他们竟会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一样地爱他们。
亲爱的路易莎呀,甜蜜的、敏感的、自怜自爱的路易莎。
他曾送给她一只卷毛狗作为安慰。
在一段时间内这好像还有点用。
她细心地照料它,宠爱它。
直到那小狗在霍华德眼中成为了讨厌的被宠坏了的孩子。
他把小狗关在地下室里,如果路易莎不要求,他是不会去看它的。
路易莎死后,他让别人把小狗杀死了。
这并不是一件残忍的事。
在他看,这种事是非常实际的理性的。
因为他也让人把路易莎生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弄走了,这只小狗同别的物件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睁开眼睛,不禁打一个寒颤。
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在这时候想起这些来了。
很久以前,他便埋葬了这一切,头脑里已经不再留下任何痕迹了。
路易莎死后,他才复活了。
为什么要回头看坟墓呢?他在那里已经花了三年的时间照看病人,直到路易莎死去才解脱。
他已经做了自己的牺牲,他贡献了自己的生活,一如订出计划那样按步就班。
而在他的故我复活后,他认为是自己的回报时期。
他想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遵循这样一个原则:以最小的痛苦换取最大的快乐。
这是同上帝的一笔交易,而既然他的上帝是他自己的想像铸成的,上帝能够赞同他的也同样很少很少了。
太阳从山后隐了去。
他很后悔自己的计划结果出了很多岔子,总不如自己的意。
就拿到这山里来说吧,显然他现在置身于这荒山野岭中的破败教堂中并不是初衷所在。
上帝并没有守他的许诺。
但霍华德也只有不去想它了。
不过这只是片刻的思想中断。
霍华德心里也承认,既然自己的手伸到了不该伸进去的糖罐中去,那就只好负出特别的代价了。
他相信自己总会摆脱这种窘迫的状况的。
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方法吧,姑且不去讨论上帝是否能够帮他一把。
霍华德往农庄那边看了一眼。
在他的凝想当中,那边的农舍是一枚种子。
种子在他的思想当中已经植入了肥沃的土地。
一个计划已经在他的心中成长起来。
他告诉自己,应该现实一点,这已经是他惟一可实行的指望了。
霍华德,彼得在喊他,请过来帮我的忙。
那声音的紧迫是明白无误的,贝克一惊,从树桩上一跃而起。
他的第二个念头便是,是否应该装没有听到,而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开。
如果这家伙遇见了麻烦呢?如果是警察正把他按在地下,而他只有喊叫而已呢?贝克可不愿意离麻烦太近了。
贝克!他已经可以看见彼得了,他正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朝自己走来,步伐是跌跌撞撞的,一边还拼命地挥舞着手臂。
也许他捕到了一只鹿?霍华德心中生起了希望。
他迎着霍华德走过去,什么事?怎么啦?到这边来,等他走近些,彼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得帮帮我。
帮你干什么?彼得摇摇头,扯一下贝克的袖子,到这边来看吧。
霍华德有点不高兴,但他还是跟着彼得从树丛中穿过。
最好别是件无益的事,他想。
觉得胁边一阵刺痛。
就在那儿,彼得指一指说道。
贝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没准彼得真的抓到了一头鹿。
它正躺在树丛当中,给树叶掩住了。
他走近一步,心想这头鹿也未免太小了一点。
他凝神再一看,他知道眯逢着眼睛的样子有点蠢头蠢脑的,所以又近了两步。
等那东西进入眼帘,他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是一具尸体。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