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登大院11号是一幢单面临街的房舍,墙上给涂鸦人弄得花哩古哨的,百叶窗都东歪西倒地吊在铰链上,那些倒在地上的垃圾桶里的脏物扔得到处都是。
山姆想,这是一个错误。
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做出若无其事地样子,从旁边漫步走过去。
但这条灰蒙蒙的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也只通往前面远处的一条公路。
他好像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道走下去,他提心吊胆地朝那扇大门走过去。
尽管秋天夜里的空气很凉,他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他那塞得满满的旅行袋很沉,袋子的把手因为有汗两者往下坠。
他的手指关节都变得苍白,如果看得见的话。
他觉得几个手指已经不太听使唤了,他换一只手,好抓牢旅行袋的把手。
满月的光投射下来,黑黝黝地影子爬过那老房子的褐色沙石的门柱。
他的心给猛地触动了,在内心深处给勾起了多年以前的某种印象。
这使他有些毛骨耸然。
这地方使他想起某种熟悉而不舒服的东西。
他微微地发抖,想起了他当初的大学兄弟联谊会的入会式,他们要求他单独在一幢据说闹鬼的屋里呆上一夜。
他当然不相信有鬼,他心里知道,那惟一可能出现的鬼魂便是他的同学们装出来作弄他的。
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去那屋里呆一夜,他虽然不喜欢那种尴尬,但还是愿意获得加入联谊会的快乐那天夜里,山姆走进那房子,在原先被当做起居室的那间屋里站住,把手中提着的睡袋放在地板上,开始把它铺开来,空气的气流使地上的一团团的尘土轻轻滚动起来,尘土团都朝着已经倾斜了的那壁炉的烟道飞过去。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么做是有些傻气。
他坐下来开始等待。
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鬼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然后是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期待化成了焦躁,快点来吧,你们这些家伙,让这件愚蠢的事早点发生,早点了结吧。
他的背后咔嚓响了一声,他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他甚至觉得有些失望。
他对空荡荡的屋子喊道:你们如果打算做什么,就快一点吧!但只有他的回声。
房外的树影从洞开的窗户照进来,影子在墙是晃动。
蜘蛛网在轻轻地抖动着,仿佛是幽灵在摆弄着它们。
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又过了一小时,山姆开始发怒了,他恨他的同学们。
他要为这点感受写一篇关于入会仪式的文章在校刊上发表。
他不认为在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傻坐一夜,就能证明自己的勇气和性格。
又一个小时过去以后,他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他看着月光投下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过,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他想,这真有点滑稽呢。
最后,黎明来临了,晨曦在天上渐渐透出来。
山姆睡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也许这只有一刻钟,也许是二十分?他在大概不会睡得过久的。
他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好梦。
不管怎么说,他猛地一下惊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会睡着了。
他在那儿,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纹。
这使他想起了……什么呢?地图上的道路?叶脉,或是河流?他感觉了某种气味。
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臭,他想,是一种腐败的气味。
他一下子坐起来。
多幼稚啊!他们一定藏了一具腐烂了的动物尸体在这附近。
他的眼角里有看见某种东西……那东西就在那儿,它并不是一具动物尸体。
等他转身正对那旁边的东西定睛一看,他差不多要背过气去了!这是一具死尸。
就离他躺着的睡袋不到一尺远。
他的头正朝他倾斜过来。
那双睁得大大的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嘴巴微微地张开着。
尸体没有穿衣服,皮肤泛出绿色或浅蓝,有的地方是紫斑。
一只手臂指向山姆。
另一只手则弯过来搁在胸前。
山姆尖叫一声,一下子躲到一边。
他抓住的睡袋另一头,跳起来拔腿就跑,那怕在惊恐当中,他还是记住了别丢下睡袋――他还是很实际的。
他朝门口奔过去,睡袋拖在后头。
那尸体也给拖动了,好像活了过来,不肯让他就这么走掉。
他使劲地扯,气都有点透不过来,而那尸首却一点都甩不掉。
这情景实在有滑稽。
他知道他的同学们正躲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嘲笑着他。
最终他确信,他要甩掉这个尸首扯走睡袋是不可能的。
他便丢下睡袋一溜烟地跑了。
山姆虽然通过了这个入会的考验,但他却拒绝加入这个联谊会。
他再不肯原谅他的同伴。
他们把他那天夜里的全部情景都录在一盘带子上,然后在全校传看这录像带。
困扰山姆的并不是这件事身多少带有的耻辱,问题在于他们把山姆扔进了一个更深的耻辱――对死亡的恐惧。
山姆使劲地咽下了一点口水。
他朝那扇褐色沙石门柱的大门走过去。
他伸出手敲敲门,等收回手来时,他的拳头禁不住在颤抖。
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甚至树稍上的风也都凝固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他预料到来开门的是一具僵尸。
然后他敏锐地听觉,感受到一点点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
一丝光从门正中的窥视孔上晃过。
有什么人在悄悄地审查他。
山姆等了相当长的时间,时间长得有点不对劲。
他都开始觉得自己到这里来是犯了一个错误,他有点想转身离开了。
他又听见门栓滑动的细微声音。
门慢慢开了一道缝,然后开得大了一些,一个目光犀利的中年妇人走出来,头发卷成一团盘在后脑勺上。
她在山姆面前站定。
她脸上的神情让人觉着既很熟悉,也很陌生。
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山姆时,山姆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了。
嗯?她问。
我的名字叫山姆・约翰逊,山姆自己介绍了。
是吗?山姆有些心慌意乱。
他觉得自己只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就会知道一切的。
我接到一个纸条,要我晚上到这里来。
是吗?那我想你应该进屋里来再说。
她往旁边站了一步好让山姆走进屋。
山姆刚随手带上门,她在前面顺着狭窄地门道快步走进去,山姆在后面跟着。
门道里有一股通风不畅的气味。
他们穿过前堂,又走过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家俱。
然后他们走下一道吱呀作响的梯子,来到一个地下室的后间。
这里潮湿也有点温暖。
屋子中间摆一张木方桌,上头吊一盏没有灯罩的灯。
桌子边坐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头。
她看上去大约有十九岁或二十岁吧,山姆在心里猜道;老头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蓬蓬的,这是她的祖父吧,山姆对自己说,不过也许并不是。
两个人看上去神情都很疲倦,姑娘更多一点惊恐。
老头看上去倒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
山姆有点同情那姑娘,想对她说他自己也有点害怕。
也许这样一来,大家都互相交流了情感,便会提高一点勇气?但他心里想,恐怕这样不礼貌,也就没有开口。
他们之间只是相互通告了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说自己姓什么,便算是作了介绍:她叫艾米,老头叫做路加。
这时候山姆突然发现,那领他进来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出屋去了。
欢迎,从阴影里面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说。
他穿着一件白色粗布衬衫,裤子是灰色的,黑色的背带。
男人的头已经秃顶,留着两边有点翘的八字胡须。
他那件长长的衬衫,使他的样子显得像是乡村的屠户或面包师。
我叫本,他说道。
我叫――他的手里握着一只粗大的手,手指明显地很有劲。
我知道你是谁。
抓紧时间,我们得快一点。
跟我来吧。
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
那姑娘和老头便跟着出去了。
山姆有点犹豫,拿不定主意。
他想,这决不是大学教授应呆的地方。
本把门打开,一阵冷空气带着汽油味、枯草的气息,还有卷心菜的味儿灌进来。
原来这是车库。
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
车子除了前面的驾驶窗的玻璃,整个车箱是全封闭的。
你们都带了暖和一点的衣服吧?把包搁在后面,约翰逊先生。
山姆照他说的做。
这车箱地板是假的,下面还有一层。
直到出城你们安全以后,都得躺在里面。
躺在里面有点不舒服,但只有这样才能逃出去。
我会把你们送到另一个集合地点,到那里与别的人会齐。
与别的人会齐?什么人?山姆问道,我们要往哪里去呢?请进去吧,本微笑着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万一――他犹豫了一下,瞟了那姑娘一眼,又清清嗓子,说我们这是在帮你逃亡,请别忘了。
等他们三人都在那汽车的夹层里躺下去后,觉得实在像躺在一具很大的墓穴里。
汽车开动后,他们能感到从换气扇透过来的一点空气,人感觉得非常窒息。
山姆觉得想吐。
艾米躺在他的旁边,她的手好像在摸索什么。
山姆惊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但她立马把手抽了回去。
山姆那一瞬间很为自己的反应后悔。
他知道自己甚至必须要掩饰最单纯的人类感情。
有好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尴尬。
车停了下来。
从他们躺着的那棺材匣子的侧面,山姆听得到街上警察的巡逻车的声音。
听得见他们的低沉的说话声。
他们对本在嚷叫。
大概他们已经到了出城的哨卡上了。
他们让本停车,要他出示证件,然后绕着汽车转了一圈,像猎狗似的嗅着什么。
本向他们解释,好像是说自己在出城时捎带着拉了点货。
山姆他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担心那鼻子跟前的夹层随时会给掀起来。
山姆忽然听到很粗而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旁边的老头咳了一声。
大概是艾米拉了老头一下,老头算是强忍住了。
然后是一阵寂静。
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本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
车总算开动了。
山姆想像哨卡上的情况。
那发出惨白色灯光的岗亭里,铁皮的桌子和椅子,面无表情的哨兵在灯下检查本的文件,仔细审察上面的印章。
审察方式本身是极其无聊的,但它又是有威慑力的。
最无辜的人也会惴惴不安,都会有一种犯罪感。
每个人生怕自己在那里有一点不慎,引起了士兵们的怀疑。
特别是最近,他们在每一个哨卡都安装了一种新的扫描器,它可以检查每一种汽车、机器,甚至可以测知人的心跳,或者灵魂都能够探测出来吧,山姆心想。
这种机器才安装了不到一年,他们使用起来还不熟。
再过一年,这样的偷运也就不可能了,山姆心想。
本忽然哈哈大笑,用脚着车上的地板,这使他们大大地吃了一惊。
我觉得奇怪,他们竟然没有检查出来。
你们可以出来了。
他们从夹层下钻出来时,他对他们说道。
本告诉这几个人,到下一个集合地点,还有两小时的汽车路。
先放松一会,尽量坐舒服一点。
我一发信号,你们就赶快躲进夹层里去。
他们各人都选了一个位置,尽量把身体伸展开。
山姆靠着自己的行李袋,把全身放松。
但他还是觉得紧张。
艾米和那老头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车箱后部的暗影,回避着山姆的眼光,他们相互之间谁也不看谁。
山姆断定那姑娘不到20岁。
她的举止文静,让人看上去很惬意,那味儿甜甜的,很是可爱。
她的头发呈褐色,从后面束起来。
下身着一条帆布裤子,穿旅行的靴子,一件厚厚的丝质夹克衫。
她大概觉得热,便脱掉了外衣。
山姆看见她穿着法兰绒的短衬衫。
他估量她的身材要比现在这样子好,她现在一点没有打扮,也很惟悴。
虽说她的样子时时出恐惧,但山姆相信如果她笑起来,一定是很好看的。
路加没有任何表情,对周围的一切也好像没有兴趣。
山姆认为他有60多岁,也说不定快70了。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脸摩西那样的胡须。
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的那点稀疏的光线,山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要祷告吧。
可他并没有闭眼睛,反而睁得大大的。
那对眼睛睁得太大,山姆想起以前见过的一部心理学的书,那上面的画的图说,只有惊恐的人才会那么样睁大眼睛。
眼睁这么大大睁着的人,一般都有极其痛苦的经历。
最后,山姆觉得有点困。
头脑里升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
好象人漂在大海上。
他不但被自己的爱所嘲弄了,他也是自我放弃。
现在车往哪里去也不清楚,以往他不敢信任什么人,而现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从别的情人。
在半睡眠状态下,他祈祷能够得到特别的以往感受不到的恩典。
汽车的颠簸忽然停下来了。
山姆一惊,把头抬起来。
到第二个集合处了,本大声说道。
他从车上爬下来,门也没有带上。
寒冷的空气当中有一股干草和牲口的气味。
山姆把头往前凑到车壁的缝隙上,悄悄地观察外面。
远处是一排农舍,像是野兽蹲伏在那里,又像是长着黄眼睛的幽灵。
车箱外好象有什么人在说话,其中有本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到那声音很紧张,透出点压抑的意味。
艾米的头微微向一边倾斜,好像在竭力听外面都在说些什么,这气氛似乎也令她不安。
好像在争吵?山姆说道。
艾米惊愕地看着她,一句话没有说。
就像在电梯间里,来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上面的天棚,互相不会对视。
而现在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气氛,眼睛盯着对面的人看。
过一会,门又响了,声音还很大。
挤一挤,腾出个地来,本说,还有五个人呢。
嗨,这不是派对,别出声。
跟他来的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
先上来一个女的,那有点呆滞的表情像是公路上给汽车前灯一下照住的雌鹿,一双圣马利亚的眼睛,因为老是流泪而发红。
她抱着,勿宁说是拖着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约摸五六岁,样子很兴奋,东张西望的,倒像是参加学校组织的远足旅行。
男孩有好多女孩的特征,头发是卷曲的,看来很柔软,一张椭园的脸,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黑黝黝的。
倒没有他母亲眼睛的红色。
母子二人是玛丽娅和提摩太。
我可以坐在前排吗,同那个男人挨着吗?男孩问。
不行,他母亲说,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后面上车来的是露茜,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用山姆母亲爱用的话说,她的祖上是到西部拓荒的。
她的身材硕大结实,脸上笑起来线条分明,透出长年累月下地干活的人才有精神。
她看山姆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这让山姆有点意外,出于对这种人性表露的回报,山姆也轻轻地露了一下笑脸。
一位绅士模样的人把头探进车来,打量一下,目光又瞄瞄车顶。
他的眼光迟疑地在每个乘客身上略略一停,好像很不欣赏这车内的条件,这一切实在使他感到意外似的,他的头又缩了回去。
山姆听见他对本说道:这是――他的声音中颇有些不满,那意思是问你就让我坐这样的车?本叹一口气,说:请吧,贝克先生。
我们可要来不及了。
那头又深进来,山姆感到了他犀利而一点不退缩的眼光,和那总是皱着的额头。
上面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勉强盖在头顶上。
霍华德・贝克叹了口气,吸吸鼻子,爬上车来:露茜觉得这情景有意思,便轻轻地摇摇头,笑了。
彼得最后上车,原来他是露茜的侄儿。
彼得刚满20岁。
人长得挺精神,小胡子上的髭须看上去软软的。
他的行动显得自信,他人上的人身边走过时,轻轻按着自己后腰,抚摸一下,微笑着给所有的人打气。
样子就像是准备参加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似的。
彼得对山姆眨眨眼,伸出手,自我介绍:彼得。
使劲摇晃一下山姆的手。
他的自我介绍倒是简单。
山姆。
别说话了。
本吩咐道。
好的,好的,彼得轻轻地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挨着露茜坐下。
本又往车上放了几件什么东西,把才腾出的地方堆满了。
然后他砰地关上车后门。
然后走到前面,爬上驾驶座,汽车轰鸣了几声,发动起来了。
坐在车上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车在沿着盘山的公路往上爬。
空气非常清例,透出一股积雪的味儿。
汽车走的时间越长,山姆越觉得拿不定主意。
也许他压根儿不该参加这趟旅行?也许,人家并不会就要逮捕他?他只是刚有信仰的人,会威胁谁呢?其实,他还不一样,他并不是从信仰出发的,他的信念出于学理,而不是热情。
就他所知,这不过是有点罗曼蒂克的插曲罢了。
如果人家让他在进感化院或放弃信仰两者之间作选择,那他也就会选择后者了。
真如此,他来赶这趟车不就有点愚蠢么?自己只是因为被炒了鱿鱼就要参加他们?他这是干什么呢?车转了一个急弯,山姆的身体往旁边倾斜过去,靠在提摩太的身上。
然后又是一个弯,这下是往另一边倾斜。
这一下该我,提摩太说,他的身体一下撞在山姆的身上。
又该你了,提摩太小声地笑,他对山姆说道。
安静些,他的母亲说。
山姆的眼睛注视着昏暗的前方,一面在想像所有车中的乘客的模样和身,揣测他们为什么会参加这次逃亡。
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的内心会有与他不同的某种感受和更为深刻的激情吧。
他们心中的信仰好像是熔炉在燃烧。
在锻烧着各自的灵魂。
而当局所要扑灭的也正这种火焰。
山姆真希望自己也能够体会这种感情,感受一下另外一种――一种绝非他自己这样的,以理性分别为前提的激情。
他想起自己当初同安卡・麦克劳德的几次争论,想起自己所以读圣经,假装在心里告诉自己,是为了更有地驳倒别人,在班上证明基督教并不合乎理性……可自己究竟是什么时间才觉得欲罢不能的呢?所有这些只是一种理性的推动,他身不由己走了去。
可自己怎样才能使心胸变得更宽广,而不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待基督教的秘密呢?说不定现在的这种状况只是一种不成熟的青春期的好奇罢了,是对某种被禁止的东西的渴望?现代的政府已经安置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天堂,预设了正确的思想。
国家已经告诉了人们不要去碰那棵树:谁要是碰了它就得死。
可还有一种声音在引诱着他,他的知识分子的理性抵御不了那种诱惑。
他并不是在满面流泪的情况下接受基督的。
他应该像圣母马利亚那样,因为流泪而两眼通红。
他曾经读过公元一世纪时的基督徒的著作。
那上面说到信徒们大声哭喊,像骆驼一样跪着祈祷,他们的眼睛都是通红的。
但山姆自己却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山姆的身体觉得发冷。
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空气更凉了,虽说车里还有引擎发出的余热。
山下还是秋天,可山上已经是初冬了。
不知下过第一场雪没有?他们现在正往山里的什么地方去呢?山姆在心中设想一幅地图,揣摸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
他们离开那座农庄该有四个小时了吧?他们停车在那个废弃的汽车旅馆后面加油的地方叫什么呢?无论怎样他找不到自己现在的确定位置,到了什么地方了呢?山姆的一生都是在大学里度过的,周末他才到去钓鱼,有时也上波图克森的地岬那边去。
此外他便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了。
山姆觉得一股苦汁从喉咙里涌上来,像是一阵懊悔,他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呢?本将车速降了下来。
汽车现在拐上了一条烂泥路。
车在坑坑洼洼地路上东歪西倒地慢慢走着。
车的底盘在吱呀作响。
真让人受不了,贝克在抱怨。
车刚好落在一个坑里,一下子又颠起来,贝克的头碰在车顶上,提姆(提摩太)高兴得咯咯地笑。
他在看谁蹦得最高。
本开着车又转了一个大弯,然后车子便停了下来。
大家可以下车来,本先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别走远了,天已经黑下来了。
大伙儿鱼贯而下,一个一个地跳下车来,那样子像是执行什么特别使命的空降兵。
地下满是尖利的而突兀的石块,脚一着地,一阵生痛,人人都毗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空气中充满了松脂的气味,远处什么地方听到泉水清脆的响声。
月亮正躲在云后面,周围的一切都陷在阴影里面。
但这只是一会儿的事,再过半晌,月亮又从云层后面飘出来了。
山姆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昏暗的环境。
呆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清楚地分辨眼前的一切了。
四周的树木像是赴丧的人,相互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又都低着头。
山姆这群人的面前是一片开阔地,缓缓地平躺在山坡上,一些苍白而突兀的石头无规律地从地下钻出来,他们立在那里好像什么人的刻意安排。
山姆把眼睛眯缝起来,他都有点不相信眼前看见的这一切。
云时时地挡住了月亮,月光也就一阵阵地显出朦胧来。
但山姆还是能够看清楚月亮的轮廓。
一阵寒流沿着他脊背从下面窜上来。
他们一群人正站在坟场的边上!人都往山姆这边聚拢来,他们也看见了山姆看见的。
我简直不相信,贝克轻轻地说道。
本从汽车的那边向他们喊:请帮我把这些箱子搬下来。
我们得把箱子弄进屋里去。
大伙只是转身面对着他,一言不发。
本似乎还没有弄明白大家的意思,却说:你们得在这里呆上半个月哩。
直到有人来接你们。
这些食品足够三个星期了。
大家赞美上帝吧,你们还有一个火炉哩,虽然旧一点,但挺好使的。
屋里有帆布吊床,还有厨房,山坡那一侧有干净的溪水。
需要的一切你们都有了,这里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咯咯地笑着,这可是一个挺招人注意的隐蔽所,人们想不到这儿会发现什么的。
山姆大家的眼睛四处搜寻,一边问:隐蔽所在哪里?真是开玩笑,贝克却说,我们不就是在墓地里吗?什么?本问道,注意到这帮人的眼光所停留的地方,他笑了。
这可是快活而由衷的笑。
可不嘛,本说道。
算是结束了他要说的话。
你们要呆的地方在那边,他的手往树林的方向指过去。
他掏出一个电筒,光柱往他们后边的射过去。
在树林边上有一幢小小的建筑物,好像有一半在土里面,半隐在昏暗当中。
但这并未解决大伙的疑问,他便说:唔,你们马上就会看见了。
先帮我把箱子都搬过去吧。
大伙跟在本的后面,每人抱着一个纸箱子,顺着通往树林的道往前走。
走得近了一些,借助本手里的电筒光,大家终于看清了先前还很朦胧的那房子。
这是一幢破旧的大房子,窗子很高很大,油漆已经脱落了的朽木处处暴露出来,屋顶上盖着树叶和茂密的松针,前门的上方歪歪斜斜地还坚有一个十字架。
教堂,路加说道。
你们看清了吧,本说,有谁还会在一座教堂里来找基督徒呢?太奇特了,彼得自言自语地说,大家都踏上了那已经损坏了的教堂台阶,走进屋去。
他们走进去的那地方先前应该是叫厨房。
哇,走在前面的提摩太大叫一声,回头便跑,但他的母亲一把拉住了他。
他还在不停的喊叫。
这可不是好事,贝克说道,那样子挺认真的,你不会真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从现在起这可是你们的家哩。
本回答他说。
不,我可不想在这里住下来,贝克说。
随你的便吧,本说道,你反正不可能再同我一起回去了。
为什么不能?你已经知道了大伙现在的藏身之处。
如果你再回去,又被抓住时,你就会说出这地方来。
贝克把手叉在腰上,有点傲慢地说,我要走你可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本回答他,可我如果是他们――他指一指周围的人,我会希望你不要走开的好。
贝克不安地看一眼周围的人,便不再吭气了。
山姆意识到他的倒霉这回是注定的了。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跟这几个人拴在一块了,于是他觉得有点翻胃。
这伙人现在说不上谁能信任谁,可他们还是都得呆在一起,在今后的差不多半个月内,都得在这荒山野岭上的旧教堂中共同生活。
理论上说,那将大家联系在一起的只能是他们共同的信念了。
可是,仅凭这点就够了么?意识到自己的现实状况,山姆觉得从脚到头一股凉气窜上来。
这毕竟不是远足郊游,也不是打猎寻乐。
它的后果决定着每个人一生的归宿。
等卸完了东西,山姆感到有些绝望了。
他呆呆地看着本与大家告别,祝大伙得到上帝的恩典。
然后本爬上驾驶座,将车发动起来了。
现在可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