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3-30 09:00:54

时间把每样东西都改变为它原来的相反面。

年轻人长大,纯真无知变成了世故老到,坚定执著变成了犹疑不定。

从生到死。

在内罗毕最后的漫长日子里,时间正在把它变得像恰卡一样。

一千万人口挤进了环绕市中心高楼的简陋小棚屋。

每时每刻都有更多的人进来。

他们从北方和南方,从峡谷省和中央省,从以比锡、纳瓦沙,从马金杜和基奇奇源源不断地拥来。

以前内罗毕是个很优越的城市。

现在它却成了难民营。

过去的大型绿地变成了活动屋问被人践踏的烂泥地。

街道绿化带的树被砍倒做了引火木。

就像珊瑚岛上的漂流者,难民在马路的环形路上建起村落,足球场和运动操场上也人满为患。

武装的巡逻警察每天都要从两条机场跑道上赶走擅自占住者。

铁路被弃置了,南北方向的通道已经切断。

目前有一万人居住在被遗弃的车厢、车棚和轨道两旁。

国家公同成了个脏乱不堪的杂物间,堆满了燃料和建筑材料。

野生动物要么逃跑了要么被当作食物宰杀。

内罗毕的空气里充斥着柴油味、呛人的烟雾、还有下水道的恶臭。

贫民窟向四面延伸至20公里。

取水要花一个小时的路程,污浊的饮用水臭气熏天。

和恰卡一样,棚屋也在每时每刻一户户地增长——系起几片塑料布,把几个纸板箱堆在一起,在报废的马他图里安个家,支起偷来的砖、麻袋布和锡皮。

城市和恰卡变得越来越相似,互相蔓延伸展。

我不太记得初到内罗毕头几天的事了。

事情来得太多太快——麻木了我对现实的感觉。

没人需要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们穿过一排排白色的帐篷寻找自己的号码,其他游荡的难民望着我们木然地做着该做的事。

大多数时候,我的耳朵里总是充斥着尖锐的嚣叫,想哭却哭不出。

这是个讽刺:我们从圣约翰来,现在我们又到了圣约翰。

这是座新的营地,靠近主机场的南边。

1832。

一个号码、一顶帐篷、一盏油灯、一个塑料水桶、一把米铲。

每一百个帐篷有一个供水的龙头和一个厕所。

下水道就在我们门前过。

恶臭熏得我们难以人眠,随后又是夜晚的寒冷让人辗转反侧。

廉价的帐篷很单薄,在晚上根本起不了任何保护作用。

我们在毯子下蜷成一团。

没人想第一个哭,所以也就没人哭。

在大型飞机起飞降落和人们吵闹打斗之间也没一刻安定。

第一晚,我听到了枪声。

我以前从没听到过,但我很清楚那就是枪声。

在这个圣约翰,我们不再是显要的人。

我们什么也不是。

我们就是1832。

即便是我父亲牧师的硬领也不能赢得尊敬。

第一天他去水管那儿打水,被一个年轻人揍了,他抢了爸爸的塑料水桶。

硬领成了对上帝背叛行为的象征,父亲不再戴他的硬领了。

不久,他根本就不出门了。

他独自坐在帐篷最里面听收音机或者看书。

圣约翰已经毁了与父亲生命息息相连的东西。

我想在我们被营救前,爸爸就会撑不下去的。

在一个像圣约翰这样的地方意味着你快死了。

在前往食品供给车的路上你能看到那些正在迈上死亡之路的人——他们坐在帐篷前,抓着脚趾,摇晃着,茫然地看着地面。

我们在营地里待到第十五天——我用烧过的火柴在帐篷的墙上做记号算着日子——那天我们听见一辆车停下,有人在喊:乔纳森·柏。

有人认识牧师乔纳森·柏吗?我认为即使是耶稣叫父亲的名字他也不再会惊讶了。

我们的救星是牧师斯蒂芬·伊莱扎克,他逃到了乔古路的教会成员中心。

以前他和我父亲一起在神学院上学;他们曾是很要好的足球队拍档。

我父亲还是伊莱扎克孩子们的教父;而伊莱扎克牧师好像也是我的教父。

他把我们塞上一辆白色尼桑小面包车的后座,面包车的一边写着大声赞美上帝吧,另一边挤挤挨挨地写着用索特里尔琴①和竖琴赞美上帝吧。

他从一帮年轻人不满的喧嚣声中驶离,那些人似乎对坐在教堂车里的基督徒很愤怒。

伊莱扎克解释说他是通过网络找到我们的。

大型的教区正在召集一些牧师。

柏正是他们在寻找的一个。

【① 索特里尔琴:一种古代弦乐器,用手指或一个拨片拔弦演奏。

】因此我们到了乔古路。

教会成员中心曾是一个古老独立的教学中心,还带有一幢现代的两层住宿楼。

不过这里很早以前就人满为患了,现在每个开放的空地上都支满了帐篷和木制的棚屋。

我们在金属加工厂的车间旁有了两间房。

它们挺舒适,就是太狭小,一到工人开工时就非常嘈杂,而且没有什么私人空间。

教会成员中心有座白色的小礼拜堂,样子像个鼓,盖着茅草屋顶。

帐篷和斜顶棚屋拥挤在礼拜堂周围,但保持着一段敬畏的距离,因为礼拜堂是庄严神圣的。

许多人到那里祈祷。

许多人背着其他人在那里哭,只有在礼拜堂里哭泣才不会像脏水那样四处传染。

我经常看见父亲去小礼拜堂。

我想过要靠在门口听听看他是在祈祷还是在哭,但我没那么做。

无论他在那儿寻找什么,看起来都不能再使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

我母亲试图把乔古路变成基奇奇。

在住宿楼后面有块干枯的草地,远处是条敞开的排水沟。

排水沟外就是一排篱笆和一条路,这条路对面是乔古路市场一它的名字就写在锈迹斑斑的锡皮屋顶上,在市场后面就又是棚屋了。

这块地没人用而且是开放的,母亲和另外一群妇女想把这块地开垦成耕地。

伊莱扎克牧师同意了。

她们用车间里一些报废的汽车零件做了几把鹤嘴锄i,刨开地,种了玉米和甘蔗。

【① 鹤嘴锄:在柄的右边安装有与柄成角度的扁平刃的挖掘工具。

】到了夏天,庄稼茁壮生长起来,而乔古路市场周围也已经被棚屋挤满了,棚屋把市场团团包围,无数屋顶和墙把市场遮盖住了。

但棚屋没有侵占耕地。

这块地像是受了神灵庇佑。

女人们锄着地,和着收音机的音乐唱歌,聊着家常,小蛋和克洛伊族女孩拿着棍子追逐着肥大的下水道老鼠。

有一天我看见田边的一角放了几杯啤酒、几小碟玉米和盐——一块和基奇奇一样的圣地,我明白耕地是怎么被保护的了。

母亲把这当作基奇奇,但我看得出它不是。

在基奇奇,男人不会站在铁丝绕的篱笆边这样直盯着看。

在基奇奇武装直升机不会像秃鹰一样掠过头顶。

在基奇奇漆着明亮色彩的马他图来来往往地鸣着喇叭,但不会有重型武器架在车顶,后座上也不会有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四处张望寻找可以抢夺的东西。

在内罗毕出现了新情况——拿枪的武装团伙。

男人——通常是年轻人——组织成团队,他们有汽车和武器,还穿着任何可以拿来当制服的东西。

有些人只有12岁左右。

他们给自己的团伙起了各种名字,例如:黑狮、黑犀牛、艾伯奈特、基督徒联合阵线、黑塔利班。

他们喜欢黑色这个词,听起来很有威慑力。

团伙这些武装分子有着和他们的名字一样的世界观和信仰。

他们有自己的地盘,整天在街道巡逻向人们宣告他们就是法律。

他们用枪击穿膝盖骨①,焚烧车胎来执行他们的法律,用AK一47自动步枪来保卫他们的街道。

我们知道当恰卡到来时,他们会像扑在内罗毕尸体上的鬣狗一样撕斗争夺地盘。

索卡小子是我们的地方军队。

他们穿着运动装,长及膝盖的足球队队服,还把个足球队的标志印在他们的小家伙上——他们这样称呼武装的马他图。

他们的旗帜上是一个放在绿草地上黑白相间的球。

虽然它也被叫做足球,但那不是个足球。

它是个巴基球②,是碳分子几何结构,是半生命半机器的恰卡的基本组织。

他们的头领是个穿着曼彻斯特联队球衣的男孩,他长得贼眉鼠脸,一副太阳镜总是不停地从鼻梁上滑下来。

他不像是基督徒,因为一到星期天他就乘着他的小家伙在乔古路上来回跑,这帮家伙发动着引擎向空中开枪就因为他们喜欢这么做。

【① 用枪击穿膝盖骨(或腿部)是恐怖分子的一种报复行为。

】【② 巴基球:是碳分子组合几何结构,主要指碳60分子,由于该球分子具有典型的中空笼式结构,其外形酷似由12块黑色五边形和20块白色六边形拼舍而成的足球,所以将这种 C60分子结构命名为巴克明斯特·富勒烯,简称富勒烯,又称其为巴基球。

巴基球具有新颖奇特的物理化学性质,其在超导、航天等高新技术领域具有广阔的潜在应用前景。

】教会成员中心对即将到来的改变有自己的计划。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去上厕所。

无意间听到爸爸和伊莱扎克牧师在牧师书房谈话。

我熄掉火把在窗外听着。

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乔纳森。

伊莱扎克说,我想这是上帝的旨意。

我们有机会建立一个真正的基督教社会。

你没有把握。

我们有武装……他们都是有罪的,他们是强盗。

听我说完,乔纳森。

他们中的一些人进入了恰卡。

他们从里面拿了些东西出来——从隔离区,都是些美国人非常想从恰卡那得到的东西。

那里和我们所听到的不一样。

非常非常的不同。

植物像机器,它们产生电、清洁的水、织物、庇护所、药物。

还有知识——有些设备和拇指差不多大小,它把信息直接传输进大脑。

还有更多:人们在那生活,不像原始人,也不像——原谅我的说法——也不像难民。

它为他们改变自己的样子,他们已经学会让它为人工作。

有整座整座的城镇——城镇,我告诉你一沿着乞力马扎罗的山脚延伸。

一个宏大的社会在成长。

它把自己改造成人需要的样子。

我父亲说,还是把人改造成它需要的样子。

大家缄默了一会儿。

是的。

这是真的。

人类的不同道路。

我帮不了你,我的兄弟。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当然,我父亲说,他的声音很轻,我不得不把耳朵贴到窗户上去听,囚为我害怕,斯蒂芬。

恰卡已经从我这里夺走了一切,但它还不满足。

它只有抓住我,改变我,把我变得和我自己完全不同才会满意。

你的信仰,乔纳森。

你的信仰呢?它第一个夺走的就是我的信仰。

唉,伊莱扎克牧师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明白你在这里总是受欢迎的。

是的,我知道。

谢谢你,但我帮不上你的忙。

同一晚,我去了白色的小礼拜堂——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那——去和上帝讨论问题。

那是幢非常漂亮的建筑物,弧线型的内墙让你必须绕个圈子才能进入中心。

我猜你会说它是神圣的,但祭坛上的十字架激怒了我。

都说上帝是正直的、真实的,可他却从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

我坐在那盯着十字架看了很久,直到我鼓起勇气说:你说你就是答案。

我是答案,十字架说。

我父亲被恐惧击倒了。

对恰卡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活着的恐惧。

你的回答是什么?我就是答案。

我们成了难民,靠白佬的救济生活,我母亲种玉米,我妹妹在路边卖烤玉米。

告诉我你的回答。

我就是答案。

外星生物已经夺走了我们曾拥有的一切。

即使这样,它还想要更多,什么都不能阻止它。

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就是答案。

 你说你是所有人的需要和问题的答案,但这是什么意思?你回答的答案到底是什么?我就是答案,寂静,悬挂着的十字架说。

这不是答案!我朝着十字架尖叫着,你甚至都不明白我的问题,你怎么会是答案?你有什么力量?没有。

你什么也不会做!他们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我要去做你做不了的事。

我没有从礼拜堂里跑出来——既然你不再相信上帝你就用不着慌张地跑开——我走了出来,毫不理会周围那些人看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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