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走近了一些,几乎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脸还是被连衣帽中的黑暗笼罩。
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后颈直传下背脊。
克罗兹想起他祖母摩伊若曾经描述过,有个透明的骷髅脸就藏在女妖的黑色连衣帽里,于是他把提灯举在他们两人之间。
这位年轻女人的脸是人而不是女巫,她黑色的眼睛大大睁着,反射着光,脸上没有表情。
克罗兹想起他从来没看过她脸上有表情,或许只能勉强说看得出她有些好奇吧。
即使是他们开枪射死可能是她的丈夫、兄弟、父亲的人,让她亲眼看着那人死在自己的血中,她也是毫无表情。
难怪船员们会认为你是带来厄运的女巫。
克罗兹说。
在船上,在船员面前,他总是对这位爱斯基摩女巫很客气,而且照规定行事,但是现在他既不在船上,也不在船员面前。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和这可恶的女人同时远离他们的船,而他非常冷,也非常累。
沉默女士盯着他,接着伸出一只戴着连指手套的手。
克罗兹把提灯放低点,看到她要拿一样东西给他,一个柔软的灰色物,像是已经去掉内脏与鱼骨、只剩皮肉的一条鱼。
那是一条船员的毛袜。
克罗兹接过来,用手去感觉在袜子脚尖部位的一团东西,当下确定那是人脚的某个部位,很可能是大脚趾及其他脚趾,还带着血,而且是温热的。
克罗兹到过法国,认识一些派驻过印度的人,他听过狼人及虎人的故事。
在范迪门陆块,也就是他认识苏菲?克瑞寇的地方,苏菲告诉他一些当地传说。
有些土著可以变成怪兽,他们称为塔斯马尼亚恶魔,这种生物能把人的手脚直接扯下来。
克罗兹摇了摇毛袜,看着沉默女士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和惊恐号的船员在冰原里挖的洞一样黑,船上的死人就是从这些洞投入海中,这些洞最终又会封冻起来。
那是一团冰,不是脚。
但是袜子本身并没有被冻硬。
毛袜待在零下六十度的户外还不是很久。
合理的猜测是,这女人身上带着这只毛袜从船上过来,但是克罗兹却不认为是如此。
史壮呢?船长问,伊凡斯呢?沉默对这些名字没有反应。
克罗兹叹了口气,把毛袜塞进外衣的口袋里,然后拾起船矛。
我们现在离幽冥号比惊恐号还近。
他说,你现在只能跟我一起走了。
克罗兹转身背向她,再次感到一阵寒意从后颈直传下背脊。
在愈来愈强的风势中,他脚下嘎吱作响,朝着幽冥号的轮廓走去。
一分钟后,他听见后方传来她踩在冰上的轻柔脚步声。
他们攀爬过最后一道冰脊,克罗兹看到幽冥号的灯光比他以前所见到的还亮。
这艘船正困在冰中,怪异地被举起,船身倾斜得非常厉害,光是在他看见的左舷侧,帆桁上就悬挂了一打甚至更多提灯。
非常浪费灯油。
克罗兹知道,幽冥号受损的程度比他的惊恐号还严重。
除了去年夏天那根长驱动轴――这根轴设计成可以适时抽出来以防被海面下的冰碰坏,但是在七月破冰而行时却没有去注意――被撞弯、螺旋桨也不见了之外,这艘旗舰在过去两个冬天里,受损的程度远比它的姐妹船厉害:在勉强能当避风港的毕奇岛海湾里,海里的冰严重扭曲、挤裂、压松了船身的板条,而幽冥号受伤害的程度甚于惊恐号。
去年夏天,他们抓狂地想要在冰里硬冲出一条路来,让旗舰的舵受到损伤,因为天气严寒而爆裂的螺丝、铆钉、金属支架的数目,也是约翰爵士的船比较多;用来破冰的船身铁皮层脱落或扭曲的程度,也是幽冥号较甚。
虽然惊恐号也被冰层向上推高,受到压挤,但是皇家海军幽冥号的情况更严重,在过去两个月(也就是在第三个冬天),它仿佛位于冰制基座上,整艘船被推起,海冰的压力还同时顺着船首的右舷侧、船中央的底部、船尾的左舷侧,在船身撞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克罗兹知道,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的旗舰永远无法航行了。
它现在的船长詹姆士?费兹坚和船员也都明白。
在走进船上提灯照亮的区域前,克罗兹躲到一座十英尺高的冰塔后面,把沉默拉到身后。
喂,船上的人!他用能让整座造船厂听见口令的声音大吼着。
霰弹枪声轰然响起,离克罗兹五英尺远的一座冰塔应声碎裂成四散的冰屑,反射出提灯的微光。
停止射击,你们这些该死的瞎子,你他妈这些笨蛋死脑筋头壳装屎的白痴!克罗兹咆哮着。
某个军官从头壳装屎的白痴守卫手上夺下霰弹枪时,幽冥号上起了一阵骚动。
没事了。
克罗兹对畏缩的爱斯基摩女孩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他停下脚步,不只是因为沉默女士没有跟他进到光里。
这时他可以借着反射的光看见她的脸,她正在微笑。
她那两片从来没移动过的丰润嘴唇正轻微地弯起,微笑,好像她明白,而且很喜欢他刚才那场暴怒。
但是,在克罗兹能确认她真的在微笑之前,沉默又回到杂乱的冰堆阴影里,消失了踪迹。
克罗兹摇了摇头。
如果这个疯女人想被冻僵,就由她去吧。
他有事要和费兹坚船长讨论,随后还要在黑暗中走一段漫长的路回到自己船上,然后才能躺下来睡觉。
疲累的他这才发现,至少在过去半小时内,他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脚的存在。
他不稳的脚步踩在肮脏的冰雪坡道上,朝着已故约翰爵士残败不堪的旗舰甲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