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过去了。
这时候的我已经当上了医学部的教授。
至于你——从三十年前的那一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只是听传闻说,你参见了博士课程的进修,但最后并没有获得博士学位。
据说,你在做毕业设计的时候丝毫不理会导师的指导,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搞研究做实验,所以最终被学校除名。
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然而突然有一天,你到大学里来找我了。
很久不见了,小竹田,你看上去老了许多,比实际的年龄还要老上十岁的样子,手儿奈治好了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难道你这三十年一直都是在妄想中度过的吗?你从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了手儿奈的照片。
照片已经发黑了,可你看着照片,脸上还是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啊,那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没有成功吗?果然如此……没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容易的事。
何况你还要先做好自己的工作。
你坐到教授办公室的沙发上,你好像已经当上教授了。
运气好罢了。
是吗?不错吧……我的运气就太差了,到今天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着落,住的地方也没有啊。
那个,你,结婚了吧?唔唔,二十年前就结婚了。
有两个孩子。
你突然站起来,伸手抓住了我的胸口。
你果然就是这么个家伙!总是先考虑自己的事情……算了,这样也不错。
你放开手坐了回去,这样的话,你也能专心做研究了。
那么,研究的结果呢?很难取得进展?我向你说明了研究中止的情况,也向你解释了我中止研究的原因。
当然,我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说明的。
我不知道一直陷于妄想的你会不会被我的分析说服。
原来如此,出乎我的意料,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发怒,反而笑嘻嘻地说,我本来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你,你忍不住笑起来。
那显然不是医学能够解决的事情。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你存有期望……啊,你先别生气。
你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通过医学的手段拯救手儿奈,存在着好几个问题。
首先,手儿奈的残片里能不能提取出她的有活性的遗传基因,能不能用这个遗传基因克隆出一个新的手儿奈,这都是有疑问的。
因为残片里的细胞死亡很久了,虽然我自己不肯承认,但我也知道从它里面十有八九无法得到有活性的遗传基因。
另一方面,就算肉体克隆成功了,我们也还面临一个如何克隆手儿奈的意识的问题。
毕竟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精神意识。
而关于这个克隆意识问题,实际上首先就是要搞清楚人类的记忆到底保存在什么地方。
如果是保存在灵魂里,那么就不得不去捕捉人类的灵魂;如果是保存在大脑当中,那么就不得不去复原所有神经细胞的状态……无论如何,要想做到这些,几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说道这里,你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接下去说:但是还不到彻底绝望的时候。
医学方法不行,不代表别的方法也不行。
如果我的理论正确,那还是有希望的……小竹田,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帮什么忙?你这所大学的附属医院里有神经科吗?有。
那么,我想看看患者的病历。
什么!我禁不住提高了声音,你疯了!这是犯法的!别大惊小怪。
我又不是要看患者的名字或长相,只是想看看患者的症状和大脑内部状态的相关记录罢了。
我的专业既不是神经科,也不是脑外科。
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我不需要全体患者的资料。
合适的话,只要一两个人的纪录就够了。
我想要的只是那种患有时间知觉障碍症的患者的资料。
时间知觉障碍症?对。
你和我都具有正常的时间感知能力。
昨天之后是今天,今天之后是明天,诸如此类。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应该是由大脑来判断完成的。
但是有些人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他们可能会把今天同前天直接联系在一起,也可能认为今天之后就是后天,于是他们就会无法预测昨天还没发生的事情,或者经常会想起明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啊,我明白了,你说的是精神分裂症中的一种。
找你描述的症状看起来,应该是记忆障碍或者是妄想症什么的。
为什么说是妄想症?因为没人能回到过去,也没人能跳到未来。
而且,在患者头脑中想像出来的那些‘明天曾经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到了第二天也并没有发生。
所以那些当然就是妄想了。
你确定?那些患者的记忆和未来实际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相符合?嗯……那倒也不是。
不过即便发生这样的事,也是极偶然极偶然的,完全可以用极小概率事件来解释。
妙极了!你开心地大叫起来,不然我就可真的绝望了。
如果这些人对于未来的记忆一直都和现实一致的话,我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现在还是有希望的……小竹田,什么时候能拿到患者资料?这个我可说不准。
我去问问神经科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拿到那种资料。
无论如何要拿到,不然就麻烦了。
那么,我过一个星期再来,到时候期待你的好消息。
喂,等等。
你有住的地方吗?不行的话可以住在我家……车站候车室也能睡觉。
你又像来的时候那样漫无目的地晃了出去。
也许我应该无视你的请求才对。
可是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心理,我最后还是去找了神经科的朋友。
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也还仍旧在为手儿奈的死内疚吧。
手儿奈的死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而她的死亡又导致了你数十年浑浑噩噩的生活。
我虽然无法补偿她或你,但是为实现你的愿望尽一点力量——尽管我认为你的愿望不过是妄想而已——至少可以给我自己带来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即使自己也知道那只不过是我的虚伪的安慰而已。
患者的资料都搜集在一张光盘里。
一部分是基于X射线扫描而得到的大脑内部结构图,另一部分则是脑电波的数据记录。
多谢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
你把光盘接过去时说,我需要一些设备来分析这些数据,所以要借你研究室的电脑用用。
另外,晚上我能不能直接睡在你的研究室里?我自己带了睡袋,只要占用研究室的一个角落就可以了。
电脑的事情没问题,不过睡觉——你完全可以睡在我家里。
这就不用了。
我倒不是怕打扰你,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从你家到研究室的这段路上。
从那一天开始,你就在研究室里住下了。
每天你都忙着分析患者的资料,对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
我也不敢说出真实情况,遇到有学生问的时候就胡乱编些理由搪塞过去。
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月,忽然有一天,你飞奔着向教室跑来。
可以了!小竹田,我弄明白了!能把手儿奈救活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我这么想着。
你跑慢一点,当心摔着。
你弄明白什么了?等一下跟你仔细说,现在你先帮我一个忙。
又想要帮什么忙了?我想要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②。
【② 即通常说的伽玛刀。
】什么啊!你这是得寸进尺!虽然我是教授,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我能办到,有些事情我办不到啊。
你应该能办到啦。
只要让我用,我就能救回手儿奈了。
如果救不回来呢?绝对能救回来!万一呢?啊,就算失败的可能性是一亿分之一吧,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一定能救回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反正这是绝对、绝对可以实现的。
我在想,该怎么做才能把你从妄想的世界中拉出来呢?你已经沉迷了那么就,单靠语言能把你说服吗?显然不可能。
那么,就满足你的请求,让你自己最终明白自己的设想有多么疯狂,怎么样?退一万步说,如果你真的成功了,不也是真的拯救了手儿奈了吗?但是另一方面,你的要求并不是可以那么容易做到的,我必须编造一些理由,如果这些理由被揭穿,我就会丢掉我现有的地位。
这样说来,假如你的设想根本就是错的,那么我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啊,不,我怎么能那么想?这三十年来,手儿奈的死一直都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一样压在我的心上,如果有任何事情能让这种罪恶感减轻一点的话,即使明知到那是不可能成功的,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呢?我编造了一个借口,从院方得到了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使用许可。
你认为,为了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应当在深夜里使用这一装置。
我当然同意这一点。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到底要那这个装置干什么了吧?在治疗仪的控制室里,我对你说。
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这是一种用来治疗癌症的装置。
一般来说,当癌症发展到无法使用手术治疗;或者由于癌症本身的性质无法动手术的时候,就要用这种装置了。
它的原理是把高能粒子射线分成若干束,从人体的不同角度照射进去,这些分散的射线会在人体内的某个点上交叉,于是这一点上就会承受极高的放射剂量,从而达到杀灭这一点上的癌细胞的效果;而对于正常的人体组织来说,它们承受的都是极小的放射剂量,所以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当然,确定射线交叉点是一件精度要求非常高的工作,所以这种治疗仪都是使用电脑控制的。
嗯,当然是为了逆转时间啊。
你果然这么说了。
从上一次你说到时间知觉的时候开始,我就猜到你的目的了。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疯了?你以为我是在信口胡说?你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算了吧,我不是今天才被人看成疯子,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人这么看了。
但是不要以为我真的疯了。
这三十年来,我的任何一项举动都有我自己的理由。
啊!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受不了手儿奈的死,所以发狂了……可惜你还是想错了。
这样吧,还是让我从头开始解释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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