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2025-03-30 09:00:48

在巴赫科沃待的这两天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日子之一。

我想立刻赶往那预定的节日,希望它马上举行,好让我们努力跟踪那首歌的一个字——龙——一直跟到它的老巢。

可是,我也害怕那不可避免要到来的时刻,害怕这条可能的线索消失在烟雾中,或证明它毫不相干。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透过粗糙的窗帘,看到四五个修士正走进教堂。

我穿上衣服,悄悄走下廊道,来到院子里。

我看到第一道阳光爬上远处的山坡,如果我有兴致,这将是极度愉悦的时刻,我一直渴望这沉浸于历史的一刻,但现在却做不到。

我慢慢地转身,靠直觉判断奇里尔修士行进的方向。

在那边有座坟墓——到那里也许要走上一天,或三小时,或一个星期,平安无事的话,不用走太远,撒迦利亚这么说。

多远才是不太远?他们去了哪里?早上大约九点,我们坐着拉诺夫的车出发了,伊凡修士坐在前排座位上指路。

我们沿河走了大约十公里,河流就消失了,道路成了干旱的狭长山谷,在陡峭的山间盘旋。

我碰了碰海伦,她朝我皱皱眉头,海伦,这河谷。

她脸色一亮,敲敲拉诺夫的肩膀,问问伊凡修士,这河通向哪里,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过了河?拉诺夫没有转头就问了伊凡修士,再向我们报告,他说河流在这里干涸了——已经过去了最后一座桥。

很久以前这里是河谷,但再也没有水了。

我和海伦无言地面面相觑。

突然,海伦抓紧了我的手。

几分钟后,我们转上一条泥路,进入宽阔的丘陵地带,一块指示牌标出一座村庄,叫迪莫沃。

殉道者斯维帝·佩科教堂独自坐落在一片草坪上,伊凡修士说,庆祝活动要到十一点半才开始。

我们在那里徘徊时,拉诺夫这样告诉我们。

那边在干什么?我指着一群人,他们正在教堂旁边的地里干活。

有些在拖木头——圆木和大树枝——把它们堆成一堆,其他人围着木头放好砖块和石头。

伊凡修士说这是为了烧火。

我还不知道这一点,不过待会儿会有走火。

走火!海伦惊叫起来。

是的,拉诺夫干巴巴地说,您知道这个习俗?我听说过走火,海伦转身认真地对我说,这原是一种异教习俗,在巴尔干人民改变信仰后,它变成了基督教的仪式。

通常不是走路,而是跳舞。

我很高兴我们会看到这个活动。

拉诺夫耸耸肩,把我们赶向教堂。

不过在离开前,我看到一个在木柴边干活的男人俯身向前,引燃了柴堆。

柴堆很快着了火,火焰上冲,扩散,然后熊熊燃烧起来。

我们注视着正享用盛宴的大火,直到拉诺夫再次转过身去,在往下的几个小时里,他们会让火自生自灭,他说,现在,连最迷信的也不会去走火的。

我们进到教堂,一位年轻人上来问候,显然是牧师。

他面带愉快的笑容和我们握手,和伊凡修士友好地鞠躬互相致意。

他说,你们到这里来参加圣人节,他很荣幸。

拉诺夫的语调有点儿干巴。

告诉他,我们能来参加节日,非常荣幸。

请问他斯维帝·佩科是谁?牧师解释说,他是当地的一位殉教者。

今天,许多人都到那里跪拜他。

届时要抬着他的圣像和另外两位力量强大的圣人像环绕教堂游行,还要走火。

这就是斯维帝·佩科,他的像画在教堂的前墙上——他指了指身后一幅退色的壁画,那张有胡子的脸和他有几分相像。

我通过拉诺夫问他,他是否听说过一个叫斯维帝·格奥尔吉的修道院。

他摇摇头,最近的修道院是巴赫科沃,他说,多少年以来——大多在从前——其他修道院的修士有时也会到这里来朝圣。

我暗暗记住回到索菲亚后要问问斯托伊切夫。

我要请他为我们找到芭芭·扬卡,过了一会儿,拉诺夫说。

牧师知道她家在哪里。

他希望能陪我们去,但教堂关闭已有数月——他只在过节时才来这里——他和他的助手还有很多事要忙。

芭芭·扬卡的房子非常小,差不多就是一间茅屋。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那块红花头巾上鲜亮的小斑点,然后是她的条纹上衣和围裙。

她凝视着我们,一些村民喊她的名字,她频频点头。

屋里的摆设很清贫,但干净。

我发现她用一个装满野花的花瓶来装点屋子,花瓶放在一张伤痕累累的桌上,不禁令人心生怜悯。

这间干净、破败的屋子有架钉在墙边的梯子通向楼上。

和这间屋子比起来,海伦母亲的那间房子简直是豪宅。

我想,她究竟还能在这梯子上爬多久呢。

不过她精力充沛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慢慢意识到,她其实并不老。

我低声对海伦说了这一看法,她点点头,五十,也许,她低声道。

我要问她,她唱不唱歌,拉诺夫告诉我们,你们是想知道这个吧?他和伊凡修士谈了几句,后者转向芭芭·扬卡。

女人退缩,拼命点头。

不,她不唱歌,她肯定不想唱。

不过伊凡修士坚持着。

我们先让她随意唱几首,拉诺夫解释说,然后你们可以要她唱你们感兴趣的那首。

芭芭·扬卡似乎作了让步,张开了嘴。

出来的声音令人吃惊。

首先是令人吃惊的大声,桌上的杯子叮当直响,我偷偷拉起海伦的手。

一个音符震撼了我们,接着又一个,每个音符既慢且长,每次都是痛失和绝望的尖叫。

请让她告诉我们歌词,海伦说。

芭芭·扬卡显然有些吃力——不过她笑容依旧——她背出了歌词:垂死的英雄躺在绿色的山顶上。

垂死的英雄身上有九处伤。

啊,猎鹰啊,飞向他,告诉他,他的人安然无恙。

他所有的人,在大山里安然无恙。

英雄身上有九处伤,可要他命的是第十处伤。

芭芭·扬卡背完后,向拉诺夫解释了几处地方。

她仍是笑容满面,冲着他摇着一根手指。

我有种感觉,如果他在她屋里做错了什么,那她会掴他屁股,不让他吃饭就赶上床去。

问她这歌有多老,海伦又催他,她是从哪里学到的。

她说这歌和大山一样老。

她是从她曾祖母那里学来的,她活了九十三岁。

接下来,芭芭·扬卡有问题要问我们。

我们告诉她我们来自美国,她点点头,显然不相信。

美国?她好像在思索,肯定在山的那边。

她是个很无知的老太婆,拉诺夫掩饰道。

海伦掏出一张纸,现在她拉起老人家的手,问问她是否知道这首歌——您得翻译给她听。

那龙来到我们山里的村庄。

他焚烧谷子,占有姑娘。

拉诺夫向芭芭·扬卡作了转述。

她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恐惧和不快使她脸部皱缩起来。

她退缩在木椅里,飞快地划着十字,不!她激烈地说道,从海伦那里抽回自己的手,不,不。

拉诺夫耸耸肩,你们懂了,她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问她为什么害怕告诉我们。

这一次老女人神色严峻,她不想谈这个,拉诺夫说。

告诉她,我们给她报酬。

拉诺夫又扬起眉毛,不过还是向芭芭·扬卡作了转达。

她说我们必须把门关上。

他站起来,无声地关上门和木遮板,把街上的旁观者挡在外面,现在她要唱了。

芭芭·扬卡唱第一支歌和唱这支歌的表现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在椅子里缩成一团,只看着地上,快乐的微笑不见了。

她唱出的曲调无疑是忧郁的,虽然在我听来,最后一句带着反抗的语气。

拉诺夫认真地翻译。

我又琢磨起来,他为何如此热心助人?那龙来到我们山里的村庄。

他焚烧谷子,占有姑娘。

他吓坏了土耳其异教徒,保护我们的村庄。

他吸干了河流,我们走过河谷,来来往往。

现在我们必须保卫自己。

那条龙从前保护我们,但现在我们必须反抗他,保卫自己。

啊,拉诺夫说,那就是你们要听的吗?是的。

海伦拍拍芭芭·扬卡的手。

老太婆迸出一句责备的话。

问她这首歌从哪里来,她为什么害怕,海伦提出要求。

拉诺夫花了几分钟才搞清楚芭芭·扬卡在责备什么,这首歌是她从她曾祖母那里偷偷学来的。

曾祖母告诉她,绝不可以在天黑后唱这首歌。

它是不吉利的歌。

海伦笑了,告诉她,我要给她一样报酬,这礼物能赶走所有的晦气,带来好运。

她打开芭芭·扬卡伤痕累累的手,把一枚银章放到她手里,请问问她,她是否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它来自哪里,为什么在圣乔治日上唱它?芭芭·扬卡耸耸肩,这歌没什么意思,只是一首不吉利的老歌,因为它召唤斯维帝·格奥尔吉来杀死那条龙,不让它再来折磨人民。

什么修道院?我叫起来,问她是否知道一座叫斯维帝·格奥尔吉的修道院。

可芭芭·扬卡只是咂巴了一下嘴,这里没有修道院,修道院在巴赫科沃。

圣乔治日是哪一天?我问。

五月六日,他盯着我看,弄得我局促起来,已经过了几个星期了。

芭芭·扬卡坚持要招待我们吃午饭。

我们边吃边尽可能地向她表示感谢,赞赏她的厨艺,直到拉诺夫告诉我们,要想看弥撒开头的话,就该回教堂了。

芭芭·扬卡与我们依依分别,紧握我们的手和胳臂,拍着海伦的脸颊。

人们在那里聚拢——女人们像芭芭·扬卡一样穿条纹和有花的衣服,有的全身着黑,男人则穿粗质地的棕色羊毛马甲和裤子,白衬衫在脖子处扣上或系紧。

牧师出来时,人们往后退。

他来到他们中间,划着十字祝福他们,其中一些人低下头,或在他面前弯下腰。

他身后的男人年纪要大些,穿朴素的黑衣,像个修士,看样子是他的助手。

这人捧着一面圣像,圣像用紫绸遮盖。

我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苍白的脸,黑眼睛,表情僵硬。

我想,这肯定是斯维帝·佩科。

村民们排成长长的一溜儿,沉默地跟随圣像,绕教堂而行,许多人拄着拐杖,或由年轻一些的人们扶着。

过了很久很久,圣歌终于唱完了。

芭芭·扬卡亲自给我们往碟子里盛满食物,从人群中拿了一条毯子给我们。

我们见到了她妹妹,她们长得很像,只是她妹妹高些,瘦些。

我发现三个男人拿出了乐器,准备演奏。

其中一样乐器我凑近看,却是最为稀奇古怪——弄干净的白色兽皮做成一个袋子,上面伸出根根木管——肯定是某种风笛。

拉诺夫告诉我们,这是保加利亚一种古老的乐器。

叫‘盖达,是用山羊皮制成的。

老人开始演奏,一些女人跳起来,芭芭·扬卡和她妹妹安静地待在原处,似乎时候未到。

她们等着,直到吹笛人开始打着手势,笑着招呼她们,直到观众们也呼唤她们,她们假装不太情愿,最后才站起来,相互搂腰,开始引吭高歌。

三种声音——两个女人和羊皮鼓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大地在呻吟。

海伦突然热泪盈眶,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搂住她。

终于,乐手奏出了新曲,芭芭·扬卡和另一个女人上前,朝牧师和圣像鞠躬,脱下鞋袜,仔细地摆放在教堂台阶上,亲吻斯维帝·佩科那张神色严峻的脸,接受牧师的祝福。

牧师的年轻助手把圣像交给她们,并扯掉丝绸盖布。

音乐陡涨,盖达演奏者汗流满面,脸色红紫,双颊鼓得老高。

接下来,芭芭·扬卡和朦眼女人跳舞上前,步子丝毫不乱。

我一动不动,凝神注视,看着她们踏着舞步,赤脚进入火中。

进入时,两人高举圣像,高高仰起头,庄重地注视着另一个世界。

她们的双脚在炭火里时起时落,溅起阵阵火星。

她们走进火圈时,我看不到圣像。

现在我看到了朦眼女人手中的那幅圣像,那是圣母玛利亚,膝上是她的孩子。

芭芭·扬卡再次绕圈时,我才看到她捧的圣像。

芭芭·扬卡的表情令人吃惊,她两眼圆睁,眼光凝聚,嘴唇松垂,苍老的皮肤被炎热烤得发亮。

她捧着的圣像一定十分古老,和圣母像一样,不过透过烟熏的痕迹和摇曳的热气,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图案:两个形象面对面,各自在飞舞,同样地生动,同样地令人生畏。

一个是身着红色斗篷的盔甲骑士,另一个是摇着环形长尾巴的龙。

《历史学家》作者:[美] 伊丽莎白·科斯托娃(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