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多年的研究、写作和思考中,极少有像海伦在里拉的图书馆里高声说出她的猜测时那样带给我顿悟。
当然,一个无头的吸血鬼不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不能吸血的吸血鬼简直是可笑的——不过修士们的恐慌足以使院长决定在别处给德拉库拉举行一个适当的基督教葬礼。
院长很可能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国王身首异处。
谁知道他事先向德拉库拉许过什么诺呢?一幅奇特的画面飘到我脑海里: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珀王宫——前不久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还在那里漫步——奥斯曼帝国的刽子手就在它的大门上展示苏丹的敌人的头颅。
我们的同伴似乎也在构想着类似的画面。
一旦我们肯定鲁门修士已经离开,斯托伊切夫便低声说道:‘是的,这很有可能。
不过帕那克拉托斯的修士们如何能从苏丹的宫殿里偷走德拉库拉的头颅?斯特凡在他的故事中提到,这的确是个宝贝。
那我们是怎样获得进入保加利亚的签证的呢?海伦扬起眉毛,问道。
贿赂——大笔的贿赂。
我思忖着,我们那本伊斯坦布尔导游手册说,苏丹敌人的头颅在被展示一段时间后,就给扔到博斯普鲁斯海峡里。
也许从帕那克拉托斯来的某人就在这过程中拿走了头颅——这样做比到王宫大门上偷取头颅要安全些。
关于这一点,我们是不可能了解到真相了,斯托伊切夫说,不过我看罗西小姐的猜测很有道理。
他们在沙里格莱德寻找的最有可能就是他的头,而且这样做在宗教上也极有意义。
我们东正教的信仰是,人尽可能全尸而死——我们没有火葬——因为到了审判日,我们将从躯体中获得再生。
可那些圣人的遗骨四处散落,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怀疑地问。
他们怎样得到完整的再生呢?斯托伊切夫笑了,圣人有特权,他说,不过弗拉德·德拉库拉虽然斩杀土耳其人无数,但他肯定不是圣人。
实际上,尤帕拉修斯还非常担心他的灵魂长生不死呢,至少斯特凡的故事是这么说的。
或者担心他的躯体长生不死,海伦指出道。
看来是这样,我说,也许帕那克拉托斯的修士们冒着生命危险拿走他的头,要给他一个正规的葬礼。
近卫军发现了这一偷窃行为,便开始搜查,于是院长把头颅送出伊斯坦布尔,而不是就地埋葬。
也许不时有朝圣者去保加利亚——为了肯定我没有说错,我瞟了瞟斯托伊切夫——为了下葬,他们把它送到——呃,斯维帝·格奥尔吉,或者是和他们有关系的保加利亚的其他修道院。
来自斯纳戈夫的修士们也到了,但太迟,没能让头颅与身躯汇合。
帕那克拉托斯的修道院院长知道后,便和他们谈了话。
斯纳戈夫的修士们决定带着躯体尾随而行,以完成他们的使命。
再说,他们得在近卫军注意到他们之前离开那个鬼地方。
很好的一种猜想,斯托伊切夫给了我一个可爱的微笑,我说过,我们无法肯定,因为这些事件在文献中只是暗示而已。
不过你的设想令人信服。
看来我们还是把你拖离了荷兰商人。
我感到自己脸红起来,一半出于高兴,一半出于窘迫。
后来,因为斯纳戈夫修士的出现和离去,土耳其全国上下都警惕起来。
——海伦接上我刚才的故事——‘也许他们搜查了修道院,发现修士们在圣艾琳待过,于是他们将修士们的行进路线通报沿途各地官员,也许先通报到埃迪尔内,然后是哈斯科沃。
哈斯科沃是修士们进入保加利亚的第一座大城镇,于是他们在那里被——那个词怎么说?——拘押。
是的,斯托伊切夫续完故事,土耳其官员为得到情况拷问他们中的两个人,不过这两个勇敢的修士什么也没说。
官员搜查马车,发现的只是食物。
这就留下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土耳其士兵没有找到尸体?我犹豫,也许他们找的不是一具尸体,也许他们还在寻找头颅。
如果近卫军在伊斯坦布尔对整个情况了解得很少,他们有可能以为斯纳戈夫修士们运送的是头颅。
或者他们造马车时弄了一个特别的地方来藏尸体,海伦思索道。
可是尸体会发出臭味儿,我直言不讳地提醒她。
这得看你相信什么了,她向我露出了嘲讽而迷人的微笑。
我相信什么呢?你看,在东欧,如果村民怀疑有吸血鬼,传统上他们会挖出尸体来检查腐化的情况。
甚至在现在,有时还会这样。
斯托伊切夫颤抖了一下,一个古怪的做法。
海伦微微耸耸肩,希望身体的再生,算是更迷信吗?她问道,不过是笑着对斯托伊切夫说的,他也被她的微笑迷住了。
女士,他说,对我们的文化遗产,我们有不同的理解,不过我敬佩你的敏捷。
好了,我的朋友们,我希望花点时间来研究研究你们的地图。
就在这时,拉诺夫又进来了。
我希望他没听见我们提到地图。
斯托伊切夫清清嗓子,也许你们想进教堂看看它有多漂亮。
他微微瞟了拉诺夫一眼。
海伦立刻站起来,朝拉诺夫走去,缠住他。
我趁机小心地从公文包里抽出复制的地图。
不幸的是,虽然我很想把他支开。
但拉诺夫似乎更喜欢在斯托伊切夫工作时在他旁边晃悠,更喜欢和那个图书管理员聊天,而不愿听我们的谈话,您是否能帮我弄顿饭来?我问他。
管理员一声不吭站在那里,打量着我。
拉诺夫微笑,您饿了吗?这里还没到吃饭时间呐。
可惜呀,我们得和修士们共进晚餐。
海伦跟着我走到门口,捏了捏我的手,我们去散会儿步怎么样?我们一走到门外,她就说。
这时没了拉诺夫在身边,我倒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了,我闷闷不乐地说。
没了他,我们谈什么呀?她笑了,是不是要我回去再试着把他引开?不,我说,最好不要。
我们表现得越急切,他就越怀疑斯托伊切夫所看的东西。
他就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
他会是一只不错的苍蝇,海伦挽起我的手。
我们来到教堂内部,驻足在一幅面容分外严肃的画像前,这位圣人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白发整齐分开,身上罩着光环,直视我们。
海伦念出光环旁边的字:伊凡·里尔斯基。
在我们那位瓦拉几亚的朋友进入保加利亚的八年前,他的遗骨被送到这里,是那个人吗?《纪事》里提到过他。
是的,海伦对着画像沉思。
似乎她觉得站在那里时间长了,画像会对她说话。
没完没了的等待让我紧张起来,海伦,我说,我们去走走吧。
我们可以去那边爬爬山,看看风景。
好吧,海伦表示同意,如果不太远的话,拉诺夫绝不会让我们走远的。
上山的小路穿过浓密的树林,能够甩掉拉诺夫几分钟,真好。
我们一边走,我一边拉着海伦的手甩来甩去,你觉得他是不是难以决定是监视我们还是监视斯托伊切夫?哦,不,海伦干脆地说,他不可能一直单独跟踪我们,他不得不小心监视斯托伊切夫,看看我们的研究往哪里走。
看你说得那么正儿八经的,我对她说,偷偷看了看她走在泥路上的侧影,知道自己被监视,还得在这种可笑的环境中长大,不可思议。
海伦耸耸肩,没那么可怕,因为我从前并不知道监视和不监视有什么区别。
但后来你想离开你的国家到西方去?是的,她也斜了我一眼说道,后来我想离开我的国家。
我们在离路边不远的一棵仆倒的树上坐着休息片刻,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让我们进入保加利亚,我对海伦说。
就算是在外面这样的树林里,我也压低嗓门,而且他们到底为什么肯让我们四处游逛,她点点头,你想过这一点吗?依我看,我慢慢告诉她,他们想阻止我们很容易,他们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想要我们去找到。
很好,福尔摩斯,海伦拍拍我的脸,你的学问大有长进嘛。
如此说来,让我们假设他们的确知道或怀疑我们要找的是什么。
为什么弗拉德·德拉库拉还没死对他们来说是有用的,甚至是可能的呢?我压低声音近乎耳语,但还是尽量把这句话说得响一些,你自己告诉过我许多次,专制政府看不起农民的迷信。
为什么他们不阻止我们,而是鼓励我们这样做呢?他们是不是认为,如果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他的坟墓,他们就能获得某种超自然力量来统治保加利亚人民呢?海伦摇摇头,不会是这个。
他们的兴趣肯定是基于权力,但在方法上总是科学的。
而且,如果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发现,他们是不会让一个美国人抢到这个荣誉的。
她沉吟片刻,想想——如果发现了死能复生,或死而不僵,那么还有比这更厉害的科学发现吗?特别是东方集团,它们那些伟大的领导人经过防腐处理,正躺在坟墓里?躺在索菲亚陵墓里的格奥尔吉·季米特洛夫那张蜡黄的脸一下涌入我的脑海,这样我们就更有理由毁灭德拉库拉了。
我说,不过我感到汗水从前额迸出来。
我不知道,海伦阴郁地补充道,毁灭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历史。
想想斯大林对他的人民干了什么,还有希特勒。
他们用不着活上五百年,就能干出那些事情。
我知道,我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海伦点点头,你知道,奇怪的是,斯大林公开表示赞赏恐怖的伊凡。
希特勒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不惜镇压和屠杀自己的人民——不择手段。
你知道‘恐怖的伊凡’赞赏的是哪一个?我感到血液正在被抽干,你告诉过我,俄罗斯有许多关于德拉库拉的故事。
是的,一点儿没错。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你能想象一个斯大林活上五百年的世界吗?她用指甲刮着木头上一处柔软的地方,要么也许长生不死?我发现自己攥紧了拳头,你觉得我们可能发现一个中世纪的坟墓但又不让任何人知道吗?很难,也许不可能。
我肯定他们到处都派了人监视我们。
就在这时,小径拐弯处冒出一个人,那么突然,我吃惊得几乎要失声骂起来。
不过他看上去普普通通,穿着粗糙,肩上扛着一捆柴火。
他朝我们挥挥手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我看了看海伦。
看到了吧?她平静地说。
我们上到半山腰,发现一块突出的峭壁。
看,海伦说,我们在这里坐坐吧。
从这里你可以看到这地方的防御十分坚固。
想想那些敌人会有多少次像这样俯视它。
或者是朝圣者,海伦提醒我,对于他们来说,它是精神归宿,而非军事威胁。
她往后仰靠在树干上,陷入沉思中。
海伦,我说着,没有去抓她的手。
我并不想开口,却忍不住说:海伦,你愿意嫁给我吗?她慢慢朝我转过身来,保罗,她表情严峻地说,我们认识有多久了?二十三天,我承认道。
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她说不,纵然我想纵身跳下山崖,我也不能跳,因为我们还得寻找罗西。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次她微笑了,似乎想借此使自己的话更入耳些,再说,你会娶一个带着恶魔记号的女人吗?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恶魔靠近你。
难道这不是个负担吗?我们又怎么要孩子呢?——她目光率直而坚定——我们知道他们有可能被遗传。
我喉咙哽住了,勉强挤出一句,那你的回答是不,还是我再找个时间问你?海伦严肃地瞟了我一眼,回答是,我当然愿意嫁给你。
在徒劳地寻找另一个我最爱的人几个星期之后,这一发现如此容易,我吃惊得说不出话,也没去吻她。
我们默默依偎在一起,俯瞰巨大的修道院的红色、金色和灰色。
《历史学家》作者:[美] 伊丽莎白·科斯托娃(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