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觉得父亲对我约束太多,我决定自己去探索一下。
学校里的英文藏书相当丰富。
管理员很客气,我和他们怯怯地说了几句,就拿到了想要的资料———父亲提到的关于德拉库拉的纽伦堡小册子。
原件图书馆没有———太珍贵了,在中世纪书库里工作的老管理员对我解释说。
但他在中世纪德国文献目录里找到了小册子的全文,译成了英文。
这就是你要的吧,亲爱的?他笑着说。
我是约翰·宾纳茨,他接着告诉我,你需要什么,随时叫我好了。
我说这就是我想要找的资料,德拉库拉。
谢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悄悄走开了。
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重读小册子的第一部分:公元1465年,德拉库拉做了很多可怕的怪事。
他在统治瓦拉几亚(罗马尼亚南部一地区———译者注)期间,烧死了所有来他国家学习语言的男孩子,总计有四百人。
他还把一个大家庭穿刺灭族,他的很多子民被剥光衣服,活埋到肚脐,然后射死。
另有一些被活活烤死,然后剥皮。
第一页还有一个脚注,字很小,我几乎错过了。
后来仔细一看,发现那是对穿刺一词的解释。
注释说,弗拉德·特彼斯是从奥斯曼人那里学会了这种酷刑的。
他施行的这种刺死是用一个尖木棍刺插入人的身体,从肛门或者阴部朝上插,直到木棍从人的口里或者从头部穿出来。
我合上书,穿了大衣回家。
然而那一整天我都被折磨着,无法释怀,不是因为德拉库拉在我心中的恐怖模样,也不是那段对穿刺酷刑的毛骨悚然的描述,而是想到这些事情在历史上真真切切地———明明白白地———发生过。
要是我注意听的话,我想我可以听见那些男孩的尖叫,那个被集体处死的大家族临终前的呐喊。
尽管父亲对我的历史教育一直都很重视,但他还是疏忽了一点,没有告诉我这个:历史上的恐怖时刻是活生生的。
那晚回家时,我觉得自己陡然有了一股魔鬼般的力量,我和父亲作对了。
我进了书房,随手关了门,站在他椅子对面。
喂,他笑着对我说,一边找他的书签,代数作业有问题了?他的眼神已经流露出焦急。
我要您讲完那个故事,我说。
他没有回答,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打着。
为什么您不给我多讲?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对父亲是一个威胁。
他看着自己刚才合上的书。
我知道那样对父亲很残酷,我自己都无法理喻,但既然开了该死的头,就得讲完。
您就是不想让我了解真相。
他终于抬头看我了,满脸都写着悲伤,深深的皱纹在台灯下一览无余。
是的,我是不想。
可是我知道的比您想象的要多,我说,尽管我知道那话难免小孩子气。
即使他问我,我也不会想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东西。
他双手交叉撑着下巴,说,我知道。
就因为你开始知道一点了,我只好把全部故事都告诉你。
我满怀诧异地盯着他。
那就快讲吧。
我热烈地说,他又低上头。
我会讲的,只要我准备好了,我就会讲给你听的。
但不是一次讲完全部。
突然,他冲口而出:我没办法一次讲完所有的故事!你要有耐心。
但他看我的眼神是恳求,而不是指责。
我走过去,搂住他低下的头。
三月的托斯卡尼还冷风嗖嗖,寒气袭人,但父亲觉得在他结束米兰的四天演讲后,去那里的乡下做一次短暂旅行不错———我觉得他的职业就是演讲。
这一次,我不用求他一同前往了。
弗罗伦萨非常美,特别是在旅游淡季。
在步步迫近的夜色中,山庄显得很小,不过是大卵石垒起的一座低檐农舍,杉树和橄榄树环绕红房顶,两根倾斜的石柱表明这是进大门的走道。
一楼的窗户里灯光闪闪。
我突然觉得自己饿了,但又有一种幼稚的古怪念头,要在主人面前显得不饿。
父亲从车厢里拿了我们的行李,我跟着他上了台阶。
哈,这门铃还是老样子,他满意地说,拉了拉门口的一根短绳子,一边在黑暗中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抚平。
出来开门的人犹如龙卷风一样,紧紧抱住了父亲,在他背后狠狠地拍了拍,在他两颊上亲得啧啧响,然后稍稍欠了欠身和我握手。
他的手大而温暖,搂着我的肩就把我们带进了门。
前厅光线不太亮,摆满了古老的家具。
他像个耕牛似地咆哮:吉尤莉亚!吉尤莉亚!稀客来啦!快来快来!他的英语凶猛而准确,强烈而宏亮。
一个高个子妇女来了。
笑吟吟的她一下子就赢得了我的好感。
她头发灰色,但泛着银光,用发卡往后夹住,衬托出她的长脸。
她先是对我笑了笑,并没有弯腰迎接我。
她的手和她丈夫的手一样温暖,又吻了我父亲的两颊。
一边摇头一边说了一大串意大利语。
你,她用英语对我说。
自己住一间房,很舒服的一间房,好吗。
你在学什么?马西莫插口道。
在学校里我们什么功课都学,我拘谨地说。
我想她喜欢历史,父亲告诉他们。
也是一个不错的游客。
喜欢历史?马西莫又往吉尤莉亚的杯子添了那种石榴红或者暗血色的酒,给自己也添了。
像我和你,保罗。
我们给了你父亲这个名字,他对呆在一旁的我解释。
因为我受不了那些你们那种没劲透了的英国人的名字。
对不起,我就是不能忍受。
保罗,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们最初告诉我你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去全世界游说时,我死也不信。
我对自己说,噢,原来这家伙不喜欢读书,更喜欢演讲埃这个世界又失去了一位伟大的学者,你的父亲。
说完,他都没问我父亲就给我倒了半杯酒,然后拿起桌上的水壶,往杯里加了些水。
我开始喜欢他了。
你胡吹乱侃啦,父亲心满意足地说。
我喜欢旅行,旅行是我喜欢做的事。
噢。
马西莫听了直摇头。
你啊,教授先生,你可是说过你会是一名最伟大的历史学家的。
我的意思倒不是说你的基金会不成功。
我们更需要和平和外交,而不再去研究那些无人问津的鸡毛蒜皮,父亲笑着反驳说。
吉尤莉亚在餐具柜上点了一盏灯笼,把电灯灭了。
她把灯笼拿到桌上,开始切开托塔蛋糕,我一直努力不去瞪眼看它。
在锋利的刀下,蛋糕的表面像黑曜石一样闪闪发光。
在历史学中,不会有什么鸡毛蒜皮。
马西莫对我眨眨眼睛。
另外,连伟大的罗西也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我们其余的人难讨这家伙的欢心。
罗西!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父亲在吃点心,他不安地瞥了我一眼。
那么你知道你父亲辉煌的学术生涯啦,小姐?马西莫的嘴里被巧克力塞得鼓鼓的。
父亲又瞟了我一眼。
我跟她讲过以前的一点点事,他说。
我听懂了他话里隐含的警告。
不过,才过一会儿,我觉得那警告更可能是说给马西莫听的。
因为马西莫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脊椎凉嗖嗖的,父亲连忙去谈政治了。
可怜的罗西,马西莫说。
一个悲壮,完美的人。
想到自己认识的人就那样———呼地———失踪了,真是奇怪。
第二天上午,我们站在一个沐浴着阳光的广场上,那也是全镇的最高点。
你有问题要问我吗?父亲说。
不,我只是想知道罗西教授。
我把吸管插进橙汁里。
我想是的。
马西莫太不注意了,竟然说起这个。
我害怕知道答案,但还是要问。
罗西教授死了吗?马西莫说他失踪了就是说他死了吗?父亲的目光越过阳光照耀的广场,望到对面的咖啡馆和肉店,是也不是。
呃,说起来令人心碎。
你真的想听?我点头称是。
父亲飞快地朝我们周围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
好吧。
父亲终于说道。
《历史学家》作者:[美] 伊丽莎白·科斯托娃(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