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让父亲紧张,疲惫。
到那里一天以后我就发现了。
对我而言,雅典让人振奋。
那是一九七四年二月,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出行,还很不情愿地带上了我,因为他不喜欢街上的希腊军队。
我想尽量享受每一刻。
我知道过会儿,父亲不但会指给我看那些遗址,还会给我继续讲他自己的故事。
我选的餐馆,父亲说,离校园有点儿远,远到足够让我觉得是在那个讨厌的图书管理员的活动范围之外,但又不能太远,要显得合情合理,毕竟我在邀请一位几乎还不认识的女士吃饭。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转头来看我,我觉得她紧盯着我的目光比那天在图书馆还厉害。
早上好,她冷冷地说道。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心里想着要是出门前换件干净衬衣就好了,哪怕我出门是去找吸血鬼。
她穿着男式的白衬衣,在黑色外套的衬托下显得有些严肃,但整个人看上去洁白无瑕。
我知道您会觉得这有些奇怪。
我坐直了身子,努力正视着她的眼睛,心想在她起身再次离去之前,我能否问完她所有的问题。
我很抱歉,但这绝对不是一个恶作剧,我不是有意要打扰您,或干扰您的工作。
她点头迎合着我。
看着她的脸,我突然觉得她的整个轮廓——当然也包括她的声音——既难看又优雅。
我不由得振作起来,好像这一发现使她成了一个真实的人。
我今天早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开始有信心地说了起来,这就是我为什么突然给您打电话的原因。
那本《德拉库拉》还在您手里吗?她马上有了反应,但我的反应更快,因为我知道她会这样,她本来苍白的脸突然变了色。
是的,她警惕着说,别人从图书馆借书与你有何相干呢?我没理会她的挑衅。
您在图书馆里把这本书的目录卡都扯掉了吗?这次她的反应是毫不掩饰的真诚:你问我干了什么?我今天一早去图书馆查寻目录,找点儿资料——关于我们似乎都在研究的话题的资料。
我在那儿发现所有关于德拉库拉和斯托克的目录卡都被扯走了。
她脸一下子绷紧了,脸上只有一种表情:一种微妙的、忽闪的恐惧。
那些卡片昨天上午还在,她缓慢地说道。
我先查《德拉库拉》,目录卡里有这个条目,显示只有一本书。
然后我想查一下斯托克是否还有其他的著作,所以我又在目录卡里查了他。
我找到了几张卡片,其中有一张就是《德拉库拉》的目录卡。
很显然,有人不想您——我——任何人——借那本书,我压低声音,看着她,总结道。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本书还在您这儿吗?是的,就在我书包里。
她低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她身边有个公文包,她昨天就是拿着这个包。
罗西小姐,我说。
很抱歉,您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我个人认为,您拿着这本书会给您带来危险。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她反问道,没看我的眼睛。
你认为是谁不想让我有这本书?她的面颊又开始有些变色了。
我骇然想到,她是否和吸血鬼同盟,看哪里都像:她的黑头发,她浓重的口音,不知来自何处,她苍白的脸上那黑樱桃般的嘴唇,那黑白相配的优雅装束。
我坚定地排斥了这个想法。
那完全是我的幻想。
我现在神经过敏,有这种想法再自然不过了。
您是否认识什么人,不希望您有那本书的人?事实上,有的,但这与你无关。
她盯着我,你干嘛也在找这本书呢?如果你想要我的电话号码,干嘛不直接问我要,还要绕这么个大圈子?这一次,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我本来没打算要您的电话号码,直到我看到那目录卡被人扯走,我才想到您可能知道这件事。
我生硬地说。
他们没有,她尖刻地说。
所以你就有最好的理由打电话找我要。
如果你只是要我的书,你干嘛不直接在图书馆登记预约?我现在就要。
我回敬道。
她的语气开始有些激怒我了。
我想,要是我告诉她来龙去脉,她也许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了。
可是,那样又会置她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叹了口气。
你在威胁我,要我拿出图书馆的书吗?她的语气缓和了些。
不,不是的。
但我想知道你认为是谁不希望你借这本书看呢。
她不安地耸了耸肩。
我看见她毛衣的翻领上落着一根较长的头发,她自己的黑头发,但在黑色面料的衬托下闪烁一种黄铜色的光。
她好像在下决心要说什么。
你是谁?她突然问道。
这里的研究生,历史系的。
历史系?她迅速而几乎愤怒地反问道。
我在写关于十七世纪荷兰贸易的论文。
噢。
她沉默了一下。
我是研究人类学的,她还是开口了。
但我对历史也非常有兴趣。
我研究巴尔干和中欧的风俗和传统,特别是我的祖国——她的声音小了些,略微悲伤但并不忌讳——我的祖国罗马尼亚。
轮到我吓了一跳。
真的,这越来越奇怪了。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读《德拉库拉》的原因?我问。
她的微笑让我吃惊——露出雪白的牙齿,对这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牙齿还有些嫌小,眼睛还闪闪发光:可以那么说。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指出来。
干嘛要回答你?她又耸肩了。
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可能有危险,罗西小姐。
她打量着我。
你也在掩藏着什么。
她说,如果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认识过,更没有和这样一个女人说过话。
好吧。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用她的语气说道,你认为谁不希望你拥有这本书?巴塞洛缪·罗西教授。
她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恼怒,你在历史系。
也许听说过他?我坐在那儿目瞪口呆。
罗西教授?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她坐直了身子,现在,你得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意思,说什么天方夜谭,告诉我一本书会让人有危险。
罗西小姐,我说。
请别急。
我会告诉你的。
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但请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你和巴塞洛缪·罗西的关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个。
她沉思着说,我和那位著名的罗西教授关系非常简单,或者应该是非常简单。
他是我父亲。
他在罗马尼亚寻找德拉库拉的时候遇见了我母亲。
我惊得一失手将咖啡都泼到了桌上。
原来你让这个给吓坏了。
她无动于衷地说,那么一定认识他了?是的,我说。
他是我导师。
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罗马尼亚的事,也没有——也没有说过他成过家。
他是没有成家。
她声音里的凉意穿透我全身,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尽管我想这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往椅子后面靠了靠,我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在一次讲座上——想象一下,在那种场合下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会这样?很离奇的故事。
她看着我说,不像是在自我沉思,倒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好吧。
这是个爱过然后分离的老套故事。
这话从她的口音里讲出来有点怪异,但我并没有笑。
也许并不那么离奇。
他在我母亲的村子遇见了她,一度喜欢和她在一起,几周后又离开了她,留下一个英国的地址。
他走了以后,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住在匈牙利的姐姐帮她逃到了布达佩斯,在那里生下了我。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去过罗马尼亚。
我嘟囔着,根本不是在讲话。
这不奇怪。
她狠狠地抽了口烟,接着说,母亲从匈牙利给他写信,信寄到他留下的那个地址,告诉他她生了孩子。
他回信说他不知道她是谁,要么就是说她是如何找到他的名字的,还说他从未到过罗马尼亚。
你能想象一下这有多残酷吗?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分外乌黑。
你是哪年出生的?我没觉得问这位小姐的年龄有什么好抱歉的。
她和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那些惯常的规则对她都不适用。
一九三一年。
她直截了当地答道。
在我知道德拉库拉之前,母亲带我去罗马尼亚住过几天。
但即使是那一次,她也不愿回特兰西瓦尼亚。
老天。
我低头对着眼前的福米加家具塑料贴面轻轻说道,我还以为他告诉了我一切呢。
他竟然没有告诉我这个。
他告诉你——什么?她尖锐地问道。
为何你没有见过他?他不知道你在这儿?她奇怪地看着我,但回答得毫不含糊:我想你可以说这是个游戏。
是我自己的一个幻想。
她停顿了一下。
我在布达佩斯大学干得并不差。
事实上,他们认为我是个天才。
她几乎是谦虚地说道。
她的英语很不错,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好得出奇。
也许她的确是个天才。
不管你信不信,我母亲小学都没有读完,不过她后来又接受过再教育。
可我呢,十六岁就上了大学。
当然,母亲告诉了我父亲是谁。
即使在东欧的铁幕深处,我们也知道罗西教授那些杰出的著作。
要找到他住在哪里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你知道;我曾经盯着他著作封面上的大学名字发誓,有一天我要去那个地方。
四个月前,我拿到了来这里的研究生奖学金。
她吐着烟圈,沉思着,目光还停留在我脸上。
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失散多年的女儿竟然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才,找到了父亲,幸福的团圆,这应该很不错吧?她微笑里的挖苦让我的胃一阵不舒服。
但我并不想那样。
我来这里是想让他听说我,似乎是偶然地——比如我的著作出版啦,我在做讲座啦。
我要看看他那时是否还能隐藏过去,像忽视我母亲一样忽视我。
至于这个德拉库拉——她用烟头指着我,幸好母亲头脑单纯,上帝保佑她,是她告诉了我一些情况。
告诉了你什么?我无力地问道。
告诉我罗西的德拉库拉研究。
我去年夏天动身去伦敦之前才知道的。
就是因为他研究德拉库拉,他们才相遇了。
他在村子里到处打听吸血鬼的传说,而她从她父亲和亲戚们那里听说过一些——你知道,在那种文化里,一个单身男子本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和女孩子说话。
他在罗马尼亚寻找关于刺穿者弗拉德的一切故事,那个我们亲爱的德拉库拉伯爵。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从来没有发表过有关这个题材的专著或论文,这你肯定知道的。
为什么?我问自己。
为什么这位历史领域里著名的探索者没有发表关于这个奇特题材的任何研究成果呢?为什么?我一动不动地问道。
我来告诉你吧。
因为他在等待一个圆满的大结局。
这是他的秘密,他的狂热。
否则一位学者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但有件事会让他大吃一惊。
说到这里她诡秘地笑了,我不喜欢她那个样子。
自从我知道了他这点兴趣后,你不会相信过去一年来,我都发现了什么。
我没有联系罗西教授,但我一直留神让我的专业水准在系里出名。
如果有人比他先发表关于这个题材的关键论文,那对他该是怎样的耻辱蔼—而且那个人还是和他同姓。
干得漂亮,不是吗?我肯定是呻吟了一声,因为她停了一下,皱着眉头看着我。
等到了这个夏末,我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德拉库拉的传说。
顺便说一下,你要的书我可以给你了。
她打开书包,公然将它重重地丢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
我昨天不过是想在书里查点什么,没有时间回宿舍拿我自己的。
你看,我其实都不需要它。
再说这只是一本文学书。
我几乎记住了它所有的内容。
父亲梦游似地朝周围看了看。
我们在雅典卫城上已经默默无语地站了一刻钟,父亲突然从他的白日梦里醒来,问我对这壮丽的景观有何感想,我过了一会才整理好思绪,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一直在想昨天的事情。
我比平时稍晚一点才到他房里,他的身影投射在宾馆没有装饰的墙壁上,一个伏案的黑影,在更黑暗的桌上。
如果我不是早知道他是太累,熟悉他低垂肩膀,趴在文件上,我会在一念之间——如果我不认识他的话——认为他死了。
《历史学家》作者:[美] 伊丽莎白·科斯托娃(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