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像当年奥马哈海滩登陆一样从寒风中冲进总部所在的棚屋。
这是个空旷的大房间,被一道齐腰高的柜台从纵向分隔开来。
柜台后面有几个目光空洞的男人,身穿橄榄绿色的军装,正在那里闲晃。
他们身后的货架上倒是堆满衣服和装备,压弯了架子的隔板。
我们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捧过齐下巴高的给养品,里面的衣服闻上去有一股老祖母衣橱的陈年怪味。
我又对那个在机场搭过话的干劲十足的黑小子说道:这些东西是别人用过的。
自打战争结束后就没人用过。
哪场战争?第二次阿富汗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次轮到我笑了。
严肃点。
他把手里的装备扑通一声丢在一张木桌上,向着刷成白色的粗糙板壁竖起大拇指,军队现在人满为患了。
上次他们开放印第安山口还是在越南战争的时候呢。
柜台后面,一个令人讨厌的职员正从野战夹克的包装上撕下塑料封套。
一颗颗樟脑球滚落在柜台上。
我向那个黑家伙伸出手,我叫詹森·万德。
我是德鲁万·帕克。
他的大手一握,我的手便不见了踪影。
帕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参军是我的梦想。
我叔叔是个将军,他在陆军参谋部就职。
这样一个妙人儿竟然也选择参加步兵!这么说来,当初我的选择相当明智。
他说,在通过兵种调动把我调进副官长参谋部之前,我应该在地狱里熬上一段时间。
所以,我就从步兵开始了。
我的心一沉,而后又恢复原位,你是说兵种调动?他摇摇头,除非你有门路,否则在战时根本没有这种好事。
这里绝大多数人到死都是仍旧是个步兵。
大概只有太空部队正在作战,战争现在仅限于月球之外吧。
问题不在那儿。
现在经济举步维艰,失业率达到本世纪的最高点。
军队成了美利坚进行施舍的赈济处。
他们重新启用军事基地,就像这个印第安城山口,而后把旧装备全都搬出来训练咱们。
训练咱们去干什么?他耸耸肩,去清理那些过去曾是城市的大弹坑;把居民从新的袭击目标中疏散出来;当食物紧缺时去镇压那些暴乱者。
你没有看新闻吗?唉,我什么时候才能从帕克那里学到总览全局、洞察世态的本事?他人不错,而且绝顶聪明。
棚屋尽头,同车库门一样大小的大门隆隆打开,滑向一边,寒气骤然袭来。
雪片裹挟在刺骨的冷风里,横飞着打在我们身上。
一辆帆布顶棚卡车倒退着开近来,停在出口处。
卡车的后货槽里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军装的家伙,双手叉在腰间。
满屋子都是汽车喷出的尾气——现在军队仍旧有权使用柴油。
我过去从来不相信,世纪之交以来,竟然还会有用内燃机驱动的车辆在公路上行驶,它那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像野牛在顿足刨蹄,喷出的尾气让空气变成棕色。
今天我总算开了眼。
我咳嗽起来,糟透了!不,好极了!帕克起身拖着我向卡车走去,这是炊事班的卡车!帕克的快速反应让我俩排在五十人领饭行列的第四位,以后我们还要把这种领先水平进一步发扬光大。
穿白衣的炊事员扔给我们每人一个大约八英寸长五英寸宽的纸盒,而后我们走回桌前。
帕克低声道:盒装肉毒杆菌!什么?他撕开纸盒,将里面的绿色听装食品盒棕色的金属箔包装铺散在桌子上,这是C级口粮。
罐头里装的是主菜,这些是甜点。
这玩意儿肯定从打越南战争那时起就藏在某个仓库里了!军队真是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
他耸耸肩,读着听装罐头上说明:有些主菜还是能吃得。
像这个,卤汁牛肉。
我将自己的盒子斜放在眼前,朝里面窥视,正好看到一听罐头的顶端,上面凹印着菜豆火腿。
等等,他说道,我这儿还有一听‘菜豆火腿’。
循环使用的恶心玩意儿。
德鲁万,我们互相换换怎么样?十五分钟后,我站在队伍里,所有人都让菜豆噎得直打嗝。
我现在终于明白,帕克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随着队伍得移动,我用靴子向前推着自己的民用背包。
在队列得最前端,训导士官长奥德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让每一个人将自己的行李全部拿出来供他检查。
轮道我把全部家当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时,他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万德,现在暖和了吗?是的,训导士官长。
他把我的便携式芯片读取器扔进一个绿色的大塑料袋里,袋子标签上写着我的名字,新兵训练结束后你会重新得到它。
那我怎么同别人通信呢?他猛地抬起头来。
我连忙加了一句:训导士官长。
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在这儿你必须使用他们习惯的那些拍马奉承的套话。
新兵,你知道现在卫星无法接收信号,而且这里的山上也没有地面中转站。
你这个小小的个人数据处理器除了存储色情电影和全息游戏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两者兼顾会让你忙不过来得。
他把手伸进一只盒子,取出一片暗绿色的键盘读写板,你该拿着这个。
这算什么交换!自从野马队赢了世界杯之后,谁还会用这种军队里的垃圾写信。
新兵,部队鼓励你给家中写信。
我的喉咙一下哽住了。
这个杂种大概知道我根本没有家可以写信。
他把手探进我的剃须包,拣出我的剃须膏喷罐,也扔进那只大塑料袋种,你应当每天刮脸,但要使用这种剃须膏。
他将一个带盖子的压管塞到我得包里,那是一种老式剃须膏。
我是个孤儿,战争夺走了我的母亲,战争夺走了我的家。
现在,这个好战的饰强凌弱的恶棍难道没有别的可以拿,所以才要夺走我的剃须膏吗?一团怒火在我心头升起,迅速蔓延开来。
我提高嗓门,让自己得声音盖过身后那些抽鼻子、乱捣腾和窃窃私语的家伙,我斗胆请教一下训导士官长,为什么您不教一些对我们保住性命可能大有脾益的东西,反倒对这些没有意义的行李挑三拣四?四下里马上变成像停尸房一样寂静,有人小声说道,哦,妈的。
奥德死盯住我,随后双肩抽搐了一下,这个问题倒是直截了当。
而且,新兵万德,你在提问时使用的方式非常符合军人的礼仪。
他站起身,双手叉腰,对面前这伙乌合之众讲起话来,在这里,你们将要接受关于武器控制、车辆以及其他各种系统的训练。
但是,许多系统都是在可靠的语音识别技术问世之前开发的,所以要发给你们读写板,这是为了让你们培养和提高自己的键盘操作和手写技能,这些技能恰恰是你们这一代人所缺乏的。
凭借这些技能,你们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战友的性命。
他举起我的剃须膏喷罐,你们所在的部队随时可能受命登上飞行器,被运往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这些飞行器将存在压力降低的情况,或者说,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会发生压力降低的问题。
在这种条件下,喷罐的对外压力会相对增高,它就成了一个炸弹,轻者会炸坏你的装备,重者将导致飞行器坠毁。
而我说过你们要随时把脸刮得干干净净,那是因为,如果脸上有胡须的话,你们的防毒面具就不能密闭地贴在脸上。
还有别的问题吗?我暗自发笑。
符合军人的礼仪,意思就是你既可以当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又不必惹上麻烦。
新兵万德,你的提问让我感到你认为自己无所不知。
难道你比指挥系统更明白什么东西对你们更有好处吗?老天。
不,训导士官长。
你冷吗?我如何作答才好?有点冷,训导士官长。
奥德点点头,样子像是在傻笑,那么就让大家全都暖和起来吧。
全排!趴下,给我做五十个俯卧撑。
五十个人的肚子撞击着地板,不知是谁发出了呻吟。
我猜,即使我刚才回答自己不冷,奥德也会说,太好了,现在这个温度正适于做做运动。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做俯卧撑。
奥德还能有什么更恶毒的把戏?不,万德,你不必做了。
你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机会,由你来领导大家。
你就站在那里,为大家数数号子吧。
没错,他果然还有更恶毒的把戏。
我站起身,喊道:一!有人从牙缝里骂道:可恶的屁眼虫。
我知道他指的不是奥德。
大家做完之后,我只盼自己赶快爬进个洞里,离训导士官长奥德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再交这样的好运了。
他拿起我的药瓶,扬起眉毛。
训导士官长,这只不过是一瓶百忧解二号。
它也被丢进了绿信袋。
到底怎么了?我是说,我并不是个对百忧解上瘾的家伙。
只有在野马队输球或是类似的情况下我才吃上两粒,可有谁没干过这事呢?那种药在药店的柜台上出售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们确实说过,百忧解二号的药力要比一号强许多。
或许自从妈妈死后我吃得太多了些。
可换作别人,有谁会不用它来驱赶痛苦呢?奥德又站起身——看来该全排对我动私刑了。
诸位,有一种行为将让你在一眨眼的工夫内就滚出军队,或者被关进笼子,那就是滥用药物。
用药引起的行为不当会要了你们伙伴的命,而且,如果你在战斗中负伤,医护兵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材料来针对你专门配制救命药物,他们无法保证自己的用药与你身体中已经存在的药物相匹配,滥用药物就等于杀掉你自己。
未经医生开具处方而自行购买的兴奋剂将绝对视为可卡因之类的毒品,如果现在你们谁手中还有这玩意儿,要立即收起来寄走。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如果以后你们谁手中还有这玩意儿,那就是你们本人要被打发走了。
明白吗?是,训导士官长!五十个声音一起喊道。
指导适应新环境的报告进行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步履蹒跚地走进三排的营房。
那是一个长长的刷成白色的大房子,通过几个双开扇的窗户采光。
一个正规步兵连有四个排,每排五十人。
新兵连也是如此,不过每个排里没有正规军官,担任领导工作的是一名训导士官长,住在营房一头的办公室里,骑在每个人的屁股上进行管理。
三排的训导士官长可能是个叫布洛克的家伙。
据帕克讲,他听说布洛克在训练管理上手段软弱,这对我们倒是好事。
大概帕克还认为感冒也是件好事,因为它能让细菌有事可做。
营房里,中央通道两侧各有一排上下铺的金属床架,铺位上放着卷起来的床垫。
每一对床架上的士兵共用一个金属壁柜。
金属壁柜背靠在刷成白色的墙壁上,说是墙壁,其实只是一英寸厚的木板,外面就是宾夕法尼亚的寒冬。
德鲁万·帕克把他的东西扔到上铺。
我把自己的装备摊到下铺打开,你不想要下铺吗?他摇摇头,那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啦。
他咧开嘴笑了,当兵不是工作,这是冒险,我需要好运气。
他呼出的水汽像棉花一样雪白,绕着脸颊打旋。
我脱去自己的野战夹克,马上便浑身发抖。
他们肯定还没来得及马上把这里的供热系统开到最大。
夹克像铅块一样沉重,但正如奥德所说,它既保暖又防风。
让人恼火的是,训导士官长奥德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不过也有让人高兴的事,他是全连四个排的高级训导士官长,所以我们不会经常见到他。
诸位!奥德的声音一响起,所有人的声音和动作都凝固了。
他顺着中央过道走来,靴子踩在地板上咔哒作响,忙你们自己的事吧。
我没让你们立正。
大家继续打开包取行李。
奥德说:现在我宣布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训导士官长布洛克被调走了。
他同这支部队里的任何一位士官一样优秀。
在他的属下受训将是你们极大的荣幸。
然而,我还要荣幸地宣布,我除了担任统管全连的高级士官长外,还将在本训练期接替他的工作。
因此,我的铺位设在这个营房一端的士官办公室。
能每天二十四小时对三排的每个人进行了解,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太走运了。
谁有问题?有人开口问道——谢天谢地不是我:训导士官长,温度调节器在哪儿?奥德停在过道的尽头,双手背在身后,为这些营房供热的是燃煤锅炉。
你们知道,在这个世纪我们已经终止了对燃料煤的使用和开采,那时你们当中某些人还没有出生。
燃煤正在从俄罗斯进口,估计很快就会送到。
很快的意思应当是,就算等到晚上十点熄灯后也不要指望有暖气了。
上床前,帕克教我如何擦靴子、整理壁柜,还有在床垫上铺平床单。
我一整天里只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选了个内行作铺友。
与此同时,有些人甚至抽出时间按照奥德建议的那样,开始在读写板上写家信了。
在营房的一头摆着一架旧机器,把读写板插在上面,它就会为你打印出一封信,并且能够把信自动装入信封等待寄走。
奥德还编造出一套胡说八道的说法,告诉我们如何能让靴子变得柔软,那副德行就像他还没发明出足够多的内务杂活儿来给我们增添烦恼。
明天我们跑一天就足以让靴子合脚了。
我们上了床,盖着粗硬的军毯。
每个人都没有脱掉野战夹克,还都穿着保暖内衣,套着三双羊毛袜子。
另外,大家把毛巾都裹在脖子上,活象打领带。
在我的口袋里还有两粒遗漏的百忧解二号,它们让我心神不宁。
我不敢吞掉它们,害怕正当药力发作被抓住。
一整天我一粒百忧解都没有吃。
我直瞪瞪地盯着身体上方的床垫,帕克的身体把床垫压得凹下来。
五十个陌生人睡在一个屋子里,有的打鼾,有的搔痒,有的在放屁。
这是妈妈死后我第一次没有在药物带来的那种温暖的模糊与眩晕中想她,这种思念是如此真切。
她走了,不是出去度周末或是看电影——她永远地去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在满满一屋子人当中,自己竟然如此孤独。
我抽泣着,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床架摇晃。
最后,我闭上眼睛。
凌晨四点到!诸位,下床!现在不可能是四点。
我才刚刚闭上眼睛。
头顶的灯光照在脸上,烧灼着我的眼眶。
雷鸣般的金属铿锵声在各个营房中回荡。
奥德站在中央过道上,用一根棍子拨动着一排镀锌的垃圾桶。
他的制服整整齐齐,脸刮得明光锃亮,双脚甚至整个身体都在跺动地板。
我坐起身来。
嘿!在我头顶上,帕克从他第一次睡的上铺中醒过来。
只见他的床垫猛地向上弹起,恢复了原状——他滚下了床沿。
可怜这家伙没找到地板,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他尖叫着抱住自己的一条腿。
我只瞧了一眼便赶快转开目光,感到自己快呕吐出来了。
在他的保暖裤中,德鲁万的小腿在原本不是膝盖的地方打了个弯。
帕克是我们中第一个在训练中受伤的伤员。
如果他是我们中的最后一个,人类历史就将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