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在一片昏暗中,宿醉未醒的我懒懒地歪靠在侯机室的沙发上,端详着停在窗外的运输机。
它伏在自己的起落架上,在泛光灯的照耀下,机身上的油漆灰蒙蒙一片,和战争开始以来的每个黎明有着同样的颜色。
除了在博物馆之外,我还从没见过一架螺旋桨推进器飞机。
但现在外星飞弹掀起了漫天烟尘,喷气式发动机在吸入大量尘埃之后,内部会严重毁坏。
已有两架巨型喷气机坠毁了,因此商业航班只好停飞,那些飞机停在地面变成一堆堆废铝。
这些日子里,所有机场都改为军用。
尘埃照样不会放过螺旋桨发动机,但发动机都装上了过滤保护罩。
这样,这些又老又旧、搁置已久的老爷飞机重新派上了用场。
一只只过滤袋垂挂在引擎舱下面,就像老母牛的乳房。
我揉着悸痛不已的太阳穴。
昨晚麦茨格和我带上啤酒开车出城去了乡下,回来时偷了一头山羊,而后把它放进学校的自助餐厅任由它撒欢。
像往常一样,这又是麦茨格的主意——无赖式的胆大包天是战斗机飞行员另一个了不起的特点。
我转向坐在身边的人,他的样子看上去和我一样,也还没有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你觉得那头老母牛飞起来安全吗?那人是个大块头黑人,斜躺在侯机室的沙发椅上,我们这五十名新兵都一个模样。
他皱眉瞧着我,母牛?你在说那架大力神运输机吗?C-130是它那个年代出类拔萃的运输机!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充满壮志雄心的家伙,一来劲儿就滔滔不绝的大嘴客。
这些新兵果然都是自告奋勇参军的。
只有我才是唯一神志清醒的人。
女士们,整鞍上马!从飞机那里走过来一名下士,那样子比新兵们还要狂热。
我们五十个人都站起来,伸着懒腰,发出一阵阵呻吟。
大家跃跃欲试,喧闹起来。
如果无所事事原地打转能够打赢战争,我们早就大获全胜了。
大家登机后飞机便起飞了。
大力神运输机并非没有可取之处,除了没有坠毁之外,它还有其他不同凡响的特点:隆隆的机声让你觉得正坐在垃圾桶里从卵石路上滚过。
同行的那些热血青年倒是一点也没有打扰我,让我安安生生地享受着折磨。
我们着陆过两次,只是为了更换过滤袋。
最后终于落在了目的地的跑道上——落在着个词可不是比喻,其实说掉下也许更准确。
时间大概是当地的中午时分,天知道当地是什么地方。
女士门,整鞍上马!欢迎来到宾夕法尼亚的印第安山口!听起来这里像是还有文明存在,到底不是格陵兰或者热带丛林,或者别的什么化外之地。
飞机打开后舷梯,南极一般凛冽的寒风呼啸而入。
我们被赶着跑下舷梯,排成四列,站在遍步裂痕、杂草丛生的沥青路面跑道上。
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哆嗦,眼球都快蹦出来了。
看来宾夕法尼亚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化。
新兵排!立正!我看过不少翻新的全息战争电影,知道立正就代表站直不动。
当妈妈让你靠在门框上用铅笔画下身高时,应该和现在的情形一样。
尽是瞎扯淡。
寒风卷着蜷曲的枯叶从雪地上扫过,将大力神运输机的最后几缕尾气吹得不见踪影。
有人咳嗽起来。
我直直地看着前方。
印第安山口是一片冰雪满地的群山,上面覆盖着一层光秃秃的灰色阔叶森林,这可是闻惯了松脂香味的科罗拉多人难得一见的风景。
我对那个在机场搭过话的黑大个儿说:我们真应该加入夏威夷军团才对。
他笑了。
这远远不算我最妙的消化。
从前有一次,当麦茨格同一个拉拉队长吃午饭时,我让他笑得把牛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新兵,你叫什么名字?突然从我身后传来问话声,吓得我脖子上的毛发都立了起来。
我吗?长官?长官?经过委任的现役军官才能被称作‘长官’!他从身后走到我面前,死盯着我的眼睛。
他靠得这么近,我觉得他那顶棕色斯摩基熊式军帽的帽檐都快戳到我前额上了。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像皮革一样。
这个人岁数可不小,双耳上的头发已经变成灰色,和他的眼睛的颜色一样。
那目光可比印第安城山口更冷。
我是高级训导士官长奥德,你们就应该这样称呼我!你的名字?一星唾沫从他嘴里喷出来,还没来得及落到我脸上就冻成了冰,像擦棒球一样弹了开去。
万——万德,训导士官长。
新兵万德。
他略作停顿。
他一直在高声讲话,让每个人都能听到,连风声都盖不住他的声音。
我敢打赌,他这是老一套,每个新兵连队刚来时他都会搞一个例行公事的下马威。
而某个可怜的小人物——比如我——便会成为他的示范实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转了转眼珠。
保持立正姿势时,你可以眨眼睛、咽口水和呼吸!但不准开玩笑、转眼珠和跳马卡莲娜舞!什么?我在风中瑟瑟发抖,抖得像一辆抛锚的庞蒂亚克,难道这叫马卡莲娜舞吗?他转回身,双手紧扣在身后,万德,只有在你站好立正姿势之后,全排才能离开这股柔和的轻风到室内去。
我能感到所有人内心的憎恨,他们站在沥青跑道上,屁股都冻僵了。
这不公平。
我现在根本无法站着不动,颤抖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我没做错什么事。
对了,可能我刚才不该讲话。
我穿着滑雪羊毛衫却已冻成了冰棍,而训导士官长奥德只穿了一身橄榄绿的军装,里面是浆硬的棉制服衬衣。
他的裤腿松松垂在系带军靴外面,那双靴子擦得像玻璃一样闪闪发亮。
当然他还戴着那顶直冒傻气的帽子。
尽管衣着单薄,他却悠闲地走来走去,就像在游泳池边散步。
大约过了三分钟,可我感觉像过了三十分钟,我的身体变得僵硬麻木没有知觉,终于一丝不动了。
奥德朝我们转过脸来,双手依旧背在身后。
他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晃动着身体,很好。
等我下达新兵排解散的命令时,你们要扛起自己的个人装备,向右转,整齐地向总部进发。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一座用石灰水粉刷成白色的棚屋。
那里大概在四百码开外吧,但看上去我们之间好象隔了一个世纪的遥远路程。
有人发出了呜咽的抱怨声。
在那里你们会吃上一顿热饭,还会给你们分发军服。
军服包括带衬里的野战夹克。
到时候你们会发现,我们提供的是最上等的寒冷季节防护品。
有人小声嘟囔道:老天,快让我们去吧!看来奥德并没有听到这话,这些装备价值不菲,它们是国家纳税人提供的,你们应当责无旁贷地保卫他们。
狂风呼啸。
有人透过紧咬的牙关发出悲鸣,我的老二都冻住了,不然我早尿裤子了。
如果他真能尿出来,我们肯定会全都拥上去借他那股热乎劲儿暖暖手。
奥德对这些低语不加理睬。
我敢打赌,如果那些纳税人知道奥德花着他们的钱来作弄、刁难一个被迫从军的孤儿,他们肯定也会尿裤子的。
解——散!很明显,整齐地进发是一句军队的套话,本意应该是惊慌逃窜。
如果我事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当时肯定会朝相反方向逃之夭夭。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