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透过奥德办公室半开的门照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楔形光影。
当我踏进这片光影时,已经是熄灯之后了。
他坐在一张灰色的金属书桌后面,帽子放在手边。
即使现在是晚上十点,他的军服也像早晨刚从衣架上拿下来时一样笔挺——我真猜不透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敲了敲门框。
他没有抬头,进来!关上门。
遵命。
我走到桌前,保持立正的站姿一动不动,训导士官长,新兵万德向您报到。
他刚才正在看一张纸制的旧贺卡。
在我站在原地咽口水、眨眼睛、干喘气的时候,他将贺卡和信封塞到帽檐下面。
有一种猜字游戏,别人把信纸倒过来让你辨认上面的字迹,我赢过很多次,算是个中高手。
奥德的贺卡上写着:我的儿子,祝你生日快乐。
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匹兹堡。
我的天!奥德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当我失去母亲的时候,稍不如意我就把别人的屎都揍了出来。
而现在我正站在奥德面前,我咬紧牙关紧绷身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后,奥德咽了口唾沫,终于抬起眼睛,万德,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这样问是不是又在耍什么鬼把戏?是训导士官长命令我来的。
我是指你为什么要参军。
因为如果我不来,马屈法官会把我和那些社会渣滓锁在一起,直到我老得掉渣,不能动弹。
报告士官长,我想当步兵,因为步兵是军中的典范!我没让你用这些废话来搪塞我。
我知道你是怎么入的伍。
我也知道你母亲的事情。
我也感到由衷地难过。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几乎有些湿润。
我真想告诉他我知道为什么,知道他刚刚失去了什么,知道他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
但士兵不做这样的事。
我心里明白。
那么,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孩子。
我原以为奥德的语言中永远不会出现这个字眼,但现在我亲耳听到了。
他将身体靠回椅背,我不能肯定你属于这个地方。
着确实事关联手协作的团队精神,两眼朝天的愤世嫉俗只能走向另一个极端。
联手协作?我怎么能和那些在射击场上作弊的家伙联手协作!他点点头,洛伦岑如实地记录了你的成绩。
八十个靶子你打掉了七十八个。
我怀疑全连的其他人是不是真的能打掉六十个。
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射击成绩,但在过去的十年里,只有两个新兵真正打掉七十八个靶子。
我目瞪口呆。
我本该明白,奥德对射击成绩了如指掌。
他对所有事心知肚明。
七十八,这个成绩现在才让我稍稍挺起了点胸膛。
万德,你的军事卫星数学的分数一般,但你的文科成绩把它拉了起来,所以你的总成绩比过去雅克维茨上尉的成绩还要高。
而他毕业于西点军校!对于像你这么机灵的家伙来讲,步兵科目就像是一道最小公分母的练习题,最容易不过了。
难道不是吗?他这是在搞另一套对落后生的训教。
我叹了口气,故意让奥德能够听到。
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去嘲笑步兵——只会用脚不会用脑子的步兵。
但你要明白,当步兵是一种自律,它要求男人和女人用纪律来约束自己,让自己能完成最艰苦的任务。
我咽了口唾沫。
我不是在嘲笑步兵。
我也懂得自律的意义。
正是凭着这种自律,奥德刚刚目睹自己的母亲死去,还要将安排好的训练继续下去。
我两眼朝天的原因并不是心怀不敬,而是满心困惑。
但奥德不知道我都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我懂得什么。
不管怎样,在他眼中一度出现过的那种柔和的目光消失了,万德,世界正在走向毁灭。
我不知道步兵会不会奉命去扭转人类灭亡的命运。
但我知道,我必须恪尽职责,让我训练出来的每一个步兵都做好准备,一旦使命召唤,便可以沉着应战。
一名步兵,如果他不是属于自己团队的一分子,他就不仅仅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他会给自己和其他士兵带来极度的危险。
你希望现在退出吗?希望?我渴望能离开这里,但我不能,不然我就会进监狱。
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我不能命令你退出,但我能让你明白——你必须仔细考虑清楚,如果你希望留下,后面的情况会有多么恶劣。
我又咽了口唾沫。
我不希望留下。
他弯下腰,把手伸进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
他从里面抽出一个铅笔大小的紫色的东西,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来让我看。
那是一支手工制造的牙刷,上面系着一个小绳圈。
万德,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眯起眼睛仔细观瞧,牙刷?那玩意已经失去光泽。
瞧它脏得那样,用妈妈的话说,不知以前是干什么用的。
牙刷?他发作起来。
我也来了倔劲,士官长,是牙刷!他笑了起来,缓步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不。
不,不,不。
新兵万德,你盯着的这个东西是三排富于纪念性的夜间卫生清洁器。
我真够傻的。
莫非我是疯了?奥德默不作声,只是微笑。
他分开两手拉直绳圈,让那把小刷子在双手间轻轻摇摆,每隔几个训练周期,就会有一位非常特别的新兵赢得这个东西。
他将双手举过我的头顶,我完全清楚了它过去是做什么用的。
已经是午夜了,我侧身走过厕所的地板,来到六个抽水马桶中的第三个前面,一边咒骂一边擦洗。
奥德说这将是一次夜间训练。
他说我必须一直戴着这玩意。
他说这是为了给我留出时间,让我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将来。
没错,现在我确实有时间可以思考了。
一般情况下,如果你不是炊事执勤兵,也不是内务值班员,也不是围着营房四处乱转的防火员,在这个时候你已经睡了。
奥德这是有意对我不公,他想逼我自己退出。
好吧,让他自食其果吧。
我更加用力地擦洗起来。
如果五十个家伙住同一间排级营房里只是让人感到有点不方便的话,那么,我们的厕所就是活生生地蹂躏保护人身权利的《宪法第四修正案》。
这几个抽水马桶排成一行,没有任何遮挡,正对着六英尺外的一排洗手池。
如果当你出恭的时候正好有人在前面刮脸,他连你裸露的屁股上有几根毛都能数清。
淋浴喷头设在厕所的另一端,照样没有遮挡。
如果他们把监狱也搞成这个样子,我们早就因为遭受如此残酷和非人的惩罚而被赦免了。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大家对这个厕所还心存畏惧。
为了维持那种相对的隐私,大家都在半夜起来大便。
渐渐地,我们大多数人对此不再敏感。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仍旧有人等到半夜才来这里。
詹森,看到你不得不干这个,我很难过。
我抬起头。
沃尔特披着他的野战夹克正在那里瑟瑟发抖,下摆处裸露出两条苍白的细腿。
最下面,他的两只脚套着污迹斑斑的短袜。
这副尊容让他看起来就像正站在两支棉签上颤抖。
你到这儿来是要拉屎还是聊天?詹森,我的样子真像一只癞蛤蟆吗?不。
他当然就是一只癞蛤蟆。
我盯着地板,所以他看不到我正在窃笑。
他微笑起来,随后皱起眉头,在这儿清洗厕所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我是全排最大的闯祸精。
不。
他当然就是那个闯祸精,只是军队不适合你。
但我没有办法。
我侧身挪到一旁,开始按摩下一座象牙宝座,为什么?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的爷爷得了一枚荣誉勋章。
他救了一个人的命。
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当过兵。
我只有赢得一枚奖章才能真正让妈妈感到骄傲。
沃尔特,那是瞎扯。
只有事情变糟的时候,才给人们发奖章。
奖章只是军队掩盖错误的手段。
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当过兵。
现在他们再也没法当兵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更加用力地擦起来。
某些人的军队杀了妈妈,她犯了什么罪?就因为她去了印第安纳波利斯。
匹兹堡所有的人都被杀死了。
甚至连奥德的母亲也被杀死了,人们互相残杀,从来不会停止。
这根本就是错误。
说到头,当兵有什么用处?他站在那里摇摆着身体,两只脚捯来捯去,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沃尔特要在身边没人的情况下方便,他等不及了,可他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让我回避。
我站起身挺了挺腰,我要休息一下,到外面待一会儿。
我走出厕所,来到一片寒冷的黑暗中。
我抬头仰望,满天星斗仍旧在尘埃之外闪动不已。
天空中的某个地方,像麦茨格那样的星际飞行员正在为拯救人类奋力战斗。
可是今天,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一百万匹兹堡人在眼前死去。
难道我真的只想当一个自作聪明的,整天用牙刷擦厕所吗?我不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要夺走妈妈和我的生命。
我也并不真的想去复仇,因为单靠复仇根本无法换回我往日的生活。
但只要能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制止对生命的残杀,即使付出一切也值得。
沃尔特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把头探出门外向我微笑着,谢谢你,詹森。
你真好。
我向黑暗呼出一口气。
不,我还没有,但我会好起来的。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