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5-03-30 09:00:40

希莉曾经带我去和海豚说话,那是我们第一次重逢,当时是在群岛上。

我们早早起来观赏破晓的风景。

树屋顶层是个完美的地方,从那里能望见东方苍灰的天空逐渐蜕变为清晨。

高空卷云逐渐泛出涟漪,当旭13从平坦的地平线飘升而起,大海都仿佛熔化了。

我们去游泳吧,希莉说。

从远方地表传来的光线覆满她的皮肤,将她四米长的影子横洒在平台之上。

我太累了,我说。

等会儿吧。

昨晚我们都没睡觉,一直躺着说话、做爱、聊天、再次做爱。

在清晨的刺眼阳光的照射下,我有点空虚,并隐隐觉得有些恶心。

我感觉到脚下岛屿在微微移动,这让我有些眩晕,就像酒鬼感受到的失重。

不要,我们现在就去。

希莉说着,抓住我的手,拉我往前走。

我满心烦躁,但懒得跟她理论。

希莉二十六岁,在第一次重逢时比我大了七岁,但是她冲动的举止总让我想起仅仅十个月前,我从节日晚会抱回的花季少女希莉。

她纯真无邪的聪慧笑容还跟原来一样。

她不耐烦的时候,绿色的双眼总是闪耀着如剑的目光。

她赤褐色的头发也没有改变,又长又密。

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完全出落成一个女人应有的完美体形。

她的胸部依然高耸丰满,几乎和青春期女子的一样,上缘有几点雀斑,白皙肌肤透明得隐约可以看见交织的微蓝色静脉。

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它们和以前大为不同。

她大为不同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是想坐在这儿发呆? 希莉问。

我们走到最下层甲板时,她已经脱下了长袖外套。

我们的小船还在码头上拴着呢。

在我们头上,小岛的树帆已经展开,准备接受清晨的微风。

过去几天里,我们每次下水希莉总要坚持穿着泳衣。

而现在她什么都没穿,胸部在凉风中微微挺立。

我们不会追不上小岛吧? 我问她,抬头眯眼看着呼啦作响的树帆。

早些天,我们总要等到中午赤道无风的时候才下水,那时小岛会在水中停滞不前,大海变成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

而现在,三角帆藤蔓已经开始扯紧,厚重的叶子鼓满了风。

别发傻了,希莉说,我们随时都可以抓住一条龙骨根,然后跟着它回来。

要不然也可以抓一条捕食藤须。

快来吧。

她扔给我一个滤息面具,然后把自己的那个戴上了。

透明的膜层让她的脸看起来油光可鉴。

她从脱下的长袖外套中拿出一个厚厚的大金属牌,牢牢系在脖子上。

那块金属在她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极其黯淡,让人看了不太舒服。

那是什么? 我问。

希莉没有揭开滤息面具回答我。

她将通信线在脖子上系好,然后把耳塞递给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翻译芯片,她说。

我还以为你对这种小玩意儿都无所不知呢,梅闰。

谁下水慢谁就是海参。

她一只手握着胸间的芯片,一步步走下了小岛。

她绷直脚尖踢着水花,潜入深处,我看到她臀部苍白柔滑的曲线。

数秒之内她就成了深水里一个白色的小点。

我套上自己的面具,紧紧按着通讯线,踏人了水中。

俯望小岛底部,它就像是投下水晶般光芒的天穹里一颗暗淡的污点。

我十分小心地避开粗壮的捕食藤须,尽管希莉已经充分向我展示,它们所吞噬的,只是那些浮游生物,跟废弃舞厅之中散射阳光的灰尘一般大小。

除此之外,它们对体积略大一点点的东西根本毫无兴趣。

龙骨根则像几百米长、长满节瘤的钟乳石直插入紫色的深海。

小岛在移动。

我能看见那些拖在后面的卷须微弱的纤维性颤动。

在我头顶上方十米处,一股尾波反射着阳光。

突然,面罩的凝胶像周围的海水一样紧紧包裹了我,登时我感觉快要窒息了,然后我放松了些,空气又自由地流进了我的肺部。

再潜深一点,梅闰,希莉的声音传来。

我眨了眨眼睛——一个慢动作眨眼,面覃随着我的眼睛自动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我看见二十米之下的希莉,正抓着一条龙骨根,不费吹灰之力在更冷更深的洋流上方飘行,就连光线也无法穿透那些洋流。

我联想到身下数千米深的海水,那里可能会出现的东西,未知的地界,人类殖民者尚未一探究竟的地方。

想到黑暗和深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快下来。

希莉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昆虫在嗡嗡叫。

我转身。

踢着水。

这里的浮力没有旧地海洋的浮力大,但是要潜到那么深还是要花费一番力气。

面罩帮我减轻了深度和氮气给大脑带来的不适,但我的皮肤和耳朵还是能够感受到压力。

最后我停止了踢水,抓住一条龙骨根,笨重地把自己拉向希莉所在的深处。

我们在晦暗的光线中并排漂流着。

在这里,希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幽灵,她的长发缭绕,仿佛一团暗酒红色的祥云,身体上苍白的条纹在蓝绿色的光线中闪闪发光。

水面看起来遥不可及。

尾波的V 字形扩得更开,数十条藤须都一齐漂起来,这意味着小岛现在航速加快了,漫无目的地向其它捕食区域游移,驶往遥远的水域。

我们这是要去……我小声地说道。

嘘,希莉说。

她摆弄着大金属牌。

我于是听到了一些声音:尖啸、颤音、唿哨、猫的呼噜,还有回荡的哭声。

深海突然间充满了奇异的音乐。

老天爷,我说,希莉已经将我们的通信线连接上了翻译器,这个词变成了无意义的唿哨和嘟嘟声,被放了出来。

你好! ’’她呼唤道,经过翻译的问候从发射器中传出,四处回荡;一阵高频的鸟叫逐渐变频至超声波。

你好! 她又喊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一群海豚游过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们在我们身边翻滚,大得出奇,大得惊人,光滑的皮肤在摇曳不定的光辉下看起来非常强健。

有一只大海豚朝我们游近,距我们不足一米远,最后转了个身,白色的腹部弯曲着绕过我们,活像一堵墙。

他游过的时候,我看到那深色的眼珠旋转着打量着我。

他宽阔的尾鳍卷起一股强你好,希莉说,但这个飞速游动的家伙已经消失在模糊的远方,现在唯有突如其来的寂静。

希莉手指一点,关掉了翻译器。

想和他们说说话吗? 她问我。

当然。

其实我有些犹疑。

经过三个多世纪的努力,人和海洋哺乳动物之间依然不可能进行真正像样的对话。

迈克曾经告诉我,旧地不同孤儿群之间的思维模式有相当大的不同,他们共同知道的事情寥寥可数。

一个大流亡前的专家曾经撰文说,如果想和海豚或者小鲸说话,那么结果就跟和一个一岁大的人类婴儿说话差不多,徒劳无益。

双方似乎都享受着交流,内容也好像是对话,但双方都不可能对对方有更深的了解。

希莉又把翻译芯片打开了。

你好。

我说。

天地沉默了一分钟之后,我们的耳塞都嗡嗡作响,海洋回荡着震颤的啼泣。

遥远/没有尾鳍/问候的声调? ,电流脉冲/围绕我/好玩?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我冲希莉问道,翻译器又颤出了我的问题。

希莉躲在她的滤息面具后,吃吃地笑着。

我又试了试。

你好! 这是来自……嗯……地表的问候。

你好吗? 那只大型的雄海豚……我觉得它应该是雄性……转了个弯像鱼雷一样冲向我们。

他一路摇摆着拍水而来,尽管那天早上我记得戴上了脚蹼,他的速度依然是我最快速度的十倍。

霎时间,我以为他是要过来撞翻我们,于是我蜷起双腿,紧紧抓着龙骨根。

然后他从我们身边游过,浮到水面上呼吸去了,而希莉和我则被他汹涌的尾波和高频叫声搅得七荤八素。

没有尾鳍/也不能吃/不游泳/不玩/不好玩。

希莉关掉翻译器,游近了一点。

她轻轻抓着我的肩膀,而我用右手握着龙骨根。

我们在温暖的海流中漂流,我的双腿挨着她的。

一群小小的深红色斗鱼在我们头顶上摇动,海豚深色的身影转着圈,越游越远了。

够了吗? 她问。

她的手掌平贴在我的胸膛。

再试一次,我说。

希莉点点头,又将芯片扭开。

洋流拂过,又把我们推到了一起。

她双臂滑过抱住我的身体。

你们为什么要放牧群岛? 我向那群在粼粼波光中绕圈的宽吻海豚问道。

你们和小岛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有声音/老歌/深水/不是大声音/不是鲨鱼/老歌/新歌。

希莉的身体完全贴在我身上了。

她的左臂紧紧环抱着我。

大声音是指鲸。

她轻声说。

她的头发呈扇形丝丝散开。

她的右手往下移动,好像对自己摸到的东西感到奇怪。

你们想念大声音吗? 我向那些阴影问道。

没有回音。

希莉双腿滑过,夹住我的臀部。

水面像一个大碗,扣在距离我们头顶四十米的地方,光线在里面搅拌。

旧地海洋的哪一点最令你们怀念? 我问。

我的左手将希莉拉得更近,顺着她背部的曲线滑下,她臀部翘起,迎接我手掌的抚触,我紧紧拥着她。

在那些转圈的海豚眼里,我们看起来一定像是个单一的生物。

希莉略略上浮,紧靠着我,我们融为了一体。

翻译芯片的线缠在了一起,在希莉的肩膀上方漂流翻滚。

我伸手想关掉它,但是中途停了手,因为突然间,耳中嗡嗡地响起我问题的答案。

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鲨鱼/鲨鱼/鲨鱼。

我关上芯片,摇摇头。

我没懂。

我没懂的事情太多了。

我闭上眼,和希莉一起顺着洋流和我们身体的节律,轻轻地动着。

海豚游到我们附近,他们呼唤的韵律带着古老挽歌那哀恸、缓慢的颤音。

希莉和我走下山岗,赶在第二天日出之前回到节庆现场。

整整一个昼夜,我们都在山坡上漫步,在亭台与身着橘黄色丝袍的陌生人一同进餐,一起在希瑞海冰冷的水域中洗浴,永不停歇的音乐直传到接踵而至的无尽的岛屿队列,我们随之翩翩起舞。

我们饿了。

我在日落时分醒来,发现希莉不见了。

随后,在茂伊约的明月升起之前,她回来了。

她告诉我说父母已经和朋友一道乘慢速船屋外出,那会花上好几天时间。

他们将家用掠行艇留在了首站。

现在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从一个舞会到另一个舞会,从一处篝火到另一处篝火,然后回到城市中心。

我们计划飞到西部,去菲瓦荣附近她家的庄园。

时间很晚了,不过首站广场依然有不少饮酒狂欢者。

我非常愉快。

当时我才十九岁,正在热恋,而茂巍约0.93的重力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我随时都可以飞起来,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在一个小摊前停下买了油炸面团和两杯黑咖啡。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船员? 嘘,我的朋友梅闰。

先把你可怜的早餐解决掉。

等到了别墅,我就能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结束我们的斋戒了。

不,我是认真的。

我对她说,用脏兮兮的小丑服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油脂。

今天早上,你说昨晚你立马就知道我是从船上来的。

为什么? 是根据我的口音么?还是我的服装?我和迈克看见其他人都是这么穿的。

希莉笑了,把搭在前面的头发往回拢。

你得庆幸,是我把你认了出来,梅闰,亲爱的。

要是我叔叔格列仙或者他的朋友发现你,你可能就要倒大霉了。

哦? 为什么? 我又拿起一个炸面圈,希莉付了钱。

我跟着她从益渐稀少的人群中穿过。

尽管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潮和音乐,我依然感到疲惫正慢慢爬上我的身体。

他们都是分离主义者,希莉说,格列仙叔叔最近在议会发表了一起演说,要求我们起来抗争,而不是被吞并进你们的霸主政权。

他说,我们应该在被你们的远距传输器毁灭之前抢先干掉它。

噢? 我说,他有没有说怎样做到这一点? 我上次听说你们的人所拥有的飞行器都还飞不到环网呢。

他没说,没有那样的飞行器,我们还不是照样过了五十年,希莉说,但是从这点可以看出分离主义者能有多么激愤。

我点点头。

辛格船长和霍敏议员都向我们简要讲述过茂伊约所谓的分离主义者。

通常殖民地的军国主义者和顽固守旧派都会联合,辛格说过,那就是远距传输器完工之前,为什么我们要减缓工程、开发星球贸易潜力的另一个原因。

环网不需要这些乡巴佬过早地跑进来。

像分离主义者这样一类群体的存在则是我们为什么要把你们船员、建筑工人和那些该死的地面上的人隔离开的另一个原因。

你的掠行艇在哪儿? 我问。

广场很快就人去楼空了。

大部分乐队都已经打包好他们的乐器,准备回家过夜。

熄灭的提灯七零八落地扔在长满小草的鹅卵石地上,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群就在它们中间躺着,鼾声大作。

只有一部分围了一圈人的地方还保留着欢快的气氛,人群缓慢地随一支吉它独奏曲起舞,或是酒醉一般地自吟自唱。

我寺刻认出了迈克- 沃朔,一个衣服扯得破破烂烂的傻子,面具早就不见了,两个女郎芹拥右抱。

他正在努力教他的崇拜者跳哈瓦?纳吉丽雅,可惜那圈人虽然全神贯注地学习着,却都手蠢脚笨,一旦有人摔倒,其他人就全都乱倒一气。

迈克抽打他们,于是在一阵嘻嘻哈哈声中,他们又重新站起来跳舞,笨拙地跟随着他低沉的嗓音手舞足蹈。

就在那儿,希莉说,指向会众厅背后停泊的一短排掠行艇。

我点点头向迈克挥手,但是他正忙着和身边的两名女郎打情骂俏,根本注意不到我。

我和希莉穿过广场,隐没在古老建筑物的阴影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叫。

船员! 转过来,你这狗娘养的霸主杂种。

我身体变得僵直,转过身,双手握拳,但是身边没有一个人。

有六个年轻人从大看台楼梯上走了下来,在迈克身后围成一个半圆。

打头的男人高大瘦削,帅得惊人。

他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长的金色卷发从绯红的丝服上披散而下,更映衬出他的体格。

他右手握着一把一米长的剑,质地似乎是回火钢。

迈克缓缓地转过身。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见他正在打量自己的处境,眼神清醒。

他身边的女人和他自己那伙人里的一对年轻人哧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迈克脸上又浮现出一个醉鬼的笑容。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先生? 他问。

我是在跟你说话,你这婊子养的霸主杂种,人群的领导人说。

他英俊的脸上拧出一个冷笑。

贝托尔,希莉轻声对我说,我的表弟。

格列仙的小儿子。

我点点头,从阴影中走出来。

希莉抓着我的手臂。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对我母亲出言不逊了,先生,迈克含混不清地说,我和她怎么惹着你了么? 要是这样,我赔你一千个不是。

迈克深深地鞠了个躬,帽子上的铃铛几乎扫到了地上。

他自己的那伙人鼓起掌来。

你站在这儿就惹我窝火,你这狗娘养的霸主杂种。

你他妈那一堆肥肉都污染空气。

迈克滑稽地扬了扬眉毛。

他身边一个穿鱼形服的人挥了挥手。

嗳,算了吧,贝托尔。

他不过是……闭嘴,费里克。

我是在跟这个肥猪崽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