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5-03-30 09:00:40

没有多余的远距传输器了。

我们从神殿的主门走了出去,站在漫长阶梯的最高舒阶上,俯瞰着蜂巢中心的中央广场,大口呼吸着带着机油味的凉爽空气。

我父亲的自动手枪还在原先的抽屉里。

我打开弹夹,确信里面装满了子弹,然后把弹夹一掌推了回去,把武器放在身上,回到了厨房,那里正在烧早饭。

乔尼坐在长桌子旁,透过灰色窗户往下凝视,望着码头。

我把煎蛋卷拿了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个。

他抬起头,看着我倒着咖啡。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问,你想去朝圣的想法? 你不是也看见视频记录了。

记录可以伪造。

对。

但这个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自愿进行朝圣? 你和伯劳教会谈过之后,和圣徒的船长谈过之后,为什么你的保镖想要杀你? 乔尼吃了一口煎蛋卷,然后又用叉子切了一块,扔进嘴里。

保……镖,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他肯定是在我失忆的那星期委派给我的。

他的真实目的显然是要保证我不去发现什么事情……如果我偶然发现,那么,就把我除掉。

这事情是环网里的,还是数据平面里的? 我猜,是环网里的。

我们要知道这人……这东西为谁卖命,为什么他们要把他派给你作保镖。

这我知道,乔尼说,我刚刚问过。

内核说,我需要一名保镖。

这名赛伯人受人工智能节点所控制,那个节点对应于安全部门。

问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问了。

他们矢口否认,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么为什么这个所谓的保镖在你被杀之后的一星期,要鬼鬼祟祟地在你边上转悠呢? 他们回答说,由于我……中断……之后,没有再次请求安全保护,内核当局觉得还是应该谨慎起见,要给我提供保护。

我大笑起来。

提供保护。

我在圣徒的世界上抓住那家伙后,他到底为什么要逃? 乔尼,他们给你的这个故事真是漏洞百出。

对。

那个主教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伯劳教会会有一个远距传输器,通向旧地……不论你管那个舞台世界叫什么名字。

是我们没有问他。

我没问,是因为我想活着从那该死的神殿出来。

乔尼似乎没有听我说话。

他呷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望着什么地方。

怎么了? 我说。

他转身看着我,拇指指甲敲击着下嘴唇。

布劳恩,这里有个悖论。

什么? 如果我真的打算去海伯利安……让我的赛伯体去那……那么,我就不能再待在技术内核里了。

我必须将我的意识注入赛伯体中。

为什么? 我刚问完,我就已经明白了。

想想吧。

数据平面是抽象之物。

是数据网和矩阵的混合体。

数据网,是电脑和人工智能生成的;矩阵,也就是准知觉的吉布森矩阵,那原先是为人类操作者所设计的,现在已经被认为是人类、机器、人工智能的共同基础了。

但是人工智能硬件的确存在于实际空间中的什么地方啊,我说,存在于技术内核的什么地方。

对,但是这和人工智能意识的运行没什么关系,乔尼说,我能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要有环环嵌套的数据网,我就能去那里……当然,这包括所有的环网世界、数据平面,以及任何技术内核建造的东西,比如旧地……但是,也只有在那些环境里我才能说我有‘意识’,或者运行传感器,或者运行遥控装置,就比如这个赛伯体。

我放下咖啡杯,盯着这个东西,在刚刚过去的那晚,我爱他,把他当作人类来爱:是吗? 殖民世界缺少数据网,乔尼说,虽然有超光发射器,可以和技术内核进行联系,但是这种联系仅限于数据交换……就像是第一次信息时代的电脑接口……那完全不是意识的流动。

海伯利安的数据网太过原始,差不多跟没有一样。

就我所知。

融核和那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

那正常吗? 我问,我是说那么远的一个殖民世界竟然没有联系,正常吗?不正常。

内核和每个殖民世界有联系,和驱逐者这些星际野人也有联系,还和霸主无法想象的其他资源有联系。

我坐在那,目瞪口呆。

什么? 和驱逐者? 自从几年前在布雷西亚上发生战争之后,驱逐者已经成了环网的头号大敌。

一想到内核竟然和驱逐者有联系,真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而内核,正是同样一群人工智能的集合,为议院和全局出谋划策,维系我们的整个经济系统,维系远距传输器系统,维系科技文明。

还有,乔尼所说的其他资源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时当刻,我完全不想弄清楚这个。

但你不是说,你的赛伯体是可以去那儿的吗? 我问他,你说‘将意识注入’你的赛伯体,这是什么意思? 人工智能可以完全变成……人吗? 你可以仅仅存在于你的赛伯体中吗? 可以。

曾经成功过,乔尼轻声说道,从前,有个人格重建,跟我的差得不是很远。

那是个20世纪的诗人,名叫以斯拉?庞德。

当时他放弃了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逃进了他的赛伯体,逃离了环网。

但是这个庞德重建人格疯掉了。

也许很清醒。

我说。

对。

那么说,一个人工智能所有的数据和人格可以在赛伯体的有机大脑中存在。

当然不行,布劳恩。

我全部意识的万分之一都不会幸免于这种转变。

有机大脑不能以它们的方式处理信息,连处理最原始的信息也不成。

合成的人格不会是原先那个人工智能的人格……它既不会是真正人类的意识,也不会是赛伯体的……乔尼话说一半便打住了,他很快转过身,看着窗外。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我问他:怎么了? 我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碰他。

他继续呆呆凝视。

我说这些意识不会变成人类,也许我错了,他轻轻说道,缡果产生的人格,很可能可以成为人类,它可以带着某种超凡的疯狂,带着变人的洞彻力。

它可以……如果撇去我们这些年来所有的记忆,撇去所有的内核意识……它可以成为这个赛伯体本来设计出来要成为的人格……约翰?济慈。

我说。

乔尼别过脸,不再看那窗外,他闭上了眼睛。

声音嘶哑,带着感情。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背诵诗:狂热教徒有梦,他用其编织教会的天堂,亦是野蛮之地,在他那最崇高的睡梦中,臆测天堂,可惜可叹,此梦未录羊皮卷,也未录印第安野生叶悦耳之声仅留倩影。

惟有那月桂树,他们在那居住,做梦,死亡;惟有诗歌能讲述他的梦,惟有美妙的词语能挽救黑色魔力和致哑妖术下的想象力。

活着的人儿说:‘汝非诗人也——也许无法讲述汝之梦’? 然则每人的灵魂都不是朽木一块,不单有眼有嘴他还应该有爱应该被他的母语滋养。

此梦现在意欲开演是作为诗人还是狂热教徒的意念,当那撩过我手的温暖笔触埋进坟茔时,我们便会知晓(这首诗选自济慈的《海伯利安的陨落:一场梦》。

这是一开始的几段。

)我没听懂,我说,这诗什么意思? 意思是,乔尼说,我知道我会做什么决定,为什么我会做。

我不想再做一个赛伯人,我想成为一个人类。

以前我想去海伯利安。

现在我还是想。

就因为这决定,有人在一星期前杀了你。

我说。

对。

而你还想尝试一下? 对。

为什么不在这儿把意识注人你的赛伯体呢? 为什么不在环网成为人类? 那永远做不到,乔尼说,被你看作是复杂星际社会的这个东西,只是内核现实矩阵中的沧海一粟。

我不断面对人工智能,并且受他们支配。

济慈人格……真正的实体……永远不会生还。

好吧,我说,你得离开环网。

但是有其它殖民地啊。

为什么偏偏选择海伯利安? 乔尼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指又长又暖,而且强壮。

布劳恩,你不明白吗? 这里面有很多联系。

有充分的理由显示,济慈关于海伯利安的梦想,是某种跨世的交流,是他当时的人格和他现在的人格之间的交流。

撇开这些不谈,海伯利安也是我们现在最’关键的神秘之物——不管是物质上,还是诗歌上。

很可能的情况是,他……我的出生,死亡,然后又复生,就是为了探索海伯利安。

听上去真是疯狂,我说,多宏伟的幻想。

几乎肯定,乔尼笑道,我也一直乐于其中! 他抓住我的胳膊,搂住我的双腿,胳膊环抱住了我,布劳恩,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和我一起去海伯利安? 我惊讶得眨眨眼,惊讶,是由于他的问题,也由于我的回答,这让我全身涌过暖意。

会的,我对他说,我会去。

我们走进睡眠区,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巫山云雨,然后睡去了。

最后我由于外面工业壕沟传来的第三层的弱弱光线而醒来。

乔尼仰面躺着,他淡褐色的眼睛睁着。

正凝视着天花板,迷失在思绪中。

但是并没有太过忘我,他仍然在笑,仍然张开臂膀搂着我。

我的脸依偎着他的身体,靠在他的胳膊肘处,继续睡去。

第二天,我和乔尼传送至鲸心,当时,我身着盛装——一条黑色马裤,一袭复兴丝绸材质的上衣,开口上镶嵌着一颗卡弗内血石,还带着一顶优林布雷三角帽。

我让乔尼留在中枢终端附近的那家仿木仿铜酒吧里,但是在离开之前,我把一个纸包塞给了他,里面是父亲的自动手枪,我告诉他,如果谁看他一眼,就用枪射他,即便那人是个斗鸡眼。

环网语真是难懂。

他说。

那个词可比环网古老多了,我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我紧紧捏住他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乘了辆空中汽车,来到政府楼群前,我一路走着,经过了大约九次安全稽核,最后他们终于让我进入了中心场地。

我走了半公里,穿越了鹿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附近湖里的天鹅,欣赏着远处小山顶上的白色大楼。

然后,又出现了九个检查点,最后,一名中心安全部门的女士领我走上石板地,走进政府大楼。

这是一栋低矮的大楼,但极为优雅,坐落在花园和风景如画的小山中。

有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等候室,但还没等我坐在这真正的大流亡前德库宁(威勒姆?德库宁:美国画家。

)作品上休息一下,一名助手就出现了,他领我进入了首席执行官的私人办公室。

梅伊娜?悦石从办公桌那头绕过来,和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坐下。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全息电视上看见她,而现在看到她的真人了,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的真人给我的印象更深:头发剪得很短,但是似乎在灰白的波浪中爆炸了;脸和下巴带着林肯式的棱角,就像所有研究历史的博学家一样,但是凌驾着整张脸的,是那又大又伤感的褐色眼睛,让人感觉好像是站在了一个真实的原始人面前。

我感觉口干舌燥。

执行官女士,谢谢你能接见我。

我知道你有多么的忙。

我再忙也有时间见你,布劳恩。

就像你父亲再忙也会抽空见我一样,当年我还仅仅是个下级议员呢。

我点点头。

父亲曾经跟我提过这个,他说梅伊娜?悦石是霸主仅有的政治天才。

他知道,虽然她在政界起步较晚,但总有一天,她会成为首席执行官的。

我真希望父亲能够活下来目睹这一天。

布劳恩,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执行官女士,她很好。

她现在几乎寸步不离自由岛,一直待在我们旧时的避暑地。

但是我每年圣诞节都会去那儿看她。

悦石点点头。

她一直随意地坐在大块头的书桌角上,有小报说,这桌子的主人曾①绨是天大之误前一位美国总统,一位被暗杀的总统——但不是林肯。

不过,现在她笑了笑,走回到桌子后的简陋椅子边,坐了下来。

我很怀念你的父亲,布劳恩。

我真希望他能坐在这个位子上。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看那片湖? 看了。

你还记得,你和我家的克里斯藤在那儿玩玩具船吗? 当时你俩都刚学会走路。

只是有个印象,执行官女士。

当时我还太小。

梅伊娜?悦石笑了。

这时,一个内部通信器突然呜叫起来,她摆摆手,让它停止了叫唤。

布劳恩,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

执行官女士,你也许知道,我现在是一名独立的私人侦探……没等她点头,我接着说道,我最近在办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带我回到了我父亲的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