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一声砰的声音。
一分钟的漫长等待。
没人说话,没人动弹。
现在,他们已经升到四十米的高空了,正朝第一座塔攀去。
一秒钟之后,大伙看见卡萨德出现在了车子的弯角上,他紧紧抓着一系列冰凹和金属把手,费力前行。
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抱舱门拉开。
十只手把卡萨德拉了进来。
感谢上帝。
霍伊特神父吁了口气。
上校深深吸了口气,顽强一笑。
那儿有个紧急制动手刹。
我用沙包把拉刹压住了。
我可不想让车子回去再来一次。
马丁?塞利纳斯指着迅速迫近的维护塔,以及远处上方的云幕。
缆绳一路向上,消失在远方。
现在,我猜,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都要穿山越岭了。
穿越要多长时间? 霍伊特问。
十二小时。
也许不需要那么多。
有时,如果风太大,冻得太厉害,操纵者会把车停下来的。
我们不会停下来。
卡萨德说。
除非缆绳在哪里断了,诗人说,或者我们撞到什么拦路虎。
闭嘴,拉米亚说,谁想热点饭吃? 快瞧。
领事说。
他们走到前窗边。
缆车升到了最后一个婀娜的褐色山麓小丘之上,与山顶相距一百多米。
他们朝几千米的下方及身后瞥了最后一眼,那儿是站台,朝圣者歇脚地的破屋,还有静止不动的风力运输船。
然后,雪花和厚云将它们包了起来。
缆车上没有真正的烹饪设备,但是后舱有一台冰箱,还有一个微波仪,可以用来重新加热。
拉米亚和温特伯把运输船厨房上带出来的各种肉和蔬菜搅在一起,做出了一道还算过得去的炖肉。
马丁?塞利纳斯拿出酒瓶,那是他从贝纳勒斯号和运输船上拿的,他选了瓶海伯利安勃艮地葡萄酒,配着炖肉喝着。
他们快解决完晚饭的时候,原先紧贴着窗子的黑暗突然一下明亮起来,接着那黑暗全部消散了。
领事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突然重现的落日。
日光照进缆车,车子里充满了超凡人圣的金色光芒。
大伙不约而同发出叹息。
虽然黑暗几小时前似乎便已降临,但是现在,他们升到了云海之上,在这里,矗立着群山的列岛却正被辉煌的夕阳热情款待着。
海伯利安的天空从白天璀璨的蓝绿转而变深,成了夜晚的湛青色,而金红色的太阳则点燃了云塔,点燃了冰与石的巨顶。
领事举目四顾。
一分多钟前,他的朝圣者同伴还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又黑又小,而现在,大家伙儿都在金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酒杯。
的确啊,这样好多了。
领事抬头向他们的旅行线望去,巨大的缆绳延伸向远方,缩小成细线,然后不见了。
上方几公里的顶峰处,是下一个金光闪闪的维护塔。
总共有192 座塔,塞利纳斯语气平平地说着,活像一个导游在兴致索然地做介绍,每座塔都是由耐用合金和晶须碳建造而成,高83米。
我们肯定是在很高的地方。
布劳恩?拉米亚的声音很轻。
缆车旅行总长96公里,最高点在枯窠山的顶峰,这座山是笼头山脉五大高峰之一,高度达9246米。
马丁?塞利纳斯单调而低沉地说道。
卡萨德上校左右四顾。
车舱被加压了。
刚才我觉察到了压力变化。
大家瞧。
布劳恩?拉米亚说。
太阳好长时间都栖息在云彩水平线上。
现在,它已经沉浸了下去,仿佛从下面将暴风云的内部点燃了,并沿着整个世界的西方边缘,投下了五光十色的华丽衣饰。
雪檐和雨凇仍然在西部高峰的侧面闪耀,这些高峰拔地而起,比慢慢上升的缆车还要高一千来米。
此时,还有不少明亮的星星出现在渐渐变黑的苍穹之中。
领事转过身,看着布劳恩?拉米亚。
拉米亚女士,为什么不在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呢? 在抵达要塞之前,在离睡觉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拉米亚呷完最后一点酒。
还有谁现在想听? 玫瑰红的暮光射下,众人齐齐点头。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
好吧。
布劳恩?拉米亚说。
她放下空杯子,把双脚抬到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开始了她的故事。
侦探的故事:长别离他刚走进办公室,我便知道这个案子不同寻常。
他太美了。
我不是指他长得女性化,或者像全息电视上的那些名模一样带着女人气,仅仅是……美啊。
他个子不高,和我差不多,而我是在卢瑟斯的1 .3 倍重力场中出生成长的。
只消一眼,我就看出这位来访者不是来自卢瑟斯——他健硕的身材按环网的标准来说,真是匀称至极,看起来不但健美而且瘦削。
他的面部带有一种坚毅的表情:低垂的眉梢、高高的颧骨、紧凑的鼻梁、坚实的下巴,还有宽阔的唇线——从侧面看深具美感,又略带执拗。
还有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
他看起来年龄在二十七八标准岁上下。
当然,他刚走进来的时候我可没想那么多。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客户么? 第二反应则变成了:天,这个家伙可真美。
拉米亚女士? 嗯。
全网调查中心的布劳恩。
拉米亚女士么? 对。
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难以置信。
我明白他的感受。
我的办公室位于老工业蜂巢的第二十三层,坐落在卢瑟斯铁猪地带的旧坑道区中。
三扇大窗户面对着九号维修壕陶,那里总是黑乎乎的。
由于上层蜂巢有个大型过滤器老是在渗漏,因此我这总感觉是在阴雨连绵。
窗外大半是废弃的自动装载坞,要不就是锈蚀的钢架。
不管看起来多么恶劣,这总是个便宜的地方。
我的顾客也是打电话联系的多,登门造访的毕竟是少数。
我可以坐下吗? 他问了一句,显然对一个真正的调查机构能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运作感到满意。
当然,我说着,挥手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您是……乔尼。
他答道。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与人亲密无间的角色(是约翰这个名字的昵称、一般亲密的朋友间才会这样称呼。
)。
他身上散发着金钱的气息,倒不是因为着装——那身衣服是再普通不过的黑灰色休闲装,虽然面料的质地比较讲究——我只是感觉这人来自上流社会。
他的口音有些特别。
我很擅长分辨方言,这是职业需要,但我却无法确认这家伙的籍贯,他大概不是本地人。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乔尼? 我把手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伸了过去,他进来的时候,我正要把这瓶酒放到一边。
叫做乔尼的小伙摇了摇头。
或许他以为我是要他直接拿着瓶子喝。
见鬼,我才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呢。
冷水斛旁边就有纸杯。
拉米亚女士,他开口了,彬彬有礼的口音仍然让我觉得难以捉摸,我需要一名侦探。
我就是。
他迟疑了。
戒心十足。
许多顾客在跟我谈案子的时候都会犹豫不决。
这也难怪,我接手的案子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离婚或者家庭事务。
我等着他下决心。
这件事情是相当机密的。
最后他说。
嗯,先……啊乔尼,我的大部分案子都是些机密问题。
我和环网公司有协议,涉及顾客的所有问题都按《隐私权保护法》处理。
一切都是保密的,包括我们现在见面的这件事在内。
就算你不打算雇佣我,保密法仍然适用。
这基本上是在吹牛皮,因为当局随时都可以查看我的文件,但我觉得无论如何得让这个人放松一点。
天啊,他长得可真美。
好吧,他应道,再次打量起四周来,然后向我靠了过来,拉米亚女士,我想让你调查一件谋杀案。
我的注意力又集中起来。
我的脚原来懒懒地架在桌上;现在我坐了起来,身子靠向前。
谋杀案?!你确定是谋杀吗? 报警了吗? 和警方没有关系。
不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我又有种沮丧的感觉,觉得这个人不是什么顾客,完全是个疯子。
向当局隐瞒谋杀案可是犯罪。
我心里想说的其实是:乔尼,你是那个谋杀犯么? 他微笑起来,又摇摇头。
这个案子不是。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拉米亚女士,这件谋杀案发生了,但不管是本地还是霸主的警方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无权管辖。
不可能,我又说了这句话。
窗外,工业焊接机进发的火星泻落进壕沟,又一阵铁锈雨一同落下。
说说看。
这次谋杀是在环网外发生的。
在保护体之外。
那里没有管辖者。
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道理。
不过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还是想象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即使是在偏地定居地和殖民世界,也有警察存在。
莫非是在什么太空船上面? 不对不对,那里有星系运输当局,他们管着那地方呢。
明白了,我说。
我已经有好几周都没有接到什么案子了,好吧,说说细节吧。
如果你没有接手这个案子,谈话内容也会完全保密吗? 绝对保密。
那么,如果你接受了,你只会向我一个人报告么? 那当然。
我未来的客户迟疑了一下,手指揉着下巴。
他的双手看起来也很优雅。
好吧。
他终于下了决心。
从头开始吧,我说,谁被谋杀了? 乔尼坐直了身子,活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毫无疑问,他的态度相当诚恳。
他说:我。
这个故事花了十分钟才讲完。
听完以后,我不再觉得他是个疯子。
倒是我自己,如果接了这个案子,恐怕才会抓狂。
乔尼的真名实姓其实是一大串包含数字、字母,以及密码集的代码,写下来的长度甚至超过我的手臂。
他是一个智能生控人——赛伯人。
我听说过赛伯人。
谁没听说过呢? 我还指责我的前夫是其中一员呢。
但我从没想到我会真和他们面对面,而且还是一个帅得要命的赛伯人。
乔尼是人工智能。
他的意识,或者自我一类的东西,漂浮在技术内核万方数据网的数据平面的某个地方。
大概除了现任的议院首席执行官或者人工智能垃圾回收器,没人知道技术内核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一样。
三个世纪以前,人工智能平静地脱离了人类的控制,那时我还没出生;它们以盟友的姿态继续为霸主服务,比如提供全局咨询服务,监控数据网,偶尔也使用他们的预测能力帮助我们避免严重错误或自然灾害,与此同时,技术内核从事着它们自己的私事,这些事难以破译,显然无关人类。
对我来说,这听起来也比较公平。
一般来说,人工智能通过数据网与人类及其机器进行交往。
必要的话,他们也可以造出交互式全息像——我记得在茂伊约组合期间,技术内核在签署盟约时派出的使者,看起来就很像以前的全息明星狄龙?巴斯威特。
赛伯人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由于从人类基因库中定制,因此他们在外形上与人类非常相像,行为举止也比机器人更为人性化。
但技术内核与霸主之间达成的协议只允许少数赛伯人存在。
我盯着乔尼。
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说,坐在桌子另一边这个漂亮的躯体和迷人的人格,和他一天中所操纵的成千上万传感器、控制端、自动元件或其他遥控物体一样,仅仅是小小的附加品而已,或许稍微复杂一点,但并不比它们重要多少。
扔掉一个叫做乔尼的东西,对别的人工智能来说,大概和我剪掉一片手指甲的感觉一样,无伤大雅。
真是浪费,我心想。
原来你是赛伯人。
对,我有许可证,还有世界网使用者的通行证。
好吧,我对他说道,就是说有个人……谋杀了你的赛伯人形体,然后你希望我找出这个人? 不,这个年轻人说。
他有一头棕红的卷发,这发型和口音一样让我费解,那有点像从前流行的发式,但我感觉似曾相识,被谋杀的不只是这个躯体。
那个攻击者也谋杀了我。
你? 对。
你的……啊……人工智能……也被谋杀了? 正是如此。
我百思不得其解。
人工智能是不可能死亡的。
至少就目前环网所知而言,还没有过先例。
我不明白。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