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30 09:00:37

一从我离开故乡埃绍夫的时候起,将近三年光景,我在地球上都没有找到安身之处。

经过环游世界的旅行以后,我又来到了浓雾迷漫的海岸。

祖国并没有亲切地欢迎我。

我不愿意干一辈子烧煤工人,心里总还抱着美好的希望,但是在我上岸的那个大城市里,并没有我的工作。

秋天不知不觉地到了。

一天夜里,我和另一个流浪汉为了取暖,背靠背坐在一个小公园里。

这个人发表他的哲学见解道:流浪汉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上哪儿对我也是一样。

唉,老弟,我这辈子犯了多少回错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问:什么事让你翻不了身呢?是不是脾气太孤独了?他回答:头一样就是穷跟失业。

你瞧,我现在坐在这儿等半夜,在隧道那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列空车。

有两个朋友要上这儿告诉我,打哪头爬上运煤车方便点。

过一天一夜,那列车就把我们拉到威斯里了——这话引起了我思乡的念头,于是我决定也跟他们一道去。

我们这些免费乘车的旅客,巧妙地混过了公牛——看守空货车和煤车的人——的眼睛,四个人在湿淋淋的泥泞中往货车爬去,后来我躺在一辆发着臭气的平车上,像条丧家之犬似的蜷成一团。

污泥的臭气强烈地钻进了我的鼻子。

我口渴得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平车上爬进来许多衣服褴楼的人,大家紧紧地挤成一堆。

列车忽然像发疯似的抽动了一下,使我的头撞到一个铁螺丝上面,我口渴得更想喝水了。

于是把头朝上面转过去,张嘴接那稀疏的雨点。

躺在我的肚子上面的人气愤愤地嘟哝道:别他妈的乱动!旁边一个人没有恶意地、但是非常重地踢了我一脚,大声打起鼾来了。

列车慢慢地加快速度,朝着旷野,朝着黑暗,朝着不认识的地方驶去。

到了白天,我在铁路旁边的壕沟里呆了一天,等着天黑和空车。

终于我又爬上了平车。

我本打算一直坐到威斯里,可是被迫提前跳下了平车。

前面还有一大段路,现在只好步行了。

不久我就要走到埃绍夫,看见爸爸和爱吉了。

但是,越往前走,不愉快的思想就越厉害地折磨着我。

我有权利回去吗?要知道,我从缅甸寄给爱吉和爸爸那寥寥的几封信里,把我的情况大肆夸耀了一番。

我把它形容得非常辉煌灿烂,吹嘘说自己就要成为一个工业实验室的助手了。

我臆造、渲染、夸张着我的情况,拿这些话去安慰老人家和贫穷的姑娘。

他们当然相信我的话了。

我干什么告诉他们这些幻想和不能实现的希望呢?现在我落到什么地步?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穷,而且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为什么要听克利浦斯的话?我早就该撞到演技场的沙地或是法官的桌上,摔断自己的脊背,一切不都了结了吗!?被这些疑问折磨得非常苦恼的我,渐渐放慢了脚步。

最后终于站住了。

我捡了些道旁的石头,装满了那陈旧的旅行袋,然后扛在肩头,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不久,我就来到了深邃的威斯里运河的前面。

二我记得,我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苦闷,在河岸上站了很久。

咳,真不如留在城市里的好。

在那里,即便不能在维多利亚公园的树丛下过夜,也能在金山区的垃圾坑里找个地方。

深秋那讨厌的黄昏从烟雾腾腾的天空降临了。

到了这种季节,刺骨的寒风就要从北方刮来,而且也会在空气中感觉出浓雾迷漫的毛毛细雨的将临。

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想起这种天气,脊背上不由得要一阵阵地冷颤,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身上那件饱经风霜的外衣紧裹起来。

我很清楚地想道:不,我不能到爸爸那儿去。

让运河的河水把我和我的痛苦一齐埋葬了吧。

但是,要迈出这种生死攸关的一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我想起了寒冷、孤独和无穷尽的黑夜时,我扣上了短外衣的钮扣,然而上面的钮扣总共也只剩下两颗了。

后来我又想起了吃饭,可是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吃热饭是在什么时候了。

劳驾,老弟,我听见旁边一个人很有礼貌地说,于是就转过身去。

在我的旁边,靠着运河的栅栏站着一个人。

他长得并不老,然而脸上的胡须已经不短了。

他戴着一顶揉皱了的帽子,衣服穿得邋邋遢遢的,若有所思地朝着闪烁着对岸树木的倒影和微弱的信号灯光的浑浊河水啐着唾沫。

这个人的蔚蓝色眼睛黯淡地流露着幽默的神色。

在花岗石胸墙上面还摆着一块沉重的砖。

他双手按着这块砖,用讥讽的神色频频地打量着我。

他又说:劳驾。

我想请您帮我办两件事。

他说话时很有礼貌,所以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彬彬有礼地回答他。

先生,我愿意为您效劳。

那个人咳嗽了两声说:嗯——您能找到一根经得住这块砖的结实绳子吗?在我从绿猫号上拿来的旅行袋里,在这个浸透了船舱和小客栈气味、并且失去了自己过去的上等式样的旅行袋里,有几根旧的细绳子。

很遗憾,没有绳子,我回答。

我想帮这个人的忙,于是又补充说:我这儿只有短的细绳头,是从套鸟的圈套上扯下来的;要是您觉得合适,请拿去吧。

这些细绳头都很结实。

我从前用它们逮鸽子的时候很管用。

虽然由于读者们都知道的理由,我不愿意在这种时刻打开旅行袋,但我到底还是晃了一下身体,想把它从肩头上卸下来。

这个人握住我的胳膊,撇开嘴角笑了笑。

谢谢您,我改变主意了。

嗯——我想,把砖放在怀里,再把衣服勒紧点就行了。

根本不必把砖绑在脖子上,您说是不是?我担心地低声问道:您想干什么?那个人咧嘴一笑:我想您猜着了吧?爬上矮墙,然后跳进这个脏水沟。

有块砖能让我快点沉到河底。

噢,原来如此——我对他这样坦率感到十分惊讶。

嗯——难道您认为,您面前的人是个要研究这条运河深浅的水文学家吗?他几乎是气愤地这么嘟哝着,吓得我打了个哆嗦。

可别这么办!但是,他用那样可怕的轻视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把我吓得倒退了一步。

他咬牙切齿地说:哼——您大概是小教堂里的副主教吧?您想教人隐恶扬善吗?也许您是个专门对失业者推销牙签的宣传员吧?不是吗?嗯——我猜着了。

您是个阔少爷,今天为了寻开心,脱下燕尾服和白手套,换上了这身破烂。

唉,老弟,要是您落到我这种地步,那一定不会拦阻我,而且一定会脱下您身上的背带,用它把砖绑到我的脖子上,祝我长眠,并且还会答应我,帮我办到我的第二个请求——在极端惊讶之中,我没有打断这一套充满辛辣的讽刺和怨恨的话,这样的话,我在最近是太熟悉了。

接着,这个陌生人就准备牺牲一切,毅然把砖抱在怀里,并且用意料不到的安静而平常的声音说:对,第二个请求。

当我从十五英尺深的水里冒出气泡的时候,警察可能到这儿来。

魔鬼会指使他们骑着摩托车沿着马路来来往往。

劳驾您,告诉他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不然,他们就会用带钩的竿子乱钩一气。

他们懒得下水把我捞出来,所以可能把我的眼睛钩坏了。

他们干得出这手的。

可是我愿意到了阴间,还是样子整整齐齐,决不愿意当个疤眼的。

您能答应帮这份忙吗?谢谢您。

那么我就——我喊道:等一等!您听我说!那个人已经双手抓住胸墙,准备跨过去跳河了。

他用眼睛盯住我问道:说吧,快点。

我没有工夫啦。

我激动得喘不上气来。

我真不愿意这个人从十五英尺深的水里冒起气泡来。

我在惊慌中嘟哝道:噢,先生——您要信我的话,我好几次都落到糟得吓人的地步。

痛苦和失望老跟着我,就像子弹追赶沙鸡一样。

可是我还是希望——那个人讥笑道:您是个滑稽人。

大概生活不过让您挨了几下轻轻的脖儿拐,还没来得及狠狠地给您下巴一拳,打得您十五个牙齿粉粉碎,眼睛里乱冒金花。

对吧?您还没有为这件事找过牙科大夫吧?嗯,您想说什么?您想劝我先等等看再跳吗?我心中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演技场中的情况,于是非常顽强地说:是的。

我这样说,大概是也打算把自己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吧。

要知道,我是怀着和这个怪人同样的可怕目的才选中运河这个远离马路的荒凉角落。

我那装满了大块卵石的旅行袋,会让我比怀抱着砖更快地沉到河底,我敢打赌,保证在十五英尺垂直距离比赛中头一个到达终点。

那个人想了一想说:那么我们还能有什么指望呢?我想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悲惨希望,喃喃地说:咱们到威斯里去,试试在流民救济会收容所里找个地方。

那个人咬着牙回答道:嗯——小伙子,您就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地方吗?他声音中又流露出以前那种讽刺的腔调,跟那些像咱们一样的‘流民’在院子里排队站到夜里两点钟吗?然后打着架挤进收容所的破房子,在那里让老太太们指使咱们唱赞美诗和听教会的什么‘以德报怨’的讲道吗?我可不干,谢谢吧——可是咱们每人都会喝上一碗麦片粥,还有个安身之处呢,我用莫名其妙的固执态度反驳道。

我本来以为自己注定非带着石头口袋跳河不可了,然而这种奇怪的顽强态度却转移了我那种想法。

那人愁眉苦脸地眯起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

也许,咱们可以不去威斯里,而到那个漂亮的老蒙特堡去,好吗?咱们到那位善心的城堡主的卧室窗户前边喊:喂,我们所敬爱的绅士先生!请出来说两句话吧!‘城堡主一定会走到阳台上或是打开小窗户,探出戴着睡帽的头说:晚安,两位先生。

你们来看望我,有什么贵干?’那时候咱们就给他行个贵族的大礼,说:我们从昨天早上就没吃东西了,也没有地方好好睡一觉。

‘当然,城堡主会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时咱们再试试请求道:但是您能不能给我们想个办法,让我们先凑合凑合呢?我们听说您最乐善好施。

我们这是头一次求您,随便给点什么残羹剩饭,我们就满意了。

您穿旧了的官袍对我们也有用,可以当我们的被褥。

到了明天早上,我们把它卖给收破烂的人,还可以让我们过上一个礼拜的舒服日子呢——‘我惊讶地问道:善心的老蒙特堡主,难道他回来了?那个人摆了一下手:您说的什么人呀?他们这帮人都一样——可笑——而且还没有等咱们张嘴,城堡的卫兵就会先把咱们狠狠打一顿——接着那个人就像让眼镜蛇咬了一般大叫起来:我可不愿意这么办!再见吧!他开始跨那个胸墙了。

请等一等!我急躁地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

我害怕一个人留在世上,所以也下了决心。

我用颤抖的双手系紧了旅行袋上的皮带,准备开始这个最后的旅行。

我简直要哭出来似的说:等一会。

咱们一块儿吧——我跟您一齐——那个人惊讶得张开了嘴,他把已经抬到胸墙上面的脚抽回到堤岸上潮湿的坑洼里。

他凄然地笑了一下。

这件事咱们可没约定啊。

告诉您,这样很不好,甚至太不好了。

得啦,我明白,让我一个人跳河吧。

您这么年轻就泄气了吗?不,还是让我一个人来吧。

他又把脚跨过了胸墙。

我涕泪交流地哽咽着,在激动中嘟哝道:不行,我不许你一个人跳!那个人背朝着河水坐在胸墙上,若有所思地搔了一下鼻梁。

嗯——看您现在这样威风,好像您从前当过皇帝的掌印官似的。

要是我不让您随我到那儿去,他指了指乌黑的河水,那您该怎么样呢?那就是说,我应当和您一起留在这儿了。

他从怀里拿出那块砖,把它放在胸墙上。

现在轮到您了。

我不喜欢您袋子里的东西,小伙子。

最后他很友好地说。

我脸红了,也不知道低声嘟哝了两句什么糊里糊涂的话。

可是这个人鼓励我道:别难为情了。

生活中什么事都会发生,他挤弄了一下眼睛,温厚地笑笑,小伙子,这样吧,把石头扔进水里,让咱们留下,好吗?他帮我把石头扔进水里,最后把他那块砖也噗的一声抛进了水里。

我把倒空了的旅行袋背在肩头,又问道:咱们在一块吗?只要您愿意就行。

我显然让孤独的生活弄得意想不到地疲倦了,这次奇遇竟让我抛弃了那些可怕的念头,并且给了我一种朦胧的期望。

倒霉的人还能盼到什么好事?这时那个人友好地伸过于来,说:自我介绍一下吧——杜比。

大家都这样叫我。

我叫平格尔。

好极了。

我也是个倒霉的人。

可是今天的运气还好一点。

是因为您死里逃生了吗?我天真地问。

噢,不对,平格尔,请原谅我找绳子的事吧。

我根本就没打算自杀,可是您看过去那样绝望,那样孤苦伶仃,而且那样死心地看着这个讨厌的脏水沟,弄得我只好——您明白吗?我看了一眼这个陌生人果敢的面孔,我明白,我刚才实在了解得太少了,因此我就紧紧地和他握了一下手,说:先生,谢谢您。

杜比点了点头:不值得谢。

平格尔,告诉您,杜比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我这儿大概还搁着几个钱——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丁当作响的金属声音,最近几个星期这种声音和我已经非常疏远了。

杜比灵巧地在手里抛了抛一块钱币。

够吃点东西的吧?吃饱了肚子再想过夜的事就容易了,对吧?嗯,我还知道一个很舒服的地方呢。

我们现在就去一趟吧?我本来就饿着肚子,所以一点不反对。

我鞠了个躬说:先生,我又要谢谢您了。

可是杜比却用手指头按着脑门子寻思起来了,他说:嗯——我们值得去找个郊区小饭馆吗?我住得离这儿不远。

您看怎么样?上那儿去吧,咱们得爬上埃绍夫山口,然后穿过左边大约一英里的峡谷——我问道:圣佛玛隧道吗?可不是吗——您熟悉这块地方,太好啦,咱们走吧?我同意道:走吧。

如果命运还要考验我一下,那就随它的便吧。

我并没有抗拒,我准备不管杜比到什么地方我都跟着。

三当杜比拐进一个狭窄的山沟的时候,由于我不大熟悉山口的这一部分,所以小心地跟在他的后面。

在夜里,这条山沟好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地下走廊,所以就以圣佛玛隧道出名了,杜比迈着轻快的步伐走着。

当我们面前出现一片广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我只能分辨出围墙上面高高的铁栅栏。

我们向上走去,最后到了一个小栅栏门的前面,杜比用钥匙打开了门。

我看到,在秋凤萧瑟的几棵大树之中矗立着一座楼房,上面有一个窗户还在发着亮光。

这种柔和的光线使我想起埃绍夫家中的炉火;我多么想家呀,哪怕回到父亲跟前过上几分钟也好。

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连我的心都急促地跳动起来。

平格尔,我们到家了。

我们走上两层台阶,杜比轻轻推开了门,一脚迈了进去。

进来吧,平格尔。

我来开灯——灯光下我看见一间不大的前厅,里面有一个挂衣服的衣架、一张小桌,还有几扇通向内室的门和一个通向二楼的宽阔楼梯。

杜比建议道:平格尔,脱下您的短外衣,跟袋子一齐扔到角落里,他半开玩笑地加上一句,要是袋子里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的话。

我的旅行袋本来就是空的。

连那张毕业证书也一直遗忘在卡尔涅洛案件的文件夹里了。

我很难为情,觉得说不出口,因为在短外衣里头,只有一件使我回忆起绿猫号船上生活的破旧的水手衣,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只好慢吞吞地解着仅存的两个钮扣。

我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福气。

杜比彻底把我征服了。

我跟着他走进浴室,把我那些破烂衣服毫不吝惜地脱掉。

平格尔,来吧,洗个痛快。

我马上就给您拿干净衬衣和衣服来。

我和您身量一样高,我想,什么都会合您的身——他说话的声音很小。

发现我脸上有疑虑的神色,就加上了一句:我的仆人身体不好。

我不愿意打搅他。

我也低声地同意道:噢,当然啦。

我在滚热的肥皂泡沫里舒舒服服地洗着澡。

这些肥皂沫把我身上在无家可归的流浪日子里积累起来的一层层污垢都洗掉了。

我并没有想这个杜比是个什么样的怪人,何必要把一个在堤岸上遇到的流浪汉弄到自己家里。

浴室的门微微打开,杜比干瘦的手往长凳上抛下了毛巾、被单、内衣、衣服和皮鞋。

接着又往这堆衣服上扔来了一双花短袜和一条带条纹的领带。

我谢了谢主人。

现在我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温水里扑腾,什么也不考虑。

要知道,在澡盆里那股子舒服劲儿,比起沉在深邃的河底吐着气泡可舒服得无法比拟了。

我把澡盆放满了两次水,最后才高兴地看到我的身体呈现出天然的绯红色。

而且我还看到,我的皮肤已经完全洁净了,要知道我曾经和一些非常不爱干净的人接触过呢。

洗完凉爽的淋浴和穿好衣服以后,我觉得有些失望,因为梳妆台上既没有镜子,又没有刮胡子的刀具。

所以我不敢担保领带是否系得整齐。

我勉强地整理了一下头发。

我最后的一次淋浴,是三个月以前,在妇女会的贫民教养院收容所里洗的,从那时起,我就给我的头发和胡子充分的自由,任凭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

现在我才微笑着说:我莫非交好运了吗?杜比穿着和我同样的灰色衣服,站在门口轻轻地说:平格尔,请过来吧。

您现在可漂亮了。

我们走吧。

他身上发出了薰衣草的宜人香味,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一点优郁的神情也没有了。

当他把我带进饭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

圆桌上杂乱地摆满了佳肴美味,我看到有盛着水果的高脚盘,有满放着面包、黄油、大个酥皮肉饼的盘子,还有一把在酒精灯上咕咕作响的咖啡壶。

也许实际上我已经随着圆卵石沉到运河底了吧?也许我正在十五英尺深的水里吐着气泡,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临死前的幻觉吧?也许我正躺在小教堂附设的收容所里,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梦吧?我悄悄地用尽全力把自己的耳朵狠狠地拧了一下。

杜比道:请坐,尽量地吃吧。

这些食物都是真的。

没有酒。

我自己不喝,也不劝别人喝。

我是不用人劝的。

哎哟,我的上帝!原谅我这个有罪的人吧!我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好像埃绍夫所有的磨坊都要在一个晚上把收获的大麦一齐磨光似的。

当我用牙齿咬着那煮老了的滑韧的鸡蛋的时候,简直感动得想哭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到,人的胃竟能一下子装进这么多的食物。

我简直像风卷残云一般把吃的东西一扫而光。

碟子里当然还剩点东西,但是我已经微微疲倦地靠到椅背上,愉快地感到胃里发沉。

我意识到,在这么长久的素食以后,吃东西是不能过分的,要适可而止。

喝完咖啡、叠起餐巾之后,我说道:先生,太感谢您了。

杜比亲切地请我吸了一支烟。

我从他那默默无言的眼光里看出,应当不等他问,就对他谈谈自己的情况。

显然,我这个人物有什么地方使这位有点古怪的主人感到兴趣,因此他很想知道他究竟把一个什么样的人领到家里来了。

我没有权利拒绝他,必须报答他对我的殷勤招待。

一个念头突然像矮树丛下面的吉耳蛇一样钻进我的头脑:要是这个任人问这问那,打听清楚我所有倒霉的事情以后,就对我说:喂,老弟,现在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您在这儿吃的饭顶了您讲故事的报酬,把您那些破烂衣服收拾起来,滚您的吧!‘为什么谁扔给你一块面包,你就得给谁讲讲你的一生呢?难道他能明白,我受罪只是因为任何人都不需要我的学识吗?咳,还是随他哄吧!但是又一个毒得像饭匙青的念头跟着吉耳蛇爬进我的头脑:怎么?现在又要落到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吗?落到风吹雨打、在山沟里藏身的地步吗?我像一头不明白为什么要挨打的小狗那样猛然打了个寒战。

于是我没有对杜比说出一切真情实况,我只谈到我的童年和我的故乡,但是没有指出是埃绍夫,还说到我必须出外谋生,因为我父亲是个穷人。

钟敲了十二点。

杜比吸完烟,把烟斗放在烟灰碟里。

正在熄灭的烟斗的微烟,向悬挂在桌子上方的灯伞缭绕地升了上去。

主人站起来,在窗户和圆桌之间走了几步。

一层层轻烟飘荡起来,杜比那须发散乱的头在这些蓝灰色烟雾上面浮动着。

最后杜比说道:平格尔,您听着。

您好像对我很合适。

我点了点头:先生,我愿意替您效劳。

有什么事请吩咐吧。

杜比用严肃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需要一个勇敢而又果断的人,他得无条件地服从我的命令,他应该保持缄默,还应该懂得不过问和他没有关系的事——请原谅,我希望事情终归会是这样的——嗯——您还没有听清楚。

我在楼上有个实验室,院子的棚子里有个饲养动物的地方——养的是蛇吗?嗯——怎么是蛇呢?顶普通的实验用动物——兔子、豚鼠、老鼠、猫、狗——请原谅,先生。

看来您养的动物还相当多吧?我这样问您,是因为我曾经看守过养蛇的园子。

在爪哇吗?不,在缅甸。

杜比摇摇头:没听说过,不知道。

可是这并不重要。

您既然会看守蛇,不用说,当然更会照料兔子了——先生,我要极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杜比满意地笑了笑。

我希望这样才好。

您要住在这里,吃住都由我管,您还有工资。

可是一定得——嗯——没有我的命令,不能离开这里到任何地方去,不准走出围绕着我的别墅的栅栏。

明白吗?还有——您不应当刮脸剃头——需要的时候,我会亲自给您刮脸剃头——这可真奇怪,可是我在世界上遇到的人还有比他更奇怪的。

我说:先生,好的,那就等您愿意的时候,再给我刮脸剃头吧。

这一点我也同意。

反正谁要是有钱,当然可以拿这种事开开心。

杜比立刻同意道:平格尔,您说对了。

现在就请您和我签个小小的合同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拍纸簿和钢笔。

我想拒绝,可是已经骑虎难下了。

好哇,我喃喃地说,这时我才发现,我划火柴划错了头。

杜比手里的钢笔迅速在纸上移动着。

他说:签字吧。

好啦——您听着:每星期六发一次周薪——无权拒绝——无权抛弃工作——‘写吧,只要签上’平格尔‘就行了。

我信任您。

没听他念完,我就草草地签了字。

您请看吧!杜比重读了一遍合同。

想起饭后香甜的休息,我微微打了个呵欠。

我想,我的新主人马上就要带我到睡觉的地方去了。

可是杜比一面把合同藏到口袋里,一面却冷淡地说:好吧,平格尔,工作去吧。

我张大了嘴:怎么回事儿?杜比更冷淡地说道: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喜欢在夜里工作。

请到饲养动物的地方去,喂那些动物,打扫笼子。

棚子里有工作服。

请闭上嘴,平格尔,别大惊小怪——嗯——您忘了合同啦。

不要好奇,也别瞪着眼睛发呆。

这就是现在我对您的要求。

我不由得把嘴里的纸烟咬成两截。

这件事可真岂有此理。

我静静地站起来说:知道了,先生。

我想,您能带我去吧?宽大的动物饲养栏设在一个棚子里面。

囚禁动物的笼子显然不是每天都打扫的,因此我不得不立刻干起这种肮脏的工作。

明天一早我来接您。

杜比说完了这话,走了出去,并且把棚子的门砰的一声带上了。

我困得不得了,但是需要重视这个新的工作。

一排排仔细编着号码的笼子被灯光照得很亮,我迅速熟悉了一遍我所照料的小动物。

和蛇教授的花园比起来,这儿成了住着天使的天堂了。

我埋头工作,并没有注意已经到了清晨。

我听见走进动物饲养兰的杜比说:到休息的时候了。

现在我来给你说明一下,要怎样饲养它们。

他指给我要怎样照顾这些实验用的动物,并且帮我装满了饲料槽和把水灌进饮水槽。

看来杜比很满意我的工作,他说:平格尔,现在去睡吧。

是的,先生,我的两条腿简直抬不起来了——我们走出了那个棚子。

在我的面前是一座很美丽的别墅和一个整洁的庭院,周围围着高高的铁栅栏。

这幢房子所坐落的山坡原来是我早就认识的。

我向栅栏走去。

在陡峭的悬崖下面,在遥远下方的海岸上,一座美丽的小城沐浴在晨光之中。

那就是我的故乡埃绍夫。

四杜比的房子显然盖了没有多久,它正在两朵玫瑰山崖上方的平地上。

在社比的房子里,除了他和我以外,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米格里,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上等厨师。

他做出来的东西好吃极了,所以当他显露身手的时候,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吃饭。

他对于甜食特别拿手。

他做的奶油栗子蛋糕真是可口到极点。

楼上的屋子是杜比用的,他昼夜都孤单单地一个人呆在上面。

我的工作,是把需要的动物送到楼上第一间屋子交给他。

可是我并不知道他在那儿对这些动物搞什么名堂。

以后,等我听到铃声就上楼去拿装着动物的篮子,把它们送回棚子里。

棚子中的工作真是够我做的,要按照时间表喂各种动物,上午和下午要给一些兔子称体重,然后把结果报告给杜比。

因为米格里不爱说话,而杜比只能在他愿意的时候才能看得到,所以我把凯普当做了好朋友。

凯普是一头很漂亮的苏格兰猎狗,非常聪明。

它陪着我从楼房走到棚子那里。

它认为走进棚子有失它的身分,因为它特别看不起伺养在单独的笼子里的猫。

应当说,猫是一切实验室动物中最调皮的。

只有在给它们新鲜的肉和牛奶的时候,它们才同意在囚禁中不大声喊叫。

有时候,它们在动物饲养栏里突然感到强烈的苦闷,并且这种苦闷一下子就会传染给所有的猫,于是它们就可怕地瞄瞄大嚎起来,大概是用它们的猫话在咒骂吧。

这时,杜比就会命令我:平格尔,带它们在太阳下散散步吧。

我们把凯普关到厨房里,接着就把每四只猫分成一组,用链子牵出来。

我在旁边看守着,不让它们从颈圈中挣脱了。

不知不觉地到了冬天。

我平心静气地工作着,吃得很好。

看来我已经可以满意这种不太复杂的职责,何况我还能按时拿到每周的工资,并且把它们藏在床头小柜里面呢。

到了发薪的日子,杜比就亲自给我脸上涂肥皂沫,灵巧地给我刮脸,一次也没有割破过我的皮肤。

遗憾的是,我不能欣赏我的理发师的成绩,因为整个别墅里连一片碎玻璃都没有。

有一次我想问问主人,是他故意不要镜子,还是偶然的事情。

但是,我打内心感到他不爱听到这种问题,而且杜比的古怪脾气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对我是充满好意的,但是像我们初次认识的晚上那样柔和的声调和温暖的微笑,我再也没有见过。

总之,他很少和我说话。

而我呢,由于说不尽地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总是极力使他满意,甚至惦念着他的健康。

我为他的经常咳嗽老感到不安。

但是我在这里毕竟也是孤孤单单的,我已经开始腻烦这种被迫禁锢在庄园中的生活了,特别是从一个冬季的早晨起,当我走到紧靠着悬崖边缘的栅栏那里,我就更加厌烦了。

冬天的日光斜掠过埃绍夫那些屋顶。

我真忍不住想跑下山去,到那些宁静的小街上溜达溜达,顺便走进海王星或是皇家之虎,到壁炉旁边烤烤火,听听埃绍夫的新闻。

一条胳臂的舅舅还是像从前那样大发议论冯?爸爸生活得怎么样?棕黄色头发的爱吉在干什么?那个弗利特大夫大概更胖了吧——我对着那模糊的影子猜测着埃绍夫的街道。

那里耸立的是教堂的尖顶,那是耶利米讲道的地方。

小山后面应该地我心爱的小房子。

金发的梅丽大概己经长大了——爱吉呢?一想起她,她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像笼子里的百灵鸟那样在胸膛里跳起来了——我过去那充满了惊险事迹的经历,迫使我想了解清楚杜比家中的事情。

我已经搞熟了这处奇怪的别墅中的事务。

两台风力发动机供给着电力,从自流井里汲水,还带动着杜比房间中嗡嗡作响的马达。

别墅里是用电力取暖的。

杜比有一次夸口说,他的电气设备已经全部自动化了。

当蓄电池充满电流以后,电力发动机就改用来汲水。

在观察老鼠贪馋地吃米格里煮的稀汤时,我常常想着杜比的事情。

反正,合同并没有禁止想自己的主人的事情啊!他的工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杜比无疑是个细菌学家。

比方说,昨天我和他整个下午都在配制培养细菌用的培养基。

米格里用小牛肉做成香喷喷的浓肉汁,我细心地用滤纸把它滤过,然后放在楼上第一间屋子里的消毒蒸锅中灭茵。

一切都像是合情合理的。

丽兹小姐在蛇教授那里做的也是同样的工作。

可是这个杜比为什么要孤零零一人坐在屋里,为什么一个人养着这么一大帮动物呢?自然就发生了这样一种猜测:杜比大概是个发明家吧。

在旧金山我看过一个电影,影片的名字叫做《神秘的隐士》,它给了我一个非常强烈的印象。

那个隐土发明了一种破坏原子的方法,用来阐明物质构造的秘密。

影片的结尾是:这位隐居的教授的实验室被炸得粉碎。

隐士的漂亮女儿乘着飞机赶来拯救爸爸,但是没有成功。

她平安地脱了险,并且嫁给了隐士的助手,而这个助手原来是个百万富翁的儿子。

但是杜比呢?难道只是个古怪的人吗?有一次,在吃午饭的第二盘菜的时候,米格里端上来了一盆配着苹果的烤鸭。

不知为什么,我对于米格里从哪儿弄到鸭子的事情发生了兴趣,杜比究竟用什么方法使任何东西都不缺少呢?莫非他在实验室里发明了用化学方法制造黄油、鲜栗子和真正的埃绍夫肥鸭吗?但是事实却简单得多。

一天早上,我做完了动物饲养栏里的夜班以后回到屋中睡觉,在睡梦中被平稳的汽车引擎声吵醒了。

我从窗户里向外面小心地张望了一下,看见一个身材瘦长、头发棕黄的青年把许多木箱、铁桶和包袱搬到别墅的栅栏门口,堆在大门旁边,接着就走了。

后来大门开了。

米格里把运货汽车开过来,把运来的东西很快地堆到车上,接着就拐过弯去,大概是把东西运到厨房去了。

我推了推门,但是已经被人从外面倒锁了起来。

我对这件事很不高兴,同时也使我警惕起来。

我敲了敲门。

米格里并没有马上来开锁。

他抱怨道,他不知道我已经从动物饲养栏回来了。

最近几天,我已经能看出,米格里显然是每天早晨下山进城,并且在我睡醒之前就转回来的。

在我们按步就班的生活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有一次,杜比看见我正从栅栏里张望着埃绍夫,他说:再过半年合同就满期了,平格尔,那时候你就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承认道:先生,有时候我很烦闷。

杜比答道:嗯——我懂得。

但是条件是这样的——话又说回来了,隐居生活把我自己也弄得相当不耐烦了。

听我说,我们明天到山上走走,好吗?山上风景很好,对不对?第二天我们迈出了围墙的铁门。

杜比走了一百来步,到了那片平地的陡峭的边缘,他说:平格尔,你做我的向导吧。

我不喜欢海边——像埃绍夫这样的小城市,咱们国里有的是。

可是如果说起山来么——嗯——平格尔,我觉得你是附近生的人。

是的,先生。

那么你大概知道这条小道通到哪儿吧?在刺花李①的树丛中间,有一条陡峭的小路通往上面,这里还没有别墅的时候,我就认得它了。

「①一种核果类果树,灌木。

野生种遍布欧洲各处。

果实味酸甜而发涩,可以鲜吃或是用来制造果子酱、果子酒。

——译者」这是小黑山,我说道,我打算用坦白的态度来掩饰自己想更深刻地了解杜比的主要愿望,小黑山后面是通到矿井的旧路。

杜比说:平格尔,要是不太远,那么带我到那儿去吧。

我想,在那儿能看到更辽阔的风景——先生,您说得很对,我同意道,同时拐弯走上了多石的小路。

我们从小黑山的山顶欣赏着辽阔无边、汹涌澎湃的大海,欣赏着美丽如画的海岸,它被激荡着泡沫的海潮环绕着,好像镶了一条白色的边。

在遥远的下方耸立着的两朵玫瑰山崖,现在看过去只像灰色的小点。

海岸的上空,有一些慢慢浮动的密云,显出离奇古怪的轮廓。

沙尔皮山上的松树林和帕特利克森林像条暗绿色瀑布一般远远地伸展到海岸。

现在已经是冬未,我站在那里,迎着凉爽的清风,晒着温暖的阳光,心旷神怡,十分舒畅。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多么美丽的风景啊!这里的宁静有多么迷人!能听到的,只有干枯的灌木被阵阵微风吹得沙沙作响。

杜比倒背着双手在小山顶上走来走去,有时用脚踢踢道旁的石头,听着它滚下山去的声音。

他似乎在拿这种事寻开心。

他在紧张地想什么事,可是我却在欣赏大自然的景色。

我自言自语道:我的祖国有多么美丽!在这儿看到的风景比著名的‘印度的大门’①还好。

这里比斯里兰卡和加利福尼亚都漂亮——「①指印度西海岸最大的城市孟买。

因为从欧洲来到印度的欧洲人都在这里登陆,所以被人称为印度的西部大门。

——译者」我不禁回忆起南非和炎热的墨西哥那些低洼而阴沉的海岸,回忆起印度上王丹比甘朱的领地上那些闷热而不通风的丛林——一只翅膀细长的大鸟从我头上飞过,在我背后凶猛地大叫了一声。

它在捕捉藏在矮树丛中的小鸟。

我转过身来,看见杜比坐在一块破碎的岩石上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和海洋相反的方向。

他招呼道:平格尔,到这儿来。

我走近说:先生,您有什么吩咐?他指着远方的一些丘陵,问道:那个小山谷的后边是什么地方?噢,他原来想试试我,看我说的我出生在本地的话是不是具的,我想了一下,就满足了主人的好奇心,对他说道:那边还有几个小山谷,但是都没有圣佛玛隧道那么窄。

您瞧,再往前,小路就环绕着圣杰瓦山通到山里去了。

那儿有一条旧道和几个废弃的矿井——嗯——你大概知道点矿井的事情吧?我没有为考证埃绍夫矿井的历史作过准备,只是曾听见爸爸对妈妈和舅舅说过煤矿股东们打官司的故事。

我耸了耸肩,回答道:听说从前这儿的地面曾有过很厚的煤层,可是开采了几百年以后,都采光了。

最近一百五十年,矿主已经往山里面挖深了矿井。

可是越往下挖,煤的质量越不好,所以开采起来就无利可图了。

先生,我记得在帕特利克森林和再往上去的地方有些矿井都已经废弃了,再往远处的矿井废弃得更早。

我们埃绍夫的人谁也记不清那些矿井的事情了。

杜比像是在回答自己的想法似的说道:嗯——真不高兴。

我这时朦朦胧胧地想起了童年时代的情景。

冬天的时候,埃绍夫郊区有些穷苦的妇女,提着大篮子到老矿场去。

到了那儿,她们就在煤屑堆里,在和融化的积雪搀混在一起的黑色泥土中,长久地挖掘着,挑捡着碎煤块。

然后,这些妇女就背着沉重的篮子,驼着背从山上走下来,回到自己的家中。

从我们的街上,就可以看见在布满积雪的小山的白色背景上,有一长列蠕动者的黑色人影,而到了傍晚时分,郊区的小房子上面就冒起了袅袅上升的炊烟。

杜比站了起来,和蔼地说:你真是个可贵的人,平格尔。

你对这个地方比我知道得情楚。

我一生都住在北方,只是快到老年才搬到这个接近首都的地方。

喏,我们回去吧——这里有点凉了。

五在出游的第二天,我的头忽然痛得很厉害。

杜比看我在午餐时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就说:平格尔,你着凉了。

怕是得热病或是流行性感冒了吧——我感到身上微微发冷,含糊地说道:我从来没生什么病。

不过,有一次在印度到过一个闹鼠疫的村庄——于是我简单地谈了谈密尔洛司给我接种疫苗的事。

杜比高兴地回答道:密尔洛司,我太知道了——我看过他研究蛇的著作。

他是个大大的专家,可是好做买卖。

他好像靠着解毒剂赚了一笔大钱,现在在某一个殖民地生活得很舒服——得啦,平格尔,回到自己屋里去吧。

我去给你拿点药粉,明天你就会好了。

我躺在自己屋里咽着主人给我拿来的药粉时问道:先生,您是医生吗?杜比回答:对,我有医生症书,可是早就不行医了。

平格尔,你要设法睡一觉。

米格里就给你拿暖脚的热水袋来。

没有你,他在动物饲养栏里也应付得了——安心养病吧,平格尔。

我差不多睡了一天一夜,到吃午饭的时候才醒。

我感到头很清爽,胃口非常好。

我和杜比面对面坐到桌子旁边时说:谢谢您,先生,我现在感觉很舒服了。

米格里在斟肉汤时闷闷不乐地埋怨道:您看他这么苍白,大概得黄热病了吧?杜比说:米格里,不要多说。

平格尔顶多有点贫血。

我愿帮他治好这个毛病——午饭以后,杜比邀我上楼到他那儿去。

他领着我穿过第一间屋子走进他的书房,那里有很多书柜,使我在赞叹之下只有说:太好啦,先生!杜比对我说:喂,平格尔,坐下吧。

说说你自己的事——嗯——我觉得你似乎有着许多长处,这些长处决不该瞒着我。

我看见他吸烟斗,准备听我的话,于是回答道:先生,好像您说得不错。

如果从我出生起谈我的历史,那就太长了。

我似乎命中注定最适于在实验室里工作。

密尔洛司教授对我很好,他准备把我培养成一个实验员。

可是,谁知道,命运总跟我开玩笑——我对杜比说了一些蛇科学站的事,我捏造说,我因为非常想念祖国才离开了密尔洛司。

杜比高声说:嗯——你在印度和缅甸住过吗?那么说,你得过黄热病了,听我说,注射一个疗程的药对你会有好处。

不然本地的气候会使你的黄热病复发,那就把你搞垮了。

跟我来吧——于是杜比把我领到第三间屋子里。

这儿就是我工作和休息的地方。

这是一间非常漂亮而且光线充足的屋子。

一张实验桌上放着搁烧瓶和药瓶的架子,药瓶里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另外一张桌上放着许多试管。

墙上的恒温器使我想起了密尔洛司的实验室,所以我用一个想搞清楚周围环境的人的眼光打量着这间屋子。

我看见在两个窗户之间的墙壁中间,立着一个放了许多实验器具的柜子,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小花盆,种着一些乍看过去平凡无奇的植物;屋角还放着一张不大的桌子,上面安装着一台离心机。

桌子上方是一个柜子。

柜门上有两个大字:E。

M。

我一边向周围张望,一边说:先生,我很喜欢这儿。

只是我没有看见显微镜。

杜比回答道:嗯——细菌学家才需要显微镜,用它看传染病的细菌。

可是我研究的是显微镜看不见的病原体。

我高声说道:病毒吗?杜比微微眯起眼睛,露出郑重其事的神色。

哦,平格尔!看来你在那个——密尔洛司那里的时间并没有白白度过。

怎么,他总是坐着看显微镜吗?杜比带着嘲笑的意味问。

我认为应当替我那位善良的教授辩护一下,所以对杜比的嘲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要不是我看见这间实验室里没有显微镜,使我感到奇怪,我才不这样说呢。

好啦,平格尔,听我说,研究病毒的时候,连最精密的显微镜也是太简陋的。

这就像一个天文学家想拿手里看戏用的望远镜去研究大角星①或是五车二星②的光谱结构③那么令人可笑——「①北天的牧夫星座中的阿尔法星;很明亮。

春季看得最清楚。

——译者」「②北天的御夫星座中的阿尔法星;很明亮。

秋季和冬季看得最清楚。

—译者」「③不同炽热物质所辐射的光经过玻璃三棱镜后分解为不同的光谱。

研究星体的光谱可以使我们了解这些星体的大气成分和测定它们表面的温度。

——译者」我掩盖住心里的不快,慢慢地说:先生,我从来没有觉得密尔洛司教授是个可笑的人。

杜比皱着眉头说:平格尔,你怎么不懂得说笑话。

你好像有点替密尔洛司抱屈。

可是照你的话看来,这位专家很关心他园子里的蛇,不让它们生病。

他可能也在观察蛇的病毒性疾病吧?你不知道吗?无论如何,他介绍你看谈论病毒的书的时候,他考虑的正是这一点。

杜比走近窗户,用手指着花盆里的植物:研究病毒要从细心观察患病的植物开始。

把它们与健康的植物互相比较。

注意疾病的发展情况,你看,这一棵年轻的健康植物是烟草,那一棵是得了花叶病的烟草。

得了花叶病的烟叶的形状是我所熟悉的。

杜比往下解释道:你再看看番茄。

这是一棵健康的番茄,你看,叶子有多漂亮。

可是这棵有病的番茄怎么样?叶子到哪里去了?它们变成细细的枝子了。

难道你认得出来这棵植物是燕麦吗?它们的穗变成了多么奇怪的东西!这是一种名叫‘燕麦花叶病’的病毒性疾病造成的。

杜比拿出两张照片。

他先递给我一张。

这是什么?我读了读照片下面的字。

甘蔗。

对,你注意,这些甘蔗长得多么高大,多么整齐。

甘蔗里含着糖汁,所以人们在植物园里栽培它——可是你看这个甘蔗种植园感染了病毒——于是杜比让我看另外一张照片。

我叫道:这哪儿是甘蔗啊!我在照片上看到一些长着草叶子的灌木,并没有什么整整齐齐的甘蔗。

不,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甘蔗,只是感染了病毒。

在病毒的影响下,甘蔗的生长受到了抑制——我从收集的这些照片中看到许多种感染了各种病毒的植物。

杜比问我:从你看到的照片中应当作出什么概括性结论呢?我坦白地承认道:不知道。

杜比答道:一个结论是,病毒强烈地影响着受感染的植物的外藐,强烈地影响着它的形态。

你看这棵植物——在病毒的影响下,它的叶子上又生出叶子来了。

果然,我惊奇地着见一张叶子上又覆盖着许多小叶子。

从照片中我看到这棵患病植物的茎歪歪曲曲,叶子也是畸形的。

它那奇形怪状,歪歪扭扭的花,好像在无言的痛苦中僵住了。

花瓣的轮廓显得很离奇古怪,色彩惨淡,这一切使它们的形状着上去很奇特。

杜比一面把照片收进书桌,一面说:以后我们再细谈吧。

接着他洗了洗手,走到我的面前说:平格尔,现在把你的胳臂伸给我——他拿起了注射器。

我把胳臂藏到背后:不,不,先生,您别不放心。

我感觉自己很好。

杜比郑重地说:随你便。

可是我的诊断很少有错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感觉不舒服了。

毫无疑问,黄热病缠上我了。

于是我自己去请社比给我注射。

杜比给我注射了药剂,他把注射器收进柜子的时候用不满意的声音说道:平格尔,我警告过你了。

下楼去吧,你现在停止做夜班工作。

过三四天再到这里来帮助我——到了第四天,杜比又给我注射了一次,并且给我刮了脸。

他说:现在你穿上白外衣吧,我们现在就开始。

我一共要做几个小实验——可是先别忙,我得考考你——看看你对病毒都知道些什么?六听完我说的话,杜比哼了一声:嗯——不知道生物化学的基本知识,就不能了解病毒。

我尽量给你讲一点吧。

嗯——在你到那个——密尔洛司那儿以前,你是在哪里读书的?我谦逊地回答道:我是迪仁学院初级部毕业的。

杜比惊讶道:什么?你在迪仁学院学习过吗?那么你的父母很有钱吧?我面红耳赤地说道:不是那么回事儿,是一个有钱的人供给我上的学。

可是他遇到了不幸——可能已经死了。

我父亲没有这么多钱。

杜比客气地岔开了我家境贫寒的话题:嗯——那么言归正传吧——你应当知道,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由化学元素组成的——化学元素有九十二种①,从氢起到铀为止。

元素的原子互相结合起来形成分子,而这些分子又——「①现在已经知这有一百零九种化学元素了。

——译者」我认为需要说明一下:先生,这些我都明白。

在我的毕业证书上,化学的分数是很高的。

但是,请原谅,我很高兴听您说。

所以说,每一种物质都具有本身固有的特点,而每一种物质都是由分子组成的。

例如,奎宁①是由奎宁分子组成的。

奎宁分子的化学成分,其中原子的排列次序和原子的数量,我们都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但是,如果你改变了奎宁分子里面原子的排列次序或是数量,如果你把新的原子引进奎宁分子,或是改变它们的分布状况,那你得到的就不是奎宁的分子,而是另外一种物质,譬如说辛康宁硷②或是去甲奎宁硷③的分子。

「①金鸡纳树树皮中所含的一种生物硷。

在医学中用它当做抗疟剂、退热剂和加强了宫肌组织活动剂。

——译者」「②金鸡纳树树皮中所含的一种生物硷,在医药中使用,——译者」「③金鸡纳树树皮中所含的一种生物硷。

——译者」我问:奎宁好像是从金鸡纳树树皮中提炼出来的吧?是啊。

但是在多得不可胜数的物质之中都含有一种很有趣的化学体,这就是蛋白质,或者叫做朊族化合物。

活的蛋白质就是生命的基础。

先生,我明白。

贝卡利在1747年指出,面筋就是一种最简单的蛋白体,从那时起人们才开始把蛋白质当做是一种化学物体。

此后,化学家从动物组织和植物组织里又找到了许多不同的蛋白质。

从化学分析中发现,蛋白分子的构造非常复杂,这是它们的一种特点。

六十多年以前,有些科学家想借助化学方法用一些元素来制造蛋白分子。

他们果然在实验室里合成了一些不寻常的物质。

他们对这些物质作了些蛋白质反应试验,结果发现,原来并不是蛋白质。

要是真的能够人工创造出蛋白质、平格尔,这可算是科学界最大的胜利了!我没有说话,我不想再说,我早就从化学教科书里知道这一切了。

现在人们已经知道,蛋白质和其他许多普通的化学物质一样,能够成为稳定的结晶形态,可见,蛋白质也是一种平平常常的化学物质。

科学家深入研究了蛋白分子的化学性质,因而也阐明了它们的构造的许多详细情况,但是——杜比深深地吸了一下烟斗,但是直到如今,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多少接近实际的蛋白分子的立体结构式来——我回答道:先生,真可惜。

难道不能发明点什么——杜比用不同意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嗯——发明——科学家的任务是观察,从观察中作出正确的结论和进行实验。

要有权利做这件事,先要知道很多事情。

对蛋白质进行实验的困难是,化学家和物理学家在实验室里处理的是死的蛋白质,它们已经发生了变化,并且凝缩起来了。

只要一接触到试剂,它们就会这样。

可是活性蛋白质的主要特性就在于它们是活着的。

我问道:这个‘活着的’是怎么回事?杜比对这个问题感到高兴,他的眼睛顿时闪亮起来。

平格尔,这就是物质在不间断地循环,这就是活动、发展,由一种形态转变成另一种形态。

在活的机体之中,不断有一部分分子在分解和另一些新的分子在构成。

这是一种相互渗透、相互矛盾,统一的和永远在进行的过程。

平格尔,学习吧,对这件事下点功夫,那你就会知道一些你过去想象不到的事情了。

活的蛋白质的秘密地令人惊奇的,但并不是神秘不能理解的——他走近离心机。

平格尔,你听说过病毒的事情了。

你知道,它们不像细菌那样,它们用普通的显微镜是看不见的。

但是,它们的活力却非常强,数量极少的烟草花叶病病毒能使整个种植园都受到感染。

第一个任务是获得动物和植物各种病毒性疾病的纯粹病毒。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利用离心机和滤器。

杜比掀开掩盖着离心机内部的盖子。

我看见里面有一根垂直轴,它上面有四个槽,槽上都装着试管。

杜比这时开动了马达。

垂直轴旋转起来,四个试管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转变成水平状态。

杜比接着说:在这种作用下,试管里面混合物中的一切微粒,都向试管底部沉淀下去。

最重的微粒沉淀到最下面,比较轻的沉淀在稍高一些的地方。

这就可以利用离心机来极快地获得液体混合物的沉淀。

要使病毒沉淀,得用特殊的离心机,它是用压缩空气推动的,可以快到每分钟六万转。

你看,这是经过仔细、耐心的收集才得到的结果——杜比停了离心机,把桌上一排排整整齐齐地立在试管架中的试管指给我看,它们都封着口。

平格尔,你看到的是科学已经发现的一切病毒,它们都是纯净的病毒。

你看这个沉淀着小结晶体的淡红色液体,这是引起马铃薯花叶病的病毒。

这是引起马铃薯卷叶病的病毒。

这是使番茄果实僵硬的病毒。

这是一种引起果树矮生的病毒。

在日本有人培育了一种非常可爱的、极小的樱桃树。

种树的人把培育这种侏儒果树的方法当做天字第一号的秘密,直到临死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把这个秘密附耳传授给长子。

可是我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那就是接种病毒的技术。

你来看这些不同颜色的液体和结晶①吧。

这个试管里是纯粹的口蹄疫病毒。

这里头是流行性感冒病毒。

我对它们可费了不少事。

最容易感染流行性感冒的是雪貂。

流行性感冒病毒很喜欢它们的血液,能够在其中繁殖到极大的数量。

这个试管里所含的病毒,足够使地球上所有的居民都咳嗽和打喷嚏。

「①并非所有各种病毒都能形成结晶。

只有那些很小的病毒,在停止发育后,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形成结晶。

——译者」一个试管引起了我的注意:多漂亮的橙黄色啊!杜比从试管架上抽出那个细细的试管,说道:是。

这是瘊(h6u )子的病毒。

对了,顶平常的瘊子也是由病毒造成的。

要是你手上长了瘊子,那就请医生用硝酸把它们烧掉。

这一种病毒结晶的颜色也是橙黄色的,可是它在皮肤上引起的不是瘊子,而是小疱,你知道吧,那时候人家就会说:嘴唇上火了。

‘这种疾病叫做疱疹,也是一种病毒性疾病——我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问道:那么细菌又是怎么回事呢?杜比调皮地微笑了一下:问得有道理。

我年轻当医生的时候,在研究麻疹时就对自己提过这问题。

大学里曾教导我说,没有一种传染病没有微生物。

巴斯德首先发现了微生物,而且也遇到了狂犬病毒。

后来,柯霍发现了霍乱弧菌和结核杆菌。

可是追随他的那些人,却不能替许多传染病找出病原微生物来。

现在我们知道,有些传染病是由细菌引起的,而另外一些是由病毒引起的。

杜比的脸现出得意的神色说,不久大家就会明白,在许多种科学中病毒学和细菌学是同样重要的。

我在钦佩中赞叹道:噢,先生!真可惜,学校里一点都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个问题。

要知道,您在试管里装着这样可怕的东西——杜比笑了笑。

在外行人的手里,病毒是可怕的;可是在实验者的实验室里,病毒并不可怕。

他们正在学着控制它们和改造它们——我问:怎么改造呢?马上你就要知道了。

活的有机体对于引进它里面的一定剂量的异体蛋白,发生的反应是各种各样的。

最主要的是;有机体对于引进的蛋白质产生了对抗性的物质。

你那位密尔洛司就是靠着发明了一种制造抗蛇毒的物质的方法发财的。

他的助手把极小剂量的眼镜蛇毒素注射到马或是绵羊身上,然后提出马血里产生的抗毒索;这种抗毒素就是能够抵抗眼镜蛇毒的药剂。

白喉血清也是这样处理白喉菌以后才得到的。

先生,原来这样简单啊!那么对一切疾病都应当这样做啦。

杜比摇摇头,好像对我的无知感到遗憾。

嗯——你说的真有点——简单——可是这件事根本就不简单。

对于每一种传染病的病原体,都要选择一种最合适的动物。

对于白喉菌是马,对于天花病毒是小牛。

对于流行性感冒病毒是——为了表示已经明白,我接着说道:雪貂。

杜比大笑起来:平格尔,你的成绩不坏啊。

现在你将要看到,同样一个实验怎样能换个方式利用它。

杜比走向实验桌,那上面放着两棵植物。

他说:这是茄科的一种植物,它们和马铃薯是近亲。

其中一棵感染了花叶病病毒。

现在需要认出其中哪一棵是健康的,哪一棵是有病的——我觉得用不着多想:把枝子折断,看看有没有腐烂就行了。

杜比用手拍了一下桌子。

第一,腐烂不是立刻就发生时。

要是你有五千英亩土地都种着这种作物,那该怎么办呢?难道你都折断枝子来看看吗?先生,请原谅,我还没有好好想就说了。

杜比温和下来了:这才对了。

嗯——这时他拿起一片显微镜用的载物玻璃片,从一棵植物上扯下一片叶子,往玻璃片上挤了一滴汁液。

接着走到洗脸盆前,用肥皂把手洗干净,然后从另一棵植物上扯下一片叶子。

往玻璃片上第一滴汁液的旁边又挤出了一滴汁液、两滴汁液并不相混。

平格尔,你看。

商滴一样吧?都是透明的吧?是,先生。

没什么区别。

好。

现在你看我拿起的这个安瓿,它里面装的是稀释了的兔子血清。

那个兔子我给它接种过几次花叶病病毒。

你说说,兔子的血液中发生什么事了呢?我犹豫不决地嘟哝道: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物质,先生——杜比鼓励我道:平格尔,对啦。

产生了一种物质,它接触到花叶病病毒时,就会产生一种反应。

什么反应呢?你就会明白的。

你看。

他把透明的兔子血清从安瓿里小心地滴到第一滴植物汁液上。

那滴汁液扩大了,但仍然是透明的。

平格尔,你再看第二滴——血清刚和弟二棵植物的汁液混在一起,玻璃片上的液体就变得混浊不清了,好像滴上了牛奶一样。

我低声说道:真有趣!这就是说——杜比得意他说道:这就是说,第一棵植物是健康的,而第二棵是有病的,兔子身体里产生了一种叫做凝集素的物质,它会使引起传染病的细菌粘在一起,使它们缩小。

人们用这样的方法就能认出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得了肠伤寒。

杜比又说道:我想你明白了吧?完全明白了吗?好,现在你自己来做这个实验——我的心情本来就很兴奋,听到他这话就更兴奋了。

我在那片玻璃片上做实验的时候,我的手都有些颤抖。

但是我把实验做成功了。

杜比称赞道:很好。

现在你每天到这里来,在我在监督下检查我们饲养栏里动物的血清。

那些动物已经接种了各种病毒,需要观察接种的结果。

我要腾出时间来写文章。

对,平格尔,这会是一本好书。

我非常高兴地看序杜比,说道:嗯,我相信是这样。

于是我开始到杜匕的实验室里工作。

他教会我从实验动物身上抽血和在离心机里把血球和血清分离,这样我开始认为我懂得很多事情了。

杜比治好了我的贫血病,这是该死的黄热病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并且不知怎地,我感到自己精力特别充沛。

在心情开朗的情况下,我对杜比讲了讲我在流浪生活中的几段经历,谈了我在印度和缅甸的生活。

关于演技场和马萨特蓝的事,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所以没有提起。

唉,可怜的罗尔斯博士!直到现在我想起他的时候,还感到痛心。

有一次,在吃午饭时我问杜比,为什么他要搬到两朵玫瑰山崖上方这样高的地方来住。

杜比半天没有说话。

我认为他不愿意回答我,但是后来他抑郁不快地看了我一眼,说:平格尔,你忘了合同上的事了。

这个地方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我很喜欢这个传说。

从前,丘比特①曾送给沉默之神哈波克拉特两朵玫瑰,叫他不要多说话,对谁也别说天神胡闹的事情。

可是哈波克拉特见怪了,把两朵玫瑰扔下了悬崖。

两朵玫瑰落下后就变成了两座山崖——平格尔,玫瑰就是沉默的象征。

玫瑰花蕾的花瓣就像不愿意说出秘密的嘴唇那样地紧闭着。

平格尔,合同没有满期的时候,你要记住玫瑰,要保持缄默——「①古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罗马人形容他是个手持弓箭的儿童。

——译者」这一天,杜比总在想心事,总是闷闷不乐,好像心情很不愉快。

到了下午,我走到栅栏跟前,想看一下两朵玫瑰山崖,但是马上就跳开了。

在山崖附近下面马路上站着一个小矮人,正在拿着望远镜仔细地观察杜比的别墅。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请购买正版书。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