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心里十分纳闷。
有人往屋里看我那一夜出的种种莫名其妙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杠比看到在栗子树下捉住的是我,好像很失望呢?奇怪,为什么杜比也知道死去的罗尔斯博士?也许发现布须曼之刺病毒的人不是他,而是可怜的罗尔斯,所以罗尔斯就落到了那样一个下场——要真是这样,那么——不过,我在实验室里却工作得津津有味。
我们用了几天的时间把浸膏里的酒精蒸馏出去。
最后,杜比在烧瓶底上得到了大约一英两①颜色深暗的油膏。
他仔细看着油膏说:还没有完呢。
这里面的病毒是和大量别种蛋白质结合在一起的。
得把病毒从这些蛋自质里分离出来。
于是我们又把油膏溶解在药剂中,把溶液过滤,再放进离心机。
杜比把离心机开到每分钟六千转。
三小时以后,他关了电门,把试管从离心机里拿出来。
他举着手里的试管,得意他说:这就是纯净的病毒。
你看。
我看见试管底部有一些淡黄色的小晶体粉末。
高度灵敏的电磁天平的指针指着:14.55701. 杜比说:减去试管的重量14.55克,再根据水分和气压修正一下。
他微微眯起眼睛说道,大概还有十五毫克的纯净病毒。
把第九号笼子里的兔子拿六只来。
过了半小时,我抓住兔子的耳朵,依次把它们送到杜比眼前。
杜比这时已经把病毒粉未溶化在主理盐水里面。
他用注射器给兔子注射了这种溶液,然后把装着剩余溶液的烧瓶放进恒温器。
我点着了本生灯②。
杜比小心地封上了装着纯净病毒的安瓿的口,然后把安瓿放到他所收藏的其他病毒一起。
「①英美的重量单位,一英两等于十六分之一磅,或28.35 克——译者」「②德国科学家本生发明的煤气灯。
燃点时发高热,可用来熔化玻璃,给安瓿封口。
——译者」当他用蜡笔在安瓿上面写好布须曼-阿勾勾B.12的时候,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气说:平格尔,现在我放心了。
我以前提出来的这种病毒,都在做实验时用掉了。
可是我应当把一切病毒收集齐全,而且应当帮助你治好病。
只是前几天,我才通过中非的代办所从乌勾勾弄来了这种有刺植物的果实。
我说:这件事花了您很多钱吧?社比用那种我一向喜欢看到的神气看了我一眼。
嗯——研究科学,不应当考虑花钱的问题——他又说,为了科学,既不该舍不得劳动,也不该舍不得花钱,以后每天要给兔子注射,过了一个星期,兔子的血清里就会积蓄起抵抗病毒的物质,平格尔,那时就有新鲜的药剂来给你治病了。
我说:先生,那太好了。
那时您就可以用我来检验您的研究了。
老实说,我从前也曾经想参加这类的实验。
嗯——真有这么回事?先生,是的。
老蒙特堡的巴灵顿勋爵——噢,你是说那个被放逐出国的倒霉的人吗?他的学问并不高明。
你认识他吗?不认识。
我从来没见过他。
可是他——杜比用讽刺的口吻说:他犯罪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
这位勋爵的下场很糟,甚至比不幸的罗尔斯还糟。
我低声问道:比让人杀了还糟?嗯——报上登过他的事。
他受不了他遭到的不幸。
他的心脏破裂了。
我真诚地感叹道:太可怜了!二过了一个星期,血清做好了,我庄射了这种新鲜的抗毒剂,迫不及待地等候着治疗的结果。
杜比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里,坐在书桌前整理他那内容非常丰富的著作。
他很少到实验室里来作研究,只是有时来看看我的工作。
他教会了我一些使蛋白质发生化学反应的方法,而我做得也非常成功。
平格尔,你永远会找到工作了。
科学工作所需要的不仅是实验室的助手,而且还需要热爱实验工作的人。
病毒学的内容是无限广大的。
每一个研究病毒的人都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助手——我对研究病毒发生了兴趣。
杜比的学问比蛇教授高明得不知多少。
我现在觉得,蛇教授更关心的是从他那可怕的园子里赚钱。
我从杜比教的功课里学到了大量有趣的知识。
提炼出来的纯净病毒本来是很少的,但是杜比却找到了一种改变它们性能的方法。
有一天,杜比告诉我说:平格尔,病毒是一种蛋白体。
据我看,蛋白分子是由一个中心核和许多侧链①组成的。
艾尔利希②也这样想过。
这些链是活性的,因此蛋白体的种类多得不计其数,蛋白体具有总是和外界进行代谢的惊人特性,我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知道这些链的化学构造,还知道烟草花叶病病毒分子的构造。
可是,有了什么样的链才使病毒具有感染能力呢?‘我去掉了一个链,可是这种病毒还是病毒。
这说明,感染的原因不是由这个链决定的。
我做了很多实验,最后力才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复杂。
每一种病毒都有一个特殊的链,我把它叫做寄生链。
病毒的分子经过这个链很容易和外界进行代谢,它从外界选择的是整块蛋白分子,而不是个别的简单物质。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病毒的分子就得破坏其他非病毒蛋白分子,我们在自然界中所看到的情形正是这样。
③我的动物饲养栏里的动物,就是专为试验各种发生了变异的病毒用的。
如此而已——「①许多种有机化合物的分子结构呈链状。
附在链状分子中主链上的短链叫做侧链。
——译者」「②艾尔利希(1854—1915年)是德国杰出的科学家。
生平致力于传染病学,对医药学作了很多重要贡献,并发明了能够治疗许多种传染病的606 、914 等药剂。
——译者」「③病毒不是一种单纯的蛋白质,而是人类已经发现的最小的生物。
它们的感染能力和遗传性都是由病毒中所含的核酸决定的。
烟草花叶病病毒是由核酸和包围在核酸周围的蛋白质分子组成的。
《平格尔的奇遇》这本书写在1945年以前,当时的科学家还不能肖定病毒究竟是什么?作者别利亚耶夫假借杜比叙述的这种认为病毒是一种蛋白质的看法是完全不正确的。
——译者」我一面思索着杜比的话,一面说:先生,请问您。
您现在又说分子、又说侧链。
听您的口气,倒像您亲眼看见过它们似的。
难道能看得见吗——?杜比认真地回答道:平格尔,能够的。
但不是用普通的显微镜,而是用一种特别的仪器。
在这里。
杜比走近离心机旁边的柜子,打开了写着E。
M。
两个大字的柜门。
柜里原来是一台庞大的仪器,用罩布罩着。
平格尔,这是电子显微镜。
我们要想看见蛋白分子,利用光波是不中用的。
但是,如果用电子流来代替光线,那么它们就会在照相底片上造成标本分子的一定倍数的放大像。
用X射线流还可以造成原子在结晶体中分布状况的影像。
电子显微镜的构造并不太复杂。
杜比把罩布拿下来,放到实验桌上。
他说:我把微量的纯净病毒放在赛璐珞片上,然后放进下面镜筒里。
杜比指给我那个部分。
再把它关紧,使它完全不透气,然后开动抽气泵,把里面的空气抽去。
这样,就没有东西妨碍电子流射进这部分镜筒里面了。
否则的话,空气的粒子会歪曲影像。
从这里,杜比指给我看,放进照相底片暗盒。
光学焦点已经预先对好,并且加以固定。
一切安置妥当以后,通上电流,就会形成一个电磁场。
于是电子开始朝着固定的方向运动。
它们穿过标本,接着穿过电磁场。
把病毒那极端微小的构造的影像(也就是把病毒分子的影像)投射在照相底片上。
曝光的时间不超过十秒钟。
到时候,把电流切断。
以后的事,只是把底片显影和用它做出照片了——我十分钦佩地看着这台E。
M。
,它真是辉煌的科学思想成果。
杜比接着谦逊他说:电子显微镜不是我发明的。
可是,根据我的指示,这台仪器的构造却简化了一些。
杜比从抽屉中拿出几张照片,递给我。
这是病毒分子①的照片。
这是烟草花叶病病毒的分子。
你看,它们多像一些小棍子。
它们未端相连,形成一条条长丝。
实验室的计算表明,许多种病毒的分子量很大,都达到几百万之多。
「①作者错误地认为病毒是一种蛋白质,所以说起病毒分子、病毒的分子量等等。
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病毒是一种生物,而不是一种单纯的物质。
——译者」我看着那些照片。
花叶病的谜底原来在这里!就是这些小棍儿在印度的烟草种植园里让植物生病,在烟草叶片上造成萎死的圆环,让茎杆坏死——科学在这些看来平淡无奇的照片上面所表现出的伟大,使我感到惊奇。
相形之下,我个人的经历、我在演技场上的表演、我在充满珍奇事物的异国的旅行,又显得多么渺小啊!看完那些照片后,我帮着社比用罩布把电子显微镜罩好。
三第六号笼子里养的是猫,第七号笼子里养的是弯腿的小达克斯狗①,第八号笼子里养的是黑色的小狮子狗②。
「①一种狗名,体矮身长,脚短,耳朵下垂,鼻子长,身体不大。
曾经是一种捕獾的猎犬。
——译者」「②一种狗名,身体不大,全身长看波形的长毛。
——译者」我记得,在见识过电子显微镜以后,我曾经到动物饲养栏去看我那些兔子。
再过一天,我就该受到最后一次注射了。
可是镜子告诉我,我的容貌还没有多大好转。
那些兔子把我在空地上给它们切好的草都吃光了,一点看不出将要发生什么重大变化的征兆。
突然间,我听到一种奇怪的瞄瞄叫声。
我走到猫笼前面,看见那些猫都在安静地躺着。
可是真怪,喵喵的声音还是叫个不停。
再一留心,原来竞是达克斯狗在喵喵地叫!在万分惊讶之中,我跑去看第七号笼子。
我看见一只达克斯狗正用后腿坐着洗脸。
花儿、花儿,我叫道,并且敲了敲笼子的栅栏。
这惊动了旁边的猫,它们忽然——汪汪地叫起来了。
固然,它们叫得不完全像狗,然而的确是汪汪的声音。
我想:奇怪。
这是发生了变异的病毒所造成的结果。
快去找杜比——可是一个念头止住了我。
要是这个人在哄骗我,我只是他做实验用的一个动物,那该怎么办?我会不会也喵喵地叫起来呢?这个念头把我吓得失魂丧魄、胆战心惊,相形之下,连从前在马戏场里表演空中飞人都显得像是儿戏了。
我越看那些猫的脸,就觉得它们越像狗的脸。
为了彻底弄个明白,我打开了笼子。
那些动物似乎正等着我这样做。
它们有的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音,有的发出有点像猫叫的汪汪叫声,全都从笼子里窜了出来。
我想捉住它们,一不小心却把装着达克斯狗的笼子撞翻,把笼门给碰开了——我从动物饲养栏里跑出来,大声喊道:米格里大叔!快来帮忙!杜比和厨师都跑了过来。
我喘吁吁他说起方才的事情。
杜比对我呵斥道:回到屋子里去!米格里今天根据我的吩咐把笼子的位置挪动了一下。
米格里也帮着说:正是这样,先生。
平格尔老是胡思乱想。
我敢起誓,他准有梦游病。
杜比命令道:走开,听见吗?我自己来把这些动物装进笼子里。
我结结巴巴他说:先生,那些猫刚才真的汪汪地叫过——杜比大声叫道:走开!你不听话,按照合同就该罚钱。
我垂头丧气,慢吞吞地走出了动物饲养栏。
回到屋里,我从离心机里拿出试管,一面用圆刷子刷洗,一面痛苦地想道:难道都是我的错觉?好吧!明天注射完最后一次抗病毒血清,杜比先生,咱们就再见吧。
我宁愿呆在埃绍夫挨饿,也不愿在这个病毒的别墅里吃你这口饭了。
杜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实验室,洗了老半天的手。
他用毛巾搽手的时候,气愤他说:最重要的动物都跑丢了。
平格尔,你把事情整个弄糟了。
等到把你治疗完毕,我们就分手吧。
你真把我气死了——我冷冷他说道:先生,请您原谅。
可是这时杜比的怒气已经开始平息了。
他说:平格尔,不要在我们共事的最后几天还发生不愉快。
一切很快都会改变的。
嗯——现在还是和睦相处吧。
最近我也有点急躁。
这是工作得太多的结果。
明天我想到远处去散散心。
我已经十分厌烦这种隐居生活了。
四杜比一清早就要到废矿场去。
平格尔,应当换换空气。
他一面说,一面把米格里精心制作的一包早点塞进口袋,然后拿起水壶,并且把一个矿工用的灯挂在脖子上面。
我指着矿灯高声说道:您带着矿灯去吗?杜比回答道:是啊,而且还带着一百码绳子。
不要大惊小怪,我并不打算钻到地球中心去,我不过想看看一个老矿井变成什么样了。
我早就听人说过它——童年时代的回忆涌上了我的心头。
噢,先生!带着灯就不必害怕了——我小时候跟艾德没带着灯还下去过呢。
平格尔,算了吧。
杜比挥挥手。
我叫道:先生,我说的是真话!圣杰瓦山的帕特利克矿并我也下去过。
就是——这时我结巴起来了。
杜比嘲笑道:就是没下过‘长鼻子’矿井吧?嗯——我正要到那儿去。
我想起了长鼻子矿井。
这是个古老的废矿井。
关于这个矿井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神秘传说和惊险故事,皇家之虎的老主顾都喜欢谈论这些可怕的无稽之谈。
我小时候并没到过长鼻子,可是我很清楚到那儿去的道路。
艾德去过,他吹牛说,他到过井底。
当时我对这个大胆的家伙真是羡慕极了。
我说:先生,到那儿去的路很不好找,先要从小黑山下去,走到鬼门关矿场,完了往右拐——壮比寻思了一下:嗯,我大概会弄不清道路的。
我建议道:先生,让我陪您去吧。
绕过鬼门关矿场的时候应当多加小心。
那儿有几个矿井深得见不着底——杜比想了想说:别来恐吓我。
也好,我们一起去吧,到饭厅再拿个水壶来,我们就出发。
在新鲜空气里走走,对你有好外。
我把水壶挎在肩头,又把几块央肉面包塞进衣袋,然后背起了那捆绳子。
我们在米格里的相送下上了路,很快就顺利地翻过小黑山,可是后来的地形就比较复杂了,山谷中有许多空矿井沉寂地张着大嘴。
黝黑的煤粉,一堆挨着一堆地堆积着,其中可以用作燃料的煤块,早都已经挑光了。
雨和雪水冲刷这些煤粉,时间和炎热又把这种煤浆压成密实的地层。
我们离开别墅,走了两英里多路。
当我们走出最后一道山沟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片荒凉的高地。
我从前没到过这片高地。
小时候,小黑山谷是我们这些孩子漫游的最远界限,再往前就是当时神秘得使我们非常向往的陌生地区了。
过了一小时,我们走到高地中央的长鼻子矿井附近。
如果你们想象一下很久以前由于火山活动而升高到海平面以上的干涸的古代湖底,那就会明白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怎样一个景色了。
这个巨大的黏土质凹地,被一圈厚厚的正在风化的砂岩环绕着,周围耸立着许多奇形怪状砂岩块,有的像个古怪的大蘑菇,有的仿佛是个足有三层楼高、张开多齿的大嘴直立着的鱼龙①的化石。
盆地中央有个黑洞洞的大窟窿,这是个废矿井。
一些屋顶坍塌的砖瓦建筑的废墟还很完整。
那铁锈斑斑的钢架,仿佛一副巨大而奇怪的骨骼,从腐朽的木头顶盖下面突出来,到处都凄凉地布满了厚厚的尘土。
这就是那个著名的长鼻子矿井。
杜比郑重他说道:应当采取预防措施。
我不再观看我们周围的惨淡的景色,随着他走到了长鼻子矿井的边缘。
杜比往下去了块石头,听了听,没有一点声音从矿井深处传上来。
我叨念道:听说这儿没有底。
杜比笑了笑:嗯——那么说,我扔下的石头,这就要穿过地球,钻到智利那边去啦?无聊的话。
他勇敢地把绳子捆在腰上,把矿灯绑在胸前。
您真要到‘长鼻子’下头去吗?我叫道,说实在的,我很钦佩他。
我喜欢壮比这股子勇气。
他听出我说话声音中赞赏的腔调。
他一本正经他说:这次我破例不按照合同办事。
我不愿意你像看个怪物那样看着我。
我喜欢凡事认真。
对,我要到‘长鼻子’下面,不过不是因为孩子气。
平格尔,告诉你,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有钱,我向来喜欢舒适,可是我反对浪费。
我花的每一个基尼②,都是用艰苦的劳动换来的。
我认为,如果一个人只想着自己的肚子和个人的享受,并且专门为这种目的去工作和赚钱,那他就不是个好人。
应该想到人民,要知道,我们都是人民的儿女,应该想到我们的乡土,要知道,我们都生长在那里,死后还要埋葬在那里,应该想到祖国——「①鱼龙是一类外形像鱼但并不是鱼的古代肉食爬行动物,体形很接近现代海中快游鱼类,平均长两三米左右,最大的有十几米长。
生在距今约两亿年到八千万年的时期,是当时海洋中的霸王。
——译者」「②英国旧金币名。
每基尼台21个先令。
通付金镑后,基尼即停止使用。
——译者」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他这番话,说:先生,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杜比满腔热情他说:这就会明白的。
你说过这里有些荒废了的矿场,我听了很激动。
那些人认为它们不能赚钱,就不再开采了。
可是如果这种看法不对头呢?如果这里至今还蕴藏着千百万元的财富、千百万吨的煤呢?那么我国不是可以就地开采,不必再路途迢迢地从外商运煤了吗?如果这些矿主只是因为贪婪、嫌赚钱少才废弃了矿井呢?如果他们只是因为好逸恶劳才不愿意恢复采煤事业呢?杜比望着遥远的彼方郑重他说道,我们应当拿俄国人作榜样。
我们对那个勤劳卓越的民族了解得还很不够。
不久以前,他们使那样一个大国的一切民族团结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友爱的大家庭。
他们依靠自己坚强的双手,把自己的矿藏开发得有多好!他们在乌拉尔地区恢复了千百个都是被过去的矿主认为无利可图而废弃了的矿井!你看,俄国的矿井现在变得有利可图了!在产煤方面,俄国人说不定会占世界第一位——我问道:难道我们的煤不够用了吗?杜比回答道:平格尔,会有那一天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会把每一颗煤渣都看得非常宝贵。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我先来看看矿井里的情况,然后再请几位专家来。
我一定想办法租下这些地方。
这件事也许值得一做。
我摇摇头。
杜比先生!这可得好好考虑——他笑了笑:那你怎么想呢?好吧——不管怎样,应当下去看看。
到晚上我们把最后经过说给米格里听,你看他该怎么吃惊吧!喂,抓紧点绳子。
要是我在下面揪两下,你就往上拉绳子帮我上来。
我们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一根突出地面的铁筋上面。
杜比把腿伸进矿井,愉快他说道:一会儿见,平格尔。
嗯,你知道吗,这儿有很方便的台阶。
杜比的头不见了。
我小心地解开绳子,一直把绳子放完,现在它靠在井口的边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往下看了看,看见一团漆黑之中有个微小的灯光在移动。
我心里有些不安,于是喊道:喂!绳子动了一下,这是回答。
我想:他听见了。
后来绳子老半天没有动。
我不由得着急起来。
矿井里说不定有煤气,真是那样,杜比就有憋死的危险。
使我高兴的是,后来绳子动起来了。
我往上拉,感到了杜比的重量。
当他露出头来的时候,他的脸比黑人还黑,身上那份肮脏,简直像个打扫烟囱的人,哪儿像杜比啊!他一面啐着黝黑的唾沫,一面喃喃地说:平格尔,你太使劲了。
你揪得太急,我简直跟都跟不上了。
先生,我真替你担心。
杜比爬了出来,坐在地上。
肮脏的汗水沿着他的两腮直流。
他心满意足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平格尔,太妙了。
底下的钟乳石洞①真美得无法形容——好啦,来吃早点吧,老弟——①有些山洞,从顶部下滴的水蒸发后,其中溶化的碳酸盐逐渐凝结,因而形成许多冰柱状下垂的石灰华,形状很美丽。
这种山洞叫做钟乳石洞。
——译者他打开包着火腿面包的纸包,接着叫道:嗯——倒霉!我问:先生,怎么啦?嗯——小事情!我把烟斗弄丢了。
不过总是有点可惜,明天我再下去拿吧。
他沉思地嚼着火腿面包。
我请求道:先生,您说说钟乳石洞吧。
平格尔,漂亮得简直无法形容。
到处都像宝石那样放着光。
不过,这是我跟你开玩笑。
事实上,那儿的煤看来还相当多。
火腿面包吃完了。
杜比懊丧地嘟哝道:平格尔,要是能吸口烟多好。
唉,烟斗!平格尔,你现在再把我放下去吧。
青年人的热情促使我说道:让我来吧。
然而杜比已经走到矿井的边上,用手指着矿井下面:到下面去吗?不,朋友。
看来我今天注定要有双重的痛快事。
何必把你也弄得浑身都是煤灰呢?但是我坚决地向他请求。
我抑制不住对神秘的长鼻子矿井的稚气的幻想,只顾急切地央求杜比,差一点掉进这个天底洞。
杜比坚决摆了摆手。
放我下去,别再噜苏。
但是我缠住他,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央求他,让我到长鼻子里去拿烟斗:社比终于被我说动了心。
你想欣赏一下钟乳石洞,是不是?告诉你,底下并没有钟乳石。
那是我跟你开玩笑。
不过你下去重温一下你淘气的孩子时代的旧梦也好。
可是别下得太深,不要把绳子都放完。
他亲昵地说,然后解开了系在肚子上的绳扣。
平格尔,你注意听着。
先从井壁上好像台阶似的凸出部分往下爬,蹬着它们,慢慢地小心地下去。
我高兴地回答道:我会爬矿井的!杜比皱起了浓密的眉毛。
别打断我说话。
打断年长的人说话,是要不得的。
下去五码到十码,你会看见一个平台,左边有个楼梯。
可是别往上踩,那些梯阶都要塌了。
最好别再往下去,马上就上来。
要是那里没有烟斗,就不要找了。
那么钟乳石洞呢?什么洞也没有!等到煤矿专家一来,随你怎样跟着他们爬都可以。
可是现在你得倍加小心。
杜比一边谆谆地教导我,一边用绳于拴我的腰,在背后打了一个结。
看来拴结实了。
有点像航海结,不会松开。
再说一遍,到了平台的时候,就发讯号,我好把你拉上来。
先生,矿灯呢?嗯——对。
杜比把矿灯系在我的胸前。
我试了试开关,矿灯一点毛病也没有。
当我把脚伸进矿井的时候,杜比又说:平格尔,你可以把水壶拿掉。
先生,它不碍事。
杜比准备在我后面放绳子,他说:下去吧。
我拉着你。
谢谢您,我说道,同时用脚摸索着矿井壁上的凸出部分,开始往下爬。
我听见仕比在上面发出鼓励的声音:平格尔,很好。
往下看,看准台阶。
我开亮矿灯,长鼻子原来一点也不可怕。
矿灯的灯光完全能帮我弄清方向。
在下爬的时候,什么稀奇的东西也没看见。
我按照我的老习惯数着凸出的地方,好有把握爬回去。
下面有些蝙蝠发出吱吱的叫声飞着。
爬下十六个凸出的部分,我的脚踩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平台上面。
平台的边上,散布着一些半腐烂的鸟骨头。
看来猫头鹰曾打算在这个偏僻地方做窝。
我抬头向上看,上面那小块灰蓝色的天空在亲切地放着光芒;再往下看,下面是黑黝黝的深渊。
在靠近井壁的地方,我看见杜比的球鞋方才踩出来的痕迹和他的烟斗。
我拿起烟斗,塞进衣袋里。
杜比当然到过更深的地方,所以我很不愿意发出回去的讯号。
往下去一直有木头横梁,但是它们都已经腐烂了,看过去很靠不住。
我挑选了一个牢固的凸出来的岩石,从平台向下爬;我用手吊着身体,用脚探索着立足的地方。
越往下爬,就越费力,因为井筒愈来愈宽了。
我用手抓住和用脚蹬着凸出的地方,沿着一边井壁越爬越深。
我把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害怕,我心中充满了天真的自豪感。
我想:我也到过‘长鼻子’里头了。
这下子艾德可别自命不凡了。
这可不是帕特利克森林的矿井呀。
帕特利克森林的矿井不深,我们常常到那里去捉蝙蝠,拿来吓唬姑娘们。
我想给杜比发一个讯号,于是我去抓绳子,说得更正确些,我打算抓住绳子,并且自以为抓住了绳子。
可是使我大吃一惊的是,绳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条吉耳蛇似的向上爬去了。
灰尘打算用手拍拍我这糊涂的脑袋瓜,可是手腾不出来,因为我用它们抓住井壁呢。
我的头脑突然像喝了杯浓咖啡似的清醒过来。
一个念头像燕子似的在我心中一闪而过:航海结原来是这样啊!五我用下巴按了一下矿灯的开关,灯光熄灭了。
一块大石头快得像流星一般从我身旁穿过去,但是我伸开手脚,及时贴在矿井壁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觉得出它的飞行,并且听见它从长鼻子井壁的一面撞到另一面时发出的震耳的隆隆声。
接着,又是一块石头撞到平台的凸出部分,摔得四外飞散。
碎块纷纷掉了下来,把我的手和腮帮子都擦伤了。
我可不高兴挨这种轰炸。
要是附近有个凹窟,那我就可以躲一躲。
我用一只手抓住凸出的地方,用另一只手摸索着井壁。
我的右脚碰到一块凸出的地方,于是就蹬在上面喘了喘气。
我身旁还有石头轰轰隆隆地掉下去。
因为高度很大,所以连小石子掉下来的时候也快得像子弹一般。
我伸开手脚贴在井壁上,躲在平台凸出部分的下面。
突然我的一只脚一滑,弄得我向下颠了一下。
这使我的下巴磕了一下矿灯的开关。
一看,我的脚下原来有个不大的洞,通往侧面。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先把两脚伸进洞口,然后整个身子钻了进去。
我灭了矿灯,转过身来,爬出了长鼻子的井筒。
我身后的土地突然震动起来,同时发出疯狂的咆哮声。
后未就毫无声息了,静得像在封死了的地洞里、深埋的坟墓里。
这倒是怎么回事呢?是杜比没系好绳子?还是他故意搞的?但是我没有时间考虑杜比这样做的原因。
我想退回去试试,然而这只证实了我最坏的推测:通到主井筒①的出口塌毁了,已经严严地堵死了。
现在只能顺着这个侧面的通道往前爬。
要是碰上通风道,那就太高兴了,它准能把我引导到上面去。
如果这是帕特利克的老矿井就好了,因为我能大致知道其中的道路。
可是我完全不清楚长鼻子这个废矿井中最大的矿井。
假如没有空气流进来,那我早晚会像关在不透气的盒子里的老鼠一样憋死。
「①矿山中从地下直接还到地面的一种立井,是为了把矿物提升到地面。
——译者」我躺在这条狭窄的隧道里,想着逃命的主意。
装着X-8 型干电池的矿灯,可以连用七个小时。
随着我一起埋在地下的这个矿灯,现在已经点了一小时左右。
可见,只要杜比进矿井时没有弄坏干电池,我还可以用它六个小时,顶多也不过六个小时。
应当对一切情况都有准备。
那么过了六小时又该怎么办呢?我对自己回答道:那就会是永远的黑暗、万事全休了。
平格尔,你到头来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教训,你太粗心大意了。
我清清楚楚地想起从埃绍夫回到杜比别墅后所遇到的一连串倒霉事情。
但是时间宝贵。
我检查了一下身上带的东西。
我衣袋里有五根纸烟、二十三根火柴、一块手帕和一块没吃完的夹着干酪的面包。
这些东西现在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我想,哪怕有一把修铅笔的小刀也好。
要是我带着一把修指甲刀,那也是一种工具。
我的帽子让石头碰掉了,但是我并不觉得可惜。
矿灯和水壶对我才是宝贵的物品。
我喝了一口水,接着往前爬去。
这条隧道如果是两条平巷①之间的通道,那我可以试试从另外一条平巷爬出去。
可是如果那条平巷也塌了呢?「①矿层中沿着矿体走向开掘出来的水平巷道,它们没有通到地面的出口。
根据用途又分为运输干巷、通风平巷等等。
——译者」我往前爬着,同时记住要尽量节约灯光和水,我在灯光里向前看,记清了道路,就闭上灯,再用手摸索着地面,用手脚向前爬去。
要是碰着了头,我就点着矿灯看看。
这条通道时窄时宽。
最可怕的是:通道倒塌或者是条死胡同;但是我没有感到憋气。
这就是说,有空气流过来。
我的前进好像在装满墨水的浴池里潜水一样。
我像一只渴望自由的原始的蜥蜴那样爬着。
突然间,我伸出来的手摸空了。
在矿灯的灯光下,我发现我爬到了一个深渊的边缘。
我头上是个宽阔的黑色圆顶,在洞穴的四壁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很厚的煤层。
上面有水从陈腐的支架中间滴下来,而下面有寒冷潮湿的气流冒上来。
该往哪边去呢?埃绍大的一些矿井往往在山麓有山口,所以往下爬也许有好处。
喂,平格尔,我高声说道,我的声音在地下的洞里引起了响亮的口声,有没有机会,真是很渺茫呢。
一股脏水在这条裂缝的底部潺潺地流着,水中还有几副马骨头架子,被这些地下小溪冲洗得干干净净。
往下爬是很费力气的。
我顺着流水前进,小溪沿着矿井迂回地流着,弄得我也不知道在黑暗的地下走了多少时候。
我不时把手放进水里,探探小溪往哪里流,我就跟着它往哪里走。
我让疲倦弄得昏昏沉沉,甚至新鲜空气从侧面朝我吹来的时候,我都没感到一点高兴。
清新的气流使我安心下来。
我背靠着这条古老平巷的壁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能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充满信心地迎风爬去。
摇摆着松树梢的帕特利克森林,用青翠葱郁的怀抱亲切地接待了我。
夕阳的光辉给这些百年老树的褐色树干渲染上斑斑点点的殷红颜色。
空气中充满了松脂的芳香。
许多看不见的小乌在宛转地啼鸣,蟋蟀在卿卿地叫着。
树枝籁籁作响,不时有针叶从茂密的淡蓝色云杉上面朝我洒下来。
我看到,有人骑着摩托车沿着马路急驰而过。
故乡的森林是多么美好,多么有益健康,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我躺在草地上,鼓起胸膛,吸进清新愉快的空气。
这是埃绍夫的孩子都知道的湿笛子老矿井,它这个出口被丛生的杂草掩盖住了。
秋天刮起风暴的时候,这里经常有狂风在凄惨地呼啸,迸出地面的地下溪水,沿着石头轻快地流向埃绍夫,流到小桥附近。
想不到,我会到这儿来了!我不明白,长鼻子矿井是偶然塌的还是杜比故意搞塌的。
要是偶然塌的,那我就该回到别墅,注射完最后一次抗病毒血清,并且让我的主人安心。
何况我的钱还放在那里。
但是,假如这都是为了摆脱我而故意安徘的,那该怎么办?看来这一种可能性更大。
他拿我作了他那病毒的实验,我不相信他说的吉耳蛇会传染疾病的鬼话,他治不好我,怕出丑,于是就——我决定等待一个时候,暂时就让杜比认为我已经永远留在长鼻子里头吧。
往后看情况再说——一个戴鸭吉帽的矮人伏在矮村丛中一块空地上,用望远镜往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认得这个矮子,在药房里撞了我一下的是他,窥探杜比的别墅的也是他。
现在我又遇见他在于同样的勾当。
他一心一意地窥探着别墅,连我走到他背后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他都没有听见。
生活已经教会了我少管闲事,而且偶然认识的人也让我受够了。
我并不打算理睬他,可是我脚底下的干树枝忽然发出的清脆的折断声,使矮人回过头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生气地间。
他那布满小皱纹的圆脸上露出极端不满意的神色。
我粗鲁地回答道:我没打搅你,可是你不该横趴在道路上,留神我的汽车轮子把你压死——矮人嘟哝道:道路在下边。
别在这儿捣乱。
瞧你这份吓人的模样儿——大概你刚到地狱里逛了一趟吧——我说:你猜着了,我在那儿看见好多了不起的钟乳石洞。
再见。
于是我就往下面的公路走去,但是矮人把我叫住了。
我回过身来:怎么着?你要干什么?这时矮人站在一棵松树旁边,热情地抬了抬便帽的帽檐,微笑着说:别当我是坏人。
我不过是个穷人,打算逮鸟儿。
我正在用望远镜找鸟窝跟放套索的地方。
这跟我没关系,我冷冷地口答,接着就走开了。
六我轻轻敲了敲布里吉的窗户,然后在门口喊了他一声。
皇家之虎的老主顾,想搞点不便声张的小买卖的时候,通常都这么办。
布里吉不慌不忙地把圆得像个皮球、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瓜探出窗外。
和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比起来,他一点也不显老。
布里吉,晚上好,我说,同时竭力使说话的声调不带着过分神秘的气氛。
布里吉圆脸上的浅绿色眼睛并没露出打招呼时的亲切神情。
晚上好,他懒洋洋地咕哝了一声,显然等着我往下说。
这位小酒馆老板办事喜欢干脆利落。
所以我用老朋友那不大客气的口吻说:布里吉,你听着,你买不买我这个矿灯跟水壶?旅行跟野餐用可太好了。
真是活见鬼,这么点小事就让我搁下正经事!布里吉一面不满意地用低哑声音说着,一面把身子更探出窗外,好从头到脚打量打量我这个人物。
这几年经历的事情教我学会了镇静,我在布里吉锐利的眼光下,泰然自若地从口袋里摸出还装着几根纸烟的烟盒。
小伙子,还是让我看看货吧,布里吉嘶哑他说道,他像是有几分心软了,把手里的扑克牌放在窗台上。
我这才明白,在他扑克牌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打搅了他。
我只好向他道歉。
但是布里吉并不在意这个,他好像不怎么乐意似的伸出青筋暴绽的紫红色的手,把矿灯拿了过去。
偷来的吗?布里吉放低嘶哑的声音,小心他说道,再一次用眼睛盯住我。
不全是那么回事,我回答,同时毫不在乎地吸着烟,我把事儿扔了,起头我觉得那事儿不赖,可是这会儿简直干不下去了。
我再也不口到那个死地方了。
你从威斯里来的吗?布里吉,从哪儿来对你不都一样吗?我问遣,我要找个舒服的地方住几天,顶好连一个巡警也见不着。
布里吉这时一面咔吧咔吧地摆弄着矿灯的开关,一面看着一闪一闪的耀眼的灯光,好像搞着玩似的。
但是我看穿了他的鬼主意。
太阳快落山了,布里吉在朦胧的黄昏里想仔细看看我的神情。
我往前走过去,让灯光照着我的脸。
布里吉嘶哑他说道:喂,小伙子,我一点也不认得你。
你别是个半夜里在道上谋财害命的家伙吧?在布里吉锐利的目光凝视下,我还是神情自若。
我诚恳他说道:布里吉,我可不爱干那号买卖。
可是不是人人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我卖东西是为了买饭吃。
再过两三天,我说不定就会走好运了。
布里吉把矿灯摆在窗台上面。
小伙子,跟你打交道会招灾惹祸呀,他老练地嘟峻道,一面贪婪地看着拧着银杯子的水壶。
我说:布里吉,全郡①数你的心眼顶好了。
威斯里和埃绍夫的人都知道打扑克谁也比不上咱们的布里吉,你对哥儿们向未有求必应——①英国本上的行政区划单位。
——译者我用顶中听的话恭维着布里吉,不久以前杜比不正是用这样的恭维话把我笼络住的。
布里吉的心究竟不是木头做的,这个胖子终于变得像块过节吃的涂着果子酱的大蛋糕那样软了。
他低声嘎哑地嘟哝道:得啦,我看,只好帮帮你的忙啦。
小伙子,到里头未吧。
可是我得知道你叫什么——杰克。
布里吉皱着眉说道:杰克,你脏得跟刷锅的炊帚一样。
我答道:刚下班。
矿上还没想到给咱们盖个冲热水澡的大理石澡堂子哪——布里吉狡猾地笑笑。
这辈子我可是头一遭看见你这号煤黑子,下窑挖煤的时候还穿着刮刮叫的球鞋、系着丝领带、带着个这么讲究的水壶哪。
我只好叹了口气,可是布里吉已经不耐烦再打听我的身世了,他点了点头。
行啦。
你等等,我就出来——唔,我向来就认为您够朋友!我又捧了他一句,并且警惕地预先从窗台上拿下交易的对象:矿灯和水壶。
布里吉没忘了他的扑克牌,接着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进了院中一间低矮的砖砌厢房,在一个就像长鼻子矿井里那样找不着出路的隐秘角落里,布里吉指给我看一间小贮藏室。
他自豪他说道:过去‘狼崽子’老住在这儿。
可惜啊,这小伙子上了绞架了。
纯粹是因为出了点误会。
我并不关心什么狼崽子,只想赶快做完这笔交易,于是我们就讲起价钱来了。
布里吉,一言为定。
作价二成五,你就把东西拿去。
这一来可把布里吉弄喜欢啦。
杰克,你不吃亏,记住我的话。
我向来喜欢有名的人物住在这儿。
你呀,我瞧,是个老江湖。
你先歇歇。
我去给你拿身衣服换换,洗个脸,再到大厅里来。
今儿我给客人预备了一顿挺棒的晚饭。
牛肉汤,完了是羊肉煎土豆儿。
喝酒的,奉送一杯麦酒,多喝另外加钱,布里吉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把我留在新居里。
临走的时候,他咋吧地按了一下矿灯的开关。
矿灯亮了一下,好像在和我告别。
把它卖了,我又感到可惜,其实先卖个水壶就行了。
要知道,我在矿井里的时候,这个矿灯是我唯一忠实可靠的伙伴。
要没有它,我会爬不出那个可怕的长鼻子矿井的。
我躺在一张破沙发上面,休息了大约一刻钟。
有人敲门。
出现在门口的是个光着脚丫的肮脏小姑娘。
她嘲笑地尖声说道:老板让我给您送衣服来了,叫我跟您说,吃晚饭的时候穿这身衣服挺合适。
这个小姑娘的两只眼睛亮晶晶,好像玩具老鼠脸上镶的小玻璃珠。
她打开包袱,叽叽喳喳很快地说道:我叫凯蒂。
我管水罐子里的水。
我还会擦地板跟拿抹布揩尘上。
你要是有事啊,你就冲院子喊:凯蒂,这儿来!‘我马上就来,我在厨房里管洗菜、切莱——你几岁了?我问,这个小姑娘生动活泼的谈吐和天真直率的性格惹得我很高兴,她信任我,把她的许多琐事都告诉我。
九岁。
从院里传来刺耳的女人的喊声:凯蒂,这儿来!小姑娘调皮地笑了:这是布里吉太太。
让她喊去吧,反正她累不死。
凯蒂,叫人等着,多不好啊,我严肃他说道,于是凯蒂急忙从屋里跑了出去。
我洗了脸,从洗脸盆架上面的镜予里我又看见了那张不认识的脸。
布里吉给我送来的是一件穿破了的上衣,一条有吊带的裤子和一顶帽檐折断的便帽。
洗完了脸换衣服的时候,我想:明天我要在埃绍夫对大家把一切都说了,然后再去找杜比算帐。
七皇家之虎的大厅里镣绕着潮湿的水蒸气和烟草的烟雾。
厨房的门一开,门里就冒出一股煎羊肉、酸白菜和啤酒的气味。
壁炉里发出来的浅红色光芒照亮了聚集在柜台旁的人的腿。
在柜台后面,布里吉正神气十足地往小酒杯里倒白酒。
一团团浓烟从他那朝下弯的大烟斗里冒出来。
每吸一口烟,红光就在布里吉的鼻尖上一闪。
他灵巧地运用着舌头和牙齿,把烟斗从一边嘴角挪到另一边嘴角,他一面数钱,一面和十来个人谈话,同时还不时朝厨房嚷嚷。
再来一杯吗?劳驾——应该找钱给您——凯蒂,这儿来!——裴姬!别拿嘴逮苍蝇,它们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吃——裴姬!给左边角落上那位先生拿两杯麦酒——在那些笨重的、油腻的桌子旁边,坐着埃绍夫的渔民、码头工人、矿工以及一些安详地吸着烟斗听旁人谈天说地的人。
布里吉见了我,朝着一张没人坐的小桌子努了努嘴,小桌旁边放着一张高背的木头椅子。
这个地方倒挺合适。
我能躲在椅子背后听到小酒馆里的一切谈话,而且还能从挂在柜台后边餐具柜上的、向前倾斜的椭圆形镜子里,看到大厅里发生的一切情况。
那个亡命之徒狼崽子当初是不是也常坐在这儿呢?火红色头发的裴姬给我端来了晚饭。
我饱餐了一顿,把骨头上的肥羊肉啃得精光。
窗户旁边有几个人正在打扑克,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喊,引得在柜台旁边尽了酒兴的人都觉得应该到赌钱的人那儿瞅瞅、说几句风凉话。
麦克又没吃牌——别舍不得出爱司!啊哈!出王牌揍他们!一双锐利而异常熟悉的眼睛从镜子里看着我。
这是那个捕鸟的小矮子,他和一位只有一条胳臂的老头儿站在门口。
后来他们穿过整个大厅径直走到柜台边。
布里吉眉开眼笑地招呼道:晚上好!——捕鸟人看来兴致很好。
椭圆帽檐的呢便帽推在后脑勺上,衬衫的袖口也没有扣。
他大声说道:嗬,好什么?来酒吧——两杯酸橙露酒。
喝吧,雷吉先生。
舅舅用哆里哆嗦的手抓住了酒杯:好,我喝。
捕鸟人说:请喝吧,您把刚才的话说完了吧。
舅舅和捕鸟人站在离我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喝着酒,他们对谁也不注意。
舅舅滔滔不绝他说开了:是啊,这孩子不走运。
他本来是个挺淘气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
我要是说他是个天生的流浪汉,那也不委屈他。
埃绍夫的人都劝他爸爸揪着他耳朵揍他,因为他真该揍。
他跟着十来个淘气鬼到城外瞎跑,捣乌窝,钻废矿井。
让布里吉来说说他怎么把我们那个淘气孩子从山沟里拉上来的。
噢,布里吉,你忙吗?谢谢,我就喝。
真不该多喝——多喝一杯,就会舍我早死一天。
有一回,这孩子瞎闯一顿回了家,搞的那份脏啊,气得奥莉维雅一边在盆里给他洗,一边哭。
真叫怪,他居然没掉到那个没底的‘长鼻子’矿井里——可是我姐姐,就是他的妈,跟我姐夫可疼这孩子啦——我哆嗦了一下,差点把骨头卡在喉咙里。
他说的是我。
这时候那几个牌迷争吵起来,把舅舅的话压得听不清了。
布里吉把争吵的人劝好以后,我又听见舅舅说:可是,等他领了毕业证书回来的时候,他完全变了样啦,真像一位大少爷了,可是我总觉得,贵族学校把他的禀性给弄坏了。
他拿了他爸爸手里剩下的一点钱,出去谋事。
起先还来信,说过得挺好,后来就没音信了。
他爸爸一直盼着他的消息,可是到死也没有盼到。
舅舅生气地摇着头,弄得我心乱如麻。
我这才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一阵伤心,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等头脑清醒过来以后,我又听见舅舅的声音:这个淘气孩子也给我带来好多麻烦,简直要把我气疯了。
您想想看,有一回,代理人西顿把我叫去,跟我说: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你家那个小伙子在美洲坐牢了。
‘我说:西顿先生,要是他的爹妈还活着,准会难过死了。
能不能想办法救救这孩子?’你想我该多么着急。
可是代理人光是给我念了一段法律条文,还直发脾气!后来他又把我叫人,气呼呼他说:雷吉先生,你那个外甥这回可完了,‘我这才知道,这孩子在加利福尼亚随着一条捕蟹船淹死了。
我只好在袖子上戴上服丧的黑纱。
捕鸟人回答道:这事儿可太让人伤心啦。
剩下的话您明儿再说吧,好不好?舅舅痛苦地低下了头,后来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这时那个捕鸟人四下看了看,接着就走到我的桌边,对不住。
座儿都满了。
我坐在您——我张开嘴刚要说不行,可是捕鸟人已经坐到我的对面,用手指头咔吧地弹了一声响:我的美人裴姬!请这边来!布里吉在老板的座位上嘎哑他说:裴姬,别打吨!到右边那位先生那儿去!捕鸟人摘下帽子,拿它当扇子扇着风,先生,真热啊——我一声不响。
过去我和陌生人谈话的次数大多了,可是并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这个矮予找我千什么?喝完一杯酒,我掏出最后一根纸烟。
来个人吧?捕鸟人说,同时迅速地把打火机凑近我的脸。
用点着了的火去端详可疑的脸。
这套手腕我懂得,我气呼呼地吹灭了打火机,掏出自己的火柴,点着纸烟,吸了口烟,朝着捕鸟人的脸喷去。
他让烟呛得打了个喷嚏,可是仍旧谦恭他说:我不生您的气。
很多人抽烟的时候都喜欢自由一点。
您别介意我来打搅您,因为咱们本来是见过面的。
您于吗不说话?我在树林里碰见过您。
也许还要早一点。
噢,是啦!应当给您赔个礼——我在药房里撞过您一下——我的天,您怎么不理人!裴姬拿来了麦酒。
捕鸟人举起酒杯。
还是为您的健康干一杯吧。
我对他的唠叨连一句话也不回答。
我在思索舅舅的话。
那番话使我完全相信,我已经见不着爸爸了。
我又把一股子烟直仲着不速之客的鼻子喷过去,可是这个厚脸皮的家伙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从杯子里呷了一口麦酒,低声嘟哝道:现在埃绍夫城里城外的人真叫人纳闷。
怎么没有从前那种礼貌啦?都不爱称呼‘先生’。
你把别人当朋友,请他喝酒,可他反倒冲你的鼻子喷烟。
我想,这都是那种神秘的瘴气闹的。
天上刮来了这种瘴气,让咱们受了毒。
什么?您不知道这回事?别装傻啦——难道您没听说那利米神父的事吗?您不知道弗利特大夫看的那些病人的事吗?简直太奇怪了。
难道您是从月亮上头掉下来的?我慢吞吞地捏灭了烟头,用拳头捶了下桌子,冲捕鸟人点点头说:对,你算猜着了。
我是从月亮上头掉下来的,这个酒杯说不定也会掉到你的头上。
现在你永远记住,我天生又聋又哑。
你那套花言巧语,就像雨点落在火炉上,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你顶好趁早给我滚开。
我穿过厨房回到自己那间小贮藏室的时候,对正在木盆里哗啦哗啦洗匙子的凯蒂说:小姐儿,明天早点叫醒我。
先生,您放心。
睡吧。
在厢房的门口我像个被迫捕的人那样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了听。
是啊,这个捕鸟人使我又恢复了流浪汉的老习惯。
但是布里吉的院中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八埃绍夫的主要街道英王街,从我小时候起到现在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条开满了洗衣店、面包房和古老的小铺子的街道,还是那样的凄凉冷落。
店铺的橱窗还是布满了尘土,伙伴们还是连连打着呵欠,肥胖的老板们还是穿着丝绒的背心。
我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走着,温暖的太阳朝着我微笑。
走到一个小花园的时候,我心中感到说不出的优郁。
这儿就是三年前我和爱吉坐过的长凳。
园丁在花坛的绿草中间种的还是夹竹桃。
长凳的斜对面,有一个卖果子露的卖货亭子。
我觉得卖货的姑娘很面熟,于是走近了几步。
我看见卖货亭前站着一个红脸的青年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正在对那个量着果子露的姑娘献殷勤。
那个姑娘鬓角上的鬈发使我的心中一惊。
她那雪白的领子整整齐齐地搭在瘦削的肩头,每当那双小手一动,领子就微微地颤动一下。
青年斜眼看着姑娘,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喂,爱吉小姐,坐在我那艘帆艇上可美极了!我们可以坐到琴恩角,到灯塔那边玩去。
当然,这个姑娘就是爱吉。
我不看她的脸就知道是她。
我永远记得她那双明媚温柔的眼睛,甚至在布克苏司号沉没的时候,当漩涡要把我卷进大海深渊的生死关头,我也在想着这双眼睛。
我没听见爱吉回答的是什么。
走到这个青年的跟前,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我很友善地对他说道:跟你说,波普。
你那艘帆艇的锚刚才断了,孩子们在埃绍夫到处找你。
快去吧,别让石头撞碎了你那只宝贝船——波普吓得瞥了我一眼,就急忙沿着大街向港口跑去。
爱吉小姐,万分抱歉。
我喃喃他说了一句,猛然转身离开了卖货亭。
我走开的时候,感到爱吉在惊慌和注意地看着我的背影。
我很想转过身去,但我没有这样做。
爱吉并没有认出我,她也不可能认出我,因为我的脸已经不是平格尔的脸了,她当然是为波普担心——小时候,我遇到心里有什么委屈或是难过,总是到妈妈那儿去找安慰。
在这种时刻,我总是跑到她身边,把自己的悲伤和烦恼说给她听,于是她就用充满母爱的温暖的言语来安慰我。
现在我感觉迫切需要到我爹妈墓前去,使我惶惑不安的心灵宁静下来。
埃绍夫公园坐落在一个陡峭的海岸上,墓地占据着公园的一部分。
在峭壁的下面,海浪哗啦晔啦地冲击着岩石。
我走过守卫室,走过寂静的老教堂(它的灰色花岗石墙壁上攀满了常春藤),走过一排被花草环绕着的肃穆而凄凉的墓碑。
在绕过小路的拐角,离峭壁十码远的地方有两棵沉思着的苍松,我在那下面找到了我双亲长眠的地方。
我走近这个对我异常神圣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屈膝脆在墓前。
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低声喃喃地说道: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生出了我——你们现在能不能看见你们的孩子呢?我来了——我悲哀地哭了,并没有因这些出于爱和无限优郁的热泪而感到羞愧。
我噙着眼泪念着雕有简单的蜡菊花环的墓碑上的题词:安娜·平格尔之墓。
192悲痛万分之愚夫及幼子哀悼永志不忘之贤妻与慈母。
埃吉道·平格尔之墓。
193审判之日,祈勿念余所为,凭主恩赦,早赐升天。
我低下头来小声诉说我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好像妈妈能听见我的话似的。
忽然在不远的蔷蔽花丛后面发出轻轻的口哨声,有人在模仿鸟叫。
我觉得在墓地吹口哨是一件不对头的事,于是转过身去。
捕鸟人打扮成猎人的模样,神气十足地沿着小路走来。
望远镜用皮带挂在右面,我昨天卖给布里吉的水壶十字交叉地挎在左面。
就是他在昂着头、朝着树梢吹口哨。
哼,要是这个无赖再来纠缠我,我决不搭理他!我站起来,捏紧了拳头。
可是这家伙的脸皮真厚得无法想象。
他走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忽然敞开两条胳膊,好像刚刚遇见一位多年失去音信的老朋友。
他叫道:是你吗?一定是你!我就知道会在这儿找到你。
现在我不疑心了——在辽阔无边的蔚蓝色的海洋上方,早春的天空衬托着悬崖边捕鸟人的可笑轮廓,看过去好像是个用纸剪成的剪影。
这个无赖,只要把他推下这个悬崖,他就完蛋啦!我撇着嘴说道:一点没错,你准是个头号大混蛋,你老跟着我。
告诉你,我可常犯疯病——接着我就抡起拳头揍他。
捕鸟人连忙喊道:慢着慢着!平格尔,情你等一等!我在狂怒中咬牙切齿他说:我从来就不是平格尔!你搞错啦——捕鸟人把手护在胸前央求道:平格尔,听我说,是你搞错了。
我的老天爷,真不容易认出我了——你记得马萨特蓝的博士吗?我仓皇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您是罗尔斯?不——我是汪道克——(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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