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班坐在皇家公园伯克·威尔斯纪念碑的阴影里,试着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
天气很热,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但这只不过是他能够肯定下来的惟一的一件事情。
附近的动物园里传来了狮子低沉的吼叫声。
他一边拉开茄克拉链,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到喂狮子的时候了。
为了防止不良气候的侵蚀,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人为的破坏,曾经对这座纪念碑采取过一些保护措施。
如今,上面的碳质穹顶网架已经严重锈蚀,只有几个连接点还勉强能够辨认出来,整个网架早已不复存在了。
曾有人认为这座纪念碑很结实,完全可以保存下来。
但是,另有一些人认为它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也用不着采取什么保护措施。
凯里班感到迷茫。
他无法肯定他所经历过的事情,他痛恨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他无法适应这种一片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
迷失方向了吗?是的。
饿了吗?当然饿了。
可是,真的饿了吗?他摇摇头,仿佛脑袋里面乱七八糟的,五脏六腑乱了套似的。
他的脑子被清洗了吗?即便如此,无论是谁干的,他都注定是一个大笨蛋,因为他仍然记着他自己的名字。
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他也想不起来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凯里班明白这一定是敌人搞的鬼。
任何活下来的人都会有他自己的敌人。
没有敌人的人只能是那些躺在公墓里的人,还有那些大声嘲笑别人、让周围邻居心烦意乱的傻瓜和笨蛋。
他喜欢把自己想像成隐形人,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又不和其他人发生冲突。
可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显然有某个帮派非常厌恶凯里班的独立行动,紧紧地盯着他这个目标。
要不然,就是在打击街头不法行为的某一次例行行动中,他与当局有过什么冲突。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把搜索目标集中到了三四个潜在的敌对帮派身上。
后来,他又想起了他的一些朋友……最令人苦恼的是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仰,这样一来就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树立起了很多很多的敌人。
为了一个弱小民族的利益,每一个宗派都在为了获得独立与承认而战斗。
如果幸运的话,你一出生的时候就会面对着二十个敌人,这完全是由于父母的种族与出生地造成的。
这就是人们短暂一生的艰难开端。
让凯里班感到高兴的是他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具体的出生地点。
对于任何信仰与旗帜,他从来也不欠别人的账。
他情愿在街头度过自己的一生,只要他能够记住这一点:孤独。
现代生活,难道你就不喜欢它吗?他没好气地想着。
他叹了一口气,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很累,感到浑身骨头都在疼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双手放在头的后面,又伸展开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左手心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纸条。
他把它放在腿上摊平,慢慢地展开。
这张纸条带有一种奇怪的暗黄色,好像是过期牛奶的那种颜色。
摊开它的时候,上面的皱折也随之无影无踪了。
不消一两分钟的工夫,这张纸条完全复原了,仿佛刚刚制造出来时那种挺括平整的样子。
凯里班小心地吸着气,纸条上面隐隐约约有一股橄榄的味道。
上面的字迹好像是深深地刻进了整张纸条。
他把纸条对着阳光稍稍翘了一下,上面的字开始闪闪发光。
你的心脏在我们这里。
上面这样写道,在这个国家的心脏里,去寻找这个心脏的国家。
但是,在你的黑色心脏退尽颜色以前,务必与我们取得联系。
他眨眨眼睛,看了看周围。
然后,又把这张纸条看了一遍。
他把它翻过去,面朝下,看了看背面。
然而,上面还是那些字。
这是一个笑话,一个他能够想像出来的笑话。
尽管它是愚蠢的,可它毕竟还算是一个笑话吧。
国家的心脏。
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是什么人讲出来的神仙故事。
国家的心脏?谁的国家?就在这个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指正在不断地敲打着胸口。
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甚至连那种舒服的心脏跳动也感觉不到。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连心脏也没有了。
他呆呆地想着,是不是有一些黑市上的移植外科医生已经发明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正常供给的最新方法?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
你在这儿忙什么呢?他不由得退缩了一下。
这声音分明在提出挑战,但听起来却很脆弱。
这种挑衅的口气在大街上他一天就能够听到成千上万次。
说话的人是一个小女孩儿,她试图以虚张声势来建立自己的地盘,可又掩饰不住内心的畏惧。
他用一支手掩护着,另一支手则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藏在茄克袖子里面的刀子。
由于什么也没有摸着,他预感事情不妙。
到目前为止,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来呀,乔。
这算不上是什么阴谋诡计!我是说,你忙不忙呀?喂,你肩膀上架着的是一个脑袋还是一块干冻牛油啊?她瘦高的个子,两只脚踩在皮球上平衡着,好像是等待着人们邀请她去跳舞。
她穿着一条粗斜纹棉布短裤、咔叽布恤衫和一件黑色茄克。
她背后背着一个小型万能背包。
凯里班猜想,看她那短短的褐色头发,乱蓬蓬地盖在头上的样子,她也就是十七八岁。
他望着远方,但仍然暗地里扫视着她,回答道:我迷路了。
我忙着呢。
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我看出来了。
搬运这么一大堆石头一定是个苦差事吧。
她用一个拳头支撑着下巴,可那并不重要。
你还没有告诉我有关失踪的事情呢。
凯里班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折纸上面了,底边对着底边,然后,顺着中缝用拇指的指甲捋下去:为什么不呢,这里可是一个半自由的国家!她用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是你呼叫我到这里来的,到底为什么呀?他立刻目瞪口呆,满腹怀疑地反问道:你说我呼叫你?她微笑着,可他还是感到局促不安。
他注意到她脸上有许多雀斑。
不是你又是谁?我的意思是说,我科比可不是来这里闲逛的。
你是说你一直在找我吗?她没好气儿地说:废话。
她喷着鼻息说:听到你的呼叫,我就来了。
就这么回事。
凯里班摇了摇头,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他一睁眼看着这个世界,它就会猛烈地摇晃起来似的。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没有时间去思考,也没法儿理出个头绪。
真让人不明白,一刹那间竟然出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要是给我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想我会明白的。
凯里班看了看这座纪念碑。
伯克威尔斯,一八六二年。
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穿越了整个澳大利亚。
没有使命,没有梦想,也没有任何遇险逃生的技能。
他抚摸着他那闪闪发光的脑袋,一时间有点后悔当初干吗连发根都给毁掉了。
这样倒是干净利索了,可是有时他还是挺惋惜他那些头发的。
我不喜欢一大群人在一起。
我愿意一个人独自呆着。
要干的事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明白他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的前臂疼痛,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受过伤。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搓着。
这时候,他想起了那张纸条。
在你的黑色心脏退尽颜色以前,务必与我们取得联系。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脱下了身上的茄克衫。
在他右前臂的内侧,出现了一个心形的纹身花纹,这是一个黑色的心形花纹。
他呆呆地望着它。
哇,真是漂亮极了!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臂上的那个花纹,你是在哪儿绘成的?可我并没有文身呀!他傻呆呆地说。
OK,那么说,倒是我看错啦。
那是一个很大的、几乎遮盖了他前臂全部皮肤的花纹。
它不属于人类的杰作,但是,现在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身上。
它有棱有角,外缘好似锋利的刀刃。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臂上,好像是刚刚移植过来的。
这是凯里班第一次见到这么黑的颜色。
我没有文身。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好像只要他把这句话重复到了一定次数的时候,这个文身花纹就会立即消失,一切事情就会恢复原样。
随你怎么说吧。
不过,我敢肯定,你这儿毕竟是有一个文身。
他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可能是一个诱饵, 也可能是一个圈套。
他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公园里的树木东倒西歪,活像一群喝醉了的水手。
以前它们本来都长得好好的。
这个公园以前是很像样儿的,可现在却变成了乱七八糟的灌木丛,地面上堆满了金合欢树①和各种藤蔓干枯的枝条,灰白色的盒子和薄荷胶姆糖渣正在争夺剩余的空间,似乎每一方都具有把对方一口吞食下去的强大势力。
【① 植物,产于澳大利亚】眼前的这一切让他回想起了他的生命。
也许……他简洁地问道,实际上,你是在寻找什么人吧?就是寻找你呀,科比回答道,就是找你凯里班,就像在暴风骤雨中苦苦地寻找,对吧?对呀。
他喃喃自语道。
他在网上巡游,直到有人叫他凯里班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有了一个标记。
这个名字听起来还不错,他也就默认了。
喂,学礼貌一点儿。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找别人去玩吧。
我还有别的事儿呢。
他摸索着自己的脸,他又有什么事儿呢?看哪,这儿有些材料要处理。
你知道吗,这儿的材料!她大声地重复着这个词,好像她已经对这些材料了如指掌了似的。
这么长时间了,你就敢肯定你没把我错当成是你失散的表兄弟吗?他一边问着,一边叹着气。
也许站起来走一走能够有助于扫除他心中的烦恼,也不用管这些烦恼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去动物园吧。
他站起来,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去看看像狮子一样的人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吧。
他转过身来,就好像眼前有一种不祥之物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大喊一声:滚开!一拳就把科比打倒在地。
他们离开这尴尬境地的时候,周围有一些破碎的剃须刀片在嚎叫着。
一开始,前面的几个碎片鸦雀无声,然而,后面的每一个碎片上面都布满了许多小小的孔洞和螺旋状的物体,它们发出来的噪声使点火冒烟的地方不寒而栗,同时也让那些燃烧着的地方感到心满意足。
突然间,地上的烈火冲天而起,把他们俩团团包围了起来。
致命的打击随即从天而降,铺天盖地般地朝着纪念碑砸了下来,凯里班和科比两个人都被石头和尘土严严实实地封锁住了。
凯里班拼命咳嗽着,大声喊道:走那边儿!他们拼着性命才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周围的灌木丛。
可惜太晚了。
当凯里班猛醒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看见到底是谁发出这样的熊熊烈火,是谁这么狠毒要置他们于死地。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决不是人类能够干得出来的。
《死亡面具》作者:[澳大利亚] 迈克尔·普赖尔本书资料来源于网上,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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