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布满了乌云,狂风赶走了游人。
我疾步行走在大街上,神父的腋下夹着那只旧公文包,耸肩缩头地裹在那件只剩下一半扣子的灰色风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着我的脚步。
他请我向您转达他对您最美好的回忆。
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对我说。
他的眼角在捕捉我的反应。
他指的应该是菲利普·桑德森——在我的克隆档案中,每张纸的文件题头,都有他的名字。
这六个音节,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群白大褂中的一人。
我问神父,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吉米。
我们是二十年前在越南认识的。
是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所能遭受到的最痛苦的历程之时,也是最能见人心的时候。
我负了伤,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背着我,从越共军营里逃了出来。
就这样,躲躲藏藏地走了三天,才遇到了我们的部队。
我放慢脚步,一语不发。
这个形象与一个在实验室里忙碌的疯狂的学者形象很难画上等号。
他从此再没有走出过这个地狱,永远也忘不了我们被迫杀死的那些儿童团孩子……从战场上回来,他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来帮助战争中的残废军人。
他研究菌株细胞,一心想让它们再生。
他的理论是,如果蝾螈这种动物都有再生基因来再造它身体的任何部位,人就应该有同样的能力,只不过,这个能力被人类的意识破坏了。
因为人类确信断肢不会再生,所以,头脑就发出愈合的信号。
就像那些成年青蛙——他已经证明,如果用氯化钠撒在青蛙的伤口上,阻止其愈合,它就能再生出那只断腿。
然后,他又在那些截肢的昏迷病人身上做实验,没有成功。
相反,让人处于催眠状态,却能使细胞重返胚胎生长阶段……可惜的是,那些保守的同行激烈反对他,阻碍了他的研究进展。
只有麦克尼尔教授,那个著名的生物学家,相信他。
1978年,他让他加入都灵裹尸布的研究小组。
当他从都灵回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坚信他负有‘神圣的使命’。
为了这一理想,他寝食不安,神魂颠倒,我承认,他那时的状况,有点吓人。
他是那么沉醉,那么痴迷……对他来说,基督就是一串基因码。
此后,我们有十五年没再联系,然后,又因您而重逢。
因我?您成功地生了下来,但其他胚胎都……他打电话告诉我您的存在,当时,我惊呆了,而且,也很气愤他用这种方式让您来到人间,用这种方式逼迫主……但是,您已经在那儿了,我不能去否定这个事实,也没有权利把您交到科学家的手中,而不去用上帝的语言唤醒您……我尽我全力给您人间的温暖,也想减轻这种禁闭的生活带给您的压力……我停住脚步,直看到他的眼底: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他尴尬地垂下头,用脚在两簇草间踢着石子。
安静,非常地安静。
眼光让人无法承受,似乎在无声地评判,也透着不学自明、洞悉先机的神韵……我受过洗礼吗?当然,在出生后第八天还受了割礼,跟《路加福音》中记载的一样。
你受了所有的圣事圣礼……我造过神迹吗?他抬起了头,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犹豫、为难和回避。
然后,坦诚压过了一切,他喃喃道:我们两人,有一天做过一个测验。
我们在院子里,我正在给您读那段耶稣在西罗亚水池治愈盲人的事迹。
突然间,我的膝盖别住了,抬不起来。
我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
越南战争在我的膝盖里留了块弹片。
你满心都沉浸在《福音》中,问我:我也能帮您解脱这份痛苦吗?我回答说:很难说。
你闭上了眼睛,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很长时间。
你成功了,吉米。
在你四岁半的时候。
从此,我的关节再也没有疼过,X光片上,也找不到弹片的痕迹。
我仔细地看着他,内心却找不着一丝亲近的感觉。
只是对那句话我还有点印象。
我轻声重复:很难说……它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回响,似在镜子间反复回荡,以此重申某种信念,使我克服了疑虑,也坚定了信心。
吉米,对我来说,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想要救那棵无花果树,此举,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指给我看看是哪一棵树吧。
是枫树。
在《圣经》中,是棵无花果树。
从儿时起,你就很气愤,说耶稣不公平地让那棵树枯死了,你要报复。
当时,在院子里有一根棒球棍,你把它紧紧地抱在怀中,对它说:我赐福于你,活起来,我要你抽枝开花!我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又继续走下去。
经过露天座,我向左边斜插下去。
我想见一见菲利普·桑德森。
他不希望,吉米。
他如今是个年迈的老人,又衰弱、又骄傲。
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他想让你保留住那个形象,怎么说呢,那个完成了从耶稣到你转换的一个理想化人物的形象。
我离开大路,走进树林,朝着那块林中空地走去。
天空炸起了一声响雷,寥寥无几的游人朝着第五大街飞奔。
我的代孕母亲呢?我没能认识她。
听说,她是个年轻的军人,昏迷了两年。
你一出生,她就死了。
他竖起了风衣领子。
天空开始落雨了,雨滴打在池塘里,有一艘遗弃的小帆船歪在水中。
吉米,我能想象出从星期四之后你内心所受的煎熬……我自己,也很难过。
这么多年来,无法开口,只能为你祈祷,不知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我能不能帮助你……我一时无语,感受着这个男人的那份温和的忧伤,以及保守这个秘密对他内心如文火般的煎熬。
我问他对我有何建议,他那一声叹息更加强了我的踌躇不定。
我能说什么呢?吉米,一方面,我们没有权利隐瞒你的身份;另一方面,时机又不成熟……也许你会说,时机永远也不会成熟。
你要自己想清楚你为何出生,你想担起多大的责任,你的目标是什么……我不想被教会操纵。
你不喜欢吉文斯,这我看得出来,也很能理解。
但你别忘了,他们都在测试你。
试探你的反应,与耶稣在他那个时代的反应做比较。
而且,他也曾攻击过其他的宗教要人,他是在故意激怒你,也许,为了解除某些疑虑。
现在,如果你真的讨厌他,你是可以改变状况的。
他不会变的。
可以要求把他撤了,换一个不太偏激的神学家。
现在,是美国总统在求你,吉米,你能提要求的。
我微笑了,内心很激动,我怎么没想到这层。
那我就像电影发行人一样,由我来挑选人员配制?当然,再加上古柏曼的支持,绝对没有问题。
你刚才那一番吹捧可算把他给收服了。
您嘛,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您留下。
这不太可能。
他背起双手,转过身来:我的位置是留在菲利普身边。
我要管理他的企业,还有财务……我一会儿就该坐飞机走了,他急着想知道自从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有什么改变……神父!他与我同时止住了脚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我惊叹地靠近树,抬起头,用手遮着雨。
我绕着树慢慢地走着,检查着低处的枝条。
是它吗?他走近前来问道。
看看!它发芽了!我扑向大树,搂着那棵我用尽全力使其复活的树木。
终于,我有了证据,一个真实的证据。
等一等,吉米……你肯定是这棵树吗?我指给他看那块判它死刑的牌子,还有树干上的红圈,还有脚下干枯的树叶。
我向您发誓!不,我向您保证。
他掰下一根小树枝,发出一声脆响,看着里面的树浆,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而且,现在是七月份,神父!您见过有在七月发芽的枫树吗?嘘!他猛烈地摆手,让我禁声,有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走了过来。
我向园丁跑去,拉住他的胳膊要他来看。
这是个郁郁寡欢的小个子印第安人,微微地挣扎了一下。
他把鼻端凑近了树枝,微眯着眼,揪下棵嫩芽,用手指搓碎,摊开双手,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您认出这棵树吗?它死了!是呀,不错,现在好些了。
他很自然地回答,我的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
我兴奋地拥抱他,好像是我们一起实现了一个奇迹。
我一松手,他就慢慢地后退,抓了抓头,强笑着,推起独轮车,快步走远了。
我转向神父,只见他万分震惊,靠着树干,支撑着身体。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应该知道,我能做到的。
我的治病能量,他亲身体验过。
他膝盖中的弹片,可不是像超人那样,用双目射出的激光把它击碎的:应该是启动了他自身的抗体,诸如此类的东西吧,从而熔化了金属,就像让这棵枫树重新流出树浆一样……您也说过,人们没有权利隐瞒我的身份了……您没有准备好。
他嘟哝道。
我能用意念治病,我能操纵物质,我能制止死亡,你们还要什么?我回到枫树边,摘下那块牌子,扔进废物筒中。
多诺威靠近我说:你没有做好思想准备!你又不是集市上玩杂耍的,吉米,你的作用不是玩些魔术,赢得观众的掌声!你还没有能力来理解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它的真实意义,你还……他突然停住不说了,词卡在喉咙里。
我还不配?他眼中浮起了水雾,移开了目光。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我自己明白,不谈这些了,在没有培训好之前,我不再去治任何人,只要我没获得许可,我就任由我身边的人、动物、植物去生去死。
反正,从现在开始,我要遵守我自己立的誓言。
枫树的复活意味着我参加下午四点的碰头会,接受山中的别墅,告别过去的吉米。
我要把我身上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地方都改掉,脱胎换骨,让自己符合他们所设计的形象。
我会尽全力达到他们的期望,让自己配得上自己的血缘。
他叹了口气,把小树枝塞进风衣口袋里。
我不知道我们为你安排了这样的命运,是对还是错?!别再试探我了!好吧,我告诉您,行了。
我们在雨中凝视着,就像两个脚步踉跄的拳击手,对峙着,估量着。
许久之后,他点了点头。
我在离开枫树前,拥抱了它,树皮上的红圈也比刚才浅了,看来树皮开始吸收它了。
从原理上来说,为什么意念能对细胞产生作用,神父?他勉强地解释说,耶稣具有重新设计人体机能的能力,人体的这些机能随着年龄、疾病还有灾祸而损坏,他能重新调整那些失效的器官。
拿出钱来!不知从哪儿钻出三个手持匕首的家伙,围住了我们。
多诺威神父吓坏了,松开公文包,在口袋里乱掏。
我细细打量眼前的三人,他们双目圆瞪,目光呆滞,咧着嘴强笑,全是一个模样。
突然间,我张开双臂,边向他们走去,边高声喊叫:污鬼,从这些身体里滚出来!我命令你们,听着,我要追杀你们,我要驱逐你们!三个人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走近。
万能的上帝呀,帮助我来赶走这群缠身的恶鬼吧!看看没有什么反应,我挥手在空中画着十字,喊得更响了:你们听见了吗?臭狗屎魔鬼,从这些无辜者身上滚出来吧,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教训你们!我挺起胸膛,朝中间的那位走去,用胸口顶住他的匕首,他退缩了。
你们是对付不了我的!你们所附身的三个人,再也不会听任你们的摆布了,他们听不见你们的声音,看到没有,你们别再白费工夫了,出来吧。
否则,我要把你们锁在坟墓里,我要诅咒你们四十代不得翻身!前两个掉头就跑,第三个在我脸前虚划着匕首。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夺下他的武器。
他一拳打在我的耳下。
让我来帮你赶走这群污鬼,蠢货!我边说边用膝盖顶了下他的裤裆。
他弯下腰来,在枯叶中打着滚,爬起身来,仓皇逃去。
我平缓一下呼吸,看着胸前的衣服被匕首扎出的窟窿。
多诺威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良久,他哆嗦着双腿,在胸前画着十字。
我搓了搓他的身体,想止住他的战抖,对他说:没关系,我再不这样了,反正,也没人看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付魔鬼,是这样子吗?他很茫然,看来,他也不知道答案。
我想,魔鬼离开身体时,那人一定有所察觉。
怎样知道它们出来了?我不知道,吉米……一瞬间,他好像老了一百岁,两眼含泪,扶着我,蹒跚地向第五大街走去。
走出几步,我向他承认,这场小架,让我浑身舒服。
我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哪,也许是我的基因在作祟。
他不回答。
一步步登上长满青苔的石阶,我活动了一下被那个魔鬼附身的人打痛的下巴。
我大声地、很礼貌地发问,与其用膝盖顶他的裤裆,我是不是应该伸出我的左脸。
老黑人在最高的一层台阶上停下脚步,背靠扶栏,脸色凝重地看着我:这是一种曲解,吉米。
你小时候我没有向你解释清楚……打我一记耳光。
为什么?打吧。
我迷惑不解地放慢动作,用手掌轻轻地扫过他的面颊。
你看,你不是左撇子,自然会打在我的左脸上,除非你用手背打我耳光,这样,才会落在右脸上。
罗马人为了表示对犹太人的蔑视,曾用这种方式打他。
那么,基督是如何回应的?他直视着行凶者的面孔,说:‘你要打我,就把我作为兄弟来打,而不是作为你的下人。
’懂了吗?吉米?伸出你的左脸,并不是针对暴力,而是反抗种族歧视。
他朝马路走去,叫了辆出租车,转身面对我:别忘了什么是‘人子’,不管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管人们对你有多少种设计,你一旦公布身份之后,又会带来多少荣耀,但人性才是最重要的,它是你与神的唯一联系。
走不走啊?司机不耐烦地问。
吉米,是你的自由意志,才能决定你是否能完成上帝的旨意,而不是你的血统。
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他进了车里,立即又出来了。
我忘了我的公文包……噢,不用,我自己去取,他们还在宾馆等你。
神父关上了车门,出租车猛地发动,开走了。
神父走下台阶,转身对我说:记住,吉米……上帝的儿子不是生出来的,而是长成的。
我看着他走远,耳边还回响着这句与《福音》多么矛盾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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