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桅船现在已经不成船形了.或者说它这副样子早已是预料中的事。
上面每一张风帆都成了破破烂烂的。
水手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修理饮水再生的机器上。
当那个女人由甲板那儿向他走过来时,他正在补贴一些管子。
她捧着两罐黄色的液体,难掩脸上嫌恶的表情。
纵使她头上有一块被他用船桨打出来的红肿,双手又各捧了一十尿罐,她仍是十相当漂亮的女人。
他从她手上接过了尿罐,相继把两罐尿液倒入机器中。
再把他自己的尿液也倒进去后。
就自动了泵机。
机器还是会漏,不过没那么厉害了。
过丁一台儿,一股近乎清澈的水流便从小龙头里流入玻璃杯中。
你为什么不干脆用海水?她问道。
她饱满的双唇似流露着一丝不屑的笑意。
海水的盐分对这部机器而言太硬了。
他说。
当最后一滴水都流出来了之后。
他举起玻璃杯对着太阳着了看——颜色很好,可说是够好了。
他喝了一口。
蛮不惜的。
他又喝了一些。
玻璃杯已经半空了。
我可以要一些吗?要你喝尿液的再生水,恐怕你会恶心。
我不要喝。
是要给小女孩喝的。
他又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漱洗一番,然后吐到蕃茄盆栽的土壤里。
这些饮水有一部分是从我身上出来的。
她愤愤地说。
他把玻璃杯中剩下的水递给她,看她走过甲板,到了坐在主桅附近的艾诺拉身旁。
她在孩子身畔跪下,微笑着让她喝完了所有的水。
至少她遵守了诺言。
水手注意到她自己没喝半滴。
小女孩的声音低得只能让海伦听见。
但他还是听到了她在问海伦说:他要带我们去干燥陆地吗?然后,他又听见女人用不算太小的声音回答孩子:是的,他要带我们去。
他在船尾把一些断掉的缆绳接合起来,并咬了咬绳索。
试验它的强度。
拖东西还可以。
然后他就坐下来卷绳子,感觉有人走近了他。
是那孩子由甲板上缓缓向他走来。
她的表情很严肃,卷发编成的辫子随风摆动着,她的表衫也在风中轻扬。
她来到他面前,瞪视着他。
他手上仍在卷绳子。
也抬起头来瞪着她看。
最后,女孩开口说话了,如耳语般低低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所掩盖。
谢谢你没有杀了我们。
她弯下身子,亲吻了他的面颊。
他从来没有这么惊讶过!就算她揍了他一拳,也不会使他比现在感觉得更胆怯。
他站起身来,和她擦身而过,害她跌坐在甲板上。
幸然跌得不是很重。
他真的无心撞翻她。
即使他没有伤害到地,他还是感到很懊恼的。
他快步离开孩子,离开她们两个人,找了船上最远的一个角落,尽量躲开她们。
躲得远远的。
你离他远一点。
他听到那女人告诫孩子说。
且不管那女人愤怒填膺。
她仍极力不要招惹他。
只要她能够,她都会帮忙,她努力工作,显然是为她自己和孩子争取生存的条件。
有一次,他完成了主桅顶端的修理工作。
往下爬的当儿。
曾经停上了一会儿以观察正在替一面备用帆打补钉的她。
她浑身散发着优雅、谦顺的女性气质,竟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的痛。
她看见了他凝视她的目光,他又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赶快把头撇开。
跑到舵盘那儿去查看船只的航向。
孩子坐在那儿弯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挡了他的路。
走开。
他说。
艾诺拉!女人呼喊着。
海伦用手势叫那孩子不要妨碍他;她听从了,往甲板旁边挪了好几步路。
这时候。
他瞥见了她背上那些奇怪的印记。
从前他就发现了。
他很奇怪那些印记究竟是什么?但如果开口询问。
无疑会使他和她们的距离缩短,但他并不喜欢比目前这样更接近她们两个。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共用过他的船,而这种触动人性的情话,使他简直要疯狂!他在驾驶台前坐下,从皮袋里拿出望远镜。
开始缓缓地扫瞄远方的地平线。
这时有个什么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把望远镜放低了,发现是艾诺拉走进了他的视野。
海神啊!他咒骂起来,你挡住了我的视线!艾诺拉!女人呼唤着:到我这儿来。
还好这孩子很快就按照她的吩咐做了。
但当她迅速转身离去时,他发现她握着一东西:是一根他的蜡笔。
她翻过了他的东西吗?他气得咬牙切齿,想开始向那女人抱怨。
话还没有出口,他又看见了别的。
一些画在船上的图画——是一些暴力的画面.不是用容易消除痕迹的炭笔嘶成,而是用蜡笔画的……一些被箭射中了的火烟族,一些在激战中受了伤的环礁城居民……嗨!他叫嚷着。
孩子此刻又坐了下来,用蜡笔在船身上涂涂抹抹,画了好多好多的画!该死……他大步走到她身边。
你在搞什么鬼?她连头也没抬,只微微耸了一下肩膀。
替你的船装饰一下,它太难看了。
他将她一把拎起——她几乎从他手中飞掉,她的身躯太轻巧了。
简直没有什么重量——重重放在一边,从她手里夺下了蜡笔。
他找来一块布,跪在甲板上,开始擦拭那些图画,不停地擦拭着。
它们没有脱落。
他站起身子,狠狠把布甩在脚边,伸出食指指着那女孩,恶言相向。
不准你再碰我任何东西。
她容色平静地仰望他,双眸又大又蓝,是大海深处的色泽。
我是为你画的。
他弯下身子在她面前挥舞着拳头。
不准你在我任何东西上面乱涂乱画。
听懂了吗?她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被他吓着。
他气急败坏地摇摇头。
眼睛又看到了别的东西。
靠近他身旁的风帆上,画满了蜡笔画。
在这孩子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满是她的艺术大作。
他抓紧她的臂膀——并不十分用力——只想让她警惕。
接着,为了破坏孩子平静的表情。
他恶声恶气地说:这是我的船,我要它保持我喜欢的样子。
如果我希望我的东西上面有图画,我会自己西上去的。
也许你画得没有我好。
你侵占了我的空问,还耽误我的工作!他咆哮道。
她只是个小孩子。
女人说。
他没发现她走过来了。
她好像是突然现身的守护天使,尽己所能地来保护这孩子。
这是我的船。
他说。
她不晓得你的规矩。
海伦说。
你们要不要留下?女人一手搭在小女孩的肩头。
喉头好像哽住了似的点了点头。
那么你要教她。
说完,他就走开了。
他又听到女人在告诫那孩子:离他远一点。
但是这事过后不到五分钟,孩子又站在他面前。
用她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眸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你知道吗?孩子问。
他不理她。
你的心不是这么硬的。
她说。
他看也不看她。
你杀过几个人?她问。
他不回答。
有十个吗?他还是不回答。
二十?你知道吗?他反问她。
她不说话。
你的话太多了。
他说。
我说话太多,她说:是因为你说话不够多……你杀过多少?多少什么?你杀过人吗?你是说包括小孩子在内?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他,想知道他是开玩笑呢?还是在恐吓她?后来她说:我不怕你……我告诉过海伦,如果你把头发剪掉一些。
看来就不会这么丑了。
又来了。
他像打捞一袋战利品似的把她捞起来。
说:你一直说话,你在身边的时候,就像大雷雨来临。
说完,他把这个大眼睛的小孩从船舷抛向海中。
落水声惊动了女人。
她俯身一看,孩子在水里手脚乱挥。
她尖声骂道:你这遗畜牲!她不会游泳的!女人一下子就跳下水去救那孩子了。
天杀的——他心想:两个人都在吃水了!当然,要是把她们留在海里,倒可以解决不少问题……但是他反而把主帆降下,使船只在她们身旁打转,伺机把她俩捞起来。
女人的泳技够好了——她已托住了孩子的身体——他很佩服她的精神,竟然毫不考虑自身的安危。
就那样跳进了水里。
啪噗的一声引起了他的洼意。
他俯视那在游水的女人,又听到一声像是放枪的啪噗声。
他本来是要帮那女人回到船上的。
但她已设法推动艾诺拉上了船。
自己也全身湿漉漉的,发疯似的直跳脚。
你这狗娘养的!他连看也没着她,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地平线远处。
我发誓!女人说:你胆敢再碰这孩子一下的话,我就让你晚上睡下去,永远不能醒来……她的誓言兀自回荡之际,她显然发现他处于警戒状态之中。
他潜身船桁之下,目光搜寻着相反方向的地平线。
没有看见任何船只……却有轰隆轰隆的声音,不断在响,不是不像快艇和喷射水橇的引擎声……火烟族的吗?海伦问道。
他把视线转向天际。
引擎声消失了,从水面传来嗡嗡的声音,黑烟滚滚而出。
倒像是撞机了而不像是在航行。
一架受过伤的水上飞机跃入眼帘。
它逼近了三桅船,并绕着船身打转。
我们可以摆脱它吗?海伦问道。
在我的船帆都降下来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
水手说:他们可能不会开火,只是在侦察我们……是火烟族吗?我不清楚。
飞机绕着他们打圈子,随即俯冲向船头,待机身接近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他——机尾部分戴着护目镜的机枪手——正用一挺形状怪异的机关枪对准他们发射。
连发子弹掠水而来,发发命中船体的外壳。
他们三个往三桅船中央的部分奔跑。
跑向通往主舱的入口。
水上飞机隆隆的引擎声仿佛是在告诉他们:飞机还是会尝试射击他们的。
孩子缩在主桅底处。
找到了掩护体,女人就躲在孩子的后面。
水手在奔跑中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立刻向船尾跑击,躲进船尾的舱房中。
他听见女人高喊着:喂!声音盖过了引擎怒吼。
那是对于他懦夫行径的指控,但他才不管呢!他正拿出一根双管鱼枪,抽出他的刀子,从双管接的部分把它剖为两半。
再跳回船面上来。
机关枪发射的声音停止了,然而机身俯冲而下,想进行一场杀戮。
水手看见机枪手疯狂的表情。
他一直在用填药棒清理被塞住的枪管。
这或许可以替他们争取些时间……但就在他设想着如何对时间做最佳运用时。
他看见了她:那名叫海伦的女人,弯着身子,移到船边,拿起一根平放在地面的鱼枪。
她竖起了鱼枪,把正在盘旋的飞机当做目标,向它甩过去……她意志坚决的表情使他分外佩服她的勇气。
纵使他深深明白她在制造一场多么大的灾难。
他失声尖叫着:不!不!不!……不知是她没有听见,或是她根本不理会他的意见,因为她还是把鱼叉发射出去了,长长的鱼叉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后面拖着绳子。
这时机枪手也再度开始移转他那凶猛无比、已经清除了障碍的武器,对准三桅船而来。
鱼叉射穿了飞机的机体本身。
水手几乎要钦佩她命中标的的准确性了,或者说是她的好运气——他见那机枪手鲜血直淌,倒在如今已派不上用场的机枪上面。
她不但射中了飞机,同时还叉中了机枪手。
驾驶员心慌意乱地回头看着死掉的机枪手……还有被射坏的飞机。
飞机不只是坏了而已,它被鱼叉射中后,活像一头飞行鲸鱼。
它以绳索和三桅船相连,仿佛是没有切断和母体相连的脐带。
飞机还在飞行,绳于愈扯愈紧,这时女人惊恐交加,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水手持刀奔向船舷。
即使这时候船身已被飞机借着绳索的牵引。
以至于摆荡不定,而且鱼枪植物的甲板像是一头负伤的野兽,发出呻吟哀嚎。
海伦的身子往后退,站在那儿保护艾诺拉;他从她们身边跑过,刀锋刚刚触及绳索。
……当整个鱼枪连同枪座在拉扯之下脱离了甲板,从他头顶飞出去时,他受了严重的撞伤,倒在甲板上。
鱼枪和枪座顺着绳子上升,像一条吃了天赐鱼饵的鱼儿。
它一路扯碎了风帆,拉断了绳子,只为了投奔喂食的人。
死定了!绳索绕住了主桅。
水手眼睁睁地站了起来。
上方的飞机一直绕着圈子飞,绳索便一圈一圈地绑住了主桅!他瞪了女人一眼,那眼神好像是要杀人。
接着他跑向主桅的底部,把手伸进一道系索中。
想用相反的力道拖住主桅,但系索却和鱼枪末端那根绳子纠缠在一起了。
天杀的!他喃喃道。
他的双管鱼枪上有根背带,所以他就用一边肩膀扛着它。
用牙齿咬住刀子。
开始往摇摇晃晃的桅杆上面爬。
他愈爬得高,桅杆就愈晃得厉害。
飞机在船的两侧轮流拉扯着,主帆已被绕成一圈一圈的拖绳扯得不像样了。
但他已经愈来愈接近拖绳,可以把它割断。
使三桅船重获自由。
一颗子弹射穿了他身旁的船帆。
那不是机关枪射出的枪弹,而是颗小子弹,从手枪里发射出来的。
难道是那该死的驾驶员搞的鬼吗?他抓住一根绳索,身子在离开主桅的地方摆荡着,并从肩上抽出鱼枪,朝那狗娘养的驾驶员射出一支枪箭。
他听见了它,飕一声,那意味着他可能已击中了飞机。
而不是驾驶员。
不过趁那家伙分神的时间,或足以让他割断那根不断哆嗦着的拖绳。
使双方均得解脱。
又是四发子弹击穿了风帆,弹孔连成一线。
他低下头来躲避子弹的射击时,手里的刀子滑落了,掉在甲板上,发出咔啦的一声。
狗屎!他手上还有一支枪箭。
他探出身子,当飞机靠近他的时候。
仔仔细细地瞄准了目标……他看见他了。
那个把身体探出机舱的驾驶员,手上握着手枪……水手对准了目标……但驾驶员先开了枪,这一枪不是冲着水手来的。
他对准的是牵连了飞机和三桅船的那根拖绳。
飞机踉踉跄跄地飞走了,机尾拖着一根抖抖颤颤的绳子。
环绕着主桅的绳圈一下子松开了。
把水手甩到后面。
在几张破破烂烂的风帆之间的空中来来回回。
最后,他们噗通一下掉到海水里。
就像从那撤退的飞机上掉下来的一具引擎。
当那鱼叉连同底座落到甲板上。
击穿了一个大洞时,他人正在水底下。
他听到了一声很大的声音。
却又被蒙住了似的。
他不知道是什么发出的。
稍后他才想到。
他冒出水面时,愤怒地全身发热。
他周围的海水没有滚沸起来倒是个奇迹。
他赶快游到船边,一跃而上了船。
他迅速打量了全船,只有惨不忍睹可以形容。
他瞪着那女人,她羞惭地站在甲板上,孩子躲在她身后发抖。
很抱歉,她说:我只想……看到他的眼神,她噤声不语了。
他从甲板上拾起了刀子走向她。
他伸出手来抓住绑在她背后的长发一刀割断时,女人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他又将刀锋指着地面,孩子失声惊呼…·水手把女人的发辫丢在甲板上。
下一次你胆敢再碰我船上的任何东西.他说:我会选择别的东西来切掉!女人筋疲力竭地倒在甲板上,圈在一起的身躯抽呀抽的;但她没有哭泣。
孩子的下唇颤动着,向前一站,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已向你道过歉了。
女孩说。
他绕道而行,想在船上找一个真正能够独处一会儿的角落。
接着,他又得开始修理他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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