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一次典型的邂逅――忒儿出现在新街上,正好跟汤姆走了个对面。
她的身边一如既往地拥着一群庸俗时尚的受害者;一帮虚弱的流浪儿,腰细如蜂的畸形人。
其中有好些人长得像日本人,不过汤姆知道不能太相信外表,现在只要你有钱有意愿,换副另一个种族的相貌就跟换掉过季的鞋子那么容易。
事实上,忒儿在他们中间还是相当醒目的,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样子也改造得那么畸形,尽管她的穿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倒也合情合理,真的――十分暴露,整个背部都裸露着,以展示她那对翅膀的羽根。
还有,她的头发变成了红色:不是天生的那种红色,甚至也不是用老式的办法染出来的那种红色,而是猩红。
一瞬间汤姆几乎以为她的脑袋在淌血呢。
不过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而忒儿呢,既然汤姆还是一贯的老样子,甚至连身上那件T恤也没变,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从勾肩搭背一同逛游的那帮人里脱身出来,他也停下脚步面对着她。
他们站在法院的阴影里,一群鸽子从两人身边扑棱棱地飞了起来,从摩天大楼的另一侧传来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沙沙地响着。
如遥远的海。
对于这样一次邂逅,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眼下就像是在接受最后的考试。
他事先曾设想过一千个不同的脚本,此刻却全不管用。
他总也追不上忒儿的脚步,她谈论的话题,她的穿着打扮。
但那一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她可千万别连这都改变掉――却依然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一直都是。
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我呢,汤姆。
你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我是为这个……他扬了扬手里那个软塌塌的棕色信封,好像它能解释一切似的,还要赶一班飞机。
她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汤姆回望她――那两团绿色的星云――他立刻陷了进去。
听说你就要走了。
你呢,忒儿?她耸耸肩。
她身后的那些人正在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汤姆分辨不出他们用的是哪种语言。
他快速地向他们扫了一眼,琢磨着这段时间是哪一个在跟忒儿睡觉,哪一个才是男的――其实想那个又有什么用呢,像忒儿那种性子……嗯,这可是个小秘密,没准还不太合法,我们想爬到学校公寓的楼顶上去,然后――――飞?她笑了。
她的瞳孔张大,如两颗幽暗的星星。
她那模样就像是服了什么兴奋剂,也许这兴奋剂就是生活本身吧。
当然。
你能想像吗,这样的一个下午,在那上头,那些悬崖似的高楼上气流会是什么样?气流?上升的暖空气。
他微微一笑。
听起来很棒。
片刻的冷场。
两个人面面相觑找不出话来说,城市的寂静以一种缓慢的轰鸣着的节奏包围住他们。
如何与对方联系――或者如何重新接上那种联系,这正是汤姆在不停追寻的东西,而答案一直是个谜。
他的脑中忽然升起一幅幻景,不过在这种情境下可真有点荒诞,是关于高山上的一个清朗的冬日。
他和忒儿在一起……你过去穿过的那条裙子,他听见自己说,蓝色的那条――――你有什么进展吗,汤姆?她一下子截断了他漫游的思绪,老实说,这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你做的那个SETI研究怎么样了?是关于……她顿住了,抬手捋了捋头发。
那其实压根儿都不像头发了,倒像是一幅帘幕――不过不是血,而是玻璃纸做的。
它在她指间塞搴作响,分了开来,于是汤姆在一片猩红中瞥见了她的下颌与颈子的交界之处,就在耳根那儿,她一放下手,那个地方就又隐没了。
他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看到那个地方――在宇宙所有绚丽壮美的事物里,所有那些幽暗的光年,有知觉的海洋,冰封的行星,生活在星际虚空中的巨兽一只有那一处才是他最渴望拜访的。
而后,她记起了她努力回想的那个词,在英国秋天的运河边,他们认识的那一天,汤姆曾经跟她解释过。
……德雷克方程。
我还在继续找着呢。
那很好。
她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与平素不同,仿佛蕴涵了那很好这句话的全部暗示,似乎在说,他成功的那一天将成为全人类的节日。
你是不会半途而废的,对吗?不会。
你会一直找下去?我当然会了。
这是我的生命。
说这话的时候,他纳闷着这究竟是不是实情。
然而站在汤姆和忒儿身后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飞人开始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嘁嘁喳喳说话了。
汤姆现在听出来,有一两句话里带着英语的调子。
他们的交谈中满篇都是行话。
你会让我知道吧?一收到第一个信息就让我知道。
忒儿舔了舔下唇。
可别过个十年八载的才告诉我哪,汤姆。
我希望你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告诉我,不管你在哪儿,窝在哪个天文台里。
你会为我那样做吗?我想成为听到好消息的第一个人……汤姆踌躇片刻后点了点头。
他的犹豫并不是为了这个美妙的约定本身,而是因为她以某种方式把这次偶遇,这次简短的交谈,差不多变成了最后的诀别。
或者这也就是永别了。
以后他们还会不会再有联系得全看德雷克方程的结果。
要么还有其他生命,要么只有彻底的虚空。
要么还能见到忒儿,要么她从此消失。
我也会让你知道的,汤姆,她说道,同时给了他一个吻,一半落在面颊上,一半落在嘴边,要是我也收听到什么的话,我会让你知道……然而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让他几乎无暇注意她话中的奇怪之处。
他只感觉到她的嘴唇印在他脸上的感觉渐渐消失,还有她的香气,她的头发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凉凉的触感。
你该走了。
他说。
是的!趁着现在还有暖气流,而且教务长还没发现我们。
你也得赶飞机……她给了他最后一个微笑,用指节轻触着他的脸侧,几乎就在她吻过的地方,接着她的指甲轻轻滑过他下颌的线条――指甲现在也是猩红色的了。
随后她转身回到她的同伴中去。
汤姆望着她离去时款摆的臀部,以及一个畸形人,样子就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搂住她的那种姿态。
也许只是表示友谊,也许不止如此――心想,忒儿似乎瘦了点,肩也变窄了,几乎像个流浪儿。
她不再是秋冬季节里他爱着的那个线条圆润的忒儿,虽说她的胸部似乎变得更丰满了一些。
再过几个月他也许就认不出她来了,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世事变迁,生活还得继续。
不管你喜不喜欢,未来的潮水总是会把你席卷而去。
汤姆暗自决心不再回头,并快步沿着新街走了下去。
后来,当他终于还是停下脚步,咽下哽在喉头的粗粝和酸涩,转头向忒儿投去最后的苦痛的一瞥时,她和她的朋友们却已经拐过法院不见了。
要是我收听到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汤姆……多么古怪荒谬的想法!但至少这次邂逅帮助他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使他终于放弃了那种满怀希冀的渴望。
他意识到,这种渴望一直尾随着他,就像动画片里老跟着人跑的云朵一样。
他大步走过新街,搭自动电车回到厄丁顿,把行李收拾好。
就在这期间,他对自己的生活以及今后的方向产生了一种明晰的,几乎是圣经般的确定――他过去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德雷克方程。
那么它进行得怎么样了?此刻,在他的大山上,忒儿正这么问着他。
那个叫德雷克的家伙肯定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人物了。
打那以后已经是沧海桑田――甚至从我们还是……还在英国,在伯明翰那会儿到现在,这变化就够大的了。
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人类又前进了不少,不是吗?世界并没有四分五裂,太阳也不曾熄灭。
所以你现在肯定已经比德雷克了解得更多了吧?肯定有答案了?还没有人可以下断言呢,忒儿,要不我就不会待在这儿了。
德雷克方程依然只是一连串猜想而已。
可地球上不就有了我们吗,汤姆?我们人类,还有猿猴、虫子、蟑螂、海豚什么的。
我们的出现肯定也有个开头的吧?他点了点头。
即便是现在,忒儿也总能一语中的。
正是这样。
而且我们还在收听着,想要听到点什么……她轻声笑了起来。
至少你还在收听,汤姆。
你所能指望的就是太空里还有另一个汤姆・凯利,远在那些星星之中。
就那么简单,是吧?你能想像出这么一个人么?忒儿沉思良久。
葡萄酒瓶已经空了,蜡烛在汩汩地淌蜡。
他必须要有同样的肤色么,这个外星的汤姆・凯利?或者有四只紫色的眼睛,还长着飞人那样的翅膀?这取决于你,忒儿。
然后她站起身走向他,经过桌边时她带起的微风吹熄了蜡烛,使星空骤然明亮起来。
那股微风也送来了她的香气:甜蜜,带着些尘土昧儿,完全跟从前一样,没变的还有她从深浓夜色中俯下身来亲吻他时的嘴的滋味。
我想你会一如既往地干下去的,她说。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下巴,就像她过去做过的那样,从他的鼻子,嘴唇一路滑下来,仿佛他是陶泥,是黏土,而她正在塑造他。
一个外星的汤姆・凯利……《德雷克方程新解》[英] 伊安・R・麦克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