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按下旅馆房间的门铃前,迈尔斯检阅了他的队伍。
即使穿着便装,军士还是一副地道的军人样子,没人会看走眼的。
梅休呢,洗过澡刮过胡子睡好又吃饱,还穿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看起来比昨天好得多了,但还是有点……站直,阿狄。
迈尔斯提醒说,显得更专业些。
我们要接下这批货。
我还以为,贝塔的药物应该可以治疗任何类型的宿醉。
如果你弯腰驼背地走路,一定会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哼。
梅休嘟囔着。
但他稍微直了直腰,多少精神点了,你会看到的,孩子。
他又有些气愤地补了一句。
不准再叫我‘孩子’了,迈尔斯说,你现在是我的部下,必须称呼我‘大人’。
你当真这么在意这个?看来得慢慢教导他。
这是一种致敬。
迈尔斯解释说,你是在向制服表示敬意,而不是人。
作为弗家人就……就好比穿了件永远都没法脱下的无形制服,看看伯沙瑞军士,他从我出生时就称呼我‘大人’;既然他能做到,你就能做到。
你现在是他的战友了。
梅休抬头看着军士,伯沙瑞也一脸阴郁地看着他。
迈尔斯感觉伯沙瑞变得比以往更会用脸来表达感情了。
要在过去,他会直接咆哮着,大力反对让梅休做他的战友。
梅休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他又把腰挺直了些,昂起了头。
是,大人。
迈尔斯赞赏地点点头,按了下门铃。
应门的男人长着一双杏仁般的黑色眼睛,高颧骨,皮肤像牛奶咖啡。
闪亮的黄褐色头发像金属丝一样蜷曲着紧密地贴着头皮。
他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三个人。
看见迈尔斯的时候略微有些惊讶——早晨他只通过显示屏看见过迈尔斯的脸。
内史密斯先生吗?我叫卡莱·道穆。
请进!道穆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门,锁好。
迈尔斯知道自己刚穿过了武器扫描,因为那个菲利斯人正偷偷瞥着他的读数器。
那人犹疑地转过身。
一只手下意识地碰了碰他右边的裤子口袋。
他的视线在几个陌生人身上打转。
但伯沙瑞看出道穆并没有发现他必须注意的武器后,满意地撇了撇嘴。
伯沙瑞多半是带着合法的眩晕枪,迈尔斯想,但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还带了其他什么在身上。
你们干吗不坐下?菲利斯人邀请道。
听起来他的口音中带有一种柔和、奇特的共鸣腔。
不是平板的鼻音。
不是贝塔人说话时放在R音上的重读,也不是贝拉亚人那种清楚,冷静的喉音。
伯沙瑞说他宁可站着。
还选择立在道穆的右侧——那儿是菲利斯人的视线死角。
迈尔斯和梅休坐在一张矮桌边。
道穆坐在他们对面,他背对着一扇窗户。
实际上。
那是个显示屏,显示着某个异国山脉的全景。
屏幕上还有肆虐的狂风。
要是这些虚拟的山景和大风都是真的,不到一天,狂风就会把所有树木的枝叶部给刮得一干二净,显示屏的光线衬出了道穆的剪影,也清楚地照出了来访者的表情。
迈尔斯认为他选择的位置很明智。
好吧,内史密斯先生。
道穆开口说。
谈谈你的船吧。
它的货运容量是多少?它是艘RG级货船。
能轻松装载两倍于你们货物重量的东西,只要你在网上列出的清单数字是正确的……道穆对这个小诱饵没有反应。
他只是说:我对跃迁飞船不熟悉。
它速度快吗?梅休空军少尉。
它速度快吗?迈尔斯戳了戳梅休。
啊?噢!哦,你是指加速度?稳定,很稳定。
我们稍稍延长推进时间。
最后就能得到相当快的速度。
它机动性高吗?梅休看着他。
道穆先生,它是艘货船。
道穆焦虑地抿紧嘴唇。
我知道,问题是——问题是——迈尔斯打断他们。
我们能逃脱或躲避你们的封锁线吗?回答是不能。
你瞧,我可以实话实说。
挫败感让道穆的脸沉了下来,那么,看来我们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白白浪费了这么久……他开始站起身。
下一个问题是,有没有其他方法把你的货运到目的地?我想,答案是‘有’。
迈尔斯沉着地说。
道穆又坐了下来,半是猜疑半是希望,他紧张地催促道:说说看。
你已经在贝塔的网络系统里做了很多工作——伪装。
我相信你的货物能被伪装得很好,可以通过封锁线检查。
但找们必须通力合作。
坦率讲……迈尔斯针对这个菲利斯人的年龄举止做了些推算。
道穆少校?那人抽搐了一下。
啊哈,一下子就猜中了迈尔斯抑制住里的窃喜,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如果你是佩利安的间谍或欧瑟人的雇佣兵,我发誓我会杀了你!道穆说。
伯沙瑞的眼皮低垂着,保持着一种极具欺骗性的冷静姿势。
我不是。
迈尔斯说,虽然那会是个有趣的工作。
如果我是的话,装上你和你的军火,把你带到半路上,再把你轰下船——我,很欣赏你始终保持高度警惕性的做法。
什么军火?道穆故作镇静地反问。
什么军火?梅休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在迈尔斯耳边着急地重复。
好,不是军火,是你那些犁头和修剪镰刀。
迈尔斯耐心地说,但我建议我们结束游戏开始工作。
我是专业的……呣。
假如你肯给钱,我还有块在贝拉亚的很肥沃的弗家农田可以出售。
所以,很显然。
你现在或将来都不可能把它们运出很远。
梅休的眼睛瞪大了,迈尔斯假装在座位上换姿势时,先发制人地踢了梅休一脚提醒他,得记在本子上,下一次,一定要早点叫醒梅休,下命令时要更简洁明了。
今天早上要让空军少尉恢复神志,简直像是在让死人复活一样。
迈尔斯现在也不确定,早点叫他是否能真叫得醒他。
你是雇佣兵?道穆问。
这个……迈尔斯说。
他本想暗示对方自己是个专业的船长——但也许雇佣兵对菲利斯人更有啦引力?你认为呢,少校?伯沙瑞一时屏住了呼吸。
梅休顿时变得惊慌失措。
这么说,那就是你昨天的意思。
他小声问,征兵……迈尔斯——他当时开的那个寻找绝望之人的玩笑倒并不是无中生有——低语道:当然。
他用最不常用的语调说,你当然意识到了……道穆怀疑地看开梅休,又把目光落在了伯沙瑞身上。
伯沙瑞仍保持着阅兵式的稍息姿势,摆着张引人注目的刻板面孔。
道穆坚定了他的猜测。
上帝。
他咕哝着,如果佩利安人能雇用银河人,我们为什么不呢?他提高声音,你手上有多少军队?你的战舰是什么型号的?哦,该死,好吧。
既然如此……迈尔斯像疯子一样瞎扯起来。
道穆少校,我不想误导你。
说这话时,迈尔斯正好从眼角瞥见伯沙瑞欣慰地又呼吸上了空气,我是,呣……我现在和我的人马分开了,他们有另一个合同要履行。
我是因为,哦,一些医疗上的原因才来贝塔的。
所以我只带了我的,呃,我的贴身随从,只能提供给你我们舰队多余下来的一艘船。
但我们完全可以独立开展行动,呼吸,军士,请呼吸,反正在我和部队会合前还有点时间。
我出于战略上的兴趣发现了你的问题,所以我来了。
道穆缓慢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迈尔斯差点没当场说自己是舰队司令。
上校要好些吧?要不说是士官?他胡乱思索着。
目前,你还是叫我内史密斯先生吧。
他沉着地耸耸肩。
毕竟,一个没有百人士兵的百夫长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现存我们必须解决实际问题。
到目前为止,我们解决过实际问题吗?你的部队叫什么名字?迈尔斯胡诌了一个:登达立雇佣军。
至少,这名字叫起来很顺口。
道穆贪婪地仔细打量着他。
为了找一条能帮助我又信得过的船,我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两个月了。
如果我再耽搁下去,延误比背叛更有可能随时暴露并破坏我此行的目的。
内史密斯先生,我已经等得够长了——实在是太长了我准备给你这个机会。
迈尔斯满意地点点头,装出他在这方面相当老到,那么,道穆少校,我会把你带到沃维四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第一需要的是更多的情报。
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欧瑟雇佣军封锁线的出入手续……按我的理解,大人,离开道穆的旅馆后,伯沙瑞焦急地说,这个梅休空军少尉要去运送您的货物,但您从没有对我说过您要亲自押运。
迈尔斯耸耸肩,轻松地说:那么多未知数,那么多冒险,我要亲身体验一下。
再说,让阿狄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不太公平。
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伯沙瑞含糊其词地嘟囔了几句——显然是不赞成主人一夜暴富的计划,同时也对少尉作了一些鄙薄的评价,对于后者,梅休当作没听见。
迈尔斯的眼巾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再说了,这会让你的生活多点刺激,军士。
整天围着我转来转去,简直乏味死了。
我自个儿无聊得都快哭了。
我喜欢无聊。
伯沙瑞抑郁地说。
迈尔斯笑了,暗自为没有给登达立雇佣军招来更多任务松了口气。
好吧,短暂的白日梦应该是没有害处的。
回家后,他们看见埃蕾娜正在内史密斯夫人的客厅里走来走去。
她的两颊泛着红晕,鼻孔翕张,正在低声嘟嘟囔囔。
迈尔斯进来时,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贝塔人!她厌恶地叫了一声。
他只是半个贝塔人,怎么说也算是放了他半马。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狠狠地跺着脚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仿佛是在用劲儿踩尸体。
多可怕的全息影片,她怒火中烧,他们怎么能——哦,我都没法形容。
啊哈,她准是拨到了一个色情频道,迈尔斯想,嗯,早晚是要发生的。
全息影片?他轻松地问。
他们怎么能对弗·科西根司令、瑟戈王子还有我们的军队如此造谣中伤?我认为制片人应该被拖出去枪毙!那些演员!还有编剧!要是在我们家乡,上帝……显然,不是色情频道惹的祸。
哦,埃蕾娜——你刚看到了什么?他的外婆正坐在摇椅上,尴尬地微笑着。
我想向她解释那是小说化的——你知道,让历史更加戏剧性……埃蕾娜鼻孔里发出一声气势汹汹的哼,迈尔斯给了他外祖母一个询问的眼色。
《淡蓝警戒线》。
内史密斯夫人悄声说。
噢,我看过。
梅休插嘴说,应该是重播。
迈尔斯对那部文献电影记忆犹新。
两年前首播的那部影片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倒是让他在贝塔上学时多了些课后闲聊的话题。
迈尔斯的父亲,当时是弗·科西根海军准将,十九年前作为参谋参加了对贝塔殖民地同盟国埃斯科巴的入侵。
后来,副司令弗·鲁提耶将军和皇太子瑟戈·弗·巴拉战死,给贝拉亚军队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他担任了舰队指挥官的职位,下令结束入侵。
他那次明智的撤退行动一直是贝拉亚的军事年报上的引用范例。
贝塔人对整件事自然有不同的观点。
影片标题中的蓝色是指贝塔远征军的制服颜色,考迪利亚·内史密斯上校。
也就是迈尔斯的母亲,也参加了那支远征军。
这些是……埃蕾娜转向迈尔斯,那里面说的都不是真的,是吗?哦。
迈尔斯多年来已经对贝塔阐述历史的方式习惯了,平静地说,有一些是真的。
但我母亲说,直到战争基本结束,他们都没有穿过什么蓝色制服。
私底下她还一直发誓说她没有谋杀弗·鲁提耶司令。
不过她也没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
我看,他们的声明太多了。
我父亲曾说过弗·鲁提耶是个极有才华的防御型战略家。
我一直都不知道这称号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弗·鲁提耶当时负责的是进攻。
我母亲对他的评价只是‘有点怪’。
本来这听上去并不太糟,但考虑到她是个贝塔人,如果她都这么说,那他就一定是有问题了。
关于瑟戈王子,他们什么也没说过。
父亲和他共过事,了解他。
所以我猜,贝塔人对王子的胡说八道都是为了战争宣传。
我们最伟大的英雄,埃蕾娜叫道,皇帝的父亲!他们怎么敢——哦,即使在我们这边,大多数人也认为我们太过分了:为了霸占巴瑞亚人控制下的重要虫洞所在地的科玛和瑟戈亚,去侵略埃斯科巴。
埃蕾娜转向她父亲,这方面他最有发言权了,父亲,您曾在埃斯科巴为伯爵大人工作过!告诉她——埃蕾娜猛地把头转向内史密斯夫人,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不记得埃斯科巴了。
军士冷冷地答道,即使对迈尔斯来讲。
那口气也是异乎寻常的低沉,还带有不希望迈尔斯继续追问下去的意味,毫无意义。
他用拇指钩住皮带,但那只大手抽搐了一下,你不该看这些。
伯沙瑞肩膀上的肌肉紧绷若迈尔斯很不安,他看了看军士的眼睛。
他在生气?为了一部他曾看过的、和迈尔斯一起很快就将之抛诸脑后的全息短片?埃蕾娜不再追问,转过身困惑地自言自语:不记得了?但是……什么东西触动了迈尔斯的记忆。
因伤退役,档案最后不是这么写的吗?我不明白,你不是在埃斯科巴负伤了吧,军士?毫无疑问,他对此套有所反应。
伯沙瑞的嘴唇嗫嚅着重复着一个词:受伤。
是的。
他低声说。
他的视线在迈尔斯和埃蕾娜之间徘徊。
迈尔斯咬了咬嘴唇。
头部受伤?他想让军士来证实自己的推测。
伯沙瑞的目光直愣愣地停留在了迈尔斯身上,呣。
迈尔斯允许他这么看着自己,心里为得到了新的信息而高兴。
头部受伤就能解答长久以来军士身上很多的疑问。
得到了伯沙瑞的暗示后,迈尔斯改变了话题。
不管怎么样,他朝埃蕾娜优雅地鞠了一躬——要不要把帽子抛向空中庆祝一番?我接下货了。
埃蕾娜的愤怒立刻因为好消息所带来的兴致而烟消云散了,噢,太棒了!那你想出该怎么样把货带出封锁线了吗?正在想,你能帮我买点东西吗,船上要用的供给品。
给飞船杂货零售商下购物单——你可以用这儿的电脑终端下单,外婆会教你怎么用的,阿狄有张标准清单。
我们需要上面列出的所有东西——食物、燃料罐、备用氧气,急救用品。
你得争取最优惠的价格。
这些东西要花掉我全部的旅行津贴,所以你能省则省,知道吗?他给了他的新招募队员一个最具鼓励性的微笑,仿佛整整两天陷在贝塔人的电子商业迷宫中讨价还价是一种很高的待遇。
埃蕾娜举棋不定地看着他。
我还从没有为一艘船采购过。
很容易的,他作出轻松的姿态,让她相信自己的话,只要稍稍摆弄几下,你马上就能学会。
既然我能行,你就能行。
他迅速结束了这场争论,不让她有时间想起其实他也从未给一艘太空船采购过,要算上少尉、丁程师、军士、我和道穆少校,一共八个星期,可能时间再长些,但不会太长——别忘记预算金额。
我们后天出发。
好吧。
什么时候……突然,她的警觉度达到最高。
弯弯的黑色眉毛下眼睛散发出阵阵怒气,那我呢?你不是打算把我留下——迈尔斯象征性地溜到伯沙瑞身后,挥舞着白旗,这得问你父亲。
当然还有我外祖母。
我很高兴她能和我呆在一起,内史密斯夫人含糊地说,但迈尔斯,你是来这儿……哦,我仍然是在做客,外婆。
迈尔斯安慰她说,我们不过是要重新计划回贝拉亚的路线。
回家又不是像我得按时上学或别的什么。
埃蕾娜凝视着她的父亲,紧闭的双唇无声地恳求着。
伯沙瑞叹口气。
他的目光敏锐地从女儿转到内史密斯夫人又到全息显示屏,然后陷入了冥想——迈尔斯猜不出他脑袋里转动着什么样的念头或记忆。
埃蕾娜几乎按捺不住,又激动地踱起步来。
迈尔斯……嗯,迈尔斯阁下,你能命令他——迈尔斯轻轻晃动掌心朝外的手,微微摇了下头,等待着。
内史密斯夫人瞥见了埃蕾娜的焦虑。
她掩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实际上,亲爱的,和我一起过一阵子的话,你会过得很快活的。
我就像又有了个女儿,你可以结识些年轻人,去参加聚会,我在库沃兹有些朋友可以带你去沙漠旅行,我年纪太大了不适合这种运动,但我保证你会喜欢的……伯沙瑞动摇了,库沃兹只是贝塔殖民地主要的两性人社区之一,虽然内史密斯夫人自称两性人为病理性头脑发热的人,但她依然是个爱国的贝塔人,每次听到伯沙瑞直言他贝拉亚式的对性开放的反感,她总会好斗地为他们辩护,伯沙瑞还曾不止一次地从贝塔人的派对上把不省人事的迈尔斯带回家,至于迈尔斯那次简直是灾难性的沙漠旅行……迈尔斯眯着眼感激地看着外祖母。
她淘气地点点头。
继续朝伯沙瑞殷勤地微笑着。
伯沙瑞没有笑,激将法对他不管用,但恰到好处的刺激却能奏效。
内史密斯夫人似乎在重温以前两人在迈尔斯的文化风俗科目问题上时常爆发的战争——往往从游击战开始,最后以世界大战的规模结束。
迈尔斯胃里出现了奇怪的堵塞感。
迈尔斯开始集中注意力,询问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保镖。
她和我们一起走。
伯沙瑞低吼道。
埃蕾娜兴奋得差点没当场拍手欢呼——尽管内史密斯夫人的建议颇具诱惑力,都快让她放弃和大队人马一起走的决心了。
伯沙瑞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他的女儿,又一次朝着全息屏幕皱皱眉,然后凝视着迈尔斯的——皮带扣。
对不起,大人。
我——到走廊转转,直到您准备好离开。
他僵硬地退出去,粗大的双手、所有的骨头和肌腱、血管和结实的肌肉,都处于失控的边缘。
好啊,去吧,看看你是否能在外面释放一下你的自制力,反应过激,还是为一个小孩子,不是吗?不可否认,没人喜欢被惹恼。
嚯。
梅休在门关上时说,谁惹他了?哦,亲爱的。
内史密斯夫人说,但愿我没冒犯他。
但她又低声加了一句,一个虚伪的老木头……他会冷静下来的。
迈尔斯说,只要让他独自待一会儿。
等他的时候,还有工作要做。
埃蕾娜,你也听到了他的话,准备两个飞行员、四个押运员的配给品。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忙得不可开交。
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一艘要飞行八个星期的旧船做好准备,即便它要装载、运输的是一批普通货物,也都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还需要遮遮掩掩地在货船上另外装些东西。
其中,包括一部分匆忙之中买来为真正的货打掩护的货物,以及重新设置货舱防水壁的东西——现在它们被扔在甲板上,等启程后才派得上用场。
而最要紧、也是相对最昂贵的,是最顶尖的贝塔质量探测干扰器——用来减轻飞船上的货物重量,迈尔斯还希望这能帮他们躲过欧瑟雇佣军的货物检查。
他动用了所有他父亲名义下的政治影响,好让贝塔公司代表相信他有资格买下这台仍属机密的最新设备。
质量探测干扰器附着一份有着惊人长度的使用说明书。
迈尔斯头昏脑涨地研读,并开始对巴兹·杰萨克的工程师水平产生怀疑。
几小时过去了。
关于这个人根本就是在吹牛的胡乱猜想越来越多。
迈尔斯独占了梅休的绿色酒瓶,随着瓶里液体高度稳定地下降,迈尔斯废寝忘食地工作着。
迈尔斯发现,贝塔航空港那些管事的一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他们硬是不允许用信用卡支付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
迈尔斯不得不把全部的旅行津贴倾囊而出。
单就贝拉亚人来看,他出手也算相当阔绰的了,但那些需要付账的无底洞一夜间就把钞票吞了个精光。
迈尔斯只好随机应变,退掉他回贝拉亚的头等舱票,换了张名气尚可的航空公司的三等舱票。
然后轮到伯沙瑞的票。
后来同样的厄运又落在埃蕾娜的票头上。
后来,他们三个都换了一家迈尔斯听都没听说过的航班的票。
没过多久,他开始内疚得咕哝着说:事成后我会给大家买新的船票,要不干脆直接用RG132运一批货到贝拉亚。
——他把船票全换成了现金。
两天快结束了,他发现自己纠缠在眼花缭乱的真话、谎言、信用卡、现金支付、贷款、狡诈、勒索及大肆吹嘘中,另外,他那片在夜里会发光的农田再一次被当作了抵押品。
繁杂的财政工作搞得他晕头转向。
补给品装上了船。
道穆的货物是一排形状奇怪、未标明送货人的塑胶板条箱,已经装载上船了。
杰萨克露面了。
在检查过系统后,他立即投入到关乎整船人生死的应急装备的修理工作中。
从贝拉亚带来的行李几乎是原封原样地被送到船舱里。
和某些人道个别,同时避免其他人的饯行。
迈尔斯尽到了向伯沙瑞报告自己和克洛伊中尉谈过了的职责。
至于伯沙瑞忽略了问他谈话的内容,那可不是迈尔斯的错。
最后,他们终于站在了希里克航空港二十七号船坞上,准备出发。
宗教保护费。
贝塔航空港货运主管说,一共三百一贝塔元。
不收外币。
他愉快地微笑着,像条非常有礼貌的鲨鱼。
迈尔斯焦虑地清清嗓子,感觉胃在翻腾,他心里核算了一下这几天的账目。
道穆的钱已经在最后两天里全用光了:事实上,如果迈尔斯偷听到的事是真的,那么那家伙正打算不付账溜出旅馆。
梅休已经把所有家当投入到船的紧急维修上了。
迈尔斯甚至从他外婆那儿借了一笔钱——她亲切地称之为投资。
她说这船挺像金鹿号①。
她的意思是有点傻吧。
迈尔斯能感觉到她对这次航行的小小怀疑。
他收下了外婆的钱,尽管有点不好意思,但拒绝的话又太费神了。
【① 1577年,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从英格兰出发,乘坐金鹿号进行了英国航海历史上著名的环球航行。
】迈尔斯吞了吞口水。
也许该放下自尊找那个木头疙瘩。
他把伯沙瑞军士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哦,军士,我知道父亲给了你一笔旅行津贴……伯沙瑞的嘴唇思索着撇了撇,瞅着迈尔斯,眼光似乎要把他刺穿。
他知道现在可以扼杀这个汁划,迈尔斯也意识到了,他能够让自己回到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父亲肯定会支持军士的做法。
他讨厌哄骗伯沙瑞,但还是加了句,八星期后我会还给你的,双倍奉还!你不该为专门装在左边口袋里的那笔款子着想吗?我保证。
伯沙瑞皱着眉头。
您不需要向我保证,大人。
这不过是预支——但是有点超前。
他低头看着他的主人,犹豫了许久,最后叹口气,神情忧郁地把口袋里放在迈尔斯的手上,然后倾囊而出。
谢谢。
迈尔斯笨拙地笑了笑。
刚转过身,又突然转回来。
呃……这事就你我知道,行吗?我是说,没必要让我父亲知道这个,对吧?一个不自觉的微笑浮现在伯沙瑞的嘴角。
除非你不还我。
他温和地说。
终于大功告成了。
迈尔斯心想,当个战舰舰长多快活啊——只要把账单给皇帝就行了。
他们肯定感觉好得像个拿着金卡的交际花。
哪里像我们平民老百姓,还得拼命苦干啊。
迈尔斯站在自己飞船的控制舱里,看着阿狄·梅休。
他正用迈尔斯从未见过的全神贯注的姿态,填写着交通管制一览表。
屏幕上。
贝塔殖民地犹如朦胧的、赭石色的新月一般,在飞船下方缓慢旋转。
你们的飞行轨道已畅通无阻,可以出发。
交通管制中心传来声音。
一阵令人晕眩的激动传遍迈尔斯全身。
他们真的要出发了。
哦,等一会儿,RG132。
声音补充道,你有个口信。
传过来。
梅休戴上了耳机说。
这次,一张焦急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是个迈尔斯不想见的人。
他强打起精神,同时抑制住负罪感。
克洛伊中尉紧张急切地问:大人!伯沙瑞军士和您在一起吗?现在不在。
怎么?伯沙瑞和道穆在下面,正开始重新设置防水壁。
谁和您在一起?只有梅休少尉和我自己。
迈尔斯发现自己正屏住呼吸。
都这么接近……克洛伊略微松了口气,大人,您还不知道。
您雇的那个工程师是帝国军队的逃兵。
您必须立刻降落,找个什么借口让他跟着你。
一定确保军士和您在一起。
我们认为那个人很危险。
我们有一支贝塔安全局的警察部队等在码头。
另外。
他朝边上扫了一眼,您到底和那个塔夫·卡尔霍恩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大使馆里,正朝着大使大吼大叫……梅休的眼睛警觉地瞪大了。
哦……迈尔斯支吾着。
心动过速——应该这么叫身上出现的症状吧。
十七岁的人会得心脏病吗?克洛伊中尉,信号不清楚。
你能重复一遍吗?他朝梅休使了个眼色。
梅休在控制面板上动了一下。
克洛伊重复着,似乎被弄得一头雾水。
迈尔斯打开面板,看着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线路。
他的头开始大了。
都这么接近……我还是听不清,先生。
迈尔斯叫道,这里,我调节一下。
哦,见鬼。
他随意拉掉了六根细线。
屏幕上一片闪烁的雪花。
克洛伊说到一半的话被拦腰切断了。
出发,阿狄!迈尔斯叫道。
梅休其实用不着人催促。
贝塔殖民地在他们身后。
渐渐消失。
头很晕。
想吐。
见鬼,现在又不是零重力。
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像刚从灾难中逃生出来一样虚弱无力。
不,是更糟。
他起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外星传染病,但很快就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梅休瞪着他看,开始的时候很紧张,但随后恍然大悟,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理解神情。
是让那家伙搀你一把的时候了。
他说道,按下了内部对讲机的开关,伯沙瑞军士?请你到控制室来一下。
你的,哦,大人需要你。
他朝迈尔斯坏笑,谁叫三天前迈尔斯还一本正经地对梅休说教来着。
军士和埃蕾娜来了,埃蕾娜进门时正在说,……到处都那么脏。
医疗室的门一碰就倒了,还有——看到蜷缩一团的迈尔斯,伯沙瑞立刻警觉地打断对话,怒冲冲地瞪着梅休。
他的兴奋剂药效减弱了。
梅休解释说,很快就让你跨掉了,不是吗,孩子?迈尔斯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伯沙瑞一边恼火地低声吼着活该,一边把他扶起来,粗暴地把他打=在肩上。
好啊,至少他不会再在墙壁之间弹来飞去,让我们都喘口气。
梅休高兴地说,我还从没见过有谁像他这样能熬的。
哦,就是你的那种刺激性液体吗?埃蕾娜问,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没去睡觉。
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梅休吃吃笑着。
不太能看出来。
迈尔斯歪着脑袋,看着埃蕾娜颠倒着的忧心忡忡的脸庞,虚弱地笑笑好让她放心。
他的眼前满是闪亮的黑色和紫色的旋涡。
梅休的笑声渐渐停止了。
上帝。
他呻吟了一下,你是说,他这几天一直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