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号码头停泊的胜利号上,迈尔斯跟踪他们来到了飞船下层的食堂。
现在是吃饭的低峰时间,食堂基本上空了,只有少数几个沉湎于咖啡因的家伙在大口喝着一种混合饮料。
他们面对面坐下,两头黑发互相凑近。
巴兹前倾着身体摊开手,掌心向上,放在小桌子上。
埃蕾娜耸着肩膀,用手扯着大腿上的一张纸巾。
两人看起来都不高兴。
迈尔斯做了次深呼吸,仔细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愉快模样,然后慢悠悠地走到他们身边。
大夫向他保证过他的内脏不会再流血。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嗨!他俩都吃了一惊。
埃蕾娜,仍旧耸着肩,朝他怨恨地瞟了一眼。
巴兹则用迟疑、沮丧的口气应答道:大人?这让迈尔斯感觉自己真的很渺小。
他压制住想夹起尾巴逃跑的冲动。
我一直在考虑你说的话。
迈尔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势斜靠在邻近一张桌子边上,开口说,我认真思索你的意见,觉得们很有意义。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想法。
因为它是值得的,你将得到我的祝福。
巴兹的脸被真挚的快乐照亮了。
埃蕾娜舒展开身体仿佛一朵百合突然盛开,又突然再次闭合,扬起的眉毛又疑惑地低垂下来。
这是几星期来她头一次这么直率地盯着他看。
真的?他给她一个更加爽利的笑容,真的。
我们也会按照传统礼节进行定婚仪式,包大家满意。
不过得有一点小小的创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花围巾——它是为这个场合准备的——然后绕到巴兹的那边。
我们要开始了,这次是右脚跪下。
想象画面,如果你愿意,这张在你面前固定在地板上的破旧塑料桌就是一个星光璀璨的阳台,一扇打开的格子窗四周攀爬着那些带着长长尖刺的小花朵。
你的感情像火一样燃烧,在体面、体统的仪式下,展示你心中的渴望。
想象到了吗?现在,杰萨克臣下,作为你的主人我要告诉你,我知道你有个请求。
迈尔斯的哑剧手势提醒了工程师。
巴兹咧开嘴笑着抬起头向后仰。
大人,我请求您允许我娶武臣康斯坦丁·伯沙瑞的大女儿,我的儿子们将效忠于您。
迈尔斯点点头,傻笑着,啊,很好,我们都看过类似的全息戏剧,我明白。
是的,当然,武臣。
你的儿子们都可以像你一样为我效忠。
我要派个媒婆去提亲。
他把围巾叠成三角形,系在头上。
拄着假想中的拐杖,像得了关节炎似的蹒跚着走到埃蕾娜的那边,用嘶哑的假声嘀嘀咕咕。
然后,他摘下同巾,恢复成埃蕾娜的主人和监护人的角色,严加盘问媒婆关于求婚者的各种情况。
媒婆第二次颤颤巍巍地被派回到巴兹的主人身边亲自检查,并保证巴兹有持续稳定的工作前途,他的个人很卫生并且没有头虱。
讨厌的小老太太叽叽咕咕一番之后,媒婆最后回到埃蕾娜这边等待她的答复。
这次,巴兹对着混合了各种贝拉亚式内在幽默的表演放声大笑起来,埃蕾娜的眼里也终于露出了笑意。
等他的小丑表演结束,最后那些混乱的客套话讲完,迈尔斯从地板栓上拔出第三把椅子坐了下来。
嚯!这个习俗在衰退不足为奇。
实在太累人了。
埃蕾娜笑了,我对你一人饰演三个角色真是印象深刻。
也许你已经找到你的职业了。
什么,演独角戏吗?我这辈子光扮这三个角色就已经够受了。
迈尔斯叹口气变得严肃起来,无论如何,你们有了个正式体统的订婚仪式。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登记结婚?很快。
巴兹说。
我不确定。
埃蕾娜说。
我可以建议今晚吗? ·什、什么……巴兹结结巴巴地说。
他的眼睛搜索着他的未婚妻,埃蕾娜?我们可以吗?我……埃蕾娜注视着迈尔斯,为什么,大人?因为我想在你的婚礼上跳舞,在你们的床上撒满碎荞麦片,如果在这座黑暗荒芜的太空基地上能找到荞麦片的话。
也许不得不凑和着用砂砾代替了,这个这里倒是有很多。
我明天要离开。
这句话应该不是那么难听懂,因为所有……什么?巴兹叫起来。
为什么?埃蕾娜用震惊的低语重复着。
我有些职责要完成。
迈尔斯耸耸肩,要还塔夫·卡尔霍恩的债,还有……安葬军士。
还有,很有可能还会安葬我自己……您不用亲自去的呀,埃蕾娜抗议道,你可以给卡尔霍恩汇款,派船运送尸体。
为什么要回去?那儿有什么等着你?登达立雇佣军。
巴兹说,没你他们怎么运作?我想他们会运转得很好,因为我委任你,巴兹,作为他们的指挥官,还有你,埃蕾娜,作为他的行政官以及学徒。
腾格准将是你们的参谋长。
你明白了吧,巴兹?我要你和腾格联合承担对埃蕾娜的训练,我相信那是最佳的。
我——我——工程师喘着气,大人,这荣誉——我不能你会发现你能,因为你必须。
另外,一位小姐应该有配得上她的嫁妆。
那就是嫁妆,可以用它来供养新娘,而且这不像钞票,可以防止新郎任意挥霍。
毕竟你将继续为我工作。
巴兹似乎放下心来,哦,这么说,您还要回来的。
我还以为……那没关系了。
您什么时候回来,大人?过段时间我会赶上你们的。
迈尔斯含糊地说。
过段时间,不,永远不会了……还有件事。
我要你们离开陶维帝地方领空。
选个任何远离贝拉亚的方向,出发。
等你们到达目的地,就找份工作,但要快。
登达立雇佣军受够了这种难以区分敌我的混战。
当你很难记清楚这星期在为哪一方工作时,那对精神是很有害的。
你们下一份合同应该是有清楚的、定义明确的目标,这样才能把这些杂牌军凝聚成一股军事力量,控制在你的麾下。
不能再有军官委员会冲突——我相信,它引发的缺点已经被充分证明了……迈尔斯不断地提出指导和建议,直到他自己听起来像身材小了一号的波洛尼厄斯①。
他不可能预知所有的意外事件。
当跃迁真地开始,不管你是睁着眼睛或闭着眼睛或一路尖叫或什么也不做,都没有实际的区别。
【① 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说话非常哆嗦。
】在内心深处,迈尔斯对他的这一次会面心存畏惧,这感觉比上次的见面更强烈,但无论如何他都强迫自己面对它。
在胜利号的工程维修区,他看见那名通讯连接技术员正在工作台的电子显微镜边忙碌。
埃蕾娜·维斯康笛看到他朝自己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便皱起了眉头,不过她还是把工作交给助手,慢慢向迈尔斯走来。
长官?维斯康笛新兵。
夫人。
我们能一起走走吗?为什么?只是想聊聊。
如果是想谈我认为的那件事,那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我不会见她的。
我比你更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这是我无法找到合适理由去逃避的一个职责。
我花了十八年时间想忘掉在埃斯科巴发生的事。
难道我必须再经历一次痛苦么?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登达立舰队很快也要出发。
你们这些短期合同的人员将在达尔顿基地下飞船,你可以从那里乘船去陶赛提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猜你会回家?她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两人在走廊上漫步。
是的,我的老板一定会惊讶他们要付我的欠薪数目的。
我自己也欠你些东西。
巴兹说你在完成任务时表现突出。
她耸耸肩,小菜一碟。
他不仅仅是指你的技术能力。
总之,我不想丢下埃蕾娜——我是说我的埃蕾娜,像这样把她扔在太空中,你明白。
他说,她至少应该得到些什么,来弥补她被夺走的东西。
一点小小的安慰。
她失去的惟一东西就是某种幻象。
相信我,内史密斯司令——哦,无论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能给她的惟一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个幻象。
如果她不是那么像他的话,也许……总之,我不希望她跟着我,或在我门前出现。
无论伯沙瑞军士犯下什么罪过,埃蕾娜肯定是无辜的。
埃蕾娜·维斯康笛疲惫地用手背揉揉前额,我不是说你讲得不对。
我只是说我不能。
对我来说,她只能带来噩梦。
迈尔斯轻轻地咬着嘴唇。
他们走出胜利号,经过伸缩通道,走上静谧的码头。
这里只有几个技术员在忙着做些琐碎的工作。
一个幻象……迈尔斯思忖着,你可以在幻象中生活很长时间,他说,也许是一生,如果你幸运的话。
去做几天——甚至几分钟的表演会如此困难吗?我要花掉不少登达立的基金去为报废的飞船付账,为一位女士买张新脸。
我可以花钱买你的时问。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厌恶的神色在她脸上一晃而过,最后她嘲讽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真的很在乎那姑娘,对吗?是的。
我以为她和你的主工程师是一对。
正合我意。
原谅我的迟钝,但我确实没想到。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她和我在一起不安全。
我宁可她往相反的方向旅行。
下一个码头显得繁忙嘈杂,菲利斯人的货船正在装运冶炼过的稀有金属锭,这些金属对菲利斯的军事工业非常重要。
他们避开这里,找到了一条安静的走廊。
迈尔斯用手指拨弄着口袋里鲜艳的围巾。
你要知道,他也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八年。
迈尔斯突然说。
这并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话,他怀着一个幻想:你就是他最爱的妻子。
他是如此坚信不疑,我想他一定是把这当成真的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
他也让埃蕾娜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可以触摸到幻觉。
幻觉甚至也能触摸到你。
埃斯科巴女人脸色苍白,她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咽了咽喉咙——她似乎想吐。
迈尔斯从口袋里掏出围巾焦虑地用手揉着它。
他有种荒谬的冲动,想把它递给她,天知道她需要什么用来当呕吐的脸盆?我很抱歉,她最后说,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在变态的想象中一直和我同床共枕,就让我恶心。
他从来都不是个淫荡的人……迈尔斯空洞地说,然后打住了。
他沮丧地踱着步,走两步,回头,再走两步。
然后他深吸口气,突然冲着埃斯科巴女人单腿跪下。
夫人,康斯坦丁·伯沙瑞他对你做的错事,让我来请求你的原谅。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恨他——这是你的权利——假如这样令你觉得好过一些,他恳求她,但至少给我一件祭品烧给他,算作某种表示。
作为他的主人、他的朋友,还有……因为他是我父亲的雇员,一直保护着我到现在,我就像他的儿子,我有义务充当中介人为他做这件事。
埃蕾娜·维斯康笛背靠着墙,像是被定住了。
迈尔斯,仍然单腿跪着,向后退了一步,收缩着身体,仿佛压碎了所有的自尊,强迫自己磕向甲板。
见鬼,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怪异——你不是贝塔人,她咕哝着,决起来吧,要是有人走过来怎么办?除非你给我一件祭品。
他坚决地说。
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什么是祭品?一些你自己的东西,你烧掉它们,用来让死者的灵魂安息。
有时你为朋友或亲人烧,有时为被杀死的敌人烧,这样他们的鬼魂就不会回来骚扰你。
一束头发就可以。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缺了一块的头发,少掉的这撮头发代表了上个月里死亡的二十个佩利安人。
某种地方迷信,对吗?他无奈地耸耸肩,迷信也好,风俗也好一我本来总以为自己是个不可知论者①。
只是最近我变得……需要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① 相信无法证实上帝的存在但又不否认上帝存在可能性的人。
】她又气又恼地呼口气,好吧,好吧。
那么,把你腰带上的刀借我。
但先站起来吧。
他站起来,把祖父的匕首递给她。
她割下一撮鬈发,这些够了吗?是的,很好。
他伸出手掌接着,凉凉的发丝像水一样顺滑,他拳起手指握住它,谢谢你。
她摇着头。
疯子……一丝抑郁悄然滑过她的脸庞,这能让灵魂安息,对吗?据说是这样。
迈尔斯温和地回答,我会用它做个正规的祭奠。
我保证。
他颤抖地吸口气,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原谅我,夫人。
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长官。
他们穿过伸缩通道回到胜利号上,然后分道扬镳。
但埃斯科巴女人回过头来。
你错了,小个子。
她轻柔地说,我相信你还会打扰我很长时间。
接着,迈尔斯找到阿狄·梅休。
我恐怕永远不能像我打算的那样,给你做件好事了,迈尔斯抱歉地说,我已经找了个菲利斯船主,他愿意买下RGl32当星系内部货船。
虽然出价很低,但他付的是现金。
我想我们可以接受。
至少这对它是个体面的退休。
梅休叹息着,比卡尔霍恩把它拆成碎片要好多了。
明天我要离开这儿回家,正好经过贝塔殖民地。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捎到那儿。
梅休耸耸肩,我在贝塔上一无所有。
他抬起头更为尖锐地看着迈尔斯,那么关于‘臣下’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是在为你工作。
我——并不真的认为你适合去贝拉亚。
迈尔斯谨慎地说。
不能让这位飞行员跟他回家。
不论是贝塔人还是其他人,在他的勋爵主人陷落的旋涡中,贝拉亚政治的死亡泥沼甚至连一个水泡都不冒就能吞噬掉他,但你肯定可以在登达立雇佣军里找个位置。
你喜欢什么军衔?我不是士兵。
你可以重新训练——在技术方面,而且在亚光速飞船和飞梭上他们肯定需要后备飞行员。
梅休蹙起额头,我不知道。
驾驶飞梭之类的总是件枯燥的粗活,我是为了能跃迁才干这行的。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依恋飞船。
这就像饿着肚子站在面包店外,却没有信用卡进去买美食吃一样。
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
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
梅休抬起眉头礼貌地询问着。
登达立雇佣军准备向外太空跃进,到虫洞的边缘地带寻找工作。
RG飞船并没有全部被报废回收,很可能还有一两艘被丢弃在了外太空的什么地方。
菲利斯船主会乐意出租RGl32的,虽然我们要为此损失一些钱。
如果你能找到并打捞一对RG耐克林操纵杆的话——梅休的后背从原以为会是永久的消沉中挺直起来。
我没有时间到银河的各个地方去搜索。
迈尔斯继续说,但如果你同意做我的代理人,我就授权巴兹拿出登达立的基金去购买它们——只要你能找到一艘或几艘飞船并把它们带回来。
这就算是,一次寻宝探险吧,就像勇士弗·萨利亚寻找锡安·弗·巴拉皇帝失落的权杖。
当然,在传说中弗·萨利亚从没有真正找到过权杖……唉?梅休的脸焕发出希冀的神采,这是次风险很大的赌注——我猜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种精神!勇往直前的精神。
梅休哼了一声。
您的‘勇往直前’总有一天会领着所有伙计走到悬崖上的。
他停住了,咧开嘴笑道,即使这样,您也能让他们相信他们能飞过去。
他把拳头塞在胳肢窝下,学鸟扇动翅膀的样子上下摆动着胳膊,带路吧,大人。
我正尽我所能,扑腾着飞呢。
码头上,每两个灯栅中就有一个熄灭了,在没有标记的、永恒不变的太空时间上制造出一种夜晚的假象。
那些亮着的灯仿佛一个个隐约闪烁的水银小坑,投射着暗淡的光线,让视线中的色彩也黯然了。
万籁俱寂中,只回荡着装载货物的声音——轻微的砰砰声和哐当声——声音逐渐消逝。
菲利斯快递船飞行员朝经过他身边、运进伸缩通道的伯沙瑞的棺材扮了个鬼脸,为了腾出地方,我们已经把行李缩减到只剩换洗内衣了,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实在不适合带上船。
每次典礼都需要一辆彩车。
迈尔斯心不在焉地说,对飞行员的唠叨不作理会。
这名飞行员和他的飞船一样,基本是从哈利菲将军那儿礼貌地借来的。
将军是很勉强才同意了这项支出的,因为迈尔斯已经暗示,如果他不能按时到达贝塔殖民地去赴一个秘密的约会,登达立雇佣军就被迫要在陶维帝地方领空中另找一个出价最高的人签订合同。
而在他匆忙上路之前,哈利菲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考虑。
迈尔斯不停地左右换脚,急着要在灯光转为白天标志之前离开。
伊凡·弗·帕特利尔出现了,拎着个手提箱,但里面装的肯定不是衣服。
码头甲板上贴着一些标示线条,用来指示如何有条不紊地安放需要装卸的杂乱货物,使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伊凡眨眨眼,精确地沿着线条优雅地走过来——只是在前进时被一条曲折的条纹困扰了一下。
最终,他走近了迈尔斯。
多棒的婚礼派对呀。
他开心地感慨道,作为一个在荒蛮偏远的太空中即兴准备的婚礼,你的登达立们办了个相当不错的宴会。
奥森船长真是个很棒的家伙。
迈尔斯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俩能处得很好。
你半途失踪,我们不得不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就开始酒会。
我想来的,迈尔斯真诚地说,但在离开前,我和腾格准将还有很多事要完成。
太糟了。
伊凡打了个饱嗝,望着码头对面,嘀咕道,要一连两个星期关在一个盒子里,我能理解你想要带上个女人,但你怎么选了这么个会让我做噩梦的?迈尔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埃莉·奎因在医生的陪同下,正慢慢地朝他们摸索着走来。
白灰相间的崭新制服勾勒出一个健壮活泼的年轻女人的身体,但在衣领以上却是犹如外星生物一样骇人。
在没有丁点毛发的均匀淡粉色圆脑袋上,一个黑色的洞显得格外突出——那就是她的嘴,它上面的两道狭长的黑色缝隙就是鼻子,头两侧的小点就是耳槽的入口了。
在她一片黑暗浑沌的世界里,只有右耳还能捕捉到一点声音。
伊凡不自在地摆动着,撇过脸去。
腾格的医生向迈尔斯最后交代一下在旅程中如何护理她,以及一些关于迈尔斯自己还在愈合的胃的治疗意见。
迈尔斯拍了拍屁股口袋里的小瓶子——这回里面装的全是药水——忠实地保证每隔两小时就喝三十毫升。
他把受伤雇佣兵的手挽在自己胳膊里,然后踮起脚尖对着她的耳朵说:我们都安排好了。
下一站去贝塔殖民地。
埃莉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摸索,触摸到他的脸,发现是迈尔斯。
她想用受伤的舌头从僵硬的嘴里发出声音。
在她尝试了第二次后,迈尔斯准确地翻译出了它们的意思,谢谢您,内史密斯司令。
要不是他太疲劳,他会立马哭出来的。
好了。
迈尔斯说,趁那帮狂欢的家伙们还没醒过来,再拖延我们两个种头,我们赶快离开这儿——但太迟了。
他从眼角瞥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飞快地穿过码头跑来。
巴兹稳稳地跟在后面。
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
迈尔斯!她责怪说,你想不告别就离开!他叹口气朝她挤出个微笑。
又走不了了。
她的脸颊绯红,眼眸因为飞奔而熠熠闪亮。
全都是那么迷人……对这些他已经让自己硬起了心肠。
可为什么却感觉伤得更深?巴兹也赶到了。
迈尔斯向两人欠身致意。
杰萨克队长。
杰萨克准将。
你知道,巴兹,我也许应该任命你为上将。
队长啊、准将啊这些称呼在糟糕的通讯联络时很容易搞混——巴兹微笑着摇摇头,你已经把太多的荣誉加在我头上了,大人。
荣誉、荣耀还有更多——他的眼睛望着埃蕾娜,我曾经以为那会是个奇迹——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再次成为个人物。
他笑得更欢了,我是对的。
这确实是个奇迹。
我要谢谢您。
我也要谢谢您。
埃蕾娜平静地说,为了我从没敢奢望得到的一份礼物。
迈尔斯以一种询问的姿势顺从地点点头。
她指的是巴兹?她的军衔?还是离开贝拉亚?我自己。
她解释说。
在他看来,她的推理中有些谬误,但没有时间分析了。
登达立的人员正从码头的几个人口拥进来,先是三三两两,然后是稳定的人流。
灯光完全转成了白天的亮度。
他原打算悄悄离开的计划正在迅速瓦解。
好了。
他赶紧说,那么,再见了。
他匆忙地握了握巴兹的手。
埃蕾娜,眼睛濡湿了,一下用力拥抱住他,力气大得差点压碎他的骨头。
他的脚尖愤怒地寻找着地板。
都太晚了……等埃蕾娜把他放下,人群已经聚集起来,无数只手伸出来想和他握手,想触摸他,或只是想碰碰他,仿佛这样能让他们感到温暖。
伯沙瑞要在的话一定会痉挛的,迈尔斯在心里向军士歉意地行个礼。
码头现在成了沸腾的人海。
含混的喊声、欢呼声、雀跃的鸣响、跺脚声,这些很快形成了统一的节奏,一种口号——内史密斯!内史密斯!内史密斯!……迈尔斯心里咒骂着抬起手,无奈地默许了。
人群里总是有些白痴发动这种事。
埃蕾娜和巴兹把他扛到肩膀上,他成了众人的焦点。
现在他不得不做个要命的告别演说了。
他压低双手,让他相当惊讶的是,人群顿时就安静了。
他又猛地抬起手,他们又开始欢呼。
他像个乐团指挥慢慢让他们放低声音。
现在全场鸦雀无声。
有点吓人。
正如你们所见,我能站这么高是因为你们把我抬起来。
他开了口,提高嗓门好让最后面的人也能听见。
人群中传出一阵满意的吃吃笑声,你们以你们的勇气、坚忍不拔、服从以及军人的其他优秀美德把我推举到这么高的地位,就是这样,打动他们,他们乐意听这样的美言——虽然他更应该把一切归功于他们那些几乎和美德一样多的混乱、脾气暴躁的敌意、贪婪、野心、好逸恶劳、轻信,还有、还有……我能做的也就是推举你们,以作为回报。
因此我撤回你们的临时身份,宣布你们为登达立雇佣军的一支正式的武装部队。
欢呼声、口哨声、跺脚声摇撼了整个码头。
许多欧瑟军队的新来者好奇地凑着热闹,但几乎所有奥森原来的船员都动了真感情。
他看见奥森喜气洋洋的脸,而索恩则已泪流满面。
他抬起胳膊要求全体安静,大家又静了下来。
我被一件紧急的事务召回,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希望并且要求你们听从杰萨克准将的命令,就像你们服从我一样。
他低头正好遇见巴兹向上的目光,他不会抛弃你们的。
他能感觉到工程师的肩膀在他身下颤抖。
巴兹的强烈反应似乎有些可笑——因为在他们所有人中,只有杰萨克知道迈尔斯是个假的……我感谢你们大家,向大家道别了。
他滑了下来,脚砰一下撞上甲板。
但愿上帝原谅我,阿门。
迈尔斯心里嘀咕着。
他转身向伸缩通道走去,微笑着挥着手逃跑了。
正在阻挡住蜂拥人群的杰萨克在迈尔斯耳边问:大人,原谅我的好奇——在您走之前,可以允许我知道我是在为哪个家族服务吗?怎么,你还不知道?迈尔斯吃惊地看着埃蕾娜。
伯沙瑞的女儿耸耸肩,安全起见。
哦,我不打算在人群面前大声说出来,但如果你要购置制服的话,不要选类似棕色和银色的。
但——巴兹立时愣住了,在人群里自个儿结巴起来,但那是——他脸色煞白。
迈尔斯带着顽皮的满足感微笑着,要温柔地折磨他,埃蕾娜。
他渴望快点走进伸缩通道的宁静中,那儿就像个避难所,但面前的喧嚣声冲击着他的感官,因为登达立成员们又一次呼喊起他们的口号:内史密斯、内史密斯、内史密斯。
菲利斯飞行员护送着埃莉·奎因上船,伊凡紧随其后。
在迈尔斯挥了手转身要进入通道时,他看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埃蕾娜。
她在人群之中,脸色憔悴,神情凝重而若有所思。
埃蕾娜·维斯康笛。
菲利斯飞行员关上舱门,和通道密封舱分离,走到他们前面进入控制室。
嗬。
伊凡敬重地评论说,他们真的愿意追随你。
就算给我施法或别的,你也肯定能比我做得好,地位更高。
并不真是这样。
迈尔斯苦着脸。
为什么不是?我肯定会是那样的。
伊凡的声音里流露出隐隐的嫉妒。
因为我的名字不是内史密斯。
伊凡张了嘴,又闭上了,从边上注视着迈尔斯。
控制室的屏幕升了起来,显示出冶炼厂和他们周同太空的景象。
飞船从码头上拉起来。
迈尔斯想一直盯着一排码头中飞船起飞的那个特别位置,但很快就混淆了:是左边数起第四个还是第五个码头来着?见鬼。
伊凡把大拇指插进腰带里,踮踮脚后跟,就是这让我相形见绌。
我是说,你一无所有地跑到这里来,而四个月后你完全扭转了他们的战争局势,还大权在握,把那里所有家伙都管得服服帖帖。
我不想要家伙。
迈尔斯不耐烦地说,我不想要任何家伙。
记得吗,我带着那些家伙可都是要人命的。
我真不明白你。
伊凡抱怨说,我以为你一直想当一名士兵。
现在你打过真正的仗,指挥过一整支舰队,奇迹般地用很少的损失扫除了战术地图——这就是你所想的?我已经扮演过军人了?呸!迈尔斯开始不安地踱步。
然后他停下来,羞愧地垂下了头,也许我是的。
也许这就是问题。
浪费了一天又一天,就为了满足我的自负,而这时候弗·焦兹达的一群走狗正对我父亲穷追猛打——在他们正在迫害他时,我却只能望着窗外的太空,虚度五天——哈。
伊凡说,原来你为这才怒发冲冠的呀。
别担心,他安慰说,我们会及时赶回去的。
他眨眨眼,又用一种小得多的不确定语调补充说,迈尔斯,假设你关于这件事的想法是对的,等我们回去,我们要怎么做呢?迈尔斯的嘴唇向后撇成个忧郁的笑脸,我会想出办法的。
他转身看着屏幕,默默思索着,但你对损失的估计是错误的,伊凡。
损失是巨大的。
冶炼厂和环绕其周围的飞船缩小成了分散的滴滴斑点、火花和泪珠,然后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