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现实和虚幻之间徘徊,感觉就像他还是个男孩时在皇城迷路了一样,打开了很多门,一些通往藏宝库,另一些通往杂物间,但没一个地方是熟悉的。
一次他醒来,看见腾格坐在他身边,心里不禁担心起来:这个雇佣兵不是应该待在作战室吗?腾格关爱地看着他,你知道,孩子,如果你想继续干这行,你就得学会让自己放松。
我们差点失去你。
听起来像是句不错的格言,也许可以把它抄在他卧室的墙上。
另一次是埃蕾娜。
她怎么回到医务室来了?他让她留在飞梭上的。
所有东西都没在你想让他们在的地方……见鬼。
他不满地嘟囔着,像这样的事就从没发生在勇士弗·萨利亚身上。
她抬起若有所思的眉毛,你怎么知道?那些时代的历史都是吟游歌手和诗人写的。
你倒试试想个和‘溃疡大出血’押韵的词来呀!直到灰暗再次吞没他,他还在努力地想。
一次,他独自醒来,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伯沙瑞军士,但军士没有来。
他就是这个样儿,迈尔斯有点生气地想,平时总是碍手碍脚,可在需要他的时候却怎么也唤不来。
医务兵的镇静剂最终结束了迈尔斯和自己意识的交战。
后来,他才从大夫那儿知道,这都是镇静剂的过敏反应。
他的爷爷来了,用个枕头闷死了他,想把他藏在床下。
伯沙瑞,胸口流着血。
还有那个雇佣兵飞行员,他的植入线路不知怎么从里面拖了出来,在他的脑袋周围摇摆不定,好似某种奇特的珊瑚虫。
他望着迈尔斯。
最后,他的母亲来了,像农妇对着她的小鸡们咯咯叫着,赶走了那些死去的幽灵。
快点。
她建议迈尔斯,计算e值到小数点最后一位,咒语就会打破了。
如果你是真正的贝塔人,就能算出来。
在幻觉构成的阅兵式中,迈尔斯一整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等待父亲的到来。
他记得自己干了些特别聪明的事,虽然他记不清到底干了什么,他渴望能有个机会给伯爵留下好印象。
但他的父亲一直没有来。
迈尔斯失望地掉下了眼泪。
一些影子来了又走了,医务兵、大夫、埃蕾娜和腾格、奥森和索恩、阿狄·梅休,他们都离得那么遥远,人影反射在铅玻璃上。
他哭了很久,然后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胜利号医务室旁的这间私人小房间变得清晰了,轮廓也不晃动了,但坐在他的床边的人是伊凡·弗·帕特利尔。
其他人,他咕哝着,产生的幻觉是纵酒狂欢啊、巨大的蝉啊等等。
而我得到的是什么?亲戚。
我在头脑清醒时就能看见他们。
这真不公平……伊凡转过头担忧地看着埃蕾娜,她正坐在床角。
我听医生说,解毒剂现在能让他清醒过来的。
我没昕错吧?埃蕾娜站起来,关心地俯身看着迈尔斯,纤长雪白的手指抚过迈尔斯的额头。
迈尔斯?你能听见我吗?我当然能听见你。
他突然意识到一种感觉的消失,嗨!我的胃不疼了。
是的,外科医生在做修复手术时阻断了一些神经。
你还要几个星期才能完全康复。
手术?他试着偷偷瞄了一眼几乎把他包裹起来的宽大外衣的里面,看看自己少了点什么。
他的躯干看来还和以前一样平的平、粗的粗,没有重要的部分被意外切除,我没看见星罗棋布的线。
他没有开刀。
是把工具从你的食道推进去,除了在你的交感神经上安装生物芯片,其他都是用手动牵引器做的。
那芯片有点奇形怪状的,但非常精巧。
我昏迷了多久?三天。
你是——三天!工资奇袭——巴兹——他痉挛着一跃而起,埃蕾娜硬把他按回床上躺下。
我们夺到了薪资。
巴兹回来了,还有他全部的队员。
所有事都很顺利,除了你差点大出血而亡。
没人会死于胃溃疡。
巴兹回来了?我们现在在哪儿?停泊在冶炼厂。
我也认为你不会死于胃溃疡,但大夫说,就你胃里的那些穿孔的直径,无论是在体内还是在体外,所引发的大出血都是致命的,所以我想你真的很危险。
你会得到一个完整的报告,她再次把他按回到床上,显然有些恼火了,趁着现在没有登达立人在场,我想你最好先和伊凡·弗·帕特利尔聊聊。
哦,对。
他迷惑地盯着他的大表兄。
伊凡穿着便服:贝拉亚款式的裤子和一件贝塔式衬衫,不过脚上是一双贝拉亚常规的军靴。
你是不是想摸摸我,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伊凡愉快地问。
那没什么用,幻觉一样也能感觉得到。
摸得到,闻得到,听得到……迈尔斯打了个冷颤,现在这是真的。
但伊凡,你来这儿干吗?来找你。
我父亲派你来的?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哦,他没有亲自跟我讲。
瞧,你肯定迪米尔上校还没有到吗,或者给你传了什么消息,或别的什么?他拿着所有急件、密令和其他东西。
谁?迪米尔上校。
他是我的指挥官。
从没听说过他,也没接到过他的什么消息。
我想他和伊林上校不在一个部门工作,伊凡友好地补充说,埃蕾娜认为你可能收到过什么,也许是你没时间提及。
没有……我真不明白,伊凡叹息着说,他们乘一艘帝国快递船,比我早一天离开贝塔殖民地。
他们应该一星期前就到这儿了呀。
你怎么会单独过来的?伊凡清清嗓子,哦,有个姑娘,你明白的,在贝塔殖民地。
她邀请我过夜……我是说,迈尔斯,一个贝塔人!我正巧在航空港遇到她,事实上是一下飞船就碰到了她。
穿着那种华丽的小莎笼,别的什么也没穿……伊凡挥舞着双手,开始无声地描绘一副难以形容的迷人曲线。
迈尔斯知道接下来会是跑了题的冗长絮叨,所以赶忙打断他。
大概是专门闲逛找银河人调情的。
有些贝塔人有这个癖好,就像有的贝拉亚人有收集所有行政区旗帜的嗜好一样。
迈尔斯记得伊凡在家就有这个爱好,那么这个迪米尔上校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丢下我就走了。
伊凡看来很委屈,我甚至都没迟到!你怎么到这儿的?克洛伊中尉报告说,你去了陶维帝4号。
所以,我搭乘一艘开往附近一个中立国的商船——它沿途经过这里,船长在这个冶炼厂就把我放下了。
迈尔斯垂着下巴,搭乘?把你放下?你知道这很冒险吗?伊凡眨巴着眼睛,那女船长人真的很好。
呃……像母亲一样的,你明白。
埃蕾娜盯着天花板,冷漠而轻蔑地说:在飞梭通道里,她朝你屁股上拍的一巴掌,我可怎么看都不像妈妈。
伊凡脸红了。
总之,我到了这儿。
他又高兴起来,而且赶在了老迪米尔的前头!看来,我遇到的麻烦也许不像我想的那样多。
迈尔斯伸出手,伊凡,一开始就有很多麻烦吗?也许只有一个吧。
喔,是的,我猜你还不知道那个大乱子。
乱子?伊凡,自从我们离开贝塔殖民地,你是第一个带来家乡消息的人。
那道封锁线,你知道,虽然你似乎是轻而易举就穿过了它……那老妞很聪明,我不得不承认。
我从不知道年纪大些的女人能——那个乱子,迈尔斯赶紧校正他的话题。
对。
哦。
我们在国内时收到第一份报告,来自贝塔殖民地,说你被一个从部队逃跑的逃兵绑架——噢,老天!妈妈!我父亲——他们都很担心,我想,但你母亲坚持说你和伯沙瑞在一起,最后大使馆的什么人想和你外婆内史密斯夫人谈谈,但她根本不认为你被绑架了。
这让你母亲安心了很多,她,晦,站在你父亲那边。
总之,他们决定等待进一步的报告。
感谢上帝。
第二份报告来自陶维帝地方空域的某个军队谍报员。
没人告诉我,里面说了些什么——哦,就是说,没人告诉我妈妈里面的内容。
我想,从这点看就有些问题。
伊林上校在弗·科西根宫邸、总司令部、皇城、和弗·哈腾葛城堡之间一天二十四小时来回奔波。
不过没什么用,他们得到的消息也都是二三周前过期的——弗·哈腾葛城堡?迈尔斯惊讶地嘀咕道,伯爵理事会和这事有什么关系?我也猜不出。
但亨利·弗·科伯爵在军事学院上课时,请了三次假,就为了去参加秘密的伯爵理事会委员会议,所以我就盘问他。
好像是有稀奇古怪的谣言说,你在陶维帝地方空域建立起自己的雇佣军舰队,没人知道为什么。
至少,我认为那是个荒唐的谣言……伊凡环顾这所位于战舰上的医务室隔问,这些已经暗示了谣言并非杜撰,总之,你父亲和伊林上校决定派一艘快递船来调查。
经过贝塔殖民地,我推断,哈,你在那儿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叫塔夫·卡尔霍恩的家伙吗?噢,是的,一个疯狂的贝塔人。
他在贝拉亚大使馆周闱转悠。
他有逮捕你的许可证,他还拉住所有能拉住的进出大使馆的人,朝他们挥舞着许可证。
警卫再也不会让他靠近那儿了。
你和他交谈过吗?很简短的。
我告诉他,有谣传说你去了科沙雀。
真的?当然不是。
但那是我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
家族的人,伊凡自呜得意地说,应该团结起来。
谢谢……迈尔斯思索着,我看,他叹口气,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等你的迪米尔上校来。
至少他可以把我们捎回家,也算解决了一个问题。
他抬头看着他的表兄,以后我会解释给你听的,但现在我必须让你做件事——你能把严你的嘴吗?这里还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一个可怕的想法让迈尔斯不寒而栗,你没有到处叫我的名字找我吧,是吗?没有,没有,就叫你迈尔斯·内史密斯,伊凡向他保证,我们知道你在用你的贝塔护照旅行。
再说,我昨晚才到这儿,实际上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埃蕾娜。
迈尔斯放心地喘口气,转向埃蕾娜,你说巴兹在外面?我要见他。
她点点头,从伊凡身边绕了个大圈子退下了。
我听说了老伯沙瑞的事,真是遗憾。
等埃蕾娜走后,伊凡说,他清洁武器这么多年了,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也有好的一面,你终于可以有机会和埃蕾娜在一起了,他再也不会在你脖子后面吹气了。
所以这还不算什么重大损失。
听他这么说,迈尔斯简直气得头昏。
他耐着性子呼气,伤心往事一一涌上心头。
他不明白的,迈尔斯告诉自己,他也不可能明白……伊凡,你这样口无遮拦,总有一天会有人拔出枪要毙了你,而你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只能哭喊着,‘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伊凡不快地问。
在迈尔斯想进一步说清楚之前,巴兹进来了,两边跟着腾格和奥森,埃蕾娜尾随其后。
房间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他们都像呆子一样傻笑着。
巴兹兴高采烈地在半空中挥舞着一些塑料薄片。
他满脸自豪,整个人犹如点亮的灯塔般神采飞扬——很难想象这个人就是迈尔斯五个月前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那个颓废的家伙。
医生说我们不能待太久,大人。
他对迈尔斯说,但我想这些可以当作一个康复的祝福。
伊凡听见他这么称呼迈尔斯有些惊讶,悄悄打量着工程师。
迈尔斯接过印刷的薄片,你的任务……完成起来有困难吗?易如反掌——哦,不完全是,我们在一所火车站碰到点麻烦。
您真该看看陶维帝四号上的铁路系统。
那工程……宏伟啊!贝拉亚从马背上直接跳跃到太空运输,中间缺少点东西——说任务,巴兹!工程师笑了,看看这个。
这些是奥森司令官和佩利安高层指挥官最近来往的急件副本。
迈尔斯读着读着,不一会儿,他露出了笑容,是的……我理解欧瑟司令官有非凡的骂人本领,尤其是当他,呃,被惹毛时……迈尔斯温和地瞥了一眼腾格。
腾格两眼心满意足地放着光。
伊凡伸长脖子,怎么回事?埃蕾娜告诉了我你的抢劫工资计划。
我想,你已经把他们的电子转账也搞得一团糟了。
但我不明白,当他们发现欧瑟人舰队没有拿到钱,佩利安人不会重新付款吗?迈尔斯的微笑一下变得相当阴险。
啊,但他们拿到钱了——超过了八次。
正如某位地球上的将军所说,上帝把他们交付到我手中。
先是一连四次运送现金报酬失败,现在佩利安人又要求把电子汇款多付的钱退还回来。
而欧瑟,迈尔斯瞟了一眼薄纸,他拒绝了。
再强调一点:最最狡猾的一招是,我们把多付款项的金额计算得恰到好处。
数目太小,佩利安人就会不予追究;太大的话,甚至欧瑟也会感觉有必要还回去。
但要是不多不少……他吁口气,惬意地躺回枕头上。
他要选择些欧瑟最精彩的语句,把它们都记住。
它们都很独特。
那么,你会喜欢这个的,内史密斯司令。
奥森急不可待地要宣布好消息,过去两天里,有四艘欧瑟舰队的独立飞船船长带着他们的飞船跃迁出了陶维帝地方空域。
从我们中途截取的传送信号看,我认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太棒了,迈尔斯吸口气,喔,干得好……他看看埃蕾娜。
她也很骄傲,自豪感赶走了她眼中的痛苦,正如我考虑的——劫取他们的第四次工资是计划成功的关键。
干得好,伯沙瑞中校。
她满面羞红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道:我们没有向你报告。
我们……有大量伤亡。
我预料到了我们会有伤亡。
佩利安人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瞄见腾格朝埃蕾娜做了个小手势,示意她别讲话,有什么比我们预计更糟的情况吗?腾格摇摇头,有段时间她死不认输,急得我都想骂她了。
在某些情况下,你不能要求雇佣兵跟着你——我没要求任何人跟着我,埃蕾娜说,是他们自己跟来的。
她朝边上的迈尔斯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以为登陆战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不知道事情会那么糟。
腾格又对迈尔斯说道:要不是她坚持,我们本来会代价更大。
当我下命令时,她拒绝撤退,坚持说您让她接管负责。
本来我们会伤亡惨重却一无所获——我相信,伤亡比率会更大。
腾格赞赏地朝埃蕾娜一点头,埃蕾娜严肃地回了礼。
伊凡一下被弄得有点晕头转向了。
低声的争执从走廊传来:是索恩和大夫。
索恩在说:你必须让我进去。
这事很重要的——索恩拖着竭力阻止自己的大夫进了房间,内史密斯司令!腾格准将!欧瑟来了!什么!还有他的整个舰队——就是他剩下的舰队。
他们就在火力范围外。
他要求允许他的旗舰进入码头。
这不可能!腾格说,是谁守卫虫洞的?不,是真的!索恩叫道,应该谁守虫洞?他们激动地面面相觑,苦苦猜测着。
迈尔斯从床上爬起来,竭力抵抗住一阵头晕,脱掉身上的睡袍。
把我的衣服拿来。
他命令道。
老鹰,迈尔斯觉得这个词很适合欧瑟司令官。
灰头发,鸟喙似的鼻子,一道炯然有神的犀利目光正打量着迈尔斯。
他已经掌握了用眼神使低级军官反省敬畏的本领,迈尔斯想。
他站在码头上,在这目光下朝那位真正的雇佣军司令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凛冽的循环空气像是某种刺激物让他的鼻孔发酸。
当然,你也能靠它提神。
欧瑟两边分别站着三个他手下的船长和两个独立飞船船长以及他们的大副。
迈尔斯身后跟着整个登达立军全体人员,埃蕾娜在他的右边,巴兹在他的左边。
欧瑟上上下下地端详他。
见鬼,他嘟囔着,见鬼……他没有伸出手,而是站在那儿,用深思熟虑、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口说道,从你们进人陶维帝地方领空的那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的存在。
在菲利斯人身上,在战争局势扭转时,在我自己人的脸上——他瞥见后排的腾格正亲切地微笑着,甚至在佩利安人身上都能感到你们的存在。
我们两个,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在黑暗中较量了很长的时间。
迈尔斯的眼睛睁大了。
我的天,欧瑟是想让我和他单挑吗?伯沙瑞军士,救命!他抬起下巴,什么也没说。
我不赞成痛苦地拖延,欧瑟说,不愿看着你一个接一个地骗走我剩下的舰队成员——既然我现在仍拥有一支舰队可以提供。
我知道登达立雇佣军正在寻找新兵。
迈尔斯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他刚才听到了历史上最顽固的投降者之一的演说。
宽宏大量。
我们要非常地宽宏大量,哦,是的。
迈尔斯伸出手,欧瑟握住了它。
欧瑟司令官,你的理解力很敏锐。
有间私人房间,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论细节……哈利菲将军和一些菲利斯军官站在远处的阳台上,俯瞰着码头。
迈尔斯的一瞥正对上哈利菲的目光。
至少,我对你的保证,履行了。
迈尔斯穿过开阔的甲板,整群人,所有的登达立成员,都跟在他后面。
让我们看看,迈尔斯想,哈姆林城的吹笛手①带领所有老鼠进入河中,他回头一看,发现除了老鼠,后面还跟着所有要他领着去金山的孩子,现在老鼠和孩子不可避免地混在了一起,他该怎么办?【① 典出德国童话,一名神秘的吹笛手为哈姆林城驱除鼠患,用笛声引诱老鼠跟着他过河,把老鼠都淹死了。
可市民不肯付其酬劳,他就把城里的孩子用笛声引诱进了一座山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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