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30 08:59:53

多年来不规则的污渍把薄薄的金色地毯染成了六块不同形状的草绿色。

这个地方的味道闻起来也非常令人恶心。

考虑到大多数在这间房间里偷情的人会干的事(以及人们在劳伦斯湖畔五月花汽车旅馆里其他房间里所干的事),戴维斯心想这里的窗户如果有被打开过或者那厚厚的金色窗帘有被掀开过才真是让人惊奇的事呢。

贾斯汀怎么会选这个地方?在这个城市里就有数百个他们可以单独在一起散步的大街,起码有几十个社区的人们不会因为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一个中年男子相隔一小时走进汽车旅馆的同一个房间而发出异样的眼光和骚动。

矮矮的圆桌上有一个可乐罐(切成两半,底部涂成黑色,倒置过来),周围仔细地摆放着一包打开的香烟、一个打火机、一条皮带和一个空的液体喷射器。

贾斯汀平躺在床上,盖着一条床单,看着一部老片。

电视剧里有个角色的名言是——那是我的吉米!——他用刺耳的南方口音说出这句话,那腔调刺激着戴维斯的耳膜,同时也冲击着他的大脑。

刚疯狂完?戴维斯指着喷射器问。

他留意这屋里每一件东西,小心不让手碰到。

他会在事情结束后把所有东西擦干净,但即便这样也不能掉以轻心。

贾斯汀往左翻了个身,把毯子拉到脖子上面。

他的样子像是已经被吵醒了或者就是根本没睡着。

警察会告诉我妈妈我是吸毒过量。

我离开爸爸的家,她会认为我离开是为了找毒品。

这样对她好些,对你也好些。

戴维斯叹了口气。

这么说,去年你妈告诉我你吸毒,她认为是我给你毒品的。

但是你并没有真的买毒品,对吗?噢,我买了的。

贾斯汀说,我把毒品弄得到处都是,弄到我房间的每个地方,除了我的手臂里。

我尝试过一次,但我没时间搞这个玩意,如果吸的话要做的事太多。

他又加了一句,时间太少了。

戴维斯在床角打开了一只蓝色的露营包,然后开始把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拿——几个面包大小的厚塑料小包,里面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些橡胶试管;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器械,样子就像一个小衣帽架,有一个很重的基底,顶端有钩子,底部还有三根粗杆,看上去很像跷跷板。

就是它吗?贾斯汀说着,把身子往前探,又问了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他知道戴维斯喜欢这样,很喜欢跟他说话,因为这在过去几天里是很困难的,而现在这更加困难。

这台器械是戴维斯自己做的,所以并不精致。

那些塑料包挂在钩子上,连着那些带有阀门的橡胶试管,试管又和那些杠杆相连。

那些试管汇集到另一个阀门,阀门头上又有一根静脉针,这根针将要插进贾斯汀右小臂上的静脉血管里。

在贾斯汀的左手腕上,戴维斯要绑上一条连着一根电线的塑料带子。

贾斯汀自己将开始整个流程,他会用左手按下黄色的杠杆,四号海洛因的溶液就会开始滴下。

当他准备好后,他就会按下绿色的杠杆,这时候,在几分钟之内,他会进入深深的昏迷状态。

而当他觉得困了的时候,他的手臂就会垂到床边,而手臂的重力又会激活第三个步骤,红色的杠杆,他的血液里将被注入致命剂量的氯化钾,而伊利诺伊州在萨姆·科恩的上诉期过后要注射到他体内的也是这种化学剂。

整个审判很长,但是并不令人焦虑。

对于科恩的这件案子已经基本上有了定论,特别是关于迪尔德丽·索尔森的谋杀案。

公诉人精心选择了有关威克恶魔的四件谋杀案,并且基于犯罪现场的相似点和案件发生数年之后科恩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而断定他就是凶手。

有数十位妇女证明和科恩有过性接触,并且指证他有暴力行为。

有一些在科恩被捕后进一步说科恩曾经企图杀害她们,其中就有玛莎·芬恩。

而辩护律师则竭力质疑DNA证据,并且坚持称他的当事人当天晚上根本没有去过北边和肯尼迪。

他当时正一个人待在他的公寓里面玩游戏,而影子世界里的记录就显示了他当时已经登录了。

然而,在检控官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是故意造出来的不在场证明。

他说,DNA不会撒谎。

接着,安布罗斯警官在法庭上宣誓,辩方律师开始盘问他关于威克恶魔案件最初的嫌疑人阿曼德·古铁雷斯的问题。

他也提到了嫌疑人M,烛台匠: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凯勒博·斯塔希奥的富有商人。

警官,在你的人冲进萨姆·科恩的公寓给他戴上手铐,带回第五区总部问讯之前,你是不是一直很肯定地认为弗朗西斯·斯塔希奥就是威克恶魔?安布罗斯不得不承认在迪尔德丽·索尔森被谋杀之前,他一直认为斯塔希奥先生就是凶手。

但是律师没有问他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而斯塔希奥先生在科恩先生被捕不久之后就出国了,是吗?安布罗斯说斯塔希奥先生有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萨莉·巴威克也同样出庭作证。

巴威克小姐,你和被告人有过私人纠纷,是吗?而你在警察局并没有说出你所谓的来源,是吗?你在写关于威克恶魔的书时就收到了一笔高达上万美元的预付稿费,对吗?萨莉全部承认了,但是法官拒绝强制她说出消息源。

就像公诉人在法官的办公室里说的那样,DNA证明了巴威克小姐的作证是清白的,在这之前付给她钱的人和此案无关。

科恩的辩护律师们(他有五个辩护律师)又列举了在科恩被捕和被拒绝保释后发生在芝加哥、奥罗拉、密尔沃基和麦迪逊的一系列谋杀案。

法官也允许专门人员提供证据来证明有六宗西雅图谋杀案是在科恩被羁押期间发生的。

也许‘威克恶魔’去了西雅图。

一名辩护律师在结案陈词中这样说,也许他趁着我的当事人被捕期间逃出了国,也许他仍然在芝加哥。

我也不是很确定。

而我能够确定的是,如果说萨姆·科恩是‘威克恶魔’,那么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

检控方把最近发生的这些案子归为模仿犯罪。

特迪·安布罗斯解释说,一旦威克恶魔的案情细节公之于众之后,尤其是凶手在案发之后重新安排尸体的形态这一特征就不再有太大的说服力了。

正当陪审团在进行讨论的时候,检控方提出了出人意料的妥协条件。

如果科恩承认杀害了迪尔德丽·索尔森——这是铁证如山的——那么他们就撤销其他的控诉,以及死刑的检控。

萨姆的律师劝他接受这个建议。

然后他们又在DNA证据的问题上纠缠,试图让陪审团把可能性和数据搞混,但是连他们自己都明白,这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要糊弄陪审团关于DNA的事是一年比一年难。

随着基因疗法治疗了许多疑难杂症,随着被克隆的孩子出现在足球队的花名册上,人们知道了这个道理:DNA不会撒谎。

但它就是在撒谎,萨姆在法庭上说,我不在那儿,我没有杀那些女孩,包括迪尔德丽·索尔森。

旁听者和电视专家都相信科恩,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但是,六天之后,陪审团宣布科恩四项一级谋杀罪名成立,并且他被判注射死刑。

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贾斯汀踢掉了床单,盘腿坐在床上。

他的上身和脚上都没有穿东西。

他穿的牛仔裤没有上扣,腰间露出了他白色内裤的标牌。

戴维斯架起了那个器械后,贾斯汀检查了一遍。

黄色,绿色,然后是红色,他说,喂,伙计,你死定了。

戴维斯把电话、数字闹钟和一盏大台灯从床头柜上移走了。

戴维斯在旁边观察着贾斯汀。

他努力地把这个男孩放松、冷漠的动作和将会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昨晚,他在熟睡的琼身边惊醒,在来这里的路上,他都准备着一段试图说服贾斯汀改变这个想法的话。

这么做是不必要的,他对他说。

当然,他也知道贾斯汀会说正是这种不必要才使得这样做显得正确。

而戴维斯也意识到虽然他不可能替贾斯汀那么想,但是他又私下里希望贾斯汀自己能够那么想。

戴维斯坐在硬硬的床垫上,背对着贾斯汀。

如果你只是想让这看起来像吸毒过量,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就吸那么多呢?吸毒过量是很难的。

这就好像你很难用锤子砸死自己一样。

这个男孩的笑声直穿戴维斯的后背,他那发霉般的喘息也直抵戴维斯的衬衫。

你仍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你仍然不知道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做,但是你却还能够到这里来。

这就是你。

忠诚、可靠。

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这就是我想要的。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戴维斯说,给我解释,告诉我你想要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贾斯汀把手放在戴维斯的肩膀上,轻轻地把他拉到床垫上,这样一来,戴维斯的头就挨在了枕头上,他不得不用手臂在床角上支撑着身体,这种姿势很别扭。

现在他们两个人是面对面的,戴维斯感到这样很不自然。

他想,对他们来讲,死刑需要一种形式,一种适合于他们最终归宿的形式。

我不是想自杀。

贾斯汀说,但是如果让坏人恣意妄为就太没有正义可言了。

迪尔德丽·索尔森需要有人给她报仇,就像安娜·凯特一样。

但是贾斯汀,这些只是你的想法。

戴维斯说,他抓住这个机会想告诉贾斯汀他不是个坏人。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求我来这儿。

但是我对你变成这样感到很不高兴,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马上收拾好这些东西离开。

这是真的。

他真的打算那么做,他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贾斯汀说:我不得不这么做。

而我要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想要我死。

这不是事实。

不,是的。

贾斯汀拿起四号海洛因伸向戴维斯的死亡机器,把戴了帽的针尖对准了自己的手掌,在将要扎破皮肤之前他停了下来。

我们抓住了科恩。

他的手臂里将要插进针管,尽管不是现在。

但是对你而言,你对我抓他的做法感到很愤怒,很难过,这不是你想要使用的方法。

而我现在对你来讲是一个不利条件。

我是你的犯罪证据,你十七年的犯罪证据,就像我是科恩的犯罪证据一样。

而把这些都抛在你身后,要消除过去二十年来痛苦的惟一办法就是让我死。

而迪尔德丽·索尔森能够得到公正的惟一办法就是得有人把我杀了,而且是想要我死的人。

你不一定非要以死来解决问题。

你也可以进监狱。

如果科恩被判三十五年监禁对安娜·凯特公平吗?戴维斯没有说话。

再过十年,州法庭也会在我的手臂上插一根针管,不管怎么样,总是不光彩的,同时也会有更多死亡的痛苦,也会带给我母亲许多耻辱。

更不用说他们还会把你和我一起关进监狱。

那是不对的。

说着,他用手指摸了摸那器械的金属骨架和装满毒药的塑料机关。

装好这台可怕的死亡装置,每个人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每个人就能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

不是我。

戴维斯小声说,把脚重新放回地面。

但是你也不必急着做。

贾斯汀说。

戴维斯挤出了一丝安静的笑容。

他们又谈了一个小时。

谈论书籍,谈论哲学,谈论在塑料袋子里的化学物和他们所做的一切,也谈到了在他感到昏昏欲睡之后要多久心脏才会停止跳动。

如果他们做个尸体解剖,就会发现了,戴维斯警告说。

他的良心促使他做出一种他很在乎这件事的样子。

这不是吸毒过量。

未必,贾斯汀说,警察现在人手不足。

他们现在基本上不会做尸体解剖——可能十个尸体才会解剖一个。

因为通常在现场就会确定死因。

我是在《时代》杂志上读到的。

如果这起案件看上去像是吸毒过量,闻起来的味道也像吸毒过量……他从床的另一边拿过一只背包,从包里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和一把折叠小刀。

他打开小刀,割开小包,把白粉撒了一床单。

我想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海洛因,戴维斯说。

语气听上去就好像是在忏悔。

我觉得我应该见过,可是没有。

看过也不是这样的,我在法医学院里见过,但是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白。

贾斯汀用手指沾了一点,说:纯度百分之九十八,绝对能要你的命。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就在附近。

又是一件你搞不懂的事,贾斯汀说,把那些东西递给我。

戴维斯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双橡皮手套戴上。

然后他又拿出勺子,打火机,皮带,金属小罐,液体注射器,膨胀的香烟过滤器,一股脑都给了贾斯汀。

贾斯汀把这些东西随意抛在撒出的海洛因上面,然后又在床垫上轻轻地蹦了几下,这样可以让现场显得不是被刻意安排过。

他抿了一口床头柜上的水,然后把剩下的都泼在了床单和床边的地上,然后把塑料杯也扔在了地上。

粉末还没有多得能形成粉尘,但是戴维斯还是在面前挥着手,心里后悔没有把他的外科手术口罩带来。

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贾斯汀说。

于是他把头靠回枕头上,手臂收回到身边。

试管、阀门、盐水和毒药都通过一根插在他青色血管里的细细的针连接到他的心脏。

戴维斯在贾斯汀的小臂上紧紧缠上了一条绷带以便找到血管,然后他用酒精棉球在手臂上擦拭。

看着贾斯汀年轻、苍白的皮肤,戴维斯怀疑别人会不会相信他是个有毒瘾的人。

也许在他们检查了床上的白粉后会意识到这些白粉的含量太高,比他们所知道的市面上的货要高得多。

但是谁又会卖给这样一个孩子这么纯的海洛因呢?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但是,事实上确实有人这么做了。

)他可以肯定,任何一个警察只要在脑子里想一想这件事就会想明白的。

但是他除了结案之外也不会有其他的办法。

他想到了贾斯汀曾经告诉过他关于冥想的幻觉,他曾经在二十年前就意识到戴维斯会来到这里,那时正是戴维斯第一次把萨姆·科恩的DNA拿在手上的时候。

那时他没有把它连同最初的邪念一起销毁。

那么,好吧。

戴维斯说。

这是正确的选择。

贾斯汀又这么说。

戴维斯感到很尴尬,他觉得这个孩子像是在安慰他。

没有诵文,没有告别,没有伤感的交流,没有刻意的表情,没有感激、理解、爱,没有慈父般的语言,没有亏欠的感激,没有外在角色的扮演。

戴维斯把四号海洛因推进了贾斯汀的右臂,然后把塑料带绑在他的左手腕上。

贾斯汀把手伸向了试管的下方,然后按下了黄杆。

盐水开始滴了下来。

现在该怎么做?你要是准备好了,就按下绿色的。

只要把你的左臂放在床的另一边,放在机器的旁边。

等你进入昏睡状态之后,你的手臂就会掉下来,红色杠杆就会启动,就是这样。

贾斯汀不要提前放下你的手臂。

如果我把手臂提前放下会怎么样?那就会很痛苦,戴维斯用他那温和、成熟的声音在床边说,但是你不用担心。

我会在边上看着你的。

你准备好了之后就可以注入硫喷妥钠了一种麻醉剂。

你必须这么做。

贾斯汀说。

贾斯汀……你必须。

按下那个绿的。

我不想杀你。

你必须这么做。

不,我不能。

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停下它。

贾斯汀抬起了他的右臂,紧绷着,就好像他要把四号海洛因拽出来。

戴维斯说:就这样,停下它。

你已经读了许多书,贾斯汀,你已经吸收了许多抽象的知识,但这些并不能抵消任何宇宙的浩瀚。

你杀死的那个女孩有一个家庭——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他们也永远不会看到那个凶手的眼睛,竭力想要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如果你想还他们公道,那么你就应该用你所做的事来洗刷这一切——也用我们所做的。

把整个恶心的故事公之于众,让人们怒视这种不近情理。

当人们把我们两个绑在一起,那才是罪有应得。

戴维斯站了起来,他的胸口感到像火烧一样的疼痛。

贾斯汀抬头望着他,表情里没有流露出丝毫对他这番话的反应。

戴维斯冲进了洗手间,跪在马桶前。

如果说他之前还不是很肯定想要呕吐出来的话,那么现在一股脏油地毡的味道就像在他嘴巴里突然放进了一个牙医用的张牙反应器,使得他吐出了好多胃酸。

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用一条湿毛巾擦拭着地板和马桶的外表,他努力在除去自己在这里的任何线索,同时他又在想,在这样一间肮脏的屋子里有如此干净的地方会不会引起怀疑。

他用水冲洗了马桶,突然又想起贾斯汀会不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按下绿色的杠杆,并且在心里问自己想不想让这发生,在给出自己答案之前他回到了房间里。

贾斯汀仍然醒着,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他们不能,但是你可以。

贾斯汀说。

什么?戴维斯坐回到了贾斯汀床边的椅子上。

仔细看着杀害你女儿的那个凶手的眼睛,找到发生这一切的原因。

胡说八道。

不,并不是胡说。

贾斯汀抬起头,很别扭地转向戴维斯的那个方向。

穆尔医生,在我杀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是他。

我感受到了科恩把手卡在安娜·凯特的脖子上让她无法呼吸时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

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任何一种毒品,任何一本书也不能给我这种感觉。

这没有抽象的概念可以解释。

我感到很舒服,我感到自己是不可战胜的。

我没有一点悔恨的感觉,对她也没有感到悲哀。

没有什么心灵相通。

对她所爱的人和留在世上的其他人我没有丝毫感觉。

我和科恩之间惟一的不同就是我知道对别人没有一点感觉是错的,但是仅仅只有这点差别而已。

迪尔德丽·索尔森的父母不会看到杀害他们女儿凶手的眼睛,而你却可以看到杀害你女儿凶手的眼睛。

这就是他的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看见了他杀人时所看见的东西。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你有多少次想要看到这双眼睛?这么近的距离。

不是在法庭里,不是隔着监狱的玻璃,而是就在像这样的一间屋子里,这样你就可以仔细地看清楚它们,它们可不是随时都在掌控之中的,不是吗?贾斯汀等了一会儿,等戴维斯回答,但是他没有说话。

戴维斯盯着贾斯汀。

他的神情不是悲伤,而是有些神秘。

他们相互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动,没有说话,看上去甚至没有呼吸。

过了一会儿,贾斯汀开始感到右臂开始变暖了。

热量是从他皮肤底下的针孔里散发出来的,并且在他的血液里燃烧,上升到他的肩膀,又下降到了他的手指。

贾斯汀转过头去看自己的手臂,觉得它肯定要着火了。

他的手臂已经不能动弹了,就好像一根笨重的,燃烧着的圆木压在他的身体上。

他的上身已经麻木了,感觉就像他所有的金色的毛发都站在了毛囊顶端。

他吃力地呼吸着,但是他的肺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他又转过头,不过不是看戴维斯,而是看着那台器械。

绿色杠杆转了个方向。

因为当贾斯汀说话的时候,戴维斯按下了它。

贾斯汀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的左臂悬在床边,只要他能把它举起来不再放下去的话,他就可以让那个红色杠杆堵住释放氯化钾的小口,从而挽救自己的生命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戴维斯从贾斯汀脸上看到了吃惊的表情,显然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尽管硫喷妥钠已经松弛了他腮部和眼部的肌肉,但他还是本能地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表现出了恐惧。

贾斯汀挣扎着把头扭了过来,当他看到戴维斯时,努力地挤出了一种近乎疯癫的微笑,眼下的无助对他而言仿佛是一剂解药——就好像夺去一条生命能给他带来一种无法复制的快感似的。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戴维斯把所有东西放回了那个蓝色厚呢袋子里,然后又把这些器械的名字从他写在一张纸上的名单中一一画去,最后他把那张纸叠成了一个三英寸见方的小纸片塞进上衣口袋,以防自己忘了销毁。

椅子,桌子,门把手,甚至还有贾斯汀的手腕都被他擦拭了一遍,因为在戴上手套之前,他曾摸过贾斯汀手腕检查他的静脉。

出门之前戴维斯戴上了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太阳眼镜,这倒不是想掩人耳目,而是如同在晴天出门之前他总会擦上一些防晒指数15的防晒霜一样,这也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只要一回到家里,他就会把今天穿过的所有衣物付之一炬——衣服、帽子甚至鞋子——以防有人会来核对他留在现场的蛛丝马迹。

他肯定会在现场留下一些线索的,头发、皮肤的碎屑和浴室里的呕吐物,但是他希望这些证据可以湮没在以前的房客留下的各种残渣之中,低质量的客房维护能像杀虫剂一样把一切证据清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真的会有人怀疑吗,贾斯汀也许是对的。

当现场的情形如此明显的时候,警察根本就不会再费力去查找什么了。

至少他希望这样。

毕竟二十年前,当在诺斯伍德面对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孩的死亡时,他们也没有花什么精力去调查真相。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走下了楼,应该也不会有人躲在厚厚的金色窗帘之后或者透过一道道海蓝色的门去偷看他脱去外科手套并把它们塞进包里的过程。

他的车就停在几个街区以外的一个私人停车场里。

回想起自己在医学院里和那些尸体打交道的岁月,戴维斯总能从他们身体上得到一种宽慰的感觉,因为这些了无生气的尸体会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只是一个器官、组织和血液的组合体而已。

他会感到自己不仅仅是以某种奇妙方式组合而成的一堆细胞那么简单。

他一直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具有某种尸体所不具有的特殊物质,而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种物质在人死之后还会存在于某种空间之中。

这是他的人生观中仅存的一些接近形而上学的东西,但这也同样是他最为虔诚笃信的东西。

但是,在他离开前看一眼贾斯汀尚未冷却的身体时,这条古老的法则却仿佛突然失去了效力。

贾斯汀与死前几乎别无二致,左臂几乎触到了地面,头歪在枕头的一边,嘴角溢出了一摊口水。

他无从得知贾斯汀还在不在这副躯壳里,也许他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贾斯汀曾对他保证说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会让人愉悦,但他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

即使现在,他依然觉得孕育贾斯汀的感觉要比杀死他的感觉糟糕得多,多么奇怪啊。

事情不应该如此。

也许只有把创造和毁灭贾斯汀的过程看成是同一幕剧的开场和谢幕才能让他为这种感觉找到些许理由吧,但是这个结尾却又显得仓促了一些。

尽管贾斯汀的话已经让他产生了一些期盼,但是现在他还感到了别的一些东西。

一种解脱。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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