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被引进的房间是元首的书房。
元首阁下马上就来。
甘玛管事留下他们走了。
汉姆荷兹大笑起来。
这简直像咖啡厅聚会,而不像审讯了,他说,便坐进一张最奢华的充气沙发椅里。
放开心点,柏纳。
他盯住他朋友铁青死板的面孔说。
然而柏纳是开心不起来的;他未予置答,连看都不看汉姆荷兹,就走过去坐在房里最不舒服的一张椅子上,这是经过他小心挑选的,因为他暗中希望着能多多少少免除些那高高在上的力量的谴责。
野人这时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怀着一份模糊而粗略的好奇心窥视着架上的书籍,看着声带卷和标号的方格架里的阅读机器线圈。
窗前的桌上放着一册庞然大书,书面是柔软的黑色人造皮,烙着大金T字。
他拿起来打开。
我的生平与著作,吾主福特著。
由底特律福特知识传播协会印行。
他懒洋洋地翻动着书页,这儿读一句那儿读一段,当他正下着结论认为这本书引不起他的兴趣时,门打开了,西欧常驻世界元首轻快地走进房间。
穆斯塔法·蒙德跟三个人——握手;但只对野人作了自我介绍。
看来你不很喜欢文明,野人先生。
他说。
野人注视着他。
他已经准备好要扯谎、恫吓,始终绷着脸不理不睬;可是,元首这张富有幽默感和才智的面孔使他安心了,他决定直截了当地说实话。
不喜欢。
他摇摇头。
柏纳惊恐瞠视。
元首会怎么想?——公然说不喜欢,还偏偏对这全民的元首说——被认定为这个自称不喜欢文明的人的朋友,真是太可怕了。
咦,约翰,他开口道。
穆斯塔法·蒙德的一瞥迫使他乖乖地闭上嘴。
当然,野人接着承认,这儿也有些很好的东西。
比方说,那些空中的音乐……时而是成千的弦琴萦绕耳畔,时而是声响。
①【① 《暴风雨》,第三幕,第二景。
】野人的面容因突来的喜悦而焕发。
你也读过这个?他问。
我还以为在英格兰没有人知道这本书呢。
几乎是没有人。
我是极少数中的一个。
这是禁书,你晓得的。
不过我既然制定了这儿的法律,我也可以不遵守它。
而且不会获罪。
至于马克斯先生,他加了一句,转向柏纳。
我恐怕你是办不到的。
柏纳陷入更加绝望的惨境之中。
可是为什么要禁掉呢?野人问道。
遇见一个读过莎士比亚 的人,使他兴奋得一时忘了形。
元首耸耸肩膀。
因为这本书旧了;这是主要的原因。
旧东西在我们这儿是毫无用处的。
即使它们是美好的?特别因为它们是美好的。
美好便有吸引力了,而我们不要人们被旧东西吸引住。
我们要他们喜欢新的。
可是新的东西却那么愚昧而可怕。
那些戏剧,空洞无物,只有直升机飞来飞去,而你感觉到人家在接吻。
他颦眉蹙额。
一群山羊和猴子!只有奥赛罗里的字句才能贴切地表达他的轻蔑和憎恨。
然而是驯养的好兽呢。
元首小声插嘴。
你为什么不换成奥赛罗给他们看呢?我告诉过你了;那个旧了。
此外,他们不可能懂的。
对,这是真话。
他记起汉姆荷兹怎样地嘲笑罗密欧与朱丽叶。
好吧,那么,他停顿了一下,一些像奥赛罗的新东西,他们能懂的东西。
那正是我们一直想写的。
汉姆荷兹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道。
而那也正是你永远写不出来的,元首说。
因为,如果那真像奥赛罗,无论怎么新也不会有人懂的。
而如果是新的,就不可能像奥赛罗。
为什么不可能?对,为什么不可能?汉姆荷兹也说。
他也忘了这不快的现实情境e只有柏纳还记着,焦急忧虑得脸色发青;其他人则无视于他的存在。
为什么不可能?因为我们的世界不像奥赛罗的世界,没有钢铁你就造不出汽车——同理,没有不霉定的社会你就造不出悲剧。
今天的世界是安定的。
人们很快乐,他们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而他们永远不会要他们得不到的。
他们富有;他们安全;他们永不生病;他们不惧怕死亡;他幸运地对激情和老迈一无所知;他们没有父亲或者母亲来麻烦;他们没有妻子、孩子或者情人来给自己强烈的感觉;他们受的制约使他们身不由主地实实在在行其所当行。
假使有什么事不对劲了,还有索麻。
就是那些被你藉自由之名而扔出窗外去的东西,野人先生。
自由!他笑了。
期望德塔们知道自由是什么!现在又想叫他们了解奥赛罗!我的好孩子啊!野人沉默了一下。
不管怎样,他顽固地坚持道,奥赛罗是好的,奥赛罗比那些感觉电影好。
当然是的,元首同意道。
然而那是我们用来偿付安定所需的代价。
你必得在快乐和从前所谓的高级艺术之间作选择。
我们牺牲了高级艺术。
我们以感觉电影和香味机器取而代之。
可是它们什么意义也没有。
它们的意义就是它们自己;它们对观众的意义就是大量愉悦的感觉。
可是它们……它们是被白痴道出的。
①【① 语出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五幕,第五景。
】元首笑了:你对你的朋友华森先生不太礼貌呢。
他是我们最卓越的情绪工程学家之一……他是对的,汉姆荷兹沉郁地说。
因为那是白痴的话。
没话找话写……的确。
可是那正需要高度的天才。
你是用少之又少的钢铁去造出汽车——实际上除了纯粹的感觉之外一无所有,而造出了艺术品。
野人摇着头:在我看来这全都可怕之至。
那当然。
真实的快乐,比起对悲苦过度补偿的快乐来,往往显得十分污秽。
而且,当然啦,安定似乎及不上不安定那么悲壮。
心满意足就没有了狠战不幸的那份迷人,也没有了抗拒诱惑、抗拒被热情或疑惧颠覆致命的那份生动。
快乐永不伟大。
或许如此,野人沉默了一阵之后说。
可是难道一定要糟透到像那些孪生儿的地步吗?他将手掠过眼睛,有如想揩掉记忆中的景象:那些装配桌前一长排一长排相同的侏儒,那些在布伦特福德单轨列车站入口处排着队的孪生群,那些挤在琳达病逝的床边的人蛆,他的攻击者重复无尽的面孔。
他注视着自己上了绷带的左手,不寒而栗。
然而多有用处!我晓得你不喜欢我们的波氏种群;不过,我对你保证,他们是让一切其他事物建立在上面的基础。
他们是国家火箭机的回转仪,使之稳定而不出轨。
深沉的声音激动人心地震动着;手势比划出了那无可抵抗的机器的活动空间和冲刺。
穆斯塔法·蒙德的雄辩术几乎够得上合成标准。
我正奇怪,野人说,你到底要他们做什么——看来你似乎可以从那些瓶子里予取予求。
为什么你当时不把每个人都造成超正阿尔法?穆斯塔法·蒙德笑了。
因为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喉咙给割断,他答。
我们相信快乐和安定。
一个阿尔法的社会必然会不安定而可悲。
想象看一个全是阿尔法的工厂——就是说,充满了各行其是的个人,有着良好的遗传和制约,以致能够(有限度地)自由选择和承担责任。
想象看!他复诵。
野人试着去想象,却不很成功。
那简直是荒唐。
如果要一个受了阿尔法倾注、阿尔法制约的人,去做埃普西隆半白痴的工作,他会发疯的——发疯,或者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阿尔法们可以完全社会化——可是仅限于叫他们做阿尔法工作的情况之下。
只有一个埃普西隆才会做埃普西隆的牺牲,理由很充分:对于他来说男巧些工作并不是牺牲;另巧些工作是他们最不在乎的。
他的制约已经为他铺好轨道,他必得沿着走去。
他是不由自主的;他是被命定了。
即使倾注之后,他仍然是在瓶子里——一个无形的、婴儿期和胚胎固定的瓶子。
当然,我们每个人,元首深思着说下去,都是在瓶子里过了一生。
可是如果我们碰巧是阿尔法,我们的瓶子相对来说便是很大的了。
我们若被局限到一个比较窄小的空间里,就会痛苦不堪。
你不能把高级代用香槟倒进低级的瓶子里。
理论上这是显而易见的。
可是也有实际凭据。
塞浦路斯实验的结果便不由人不服。
那是什么?野人问。
穆斯塔法·蒙德微笑起来。
嗯,你可以管它叫一个重新装瓶的实验。
它开始于福元四百七十三年。
元首们把塞浦路斯岛上原有的居民全部清除掉,然后移入2·2万名精选的阿尔法。
一切农业和工业设备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处理自己的事情。
结果完全不出理论之所料。
土地经营不当;所有工厂都闹罢工;法律形同虚设·无人服从命令;所有被派着轮班做低级工作的人,都不断地密谋着高级职位,而所有的高级职员则以牙还牙,密谋着不择手段保持原位。
不到6年,他们便有了一次最高级的内战。
当2·2万人中有19000人被杀掉之后,幸存者一致请求世界元首们收回岛上的政府。
元首们答应了。
这便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的阿尔法社会之终结。
野人深深地叹息。
最合适的人口分配,穆斯塔法·蒙德说,是像冰山那样——九分之八在水线之下,九分之一在上面。
他们在水线之下还会快乐吗?比在上面还快乐。
比方说,就比你这两个朋友快乐。
他指指他们。
不在乎那种可怕的工作?可怕?他们并不觉得呀。
相反的;他们还喜欢呢。
工作轻松、简单而幼稚。
既不伤脑筋也不伤皮肉。
7个半小时和缓又不累人的劳动,然后就有索麻口粮、游戏、无限制的性交和感觉电影。
他夫复何求?诚然,他又说,他们或许会要求缩短工作时间。
我们当然可以缩短他们的工作时间。
在技术上来说,把所有下层阶级的工作时间减到一天三四小时是易如反掌的。
可是他们会因此而更快乐吗?不,他们不会的。
这个实验也作过,远在一个半世纪多之前。
这3个半小时的额外闲暇非但不是快乐之源,人们还会觉得在这段时间里非得要度个索麻假期不可。
发明局里塞满了节省劳力程序的计划。
有好几千。
穆斯塔法·蒙德作了个表示量多的手势。
而我们为什么不执行呢?为了劳工们的好处;用份外的闲暇去折磨他们实在是惨无人道。
农业亦复如此。
如果我们要的话,我们可以合成每一口食物。
可是我们不要。
我们宁可保持三分之~的农业人口。
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处——因为由土地取得食物比由工厂来得久些。
何况还要顾及我们的安定。
我们不要变化。
每一个变化都会危及安定。
这便是为什么我们如此谨慎地应用新发明的另一个原因。
每一个纯科学的发明都潜伏着破坏性;即使是科学,有时也必须视为一个可能的敌人。
是的,即使是科学。
科学?野人皱起眉头。
他晓得这个字,可是他说不出它的确实含义。
莎士比亚和村落里的老人们从来没有提过科学,而从琳达那里,他只能把最含糊的线索集合起来:科学是一种让你用来造出直升机的东西,一种会引得你去讥笑玉米舞蹈的东西,一种让你不会生皱纹、掉牙齿的东西。
他费尽力气想去了解元首的意思。
是的,穆斯塔法·蒙德说着,那是另一项为了安定而付出的代价。
跟快乐不能共存的不仅是艺术;还有科学。
科学是危险的;我们必须极其小心地把它拴上链子、戴上口套豢养着。
什么?汉姆荷兹惊讶地说。
可是我们一直都说:科学就是一切。
这句话是催眠教学的陈腔滥调了。
13岁到17岁,一星期三次。
柏纳插嘴。
还有我们在学院里所做的一切科学宣传……对的;然而是哪一种科学呢?穆斯塔法·蒙德挖苦地问道。
你不曾受过科学训练,所以你无法判断。
我当年是一个颇为高明的物理学家呢。
太高明了——高明到足以了解:我们一切的科学只不过是一本烹饪书,书上有正统的烹饪理论。
不容置疑,以及一份没有主厨特准就不容更改的食谱。
我现在是主厨了。
可是我曾经是一个好奇的年轻厨仆。
我开始自行作一点儿烹饪。
非正统的烹饪,违禁的烹饪。
实际上,是一点儿真正的科学。
他沉默下来。
结果呢?汉姆荷兹·华森问道。
元首叹了口气:跟你们这三个年轻人将遭遇到的差不多。
我差一点就给送到一个岛上去。
这几个字使得柏纳像触电般,举止狂烈失态。
把我送到一个岛上去?他跳起来,跑过房间,站到元首面前比手划脚。
你不能送我去。
我什么也没干。
全是别人干的。
我发誓是别人。
他控诉地指着汉姆荷兹和野人。
啊,请你不要把我送到冰岛去。
我答应我会做我该做的。
再给我个机会吧。
请求你再给我个机会。
眼泪流下来了。
我告诉你,全是他们的错,他啜泣着。
不要到冰岛去。
啊,求求你,元首阁下,求求你……一阵卑怯之情发作,他跪倒在元首面前。
穆斯塔法·蒙德想使他站起身来;可是柏纳硬是匍匐着;滔滔不绝地说着。
最后元首只得按铃叫来他的第四秘书。
带三个人来,他命令道,把马克斯先生带进卧室里去。
好好给他一剂蒸气索麻,然后把他放上床,让他一个人去。
第四秘书走出去,回来时带了三个绿制服的孪生男仆。
柏纳还在叫着哭着就被带出去了。
别人看到了会以为他要被割断喉咙了,当门关上时,元首说道。
其实,只要他稍稍懂事一点,他就会明白:他的惩罚实在是个褒赏。
他将要被送到一个岛上去。
那就是说,他将会被送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会遇见世界上最有趣的一群男女。
所有在那里的人,由于种种原因,都是太过个人自我意识了,以致无法适应团体生活。
一切不满正统的人,一切有他们自己独立观念的人。
一句话:每一个人都是个人物,我简直要羡慕你了,华森先生。
汉姆荷兹笑了。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在岛上呢?因为,最后,我宁可要了这一边,元首答道。
我曾做过抉择:被送到一个岛上去继续我的纯粹科学研究呢,还是前途无量地被送到元首委员会,以便到一定的时候就成为一个实际的元首。
我选了后者而放弃了科学。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又说,有时候,我为放弃科学感到遗憾。
快乐是个严酷的主人——特别是其他人的快乐。
如果一个人没有被制约到俯首贴耳的地步,快乐就是一个比真理更严酷的主人了。
他叹息着,再度陷入沉默中,然后用比较轻快的声调继续说。
不过,责任总归是责任。
一个人不能只图自己的喜好。
我对真理感兴趣,我喜欢科学。
可是真理是一种威胁,科学是一个大众的危险。
其危险一如它之有利。
它给了我们有史以来最安定的平衡。
在比较上来说,连中国都算是很不稳定的了;即使是原始的母系社会也不会比我们现在更稳固。
我还要说一遍:感谢科学。
可是我们不能容许科学损害它自己的杰作。
因此我们如此小心翼翼地限制它的研究范围——那便是我几乎给送到一个岛上去的原因。
除了眼前最直接的问题之外,我们不准许它跟任何东西打交道。
所有其他的探究都要千方百计地被打回票。
泡停了一下才说,我读着吾主福特时代的人所写的关于科学进步的文章,感到奇怪。
他们似乎想象看可以任由科学无限进展,而不顾及其他事物了。
知识是至善,真理是无上的价值;其他一切皆是次要的、附属的。
事实亦然,当时观念也开始改变了。
吾主福特本人作了好些变动,把着重点从真与美转向舒逸与快乐。
大量生产需要这种变动。
普遍的快乐保持着轮轴稳定地转动;真与美却不能。
而且,当然的,当大众控制住政治权力时,所关心的就是快乐,而非真与美了。
可是即使是那样,当时仍是容许不受限制的科学研究。
人们也仍然不停地谈论着真和美,好像它们是至高之善。
直到九年战争的时候为止。
那场战争使得他们的调子对劲了。
当炭疽弹在你周围砰砰爆炸时,真、美或者知识何在?那便是科学首先开始被控制之时——九年战争之后。
当时人们甚至准备好连自己的欲望都被控制住。
怎样都行,只要能有安宁的生活。
我们就从那时起一直控制着了。
当然,这不很有利于真理。
可是却颇有利于快乐。
人不能不劳而获。
快乐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得到。
你就正在付出代价,华森先生——你得付出,因为你恰巧对美太感兴趣了。
我曾经对真理太感兴趣;我也付出了。
可是你并没有到一个岛上去。
野人打破一段漫长的沉寂说道。
元首微笑着:那就是我所付出的。
选择了侍奉快乐。
别人的快乐——不是我自己的。
算是运气,他停了一会又说,世界上有这许多岛。
若是没有它们,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想就会把你们全放进毒气室里。
对了,华森先生,你可喜欢热带气候?比如说马克萨斯,或者萨摩亚?或者其他更能振作精神的?汉姆荷兹从他的充气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喜欢极糟的气候,他回答。
我相信如果气候很坏,一个人就会写出比较好的东西来。
比方说,如果那儿常有狂风暴雨……元首颔首赞许:我喜欢你的精神,华森先生。
我真的非常喜欢。
其程度一如我在职权立场上的反对。
他微笑道。
福克兰岛如何?好,我想可以,汉姆荷兹答道。
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告辞了,去看看可怜的柏纳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