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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2025-03-30 08:59:30

乔舒亚静静地躺在一张狭窄的金属台上,永远地睡着了。

看上去,他很安详,他那漂亮而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充满了神秘而邈远的梦幻。

曾有多少回,詹妮弗轻轻地打量过他的这种神情。

那时,她总是坐在他的床沿上,看着蜷伏在温暖小床上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对他的爱——这种感情是多么的强烈,使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又有多少回,她为他轻轻地盖好毯子,为的是不让夜寒侵沁他的身子?而如今,寒气已经深深地侵入了他的躯体,他再也暖不过来了。

他那晶莹的双眼再也无法睁开,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了。

詹妮弗再也看不到他唇际的微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那有力的小手臂再也不会搂着她的脖子啦。

乔舒亚赤条条地躺着,身上只盖了条被单。

詹妮弗对医生说:我想请您给他盖条毯子,他这样会着凉的。

他不可能……,莫里斯医生看了看詹妮弗的眼神,忙改口道:是,当然需要,帕克太太。

然后他转身对护士说:去拿一条毯子来。

房间里有六七个人,多数人都穿着白大褂,他们都在对詹妮弗说着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到。

她似乎关在一只广口瓶里,与大家都隔开了。

她只见他们的嘴唇在翕动,可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很想对他们大声喊叫,让他们走开,可她又担心吓坏了乔舒亚。

有人摇着她的手臂,寂静遭到了破坏,房间里顿时人声嘈杂,每个人都好像同时在说话。

莫里斯医生在说:得进行尸体解剖。

詹妮弗平静而坚决地说: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儿子,我就杀了你。

接着,她对周围的人笑了笑,因为她不希望他们因此迁怒于乔舒亚。

一个护士劝她离开这间房,但她使劲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儿。

人家会关掉电灯的,乔舒亚怕黑。

有人捏紧了她的手臂,她只感到有一枚针刺了进去。

不一会儿,她感到一股巨大的热流,便不知不觉地入睡了。

当她醒来时,已经近黄昏了。

她躺在医院的一间小屋里。

有人脱去了她的衣服,给她换上了医院的病号衣。

她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门去找莫里斯医生。

此刻,她变得不可思议地冷静。

莫里斯医生说:我们将替您安排好您儿子的后事,您不必……我自己会料理的。

那好。

他犹豫了一阵,为难地说,至于尸体解剖,我想您上午说的话并不算数。

我……你错了。

在此后的两天里,詹妮弗一直在忙孩子的后事。

她到本地一个殡葬服务员那里联系好了安葬事宜,又去挑了一只有缎子衬垫的白色棺材。

她沉着冷静,一滴眼泪都不流。

这一切,事后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的灵魂似乎游离于体外,她的行动完全由一种神奇的外力所支配;而受到沉重打击的她的身心,则龟缩在无形的保护壳内,以防神经失常。

当詹妮弗准备离开那个殡葬服务员的办公室时,那人说:如果您想让您的儿子下葬时穿他最喜欢穿的衣服,帕克太太,您可以将它们送来,由我们替他穿上。

我自己会给他穿的。

那人吃惊地望着她:如果您愿意,那当然可以。

不过……他目送她离去,心想,不知道她懂不懂给死人穿衣服是什么滋味。

詹妮弗驱车飞快回家。

她将车停在车道上,走进屋里。

麦琪太太正在厨房内,两眼通红,脸都痛苦得扭曲了。

呵,帕克太太。

我简直不敢相信……詹妮弗根本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话。

她从麦琪太太身边走过,径直上了楼。

她走进乔舒亚的房间,一切都同先前毫无二致。

什么都没变,只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乔舒亚的图书、玩具、垒球、水橇板什么的都原封不动地在老地方放着,像是在等待小主人似的。

詹妮弗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房间,竭力思索自己干什么上这儿来。

呵,对了,给乔舒亚拿衣服。

她向壁橱走去,那儿有套深蓝色的衣服,是她在乔舒亚上次生日时买给他的。

那天晚上,乔舒亚就是穿着这套衣服去卢特斯旅馆的。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那时,乔舒亚看上去已经长大成人了。

詹妮弗曾痛苦地想:某一天,他会同他准备娶的姑娘一起坐在这儿。

可现在,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他再也不会长大了。

没有姑娘。

没有生活。

在蓝色服装的旁边有好几条蓝色的长裤和便裤;还有几件短袖圆领汗衫,其中一件汗衫上印着乔舒亚所在的垒球队队名。

詹妮弗站在那里,无目的地抚摩着这些衣裤。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麦琪太太出现在她身旁。

您还好吗,帕克太太?詹妮弗彬彬有礼地说:我很好,谢谢,麦琪太太。

我能帮您干些什么呢?不,谢谢。

我准备给乔舒亚穿戴一下。

您觉得他最喜欢穿什么?她声音清脆响亮,但眼神却呆滞得可怕。

麦琪太太看到了她的眼神,吓了一大跳。

您为什么不稍稍躺一会儿,亲爱的?我去请医生。

詹妮弗只顾上下抚摩着壁橱中挂着的衣服。

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垒球衣。

我想乔舒亚会喜欢这一件的。

你看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吗?麦琪太太无可奈何地望着詹妮弗。

只见她走到衣橱旁,拿出内衣、内裤、袜子和一件衬衣。

詹妮弗相信,乔舒亚一定非常需要这些,因为他就要去遥远的地方度假,那可是一个漫长的假期啊!您觉得他穿上这些够暖和吗?麦琪太太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请别这样,她恳求道,把东西放着吧,这些我会安排妥帖的。

可是,詹妮弗招呼也不打,带着衣物走下楼去了。

尸体停放在殡仪馆的停尸室里。

乔舒亚被放在一张长长的桌子上,相形之下,他的身材显得又短又小。

当詹妮弗带着衣物返回时,殡葬服务员还想再做一次努力。

我已经同莫里斯医生商量过了,帕克太太。

我俩一致认为,这里的事您最好让我们来处理。

我们已经习惯了。

詹妮弗冲他笑了笑。

出去。

他咽了口唾沫,说:好吧,帕克太太。

詹妮弗待他离开停尸室后才转向她的儿子。

她看着他那熟睡的脸,说:你母亲来照顾你了,我的乖乖。

我要给你穿上垒球衣,你一定会喜欢这衣服的,对吗?她轻轻掀开被单,看了看他赤裸的、蜷缩的身子,开始给他穿衣。

她决定先给他套上短裤衩;当她的手碰到他冰冷冰冷的肉体时,不由得缩了回来。

他的躯体又僵又硬,像大理石似的。

詹妮弗竭力告诉自己:这冷冰冰,没有活气的躯体并不是她的儿子;此刻,乔舒亚正在别的什么地方,身体暖融融的,过得很幸福。

可她又无法使自己相信这种臆造的乐境。

躺在桌上的正是乔舒亚。

詹妮弗开始颤抖起来,就好像孩子身上的寒气也侵入了她的骨髓。

她努力对自己说:别抖!别抖!别抖!别抖!别抖!但她还是战栗着,大口大口地喘息。

当最后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时,她又开始给儿子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还唠唠叨叨地对他说些什么。

她先给他穿上短裤衩,然后穿上长裤,当她抱起他给他穿衬衣时,他头一歪,撞在桌子上。

詹妮弗喊了起来:啊,对不起,乔舒亚,原谅我。

她开始哭泣起来。

詹妮弗差不多花了三个小时才给乔舒亚穿戴完毕。

他上身着垒球衣和他所喜欢的短袖圆领衫,脚上穿着一双白袜子和一双轻便运动鞋。

由于垒球帽会遮住他的脸,詹妮弗最后将它放在他胸上。

你自己带着它,乖乖。

殡葬服务员走来,看见詹妮弗正凑在乔舒亚身旁,拉着他的手与他谈些什么。

殡葬服务员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现在由我们来照料吧。

詹妮弗最后看了儿子一眼。

请当心一点。

你知道,他的头碰伤了。

葬礼很简单。

当小小的白色棺材放进新挖的墓穴时,只有詹妮弗和麦琪太太两人在一旁。

詹妮弗本想告诉肯·贝利,因为他是乔舒亚的好朋友。

但肯已经离开他们了。

当第一铲土撒到棺木上时,麦琪太太对詹妮弗说:走吧,亲爱的,我带您回去。

詹妮弗挺有礼貌地说:我很好。

麦琪太太,乔舒亚和我再也不需要您了。

我将给您一年工资,还要开张品行证明书。

乔舒亚和我永远感谢您。

麦琪太太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

詹妮弗转过身,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腰杆挺得笔直,像是走在一条狭长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走廊上。

这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屋里静悄悄的,十分安宁。

她走上楼,进了乔舒亚的房间,关上门,躺倒在他的床上。

她的目光巡视着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所有他喜爱的东西。

他的整个世界就在这间屋子里。

她现在无事可做,也没地方可去。

乔舒亚是她心中的一切!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乔舒亚蹒跚着迈出了他最初的几步;……乔舒亚说,车车,妈妈,去玩你的玩具吧;……勇敢的小乔舒亚第一次单独去上学;……乔舒亚躺在床上出麻疹,浑身难受;……乔舒亚击中了球,为他的球队在比赛中取得胜利;……乔舒亚学习驾船;……乔舒亚在动物园里喂大象;……乔舒亚在母亲节唱《照耀吧,丰收的圆月》……。

记忆如流水,在她眼前缓缓淌过;记忆如电影,一幕幕在她心中映出。

记忆在詹妮弗和乔舒亚准备动身去阿卡普尔科那天中断了。

阿卡普尔科……在那里她曾见到过亚当,与他欢度良宵。

她所以受到这样的惩罚,或许就是因为她只顾自己纵情作乐的缘故。

当然,詹妮弗想,这是对我的惩罚,是我的地狱。

她的记忆又重新开始,从乔舒亚出生那天想起。

……乔舒亚蹒跚学步……乔舒亚说,车车,妈妈,去玩你的玩具吧……时光在悄悄地流逝。

詹妮弗有时听见屋子远处的电话丁零作响,有时又听见有人在砰砰地打门。

但她对那些声响完全不加理会。

她不能让任何东西打扰自己,她要和儿子在一块。

她呆在屋里,不吃也不喝,好像这世界只有她和乔舒亚两人,她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

五天以后,詹妮弗又一次听到前门的门铃在响,还有人在拼命打着门,但她不予理会。

任他是谁,都该走远些,别来打扰。

她隐隐约约听见玻璃被击碎的声音。

不一会儿,乔舒亚的房门砰地被打开,迈克尔·莫雷蒂出现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这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呆呆地望着他。

上帝啊!他不禁失声喊道。

迈克尔·莫雷蒂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詹妮弗抱出房问。

她歇斯底里地反抗着,捶他,抓他的眼睛。

尼克·维多在楼下等着。

他俩一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詹妮弗塞进了汽车。

詹妮弗不知道他俩是谁,为什么来这儿。

她只知道他们要把她从她儿子身边拖开。

她想告诉他们,如果他们那样对她,她宁愿去死。

但她毕竟疲惫已极,再也反抗不动了。

她终于昏睡过去了。

当詹妮弗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

窗外风景如画,可以看到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和湛蓝的湖泊。

一位穿白褂子的护士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阅读杂志。

当詹妮弗慢慢睁开眼睛时,她抬起头来。

我在哪儿?詹妮弗说话时喉咙很痛。

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帕克小姐。

是莫雷蒂先生把你送来的。

他一直很关心你。

知道你醒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护士匆匆地走出屋子,詹妮弗躺在那里,头脑空空,也不愿去想什么,但记忆如不速之客,不请而至,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脱。

詹妮弗意识到自己曾有自杀的念头,但实际上又没有勇气那么做。

她只是想死,希望死神把她召去,但迈克尔救了她。

真滑稽!不是亚当,而是迈克尔!她想,责备亚当是不公平的。

她自己一直没把真情告诉亚当,他当然不知道现在已经夭折的乔舒亚就是他的儿子。

乔舒亚已经死了,詹妮弗现在能够正视这一点了。

她痛苦不堪。

她知道,只要她活一天,这种痛苦就存在一天。

但她能够忍受;也只得忍受。

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詹妮弗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迈克尔走进屋子。

他站在那里惊奇地望着她。

詹妮弗失踪以后,他像个野人似的,差不多都快要疯了。

他生怕她遭到什么不测。

他走到她床边,低头望着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迈克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很难过。

她抓住他的手,谢谢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我,我想我有点儿疯了。

是有那么点儿。

我来这儿多久了。

四天了。

医生一直在给你做静脉输液。

詹妮弗点点头,但即使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花了她很大的劲。

她感到异常虚弱。

早饭就要送来了。

医生命令我把你养胖。

我不饿。

我想我再也不会想吃东西了。

你会想吃的。

詹妮弗吃惊的是迈克尔果然说中了。

当护士用盘子给她端来溏心蛋、烤面包和茶时,詹妮弗感到自己饿极了。

迈克尔留在病房里看着她吃。

詹妮弗吃完后,他说:我得回纽约去处理一些事儿。

过几天再回来。

他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她。

星期五见。

他的手指慢慢地抚摩着她的脸庞,我希望你快点儿康复,听见了吗?詹妮弗看着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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