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四点钟,贾德离开办公室,开车去城市西郊,那里有一座棕色砖墙、年久失修的古老住宅。
他在这幢断井颓垣似的楼房前停住车,心头充满疑虑和担忧,不会是搞错了地址吧?贾德下了车。
这时的天气阴湿、多风,下午很可能要下雪。
他战战兢兢地穿过结了一层冰的人行道,走进楼的门厅。
门厅里弥漫着发霉的食物和小便的混合臭味。
他在标有罗曼·莫迪——1的按钮上按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铃才响。
他踏入门内,找到一号公寓,门上的牌子写着:罗曼·莫迪私人侦探拉铃请进他拉响门铃,进入室内。
莫迪显然不是一个肯花钱过舒适日子的人。
他的办公室看上去好像是由一个患甲状腺机能亢进病的瞎了眼睛的旅馆招待员来布置摆设的,满屋杂货碎物,无立足之地。
一边墙角里立着一扇日本屏风,千疮百孔,屏风旁边吊着西印度群岛出的灯盏,灯前放着一张丹麦制造的桌子,疮痍满目,上面堆满了报纸和过期杂志。
通往内室的门突然打开,罗曼·莫迪走了出来。
他个子大约五尺六寸,体重准有三百磅,步履蹒跚,同佛教的释迦牟尼一模一样。
他有一张无忧无虑的圆脸盘,一双坦率正直、淡蓝色的眼睛,鸡蛋形的头顶全秃了,一毛不剩,真猜不透他到底有多大年纪。
史蒂文斯医生吗?莫迪对他打招呼。
是的。
贾德回答。
坐,坐!这位佛陀慢吞吞地说。
贾德环顾四周,想找个坐的地方。
最后,他终于从一张破烂不堪、看上去污秽肮脏的安乐椅上挪开一堆旧健身器械和春宫杂志,提心吊胆地坐了下来。
满身肥膘的莫迪坐进一张特大号的摇椅:清说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贾德明白自己这一步走错了。
通过电话,他小心翼翼地通报了自己的全名,这姓名最近几天已屡屡出现在纽约报纸的头版头条新闻里。
他原想挑选一位没有听说过自己的私人侦探,所以才选择了地处偏僻的莫迪先生。
可现在……他搜肠刮肚,想找个理由溜走。
是谁推荐了我?莫迪探问。
贾德犹豫了,他不想得罪他:我从电话簿里的职业分类项中找到你的姓名。
莫迪哈哈大笑,说:我不知道离了职业分类项,我还能有何用处。
这玩意儿是自从谷物酿酒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创造。
他又大笑一声。
贾德站起来。
他是在同一个白痴打交道。
很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
他说,我想先考虑一下再……当然,当然罗!我明白了。
莫迪说,不过,既然你约了我,你就得付款。
没问题。
贾德边说便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多少钱?五十美元。
五十?贾德刚要发作,又忍住了。
他气冲冲地抽出钞票,塞金莫迪手中。
莫迪仔细地将钱数了一遍,最后抬起头来说:多谢了。
贾德大步朝门口走去。
医生……贾德转过身。
莫迪正仁慈地对着他微笑,一边把钱塞进腰包。
既然你被敲了五十美元的竹杠,他温柔地说,不妨还是坐下来,告诉我有什么为难的事。
我一向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是卸掉压在胸口上的担子。
这简直是嘲弄,来自这个愚蠢胖子的嘲弄!贾德几乎要哭出来。
要知道,他一生都奉献给了解除人们胸口重压的神圣事业。
他打量了莫迪一阵子,说,还是不说?说了,自己会失去什么?说给这个陌生人听听,或许还有点用处吧?贾德慢慢踱回到那张椅子,坐下来。
医生,你好象担负着整个世界的重压,我一向认为,四个肩膀比两个强。
贾德不知道还得忍受莫迪多少格言警句。
莫迪注视着他:来这儿干什么?为女人?或者是为金钱?我一向认为,只要摆脱了女人和金钱,就解决了世上绝大部分的麻烦事。
莫迪仍旧两眼死死地盯住他,等他回答。
我——我想,有人正企图杀害我。
蓝眼珠子闪闪发亮了:是你在想?贾德撇开它的问题:也许你能告诉我,谁是专门侦破这类案子的。
当然可以。
莫迪说,此人名叫罗曼·莫迪,全国一流。
贾德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为什么不讲给我听听呢,医生?莫迪建议道,看咱们俩人能不能一道理出个头绪来?贾德禁不住笑了,这话听起来多象他自己对病人的口气啊!躺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简略地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莫迪。
他讲话时,忘记了莫迪的存在,而是在对自己说话,描述接连发生的为难事。
他小心地回避自己神志是否正常的担忧心理。
讲完后,莫迪高兴地看着他。
你的麻烦真实奇特少有。
要么是有人要蓄意谋杀你,要么是你正在逐步变成一个神经分裂型的妄想狂患者。
贾德惊讶地抬头一望,罗曼·莫迪第一炮就打响了!莫迪继续说道:你说有两位侦探在办这案子,你记住他们的姓名吗?贾德犹豫了,他不太愿意过分地指望这个人,他只想离开这里。
他答道:安吉利和麦克锐佛中尉。
莫迪脸上闪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表情变化。
有人有任何理由要杀你吗,医生?不清楚。
据我所知,还没有任何仇敌。
嗨,得了吧,每个人周围都有仇敌。
我一向认为,正是仇敌,才给生活增添了一点风趣。
贾德尽力壮起胆子。
结过婚吗?没有。
贾德回答。
同性恋呢?贾德叹了一口气:瞧,所有这些事,警察都问过一遍了,而——是的,不过现在你付给我钱,请我帮忙。
莫迪并未感到不快。
欠人钱吗?欠有每个月该付的帐。
你的病人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嗯,我一向认为,要想得到海贝,就得下到海边。
你的病人都是些疯子傻子,对吗?不对。
贾德不客气地说,他们是有病的人。
是自己无法对付的感情上的病。
会不会其中有一个人有意跟你过不去呢?无缘无故或者凭想象要找你报仇算账?可能,但有一个病人除外。
决大部分病人我都照看了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我了解他们,就象人们互相了解一样。
他们从部队你发火吗?莫迪率直地问。
有时候会。
不过,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会发怒生气的人,而是一个要行凶杀人的妄想狂。
他至少已经杀了两个人,而且几次企图杀掉我。
他顿一下,又说,如果我有这样一个病人,而又看不出这一点来,那么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只不过是世界上最无能的精神分析学家。
他抬头看见莫迪正在打量他。
我一向认为,先要搞清楚必须首先搞清楚的事。
莫迪愉快地说,必须首先搞清楚的是:是有人想干掉你,还是你自己疯了。
对吗,医生?他突然大笑起来,以此冲淡谈话中恼人的成份。
结果呢?贾德问。
一目了然。
莫迪说,你的麻烦在于你站在棒球的木垒上,打出一个曲线球,可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当投手。
首先,我们得查出这些打棒球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有汽车吗?有。
贾德忘记了离开这里去另寻私人侦探的念头。
他觉得,在莫迪和蔼可亲、天真坦率的脸盘和朴实的格言警句后面,蕴藏着沉着、机智和才能。
我看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
莫迪说,我希望你去度假,休息一个时期。
什么时候去?明天早上。
不行。
贾德不愿意,说,我已经预约了病人。
莫迪根本不考虑:推掉。
可是,用处何……要我教你如何办理手续吗?莫迪问,离开这儿以后,就直接去旅行社,请他们在……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在克洛辛格旅社给你预定一个房间。
去那儿,得爬过卡茨卡勒山脉,有好长一段山路……你住的公寓大楼有停车房吗?有的。
好!让他们把车检修一下,准备旅行用,可别让车在路上抛锚。
下个星期再去不行吗?明天排得满满的……预定了房间之后,你就会办公室,用电话通知你的病人,告诉他们你有要紧事急着办,一个星期后回来。
我真的无法办到。
贾德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最后也给安吉利挂个电话,莫迪继续说,我可不想当你不在时,警察四处找你。
这都是为了什么?贾德问。
为了你那五十美元不白花。
呵,还有,你还得交二百美元的聘雇费,外加一天五十块,还有多种费用。
莫迪从大摇椅里台其他那肥胖的身子,说:明天一大早就动身,这样,天黑前便可赶到。
早上七点出发,行吗?我……我想可以吧。
到那儿后,能发现什么呢?好运气,一张得分牌。
五分钟后,贾德满腹狐疑地钻进自己的汽车。
他告诉莫迪,他不能随便给病人打个招呼就走掉。
可是他心里明白,还是得按莫迪的吩咐去办。
实际上,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私人侦探圈子里的福斯泰夫(注)。
当他开车离去时,又看见莫迪窗上写的标记:服务满意但愿如此啊!贾德难受地想。
注:福斯泰夫: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和《温莎的风流妇人》中的人物,一个肥胖、快活、诙谐、说大话而又胆小的骑士。
旅行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贾德遵嘱在曼迪逊一家旅行社的门口停下车。
他们为他在克洛辛格旅馆预订了一间房,提供了一份公路地图和多种多样关于卡茨卡勒的彩色小册子。
接着,他给自己的办事机构挂电话,安排他们用电话通知病人,取消预约,等待新的通知。
然后,他给第十九管区挂电话,找安吉利侦探。
安吉利病了,他在家里休息。
电话里传来毫无表情的声音,你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吗?请告诉我。
没过一会儿,他就同安吉利通上话了。
听安吉利讲话的声音,就知道他患的是重感冒。
我看我需要到城外去过几天。
贾德说,明天一早出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安吉利没吭声,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主意不错,打算去哪儿?开车去克洛辛格旅馆。
好的。
安吉利说,不要担心,我汇兑麦克锐佛解释清楚的。
停了一会儿,安吉利又问:听说昨晚你的办公室里又出事了?你是指麦克锐佛的分析和看法吧?贾德说。
你看清楚凶手了吗?贾德放心了。
起码安吉利还相信他。
没看清。
不能提供一点线索帮助我们找到凶手吗?肤色、年龄、身高?很遗憾,当时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贾德回答。
安吉利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吸着气:好吧,我会继续查寻,等你回来时或许会听到好消息。
多保重,医生。
放心。
贾德感激地说,然后挂上电话。
他接着给伯克的老板通话,简单地介绍了它的病情,通知对方一定要尽早将他送到疯人院。
然后,他又用电话告诉彼得他必须离城一个星期,请他帮忙安排一下伯克的事,彼得同意了。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但令他心里感到不安的是星期五不能见到安娜,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了。
开车回住宅的路上,他想着罗曼·莫迪,猜到了这位私人侦探如此安排的目的。
贾德通知所有的病人,他要离城,如果病人中有一个是凶手,莫迪便可利用贾德当钓饵,诱鱼上钩。
莫迪让他把离城后的住址留给电话交换台和公寓大楼的看门人,这样,使人人都知道贾德的去向了。
贾德在楼前停下汽车,迈克走过来迎接他。
我明早去旅行,迈克。
贾德通知他,请你关照一下车房,把车检修好,上满汽油。
我会安排他们去办的,史蒂文斯医生。
您什么时候需要用车?七点出发。
贾德觉得迈克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走进大楼。
贾德走进房间,锁上门,仔细检查了窗户,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他吃了两片可待因药片,然后打开热水器,脱掉衣裤,准备洗个热水澡。
他小心翼翼地将酸痛的身子浸入热水,全身的紧张都从背部和脖子上泡出来了。
躺在舒适解乏的澡缸里,他不禁又陷入沉思。
为什么莫迪警告他别让车在半路抛锚?是因为在卡茨卡勒山区的某个僻静无人的公路上,最容易遭人袭击?这类事如果真的发生,莫迪有何办法?……贾德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阴谋。
这一切莫迪说是为跟踪行凶者布置的,可是,这话在脑子里反复多少遍,得出的结论都一样:把贾德诱入网内捕住。
但话又说回来,莫迪为什么要杀人呢?杀掉自己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上帝呀!贾德又想,我是随便从曼哈顿电话本的职业分类项中挑出莫迪这个姓的,现在又断定他想让人来杀害我!我真是一个妄想狂了!他感觉到眼皮在慢慢合上,药片和热水澡起作用了。
他带着倦意,挣扎着爬出浴缸,用绒毛浴巾轻轻拍干疼痛的身子,套上一件睡袍,摸上床,把电闹钟拨到六点,脑子里还念着卡茨卡勒山,这山真是名副其实(注)。
他精疲力尽,沉入梦乡。
注:卡茨卡勒:英文为catskill。
cats意为狮、虎等猎科动物,kills是宰杀的意思。
早上六点,闹钟一响,贾德就醒了。
好像此刻于昨晚之间没有一点时间间隔似的,他首先想到得失,我既不相信这一宗宗怪事纯属偶然,又不相信病人中有杀人凶手。
因此,要么我是个妄想狂,要么是正在变成一个妄想狂。
他必须马上去找别的精神分析家看病。
他想给诺贝医生挂电话——这将意味着自己医生职业生涯的终结——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倘若他真的患了妄想狂病,就非送疯人院不可了。
莫迪也怀疑他自己在同一个妄想狂患者打交道吗?究竟是因为有人在追踪贾德,还是已经发现了贾德精神崩溃的征兆?也许最明智的办法还是遵嘱照搬,去卡茨卡勒山住上几天,摆脱一切压力,独自一人冷静地进行自我分析,自我骨架,搞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失常、自觅陷阱的。
从卡茨卡勒山回来后,再跟诺贝医生约一个时间,请他看病。
下这样的决心是痛苦的,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他又感到宽慰。
他穿好衣服,往小箱子里装满足够五天换洗的衣物,然后拎上箱子向电梯走去。
艾迪还没上班,电梯由乘客自己开关。
贾德乘电梯下到地下室的车房,他环顾四周,寻找管理员威尔特,却连个影子也没找到,车房里空无一人。
贾德发现自己的汽车停在一个角落里,靠着水泥墙。
他走过去,把衣箱放在后座,打开前车门,舒舒服服地坐到方向盘前。
他刚要扭动发动机的钥匙,突然在他的旁边冒出来一个男人,吓了他一大跳。
你真计划办了,一丝不苟哩!原来是莫迪。
我不知道你会来送我。
贾德说。
莫迪冲着贾德嘻嘻笑,胖乎乎的脸蛋上堆满笑纹:没什么事好干,又睡不着。
莫迪处理问题的老练得体,根本不提贾德患精神病的事,只建议他开车趋向村小憩一阵,霎时间,贾德心中充满了对莫迪的感激之情。
假装一切都很正常,他自己所干的就只如此,别无其他。
我想通了,还是你的话有道理。
我打算开车去,或许还能赢几盘球呢。
你不必劳驾了,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贾德费解地看着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目了然。
我一向认为,要想寻根刨底,就得动手挖掘。
莫迪先生……莫迪依贴着车门,说:在你的麻烦事中,最惹人好奇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医生?是有人时时刻刻想杀害你——也许是吧。
这种‘也许’吸引了我。
首先得搞清楚,是你精神崩溃,神经失常,还是确有其人,欲置你于死地。
贾德瞅着莫迪,说:可是,去卡茨卡勒山的事……啊,千万不能去卡茨卡勒山,医生!莫迪打开车门,说道:出来吧!贾德纳闷不解,却也只好下了车。
你瞧,这不过是做了一份广告罢了。
我一向认为,要想捕住鲨鱼,就先得血染海水。
贾德注视着莫迪。
莫迪轻言细语地说:大概你再也不必去卡茨卡勒山了吧。
他走到车头,摸到拉手,一把拉开发动机的罩盖。
贾德紧跟着走到他的身边,只见配电盘的顶端绑这三筒炸药,启动器上搭着两根细金属线。
残忍呀!莫迪说。
贾德盯着莫迪,莫名其妙:你怎么会……莫迪咧嘴一笑,说:我给你讲过,我这个人瞌睡少,所以半夜就转到这儿来了。
我给守夜人几个钱,让他去快活一阵子,然后就躲在暗处守着。
告诉你,我给了他二十块美元,你得付这笔款,我可不想让你占便宜。
贾德顿时感到这胖子真可爱:你看见是谁干的吗?没有。
炸弹是在我来之前安放的。
过了清晨六时,我估计再也不会有人来了,于是就把汽车检查了一下。
他指着那两根晃动着的细金属线,继续说:你的朋友们真聪明,给你又布设了一个狠毒的圈套。
只要你提起机罩,这一根线就会拉爆炸药;如果你打开启动器,也同样会起爆。
这三管子炸药是够炸平板个汽车库。
贾德突然觉得全身不适,恶心难受。
莫迪同情地看着他,说:振作起来,别垂头丧气的,现在事情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了嘛。
有两点是搞清楚了的:第一,你没有精神病;第二,——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杀害你,史蒂文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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