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迪博指着东边的地平线大声喊叫。
立刻,所有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脑袋都朝那边看去。
阿夫塞不知道他的朋友指的是什么。
紫色的、圆圆的太阳已经在一分天①之前落到对面的地平线,沉到波浪之下。
浪涛翻滚,戴西特尔号正平稳地朝东行驶。
阿夫塞想,自己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晚的黑暗。
他能看到许多恒星,大河在空中的倒影,三颗新月形的卫星,还有明亮的凯文佩尔——这颗他昨晚用望远器观察过的、谜一样的行星。
在哪儿?一个香客大声叫道,声音充满怀疑。
迪博肯定地说:就在那儿!你们看,它把星星们都赶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有人仍然怀疑地说。
快把灯熄掉,你这个角面大粪!就在那儿!阿夫塞和其他人急忙朝高高悬挂在船舷、熊熊燃烧着的油灯冲去,熄掉灯火。
四周顿时一片黑暗,只剩下头顶上闪烁的恒星和明亮的卫星。
不,不对。
阿夫塞凝视着远处的地平线。
那儿有一束光亮,一束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光,几乎难以觉察。
迪博的眼睛确实非常锐利,在船上灯光还没有熄灭的时候就看到了它。
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中有人说,和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同一个声音。
【① 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计时单位,一天的十分之一。
】阿夫塞张开鼻口,想说出我能看见这几个字。
但眼前奇异的景象深深震动了他,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用劲过猛,声音太大,与这样一个令人敬畏的时刻极不相称:我看见了!几乎同时,人群中传来一阵低语:我也看到了。
然后,大家陷入沉默。
所有人都在专心观察。
只见那片亮光向左右扩展,穿过地平线,照亮了远处的波峰。
它逐渐变亮,可以辨出颜色了,是浅浅的橘黄色,比黎明的第一缕亮光还要暗些,颜色也完全不同。
尽管如此,阿夫塞还是能感到某种巨大、明亮、拥有无比威力的东西正悄悄从地平线之下升起。
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香客开始前后摇晃起来。
她倚着自己的尾巴,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仿佛出自胸腔深处。
阿夫塞看了看这个人的手指,注意到她的爪尖仍然是收起来的——这种摇摆不是战斗或者逃跑的本能动作,它意味着痴迷的狂喜就要开始了。
上帝创造了我们。
这个香客喃喃地说,其他人也跟着吟诵,上帝赐给我们‘陆地’。
几个香客同声背诵祷词,上帝赐给我们‘陆地’上的野兽。
另有三四个人也开始把身躯靠在尾巴上摇摆起来,上帝赐给我们猎人的牙齿,艺术家的手,思想家的头脑。
现在,那片光已经越来越亮,覆盖了大部分地平线。
为这一切馈赠,众人说。
现在只有阿夫塞没有跟着众人吟诵了,上帝对我们只有一个要求。
这时,阿夫塞发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加入祈祷的行列,那就是,我们的顺从,我们快乐的顺从。
晚上剩下的时间,大家聚在一起摇摆身躯。
尽管是偶数晚,多数人应该睡觉,但没有人睡,大家只顾不断祈祷。
大船在波浪拍击下来回晃动,船帆被恒风吹得噼啪直响。
黎明到了。
太阳从东边、从神光出现的地方升起,黄色光线变成了蓝色。
东边地平线上,那个小小的、明亮的太阳升上天空。
神光不见了。
但到晚上,神光又出现了。
船上的祭司德特·布里恩带着大家多次祈祷。
第二天日落前不久,迪博的声音又响起来。
看哪!他叫道。
声音盖过了船体的轰鸣声和波涛的拍击声,船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儿!‘上帝之脸’!所有眼睛都转向东边的地平线。
甲板上投下了人群长长的影子,太阳正缓缓落下,触到他们身后的水波。
就在东边,在地平线的边缘,一个小小的黄点出现了。
但只有很少人能够看见它。
阿夫塞兴奋而好奇地凝视着。
过了很久,它才从一个小点慢慢变成一个具有某种形状的东西。
阿夫塞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巨大的圆形物体最重要的边缘部分就要出现了。
据瓦尔·克尼尔船长介绍,继续航行四千多千步之后,上帝之脸才会爬升到地平线之上。
如果走之字形抢风航行,会花掉三十二天时间。
上帝之脸在每天的航程中只上升它整个高度的百分之三。
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戴西特尔号朝东航行,上帝之脸露出地平线的部分越来越多,好像一个穹窿状的圆形屋顶,越变越宽,袅袅升起,不断变幻着色彩。
黄色、棕色和红色,以及能够想像出的各种颜色的搭配:橘红色、米色和铁锈色的混合,浅的时候像腐烂的蔬菜,深的时候像鲜血,浓的时候像肥沃的土地。
每天清晨,太阳都从上帝之脸的后面出现,就像从天边一座弧形大山后升起一样,照亮了上帝之脸的上缘部分。
真是一幅壮丽的景象,仿佛同时出现了两个日出:有太阳,还有被阳光照得明亮灿烂的上帝之脸的上端。
白天逐渐到来,白昼的亮光淹没了脸,像眼皮覆盖了眼球。
每过一天,太阳都必须爬得更高一点才能越过上帝之脸开阔的穹顶,黎明随之推迟。
这样一来,阿夫塞就可以利用延长了的夜晚进行更多观测。
那张脸不总是明亮的,阿夫塞对此迷惑不已。
在下午和晚上,它确实是地平线上的一个明亮的圆顶。
但早晨的时候却只有上缘部分是亮的,好像是从天水相连处拱起来的一条窄窄的线。
线下面那部分脸非常黯淡,呈紫色。
有的时候,脸完全没有光亮。
阿夫塞很快便知道这是为什么了,但这个想法使他震惊不已。
那就是,上帝之脸,这张创世者的脸,也有着固定的变化周相,和他用望远器看到的卫星一样,也和某些行星一样。
周相,从上到下逐渐盈满。
一部分亮,一部分黑。
周相。
上帝之脸在继续上升,每天都在加宽。
这是一个从远方波涛深处飘过来的圆顶。
上升持续了很久,在迪博第一次发现神光之后的第十八天,脸的最宽部分才越过地平线。
下午三点钟左右,脸可见的部分被照得一片明亮:这是一个半圆形,一个带竖直条纹的穹顶,立在大河和天空的交界之处。
阿夫塞利用学过的占星技术来测量这东西的大小:它有拇指长度的五十来倍。
他面朝东边,水平伸出双臂,左手放在脸的最南端,右手在最北端。
他歪斜着鼻口,看见自己的手臂这时恰好构成一个四十五度的夹角。
阿夫塞一直很喜欢观赏日落,也喜欢研究夜晚苍穹的奇妙景象,最近又用望远器看到了很多从前难以想像的奇异事物。
然而,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个独一无二的、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将是他平生所见的最奇妙的风景。
随着戴西特尔号不断向东航行,脸慢慢升了起来,和地平线相交的部分变得越来越狭窄,巨大的圆形高高升向空中。
一条条竖直条纹像绚烂的彩带,在空中上下翻滚。
周相那完整的循环周期迷住了阿夫塞。
到现在,圆顶每天午夜都会亮起,看上去很像弄错了时间的日出。
这时候的天空本来应该最黑。
但情况恰恰相反,就连西部地平线上那些最亮的星星都几乎被东边升起的脸的光芒所淹没。
脸接近满圆时,就像波涛中升起一轮明亮的拱门,召唤着香客们进去。
但当它逐渐化为新月的时候,亮着的只有下面的部分。
新月的两个尖角从地平线升起,就像潜伏着的巨兽露出了弯弯的尖角。
两种信号,含意却似乎截然不同。
是邀请?是威胁?戴西特尔号向上帝之脸驶去,阿夫塞不知他们还会发现些什么。
阿夫塞在脸上发现了一些勉强称得上是特征的东西。
脸上没有鼻孔,没有耳洞,没有牙齿。
但有著名的上帝的眼睛,两个黑色的圆圈,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眼睛一样又黑又圆。
这个球体的中心部位还拉着一条垂直的色带。
隐隐约约还有一张嘴,一个巨大的白色椭圆形东西,占脸的总长度的五分之一,每天都在脸的右边出现。
终于,在他们第一次看见上帝之脸的三十多天后,它的下端摆脱了水天相连的地平线。
天黑之后,脸的底部亮起来了。
炽亮而弯曲的边缘从波浪里挣脱出来。
阿夫塞屏住呼吸,等待着它与波浪分离的那一刻。
看,终于分开了,他激动得大口喘息着,吸进夜晚冰凉的空气。
太震撼了。
阿夫塞从来没有用这个词描绘过生活中的任何事情。
但上帝之脸的景象实在令人震撼。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它的下面一半烧得通红,上面一半在夜色衬托下像一个巨大的紫色穹顶。
整个儿圆圆的,刚好漂浮在水波边缘之上。
它的影子反射在波涛上,像一只轻轻荡漾的黄色手臂,向香客们伸来。
不,阿夫塞想,不。
脸并不完全是圆形的。
即使考虑到它只有一部分发亮这个事实,它仍然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圆形。
卵形。
对呀!对创造一切生命的造物者来说,还有什么形状比卵形更合适呢?日出的景象同样令人激动不已。
灼热的太阳从脸下面的波浪中升起,脸底部的那一半随之变成一弯浅浅的新月。
然后,太阳被脸的巨大黑影遮住了,整个天空黯淡了一分天的时间。
接着,太阳那明亮的蓝白色光亮终于越过脸的顶部,第二次日出,脸的最上缘化为一弯明亮的新月。
阿夫塞使用望远器的时候总是很谨慎。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在皇宫向萨理德请求用这个仪器观测上帝之脸时遇到的麻烦。
只要德特·布里恩在甲板上,阿夫塞就不会进行观测。
他偶尔也听到一些其他香客和船员对他的嘲弄和议论,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他如此着迷地摆弄这个黄铜管子。
但阿夫塞毫不介意。
他看到的景象太壮观了。
从望远器里着出去,一切都变得那么近。
似乎可以看到那摇摆的彩带上的所有细节。
这些彩带爬满了上帝之脸的光亮部分,一条条彩带并不是截然分开,而是互相融合,形成一些小旋涡。
神秘的上帝之眼仍然又黑又圆,毫无特征,和肉眼看到的一模一样。
如果把望远器的倍数增大,有时能看见脸上的大嘴,那个旋转着的白色椭圆,看上去犹如一个旋涡。
奇妙啊。
脸上每一个圆形部分都那么复杂精致,每一条色带都那么诡异莫名,变幻多端。
阿夫塞很快就相信,他观测的不是一个固体表面。
不仅上帝之脸有着周相变化,它上面那些可见的具体物质也一天天发生位移。
它们的轮廓在流动,结构在飘移。
不,阿夫塞怀疑他看到的也许是由各种颜色的气体组成的云,也许是一些流体旋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应该是固体物质。
他再一次试图把观测的结果和从前的预想协调起来。
从前,他把脸想像成一只大蛋,但现在看来,它似乎是非固态的,是流体。
然而,精神难道不正是一种流动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吗?灵魂难道不正是虚幻的、没有实体的事物吗?上帝本人难道不正是一个伟大的、非物质的精神存在吗?难道不是吗?戴西特尔号继续向东航行,它那独特的鸣响好像在向上帝之脸致意:五声鼓,两声钟,第一次声音高一些,第二次低一些,然后一轮轮重复。
随着轮船往前航行,脸升得越来越高。
最后,在它第一次脱离地平线的八天之后,这个每天盈亏一个周相的圆圈的中心到达了天顶。
脸占据了天空的四分之一,让阿夫塞和其他所有人敬畏不已。
它是如此美妙、迷人、令人沉醉。
阿夫塞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它,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脸上宽大的彩带旋转着,和他从前看见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不,他想,这种旋转的色彩他见过一次,在数千日之前。
当时,卡罗部族正经过阿杰图勒尔省的密林深处向大河上游漫游。
他迷路了,采了一些蘑菇来吃。
这种蘑菇很奇怪,只长在树干向北的一侧。
他还提醒过自己,昆特格利欧恐龙不能吃植物。
但他捕捉不到任何小动物,己经整整三个奇数天和两个偶数天没有进食。
他饥肠辘辘,几乎能感到从自己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胃酸。
他需要某种东西来消除胃部的疼痛,活下去,找到回家的路,或者让别人找到他。
他见过小型甲壳动物吃蘑菇。
它们进食时和昆特格利欧恐龙不一样,不是一口吞下食物,而是反复咀嚼。
阿夫塞想捉些小蜥蜴来吃,但令他羞愧的是,每次偷偷伏击,这些小家伙都逃得远远的。
更气人的是,它们并不逃得十分远,刚好停在阿夫塞猛地一跃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外。
小时候经常做傻事。
阿夫塞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吃过草,吃过花,甚至因此生过一场大病,腹部绞痛了好多天。
但这是蘑菇,一种生长在大树旁的奇异的棕色块状物。
它不是普通植物,也不是绿色的。
或许吃下去不会胃疼。
再说,想抓住蜥蜴几乎没什么指望,如果不马上吃点东西,他肯定会饿死。
最后,饥饿战胜了一切。
阿夫塞蹲在树下,一把揪下一只蘑菇。
它又冷又干,破裂的边缘部分鲜嫩松脆。
凑近鼻口嗅嗅,一股霉烂潮湿的味儿——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平淡无味。
但他终于还是把它放进嘴里嚼起来。
感觉有点苦,但并不特别难吃。
他是猎手,不是甲壳背,他没有臼齿,不能研磨植物。
好在他可以用舌头使蘑菇在嘴里打转,努力用尖利的牙齿戳穿它,撕碎它。
也许,用这种办法吃蘑菇比小时候吃青草更有利于消化。
刚开始时,一切都很正常。
蘑菇确实缓解了他的饥饿。
但紧接着,阿夫塞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保持平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他只好顺势躺倒,半边身子着地。
地面泥土冰凉,身下的枯叶像毯子一样柔软。
炽烈的、白色的阳光从头顶上的树梢处射进来,洒下零落斑驳的光影。
很快,阳光开始舞动起来。
光束来回扭动,不断缠结、合并、碎裂,不断变幻色彩:蓝、绿、红、还有火一样的橘红色。
它们闪烁着、起伏不定,化为朦朦胧胧的彩虹,剧烈摆动着。
他感到自己飘起来了。
那些颜色全都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明亮、清朗、充满力量,像闪亮的思想,直冲进他的脑海,简洁而清新,单纯而透明。
他仿佛陷入一种谵妄状态。
发着高烧,但却没有疼痛,没有恶心。
他只觉得浑身舒泰宁静,心中一片平和。
他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自己身处密林,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即将来临的黑夜。
这色彩,这光亮、这图案——只有它们才是至关重要的,是自己苦苦追寻的一切。
走出密林己经是后半夜了。
天又冷又黑,阿夫塞非常害怕。
他感到体力消耗殆尽,身体像淘空了一样。
第二天早上,卡罗部族的猎队终于找到了他。
他们给他披上一件皮制披风,大家轮流把他扛在肩上带回村子。
他从未把吃蘑菇的事告诉其他人,也没有向人说过他所经历的奇异幻觉。
但他现在感到,只有那次发生在六千日前的意外可以和今天凝视旋转、翻滚的上帝之脸所产生的催眠效果相媲美。
每一天,船上的祭司德特·布里恩都要做祷告。
随着太阳不断升高,脸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弯窄窄的新月,只有朝着太阳的一面被照亮。
将近正午时,沿弧形路线上升的太阳高挂空中,那一弯明亮的新月几乎完全消失了,香客们开始吟诵圣歌。
和那张巨大的、深紫色的脸相比,太阳犹如一个小点。
它向上帝之脸庞大而弯曲的边缘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然后,然后……太阳消失了。
不见了。
消失在上帝之脸后面。
整个天空黯淡下来。
在白天的光亮中相形失色的卫星,这时发出了夜晚才有的炫目的星光。
布里恩带领香客们祈祷,唱圣歌,祈求太阳重新回来。
太阳消失以后,祈祷持续了一又四分之一个分天。
之后,那明亮的、蓝白色的亮点才从上帝之脸的另一面露出,天空顿时又被照亮了。
阿夫塞每天都在观察这幅美景。
随着太阳滑向地平线,滑向黄昏,稳稳地高居天顶的上帝之脸会变得越来越亮,从离太阳最近的那一面开始逐渐变成满月状态,成为空中的一个圆球。
最后,太阳触到大河浪尖,沉下水平线,上帝之脸在这个瞬间显得明亮无比。
这一番美景让阿夫塞神摇目眩。
同时迷惑不解。
但他知道一定有一个答案。
他要去寻找这个答案。
《远望》作者:[加] 罗伯特·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