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二十天之后阿夫塞!阿夫塞躺在石柱区的大石头上。
高克在他身旁耐心地来回踱步。
阿夫塞!迪博又叫了一声,穿过古代的石阵。
他断肢的末端变成了两只亮黄色的圆环——首个表明再生的迹象。
瞎子顾问醒了过来,从石头上抬起头。
高克也随着主人做出了反应,跑上前去迎接迪博,开叉的舌头在它嘴里滑进滑出。
迪博弯下腰,想拍拍它,随后意识到他没有能用来拍它的手,不禁叹了口气。
高克似乎并不在意,它用鼻子蹭着迪博的腿。
阿夫塞从石头上站起身,靠在尾巴上。
什么事?他们找到了麦里登。
阿夫塞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谁?皇家血祭司!我出生时的血祭司。
他们发现了他。
他被卫兵从楚图勒尔省的最北部带到了这儿。
你和他谈过了吗?没有,迪博说道,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阿夫塞伸手抓住高克身上的皮带,和迪博一起向首都走去。
温暖的午后阳光从紫红色的天空中照在他们的背上。
麦里登伤得很重,迪博在途中开口说道,他,嗯,试图拒捕。
你的特工反应得过于热烈了?恐怕差点就形成了地盘挑战。
对像他这么老的人来说,他的伤势实在太重了。
他们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对他来说,这肯定是一段艰难的旅程。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被从楚图勒尔省一直押到这儿来。
迪博点点头。
的确很艰难。
因为很少有人被指控,所以这里没有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
他们进入了新皇宫的办公室,迪博走在前面,高克帮助阿夫塞躲避着障碍物。
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扶梯时,阿夫塞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迪博问道。
没什么。
你的鼻口变蓝了,我的朋友。
我——我很抱歉。
只是回忆起当年我自己被当作异端关在地下室的日子。
请原谅,我并不想提起这段往事。
迪博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沿着楼梯继续向下,来到石头地板上。
在石头地板上前进时,他们和高克的脚爪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两名皇家卫兵站在一扇木门前。
迪博解散了他们——狭小空间内挤的人太多。
他、阿夫塞和高克走进散发着霉味的屋子,迪博很快走到屋子远端,尽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屋子里放着两只柳条箱,这里明显只是个储物间。
皇家血祭司麦里登俯卧在地板中央,看上去又苍老又憔悴。
麦里登。
迪博道。
老人微微抬起鼻口。
陛下,他说道,还有阿夫塞,哈哈特丹。
你没有权力准许别人进入地盘,迪博说道,你是个囚犯。
麦里登喘息着说:我没有犯罪。
阿夫塞摇晃着尾巴。
不,你有罪。
麦里登看了看阿夫塞,开始呻吟,仿佛仅仅将鼻口稍稍抬起都痛苦异常。
你错了,阿夫塞。
错了?阿夫塞双臂环抱于胸前,你拒绝承认你在甄选王位继承人的时候做了手脚?麦里登轻声喘息着。
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
他说道。
你在逃避问题,阿夫塞说道,告诉我——麦里登的呼吸听上去像撕裂纸片时发出的声音。
当着迪博,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是国王,迪博说道,你理应对此做出解释。
麦里登摇了摇头,随后又开始呻吟。
摇头也令他痛苦。
我不怀疑你的权威,迪博。
事实上,我非常尊敬你。
但我很快就要死了——也就是一分天的工夫。
我保证,离开我,我会向阿夫塞说出我的临终忏悔。
你要是留下,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停了一会儿,使劲地喘了几口气,你不能强迫我,我相信,任何形式的逼供都会令我立刻死去。
一阵长长的喘息之后,他接着说道,请离开吧,迪博。
迪博看着阿夫塞,阿夫塞当然不可能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终于,国王用十分恼怒的口气道:很好。
他大步离开了房间。
缺了胳膊的他当然不可能狠狠摔上房门,但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把它摔上。
阿夫塞温柔地按下高克的头,爬行宠物听话地趴在地上,四肢摊在身体两侧。
随后,他松开皮带,走近麦里登,俯下身子。
现在,阿夫塞轻声说道,向我坦白你的罪行吧。
罪行?麦里登磕了磕牙,动作很轻微,阿夫塞,你和别人说的一样,你相信你们这些学者和我们宗教人士之间有根本性的冲突。
麦里登喘息着,这句话中断了好几次,但是你错了。
看看迪博!我们有过的最棒的领袖。
他很坚强,必要时能展现他的权威,但同时又平和到足以让其他人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就说你自己吧,阿夫塞,你的那个想带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计划,伦—伦茨会听你的吗?不,肯定不会。
她太强硬了,太注重于保护自己的地盘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可塑性更强的候选人,一个你可以施加影响的人?我们选择了一个可能更加温和的人,阿夫塞,就这么简单。
有人跟我说过我走了之后发生在这儿大街上的事。
暴力、死亡,到处是鲜血。
这是个永远无法停止的轮回。
你,阿夫塞,就连你当时都杀了人。
达加蒙特中的斗杀不能视为杀人。
它们是同义词,只不过,这种想法能使我们在杀人之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了。
在我的年代,我吞下了超过一千个昆特格利欧婴儿,我甚至惊恐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么幼小、这么嫩的肉。
我们用委婉的说法来描述这一切,假装我们不是杀手,但事实上,在内心深处,我们就是杀手,不但会为了食物而杀死动物,甚至会杀死我们自己。
谋杀犯!我不明白。
阿夫塞说道。
麦里登的呼吸变得更为急促,仿佛说了这么多话夺去了他最后仅存的能量。
你是不愿意去弄明白。
信使们正在传递着托雷卡的进化理论:适者生存,还有进化过程如何改变了物种,等等。
托雷卡认为这是个新观点。
他错了。
我的教派从古代开始就了解这一点,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实践这种理论。
我们是选择过程的代理人。
在每一代人中,我们只让最强壮的人生存下来。
这种做法改变了我们,改变了我们整个种族。
随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生老病死,我们的地盘争斗本能变得越来越强,而不是变弱。
我们变得越来越暴力。
是的,但我们同时变得更强壮了,我们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
我们是一群残废的人,无法协同工作。
在迪博母亲统治的年代,我们都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正在被拖入一场战争,战争的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拖入战争,阿夫塞!杀、杀、杀,不断地杀,直到没人剩下为止。
一个昆特格利欧不会杀死其他昆特格利欧。
阿夫塞道。
麦里登干咳了几声。
《圣卷》上是这么说的。
但我们是杀手,这儿发生的事会波及整个世界:达加蒙特,大街上血流成河。
我们正站在悬崖边上,阿夫塞,正处于全世界范围内地盘疯狂大发作的边缘,永不停息的地盘疯狂。
他停顿了一会儿,喘息了几下,攻击性本能统治着我们;这是我们培育出来的特性。
作为一个领袖,伦茨的攻击性过于强烈了。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你见过她,你同意我的说法吗?阿夫塞回想起以前那次——也是惟一一次——与伦茨见面时的场景。
他前去征求她的意见,让年轻的王子迪博陪伴他一起参加成人仪式,包括首次狩猎典礼和朝圣之旅。
在伦茨的办公室内,她举起她的左手,手上的三个金属手镯丁当作响。
我允许他和你一起去,但是——她伸出第一根指爪——你要——第二根指爪——对——第三根指爪——他的安全——第四根指爪——负责——第五根指爪。
重新蜷起手指前,她让屋内的灯光在修剪得很光滑的爪子上照射了好几次心跳的时间。
一种威胁。
一种肢体暴力的威胁。
人民的领袖竟然故意将恐俱注入一个孩子心中。
是的。
阿夫塞终于说道,她太好斗了。
麦里登吸了一口气,发出长长的颤音——当她产下第一窝蛋——新的国王将从这些蛋中产生——之后,我看到了改变世界的机会。
我挑出了最强壮的男性——的确是罗德罗克斯——把他送得远远的。
其余的婴儿则按照强壮程度排序,被依次由远及近地送往外围各省。
他们中个子最小、体力最虚弱的迪博被留在了这儿。
为什么你对皇族的孩子这么做?为什么不对其他人家的孩子这么做?麦里登缩起身子,他在忍受剧烈的疼痛。
如果这种方法奏效,我们或许会推广运用。
但是请记住,尽管我是首席血祭司,我也有反对者,即使在我自己的教派内也存在。
我很难对公众隐瞒这种变化。
但在皇族内,这么做相对简单些,尽管是个严加看守的秘密——自从拉斯克以来,皇家的八个孩子都会存活下来。
我没有改变这一点。
如果我改变这种做法,我就不能确定我的——我的试验,用你的专业词汇来说——会有结果。
一个繁殖试验。
是的。
你成功了。
从很多方面来讲,是的。
麦里登说道。
他现在的声音比刚开始说话时轻多了,迪博是我们有过的最好的统治者,你知道这是真的。
如果不是有一个像他这么公正的领袖坐在御用板床上,你的出逃计划永远不会启动。
确切地说,你自己早就死了——被处决了。
他停了下来。
长时间趴在地上令阿夫塞觉得很不舒服,他站起来,坐在自己的尾巴上。
难以想像。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阿夫塞。
麦里登微弱的声音消失在房间中。
难以想像。
阿夫塞再次说道。
你把宗教看成你的敌人,科学的对头。
我能理解。
我猜是因为你的眼睛是被一个祭司,德特—耶纳尔博,用刀子捅瞎的。
但那只代表耶纳尔博一个人,即使是他,也认为自己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阿夫塞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而且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
麦里登说道。
谢谢。
但是,你现在必须承认,我做的同样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
我承认。
麦里登呼出一口气。
呼气的时间很长,仿佛他的肺被堵住了,空气在寻找出口时遇到了麻烦。
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阿夫塞。
麦里登终于开口说道,我一直是个祭司,我告诉别人应信仰上帝,告诉别人死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很快,我就能知道我的话是不是真的。
阿夫塞点点头。
是的,我们都想知道。
但我理应知道。
而现在,到了这最重要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竟然并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麦里登。
简短的停顿之后,你害怕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
你想让我留下陪你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我的导师萨理德去世时,我陪伴在他身旁。
我的儿子德罗图德死时,我也在他身边。
他们有什么表现?当然,我看不见德罗图德,但萨理德显得……很平静,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我准备好了没有。
我也不确定我这一生是否能准备好。
但是,是的,阿夫塞,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会的。
我死了之后,你会告诉迪博他是最弱小的一个吗?他是我的朋友。
麦里登叹了口气。
当然。
我决不会伤害我的朋友。
谢谢。
麦里登说道。
他们一起安静地等待着。
观察者的冥想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了好几百万年。
我思念杰佳齐。
我播种过的那些星球上,还没有哪个产生了智慧生命,尽管我对它们中的一些仍抱有希望。
我相信它们中最有希望的是哺乳动物行星和恐龙月亮。
我焦急地注视着它们,不知不觉中,它们所在的星系完成了四分之一圈的自转。
我非常担心我的计算有误,担心由于我的干涉,这两个世界都不会出现智慧生物。
在爬行动物的新家,经历了初期的移植冲击后,缓慢但又稳定的大脑与身体比例的上升通道重新启动了。
同样地,现在已经遍布熔炉生态圈各个角落的哺乳动物也沿着一条相同的曲线向上攀升。
终于,智慧生命几乎同时出现在这两个世界上。
统治着熔炉的陆地生命将他们自己称为人类,把他们居住的行星称为地球。
在一个叫作加拿大的地方,人类地质学家发现了布尔吉斯页岩——光滑的、富含大量化石的岩石,岩石的年龄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称之为寒武纪大爆炸的时代。
那是一次生命多样化的爆发,十几种崭新的、有本质不同的身体形态几乎同时出现。
但是很快,在熔炉上,这些身体形态几乎全都灭绝了,好在我已经把这些物种移植到了很多个世界。
其中的一个物种,长着五只眼睛和一个长鼻子的欧帕毕尼亚虫,是杰佳齐的祖先。
人类永远没机会认识这些早已离家的表亲了。
还有生活在这个月亮上的他们。
他们是地球上的恐龙——确切地说,是一种矮个子暴龙——的智慧后代,他们称自己为昆特格利欧,意思是陆地上的人。
我以为我成功了。
我以为我让两种智慧形式都得到了发扬。
但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
这个宇宙和我出生的那个不同。
这个宇宙内,混沌支配着一切:任何系统的发展都与它的初始状态有关。
我以为我做得很好,挑选了一个气体行星的第三个月亮。
但它还有其他十三颗月亮,我只能大致估算它们的质量和轨道位置。
我甚至无法精确地画出未来几千年内的轨道变化情况,也无法保证在对它们的轨道进行微调时,不会影响到其他行星的运行。
这些质量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编导了一曲狂乱之舞,即使舞者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
月亮的轨道一直在随时间变化,终于,本是第三个的变成了第一个,而它还在不断地向它所围绕的行星靠近、再靠近,最后变得过分接近。
昆特格利欧的世界——现在是最里面的一个月亮——仍然将固定的一面对准行星,因而它一天的长度和它公转一圈的时间相等,但是它现在一天的长度只是熔炉上长度的一半。
还有,它已经支持不了多少天了。
我能推动一个轻微的彗星,条件有利的话还能引来氢气,甚至能将暗物质做螺旋型旋转,但是我无法移动一颗星球。
昆特格利欧有一个断臂上帝的传说。
没有了杰佳齐,我失去了我的双臂。
但是我注视着。
我抱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