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哈尔丹的公寓殡仪员瓦—盖索尔紧张得忘了呼吸。
这地方有瞎子阿夫塞就够糟的了,皇宫的高级官员通常都很难伺候。
但现在国王本人也来了。
当着这些大人物,盖索尔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迪博站在阿夫塞身旁——他们俩实在靠得太近了,近得让人看着都不舒服。
盖索尔本希望能溜进屋子,卷起尸体,搬上他停在公寓外的大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有人——盖索尔猜他是这幢公寓楼的管理员——对他说不要移动尸体。
这一次的确不同寻常。
突然间,盖索尔只觉得恐惧弥漫到了他的指尖。
国王本人正对他打手势。
一开始,盖索尔站着没动,但国王的胳膊挥得越来越不耐烦了,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反应。
他匆忙迎上前去,同时留神避开散落在地板上的镜子碎片。
你是殡仪员?国王问道。
盖索尔飞快地鞠了一躬。
是的,嗯,陛……陛……陛下。
迪博心不在焉地说。
是的,陛下。
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你认识萨尔—阿夫塞吗?他是我的学者和顾问。
当然,我知道他是谁。
盖索尔结结巴巴地说。
他朝盲贤者弯了弯腰,随后才想起,道:我……我在向您鞠躬。
阿夫塞的鼻口转向他,但这是他仅有的回应。
盖索尔觉得自己活像个傻瓜。
你是谁?迪博说道。
盖索尔已经完全糊涂了。
我,嗯,是殡仪员。
对不起,我以为您要——迪博生气地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你叫什么?噢。
盖索尔,瓦—盖索尔。
迪博点点头。
哈尔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盖索尔对着桌子做了个手势。
她的喉咙被一片碎裂的镜子割开了。
阿夫塞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镜子?这就是原因?盖索尔点点头。
是的,镜子。
那是,嗯,背后涂有水银的玻璃。
你能在里面看……看到你的影像。
阿夫塞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已经习惯于听到类似的解释。
谢谢你的解释,盖索尔,但我不是一生下来就瞎了。
我知道镜子是什么。
对不起。
盖索尔说道。
镜子怎么能割开人的喉咙?是这样,这块镜子已经碎了,盖索尔说道,碎片的边缘很锋利——像刀刃。
我认为其中的一大块划过了她的喉咙,而且速度相当快。
我无法理解。
阿夫塞说道,是她摔倒了吗?我用我的拐杖试着找过障碍物,但是没找到。
绊倒,大师?不,她没被绊倒。
事故发生时,她可能正坐在凳子上。
那么,是镜子从墙上掉下来了,没被安好?今天发生了小型地震吗?盖索尔摇了摇头。
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大师。
它还在那儿。
是一幅静物画。
静物。
阿夫塞点点头,那么,事故是怎么发生的?盖索尔感到自己的瞬膜在快速眨动。
这不是一次事故,大师。
你是什么意思?一位像阿夫塞这样的天才怎么会这么迟钝?萨尔—阿夫塞大师,哈尔丹是被谋杀的。
很可能是被一个闯入者故意杀死的。
‘谋杀’。
阿夫塞缓缓说道,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他嘟囔着这个词,在嘴里来回翻动它,仿佛在吃一块口感糟糕的肉。
你是说谋杀?是的。
谋杀。
有人夺取了她的生命?是的,大师。
肯定是在达加蒙特的情况下吧——进入了地盘争斗挑战,一种本能反应。
盖索尔摇了摇头。
不。
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大师。
我们收集了所有的镜子碎片。
它们没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矩形。
可能从哈尔丹的背后接近,出手很快,割开了她的喉咙。
镜子的一部分仍然嵌在木头镜框中,这既增加了镜子的刚性,也使得攻击者有手抓的地方,以免割伤她或他自己的手。
谋杀。
迪博的神情相当不安,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我也从未听说现代社会中发生过谋杀。
盖索尔说道,但我还是个殡仪学徒时,我的师傅教过我一些东西。
当然,她说我并不需要掌握这些知识,只是了解一下历史罢了。
是的,古时候发生过谋杀的事,在有关鲁巴尔教派的传说中。
谋杀。
阿夫塞轻声道。
几次心跳之后,他接着道,但它是怎么发生的?肯定是魔鬼作祟。
不管凶手是谁,他怎么能打开门,潜行到哈尔丹身边?她肯定能听见有人来了,并且会转过头去,面对攻击者。
这正是令人费解之处。
盖索尔说道,但是我能肯定死因。
我是说死因很明显。
好吧,迪博说道,我们现在能做什么?找到做这件事的人。
阿夫塞坚定地说。
迪博慢慢点了点头。
怎么找?我不知道谁有经验,能处理这种事。
他转过身去看着盖索尔,你知道怎么调查吗,殡仪员?我?我根本无从下手。
阿夫塞柔声道:我来干。
迪博的声音同样柔和。
我的朋友,即使你——阿夫塞的爪尖伸了出来。
我来干。
她是我的女儿,迪博。
如果我不管,谁来管?但是阿夫塞,朋友,你是个……盲人。
我会指派别人来负责这件事。
派给别人,这就成了一项任务。
而我……我无法解释我此刻的心情。
她和我,我们血脉相连。
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联系的重要性。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们是否仍能成为朋友。
出于偶然,她才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
但我现在感觉到了,迪博,一种……一种对她的责任。
迪博点了点头。
盖索尔看出国王和这位大学者是老朋友,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与他争执。
很好,国王说道,我知道,一旦咬上一个问题,你是不会罢休的。
阿夫塞接受了这个评价。
盖索尔看得出来,这个评价只是在陈述事实,某件他们两人都知道的事实。
随后,大学者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坚毅。
我发誓,他说,在找到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石柱区落日的余晖照耀着石柱区。
鲍尔—坎杜尔骑在一块古代的大石头上,长腿垂在地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这样的时候是极少见的,在这种时刻,他深深地为阿夫塞感到惋惜,因为他看不到这番景色。
太阳不再是个小小的、耀眼的白色圆盘,它膨胀了许多,颜色也变成了紫色。
从这儿的古代巨石中看过去,太阳会在齐马尔火山的西面落下。
大大小小的火山口被染成了深蓝色,有的呈锥形,有的呈不规则的环形。
在太阳的上方,沿着黄道——这个词还是阿夫塞教他的——能看到三轮新月,它们发亮的边缘向上弯曲着,形状就像喝酒用的碗。
无需更多提示,爬行宠物高克就知道夜晚即将来临。
它已经蜷缩在阿夫塞的脚边,睡着了。
它的身体紧贴着大师的腿,以便让他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阿夫塞坐在平常的那块石头上,他的脸碰巧正对壮观的落日,可惜他看不到。
时候不早了,他得回家了。
我不明白。
阿夫塞慢慢地说道,打断了坎杜尔的冥想。
连阿夫塞都搞不明白?当然,坎杜尔想,这种情况下他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他还是开口问道:什么事?阿夫塞的头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是谁,他最终开口说道,想杀死哈尔丹?坎杜尔盼望阿夫塞能放开这个问题。
看到阿夫塞这么难受,他心里难过极了。
我不知道谁会有杀人的念头。
坎杜尔说道,张开双臂,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时不时地会对别人发脾气,但打一趟猎就能驱逐这些想法。
这对我很有效。
没错,阿夫塞说道,但确实有人愤怒到足以去杀死我的女儿。
像往常一样,夜幕很快降临了。
头顶上方出现了星星。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杀过人。
坎杜尔说道。
不,你听说过。
谁?我,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从前杀过一个人。
他叫诺尔—甘帕尔。
他疯了,完全处于达加蒙特中。
这件事发生在十六个千日前,在我乘坐戴西特尔朝圣的途中。
达加蒙特不能算,坎杜尔马上说道,你没有选择。
我知道。
但我没有哪天不会想起它,它留给我的负担不轻。
你承受得很好。
是吗?阿夫塞听上去吃了一惊,或许吧。
他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或许吧。
这件事也能带来些许好处。
我无法彻底原谅迪博国王下令把我的眼睛弄瞎,但是我知道,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内疚、难过,就像我为甘帕尔的死感到内疚难过一样。
我无法原谅迪博——我试过,但做不到。
但是我知道,如果他能重新选择一次,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就像我不会杀死甘帕尔一样。
阿夫塞的鼻口皱了起来,对不起,坎杜尔。
我不想用我的过去让你不安。
坎杜尔鞠了一躬。
与你分享是我的荣幸……朋友。
‘朋友’,阿夫塞惊奇地重复道,我们认识了很长时间了,坎杜尔——凡是我知道容貌的,我都算作我的老熟人——但这么长时间来,你从来没叫过我‘朋友’。
坎杜尔看着阿夫塞,黑暗中几乎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
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阿夫塞。
这一点你也清楚。
对我来说,你一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意义。
但你毕竟是位大学者,你能读书——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对不起,你过去能读书。
我们的地位不同。
我们是朋友,坎杜尔。
是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你真的相信,坎杜尔终于开口道,哈尔丹是被谋杀的?不可能是自杀?当然,我也没听说有什么人产生过这种念头,但是——不,你知道,我的朋友。
我动过一次念头,就在我想到‘上帝之脸’的真相会带给我们的人民何种灾难之后。
当时我在戴西特尔号前桅杆的顶部,负责瞭望。
我曾想,还不如跳到下面的甲板上摔死算了。
哦。
坎杜尔的语气显得很平淡。
不,盖索尔描绘了镜子划过她喉咙的方式。
这只能发生在哈尔丹坐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的时候。
有人从她背后干的。
不是自杀。
坎杜尔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阿夫塞再次开口了。
我曾经考虑过自杀的事增添了你的不安?是吗?当然,坎杜尔本来可以撒谎的,因为阿夫塞看不到他的鼻口,但是他没有,他从来没有撒过谎。
是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你烦恼。
我猜我对你的了解还很不够。
朋友应该坦诚,坎杜尔。
在黑暗中,阿夫塞的躯体向坎杜尔的方向弯了弯,抱歉我没有早告诉你。
你的秘密在我这儿是安全的。
我知道,坎杜尔。
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太多了。
我完全信任你。
我在鞠躬。
我需要我能信任的人,坎杜尔。
我需要有人帮助我。
我总是会帮助你的。
是的,你总是这样。
我想说我很感激你,尽管我不是经常提起。
因为——对不起,因为,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怨愤,我一个人无法承担。
我需要你的陪伴。
真的很谢谢你。
我知道你的想法。
没必要说出来。
有的时候,阿夫塞缓缓地说,我会想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来照顾我。
起先,我能理解。
你认为我是鲁巴尔预言过的‘那个人’。
我很少对有关我是‘那个人’的宣称做出评论,但是,坦白地说,坎杜尔,你得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这没关系。
你在努力拯救我们的人民。
除了屠宰和处理动物之外,我没有别的技能,而这些也并不是什么稀有的才能。
帮助你,我就能参与拯救昆特格利欧种族这件大事了。
阿夫塞点点头。
你是个好人,坎杜尔。
谢谢——我乐意帮助你,阿夫塞,你是个伟人。
我猜有人会这么说。
但和你一样,我也只有一种才能。
我会解难题,这是我最擅长的。
除了打猎以外。
阿夫塞又点了点头。
除了打猎以外。
月亮照耀在头顶上空。
现在,坎杜尔,我有一个难题要解决。
我发过誓,要查明谁应当为哈尔丹的死负责。
要解决这个难题,我必须听取很多人的证词。
人们可以对我撒谎,坎杜尔,我看不到他们的鼻口。
我需要一个完全信任的人来告诉我听到的东西是不是实话。
我要求你陪伴我完成这个任务,充当诚实的仲裁者。
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坎杜尔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随后开口道:你究竟发过什么誓?在发现杀害哈尔丹的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坎杜尔站起身来。
跟我去礼拜堂,阿夫塞。
我要站在鲁巴尔的雕像前发同样的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