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藻茶不很合地球人的口味,但有股使人心定神安的清香。
方婷慢慢啜饮着穆哈穆家的上等好茶,心里猜度着:六个长老为什么突然不带随从来到她的囚禁处。
首席长老和缓地发言:你对太阳教其实是有功的。
经过讨论,连利亚多兄弟也同意了这点。
他看看利亚多,暂时不放你走,是因为每次大的变革总要给下面的人以反应的时间。
他们受不了太快、太猛烈的变化。
穆哈穆呢?方婷问,你们准备让他作一个牺牲品吗?利亚多说:他的行为不端,应该接受教训。
这里不会有牺牲品的。
首席长老让方婷放心,你不是,穆哈穆也不是。
实际上,太阳教对这个时刻等待已久了。
什么?方婷不懂。
首席长老说:你还不清楚我们的教义。
太阳教自古以来就是整个世界的精神支柱,白昼人对拥有阳光深感骄傲,认为世上的一切有福之事都来源于太阳。
教义是如此解释世界上的昼、夜之分的:大地向四面八方平坦地延伸,白昼世界处在大地的中央。
太阳正好悬挂在白昼世界上方,它的光芒直接倾泻在这里。
而夜世界是大地边缘的蛮荒地带,黑夜人因为本身的罪孽,遭神惩罚,被遗弃在那边。
神的咒语使白昼世界外缘隆起了山脉,遮住阳光,把罪人们置于永恒的黑暗里。
一直要等到有救世主从天而降,解开咒语,这惩罚才能结束。
人们对此深信不移。
太阳教不仅是人类的精神支柱,而且从来都是向俗世传播知识的神圣源泉。
但是,他看看其他长老们,沉重地说,白昼世界的科学在不断进步,有些成果早已威胁到太阳教在知识上的权威性。
等等。
利亚多说,我们来之前没有商量过是否把这也告诉她呀。
不推心置腹,怎么能取得别人的信任呢?首席长老说。
研修长老也说:这本来就是实情。
有时侯连我都觉得科学家们讲的比经书上写的有道理。
太阳教应该永远跟随真理。
从世俗些的角度看,变革也是必要的。
训课长老以惯常的深刻目光看着方婷,人都是有理智的,他们会悄悄地用自己的头脑分析:在某个问题上是长老会有理,还是科学家有理。
我们必须掌握最新的、正确的知识,以保持民众对教会的信心。
其实二十年前已有人提出关于球状大地的猜想,那个人被上届长老会秘密处死了。
首席长老黯然说。
方婷想:已有人作了这个世界的布鲁诺。
有一必有二。
首席长老说,所以,最明智的办法是由我们来证实这个猜想,修改太阳教的经书。
这会引起世界范围内的一系列变革,但那是必需的。
现在你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不判你的刑。
利亚多说。
方婷直盯着他:我本来也没有任何罪过!不判刑并不是你们的恩惠。
利亚多没有生气,他对长老会作出的决定永远是拥护的。
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从某种意义上看,你的存在对我们的世界来讲就是罪过。
方婷不得不同意他这句话。
过了一阵,她问:你们准备把我怎么办?一直关下去?或者让我当一次圣女,给大家讲讲大地跟太阳的事?首席长老说:不会一直关着你的,我先对你表示歉意。
我们都偏向后一种办法,请你把关于太阳、大地和其他一些有关连的知识当众宣讲,或者更好的是用经书的形式写下来。
立刻吗?不是立刻。
现在我们要放你离开这里,等你找到你的空间船、或者其他能确实证明你的身份的东西之后,再回来宣教。
我的空间船很可能落在了夜世界。
我对那里一点也不了解。
方婷说。
训课长老说: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但是很遗憾不能帮你的忙。
一是因为我们自己对夜世界也毫无了解;二是受教规所限……你得自己去,利亚多说,尽快找到空间船。
我们让伯莱拜尔跟你去吧,首席长老提议,他是政府安全局的密探,能帮你应付各种危险情况。
为什么不让穆哈穆去?方婷灵机一动,要说了解黑夜人的话,你们再也没有比黎明人更好的选择了。
穆哈穆也许跟黑夜人作过生意!的确,他曾经与黑夜人有过来往。
但他这个人不可靠,他会找一切机会拉你逃跑的。
利亚多说。
伯莱拜尔就可靠吗?方婷反问,他的上司严令他把我带回去,你觉得让他跟我一起走就能放心么?他是一个白昼人,训课长老说,你还不知道白昼人对教会的忠诚。
况且,留下穆哈穆对你也是个约束。
利亚多说。
这话蠢透了!方婷气愤地说,他和我有什么关系?留下他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
我有更强大的约束,比这个有效得多。
你说说看?利亚多说。
他现在显得很沉稳,毫不动气。
方婷想,他在听证时表现出的暴躁脾气恐怕是作给大家看的。
她说:我们空间旅行者有严格的纪律,其中一条叫做‘旁观准则’。
大意是: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尤其是有智慧人类的文明世界,只许旁观,不准介入。
怪纪律!利亚多评论道。
这纪律是很有道理的。
训课长老说。
首席长老也若有所思地点头。
方婷说:我现在已经被迫介入了你们的世界。
只能尽力去弥补错误,让我的介入不要造成太大、太剧烈的变动。
你们刚才提到的办法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途径。
它能使变化以较缓和、较平稳的形式发生。
所以我的目的与你们是一致的!我会自觉自愿地按你们的要求做!几个长老互相对视了一眼,利亚多说:我们还是不能放穆哈穆。
他的行为确实冒犯了宗教的尊严,所以,是否给他以相应的惩罚同样关系到长老会的权威。
你应该明白。
不过我们让你放心,首席长老说,穆哈穆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是什么意思?方婷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永远失去了自由?或者失去眼睛、手和脚?你想得太多了。
训课长老说。
利亚多说:其实这完全与你无关。
你的‘旁观准则’难道允许你干涉一个世界的内政吗?这已经不是‘旁观准则’说得清的事了。
方婷说,穆哈穆是因为我才违犯教规的。
我愿意替他赎罪。
好,训课长老说,你找回空间船,穆哈穆就恢复自由。
如果空间船坠毁了呢?首席长老说:我一直想问你:如果空间船坠毁了,你是否失去了所有返回故乡的希望?是的。
方婷说,你们整个世界的力量也不可能造出一艘空间船。
那么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好了!研修长老说,我们修改教规,在长老会里增加一位女长老。
利亚多看了研修长老一眼,显然认为他的话纯属无稽之谈。
如果空间船坠毁了,我们是希望你留在这里宣教的。
首席长老说,那时,穆哈穆的问题也就无足轻重了。
方婷想了想:好,万一我找不到空间船,就帮助你们修改教义,直到地球上派来另一艘船营救我的时候。
还会再有空间船来吗?研修长老兴奋地问。
可能性很小,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利亚多说:好,我们就算商量定了。
你马上动身,和伯莱拜尔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夜世界。
越快越好。
不然就来不及了。
首席长老忧虑重重地说。
为什么?干嘛要这么急?方婷问,下面的人可能发起动乱吗?研修长老没头没脑地说:因为‘他’要来了!已经在路上了。
他双眼里闪着恐惧的光。
谁?谁要来?神裁大法官。
利亚多说。
那是个什么人?方婷好奇地问。
训课长老说:一个随身携带着地狱的人。
(2)千年以来就是这样。
利亚多边走边跟方婷说,最早的教规赋予神裁大法官以独立宗教司法权。
他比最高长老会的权力还大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利亚多说,长老会负责整个宗教世界的正常运行,还要维持教会在俗世的绝对权威。
而神裁大法官只管监督。
监督你们?方婷问。
监督我们和全白昼世界的人。
如果有人违犯教规,或者威胁到宗教世界的安定和权威的话,他有权独立进行审判、宣判和行刑――他出来巡行时,总是带着自己的刽子手。
利亚多谈论着那个给整个世界带来恐慌、但又以最忠诚的心维护着神权的人,他心里也许有点冷森森的。
在穆哈穆家庭园的树林里走着,他说:这黎明人的家可真大,又大又冷清。
方婷思索着神裁大法官的事,说:这不安全!神裁大法官不是拥有任意杀人的权力了吗?谁又能约束他呢?他也不能任意杀人。
每年长老会都要对他的行为作一次评断,如果他裁决不当,长老会可以视情况给他以处罚,甚至罢免他、启用下一任神裁法官。
利亚多说,但在长老会的评断大会未开时,他的行动只对神和他自己负责。
所以我们让你尽快离开,现在没人能阻止神裁大法官处死一个他认为对教会有威胁的人。
他马上就到吗?谁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们的情报教士只说他已经往这里来了。
方婷心里其实挺想见见这个富于传奇色彩和神秘感的人。
她说:他长得什么样?如果我碰到他,也好事先有个防备呀。
利亚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方婷惊奇地说。
对,神裁大法官的行动非常隐秘。
他在巡行途中从不公开身份,往往到了审判时,被审者才知道自己落在了谁的手里。
他处死的罪人,都会被放在醒目的地方,并标以明显的记号。
这样人们就知道:又一个不信神的人下地狱了。
但你们应该见过他呀!我们没见过,利亚多说,因为我们同样在他的监督之下。
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有成为罪人的可能。
而且,神裁法官是属于太阳教里的另一系,他自己有宫堡、护卫军队和培养后任法官的学校。
先知创教时就规定了:长老会与神裁法官互相制约、互不来往。
我们只知道他的宫堡所在地,如果长老会在某年评断时认为神裁法官处事不当,就到宫堡里去通知他,他自会前来辩解或接受处罚。
你们还没有处罚过他么?从来没有。
这一任神裁法官被公认是二百年来最公正,最无私但也最严酷的一位。
利亚多说,前面恐怕就是了吧?前面果然就是关押穆哈穆的地方:他自己家的一座圆形小楼。
*** *神裁大法官的阴影还没有从方婷心头消退,穆哈穆的不幸又在她心上压了一块石头。
这小矮老头站在窗口,望着黎明世界才有的、永恒而瑰丽的曙光。
方婷进屋时,他惊喜地回过头:什么?他们把你放了?是的。
他们让我去找空间船。
方婷说,但是,他们不答应放你。
不过你别担心,他们已经对我作了承诺:不论空间船能不能找到,你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而且我回来的那天就是你恢复自由的日子。
不用管我。
小矮老头偷偷瞧了瞧四周,低声说,你能跑就跑!找到空间船就回家去吧,我什么也不怕。
方婷说:不,就算为了自己,我也不能跑。
我要尽量弥补给这个世界造成的混乱。
这个世界干你什么事!?穆哈穆瞪着眼睛说,它离你的家不是有几百万里吗?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吧:对你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也不及你自己的生命重要!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了,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方婷感激地拉住了他的手:穆哈穆,你这个老强盗头儿……你不懂的。
我得遵守你们所不了解的规则。
我必须去夜世界。
去夜世界!穆哈穆喊道,那些教士就是这么安排的?让一个女孩儿单人匹马闯荡蛮荒地域!不行,我也要跟你去!我非去不可!你也明白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方婷温柔地说,再说我不是一个人,那个白昼人跟我在一起。
他叫伯莱拜尔。
他?他更不可靠!穆哈穆说,你相信我,我对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可以说了如指掌!这人对你不怀好意。
算啦。
方婷半嗔半笑地说,你觉得每个男人都象你一样……穆哈穆的老脸红了一下:反正,我告诉你:对任何男人都别过于信任!方婷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已是步步小心、如履薄冰了。
她看着穆哈穆,在你家的几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轻松、最安心的几天。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穆哈穆!穆哈穆脸上容光焕发,但瞬间又暗淡下来,方婷知道他在担忧自己去到夜世界之后的莫测的前途。
他突然问:你身上有钱吗?他们给了我一袋金币。
金子在黑夜人那里远不如在我们这儿值钱。
穆哈穆说,他们更稀罕这个……他说着就走到屋子尽头的镶金木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个柔软的小皮袋,交给方婷。
珍珠。
他说,夜世界没有这个。
在那边,珍珠比黄金值钱得多。
方婷没说什么,收下了小皮袋。
你会说黑夜人的话么?穆哈穆又问。
方婷摇头。
那些长老是怎么想的!?穆哈穆愤然道,想让你去送命吗?我知道你会一点,方婷说,现在你就教我!只有十几句日常用语,而且这么短的世间里……方婷自信地说:我能学会!* ** *一个时辰后,穆哈穆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
方婷已把他教的十几句夜世界语言说得极其流利。
穆哈穆依依不舍,说:如果我是个夜世界通该多好呀!如果我能陪你去冒险,该多好呀!我必须尽快离开这儿。
他们说,神裁大法官就要来了。
穆哈穆吓了一跳:神裁大法官?小姑娘,你惹的事儿可不小。
所以他们不能派教士陪我去夜世界,而且,我立刻就要走。
方婷说。
穆哈穆低下了头,半天没说话。
方婷说:咱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你要当心!穆哈穆低声说,那个人是没有丝毫俗世感情的。
如果遇到了他……如果遇到了他……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他对你来说只是个敌人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顾虑什么!自己的安全最要紧!你千万记住。
方婷感激地拉着他的双手,突然说:穆哈穆,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爸爸。
爸爸是什么?穆哈穆说。
就是给我生命的那个男人,方婷解释道,他把我从小养大,没有一秒钟不想到我的安全和快乐。
那么我就当你的爸爸吧。
穆哈穆微笑着说,这是一个男人无奈而心碎的笑容。
我走啦!方婷悄声说,慢慢离开了他。
穆哈穆一动不动,看着她离去。
走到门口时,方婷忽然间非常感动,又跑回去,抱着穆哈穆的肩膀,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穆哈穆两眼炯炯发光,他轻声说:方婷啊。
我以前不是个虔诚的好人,现在被关押起来,也不是个快乐的人。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要为你祈祷,我要为你唱歌了。
(3)在这种世界上,一个人是很容易培养出神秘主义思想、对大自然的畏惧以及对神的崇拜的。
方婷想。
她和伯莱拜尔骑着两匹驼马,后面牵着两匹备用的。
地平线上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向前方。
太阳已变成了血红色的一团。
在白昼世界,它端正地悬在高空,是令人不敢正视的炽热金盘;而在黎明世界,它是气象万千、不可方物的巨大火球。
现在它暗红地低垂在荒漠尽头,让人产生了末日将临的莫大忧惧。
伯莱拜尔尽量不回头去望太阳。
上路后的这些天来,他已被渐渐坠落的太阳弄得半疯了。
荒漠广阔无垠,后方的地面被染成了赤金色,前面却是一片昏黄。
天上不是悠游的白云,而是紫红、桔黄的云带横亘千里,就象顽童胡乱涂抹在蓝纸上的大片油彩一样。
方婷安慰伯莱拜尔:这是晚霞,在地球上几乎天天都能看见。
然而他还是非常恐慌。
* * **这一天,他们到了分隔黎明世界与夜世界的最后一道门户。
绵延数百里的壮丽荒漠在这里突然被切断,一带高山直插入云。
唯一的通道是一条蜿蜒几十里的山谷,谷口不祥地敞开着,从里面散出一丝丝的灰色湿雾,杳杳冥冥,深不可测。
伯莱拜尔不禁回头望去,太阳早已沉入地下,天边留了一道如血的残霞。
再看前方,谷口里暮霭沉沉,高山象两排苍黑色的巨人耸入云霄。
这景象对一个白昼人的心理造成的压力是无法抗拒的。
驼马也受了惊一样,频频嘶鸣,必须用鞭子和马刺才能使它们勉强地缓慢前行。
方婷打开了挂在驼马胸前的电灯,强光照破浓雾,使驼马略微安定下来。
进去吧。
方婷说。
伯莱拜尔不禁佩服她的镇定。
他记起第一次游泳时,全身一下没入冰凉的水中的感受。
作为白昼世界的孩子,伯莱拜尔学游泳的时候相当晚,他七岁时才敢下水。
那种闭着眼睛、猛地沉入未知世界,让冰冷而敌意的水完全包围和浸透自己的感觉令他记忆犹新。
而今天策马冲进黑暗山谷的浓雾里,让他心中再次升起了那种恐惧。
穆哈穆说,穿过山谷需要大概两天时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伯莱拜尔想,简直就象连做两天的噩梦。
在这浓雾弥漫,寒气刺骨的幽深山谷里,他总会想起传说中的种种鬼怪。
两个时辰后,气温明显地下降了。
两旁山壁上积着白色的冰霜,伯莱拜尔对这东西感到很新奇。
他们从驼马背上取下厚皮衣,穿在身上。
方婷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伯莱拜尔偷眼瞧她,不知她在想什么。
雾气如丝如缕地飘在他们中间,方婷苍白的脸显得很虚幻。
找到了空间船,完成长老会给你的任务,你就要回家了么?伯莱拜尔终于鼓起勇气说。
对。
方婷轻声道,回家……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真想象不出。
很美。
方婷有一会儿骑在驼背上闭起了眼睛,有太阳,有星星,还有月亮……月……月什么?伯莱拜尔又听到了陌生的词。
方婷一笑:我们的卫星,我想在你们这儿是没有的。
白天,太阳照耀大地;月亮在夜晚才出现。
在人们的眼里,它的形状会周期性地变化:从圆形变成弯钩形,再变回圆形。
我们一般把它完成一个变化周期的时间称作一个月。
伯莱拜尔象听谜语一样听着,说:在你们的世界上,人们肯定很容易感到迷惑。
我是说:有这么多令人不解的东西。
白昼和黑夜居然交替出现,人怎么受得了啊?方婷微笑着说:我想,你们这个世界才是很少见的一种类型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黑夜的样子。
伯莱拜尔说,一定象是沉进了墨汁的海洋,什么也看不见。
在用矿物跟我们换到电能以前的多少个世纪里,黑夜人肯定过着瞎子的生活。
没有那么糟。
方婷说,等你到了夜世界就知道了。
两个人的话象耳语一样轻微,仿佛生怕打破了这山谷里的一片死寂。
伯莱拜尔叹口气说:如果我能从夜世界回来,也一定变了一个人。
我是说,我的信仰可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方婷看了他一眼:我想那变化是表层的,看到世界的丰富多样之后,你对神会更加敬畏。
你也信神吗?不,但是你们应该信。
方婷简单地回答。
伯莱拜尔没有问为什么,他在想怎样把话引到关于福沁女士的问题上面。
方婷显然对这方面懂得很多。
在你们那儿,伯莱拜尔小心翼翼地说,嗯……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关系一定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吧?是不一样。
他们……他们婚配吗?伯莱拜尔说,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两个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在一起。
还有,关于小孩子,小孩子生下来由谁养大?方婷用古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伯莱拜尔突然满脸发热,急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从方婷这里得到什么。
我没有去乱猜你有什么意思,方婷的眼睛似乎在笑,但伯莱拜尔不能肯定,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伯莱拜尔低头想了想,说:反正你最终要离开我们的世界,跟你说了也没关系……你知道,在我们这儿,小孩子从来不知道是谁生下的他。
我……我偶然发现了生我的那位女士。
方婷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伯莱拜尔却没看她,他只是低着头说:但她并不承认。
而且,我,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我就是觉得‘女士’这个词很疏远。
不,不只这么简单。
……我希望有个别的词……你明白我的意思。
妈妈。
方婷温柔地说,在我们那儿,对生养你的女人要叫妈妈。
我已经知道了。
伯莱拜尔迎着方婷惊奇的目光说,自从在西林城若奥家里找到那个小孩子,我就知道了……方婷回忆着:西林城,小孩子……对,我跟那孩子说过话。
从那以后,伯莱拜尔鼓足勇气说,我就决心一定要找到你。
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完成任务。
但我承认,我没敢想过找到你之后又怎么办。
我明白。
方婷说。
伯莱拜尔没想到,话这么快就说完了,而且好象再也说不下去了。
前面好象有人。
方婷提醒他。
由于专心思考,伯莱拜尔竟没发现透过雾气从前方射来的点点灯光。
他说:也许是做买卖的商人,但也可能是强盗,要小心。
你没有说完,还可能是神裁法官。
方婷说。
伯莱拜尔的心沉了下去,但他说:我想他的行动没有这么快。
他们谨慎地往前走着,灯光渐渐近了。
能看出来是一队驼马贴山壁站着休息,它们拉着六辆大车。
车上有灯,还坐了几个人。
车边站着黑色的猎犬,它们的眼睛在暗影中象鬼火一样。
伯莱拜尔策马上前,到车队边瞧了瞧。
坐在车上的一个人说:赶路吗?白昼人?他看起来是个黎明人。
对,伯莱拜尔说,去那边做点生意。
你们是商人?我们是车夫。
那人笑着说,最前面车上那两个才是商人哪。
什么生意?伯莱拜尔随随便便地问,货可不少啊,肯定能赚一笔。
谁知道是什么!车夫说,车厢里的东西又不让人看……伯莱拜尔小心地遮在方婷前面,走到最前方一辆车边,眼睛一扫,看到车上坐着两个人。
这两人目不斜视,沉默地僵坐着。
也不看方婷他们。
越过车队,又走远了些,方婷说;一群怪人。
肯定是做非法买卖的,不想跟我们多说。
伯莱拜尔说。
方婷皱了皱眉:最前面那两个人,看样子就象是在梦游似的。
伯莱拜尔回想了一下,也觉得那两人的样子很特别。
他说:离夜世界越近,怪事越多啊。
他突然示意勒住驼马,侧耳倾听。
然后,他说:有人跟在咱们后面了!他们立刻催马前行,加快了速度。
大概走出了两、三里,伯莱拜尔说:他们还跟着,而且离得近了一点。
会不会是那些商人?方婷问。
在这种时候,她只能靠伯莱拜尔。
不知道。
在这狭窄、黑暗、曲折的山谷里,驼马行进的速度再快也有限。
一个时辰之后,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
两个!方婷有点心慌,小声对伯莱拜尔说。
别出声!看他们要干什么。
那两个人也骑着驼马,越跟越近,渐渐能看清他们的衣服了。
伯莱拜尔的心一紧:教会的人!他看见了两个人身上的黑袍白饰带,与教会卫士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
他担心的是,神裁大法官难道竟追了上来?方婷听到伯莱拜尔的话后,反而变得镇定了。
她知道伯莱拜尔作为白昼人,是不可能与教会力量对抗的。
一切只有靠自己。
那两人追到离他们大约三十尺之外,不再靠近,而是以相同的速度向前走,保持着这一段距离。
伯莱拜尔不懂他们的做法是什么用意,也许是一种心理战术,也许是想观察他们俩的反应;或者,这两人只是神裁法官的前哨,仅仅负责盯住他们?过了不久,后面又追上来两骑驼马,跟在先前的两人后边,一起走着。
装神弄鬼的!方婷轻声说。
她松开缰绳,放慢了速度。
伯莱拜尔惊讶地向她望去,她说:看看他们怎么办。
后边的四个人也放慢了速度,仍然紧紧跟随。
又来了!伯莱拜尔紧张地说。
果然,又有两匹驼马追上来。
现在是六个人盯在他们身后了。
这就是神裁大法官的派头么?方婷撇撇嘴说。
伯莱拜尔低声道:还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如果真的是,那就糟了。
万一是又怎么办呢?伯莱拜尔好一阵没出声,最后,他说:只有拼命逃!你不用管我,向前面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只希望他们不敢追到黑夜人的地域。
你呢?你不能跟神裁大法官作对呀。
伯莱拜尔说:我只能缠住他,以后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不是好办法,方婷说,咱们先看看再说。
他们这样跟着,能坚持到多久。
反正他们不敢走进夜世界,想干什么的话,肯定会尽早动手的。
后边不再有人追上来了。
六个黑袍骑士默默地走着,连驼马也不出声。
伯莱拜尔在这么寒冷的地方竟然出了汗。
(4)山路转了一个弯,前方有片较为宽阔的空地。
可以看见空地上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正好拦住了去路。
驼马畏缩不前,它们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他们是想前后夹击。
伯莱拜尔低声说,看来很难逃过去了。
走近再说。
方婷反而比他沉着得多了。
他俩走入这片空地,离那些人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出他们都穿着长袍,而且每个人的脸都被遮在高高的袍领里面。
可怕的是,这些人都象巨人一样高大。
后边的六个骑士也向前靠近,进入空地后就成扇形散开,围在后方。
伯莱拜尔见过比这大得多的场面,但这次是面对世界上最高的权威,对方即使只有一个人,他也会觉得压力如山。
突然间,不知多少盏灯一齐点亮,照得空地里面如同白昼。
方婷和伯莱拜尔不由得抬手遮住了眼睛。
对手在两侧山壁上预先安装了强光灯。
等他俩的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之后,前面那些巨人已站成一排,后边的骑士端坐在马上,把武器都举起来。
两旁高耸的山崖围成了一个天然的剧场,方婷和伯莱拜尔正好处于舞台中央。
怎么办?伯莱拜尔喃喃自语。
我们也有武器呀。
方婷说。
不!不能对替神执法的人开枪。
伯莱拜尔嘴唇不动,压低声音说,你不是有那个‘护身符’么?现在正是用它的时候。
别急,等他们先说话。
前方的一排人中,站在中间的一个年轻人冷冰冰地开口了:你们就是拒绝接受惩罚、企图逃往夜世界的渎神者吧?立刻放下所有武器,因为最后审判的时刻已经到了。
方婷仔细看他,只见他长相冷酷,神态傲慢,在那群人中显然是领袖人物。
虽然所有人的长袍式样相同,但他的胸前有一片金花。
随着他的声音,那些巨人从长袍底下拿出了样子奇怪,色泽古旧的武器,指向他们两个。
你能肯定他就是神裁大法官吗?方婷问。
伯莱拜尔说:我只能肯定他决不是普通的神职人员。
方婷举起双手,用马刺轻轻催着驼马向那年轻人走去。
伯莱拜尔心头狂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方婷走近时,看见那些黑袍巨人转动着手中的武器,发出金属机件撞击的声音。
那年轻人倒神态自若,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下马!一个手举金色长圆筒状武器的巨人喝道。
方婷对准年轻人,启动了G武器。
年轻人猛地摔倒在地。
他艰难地挣扎着,双手抓着胸口,显得呼吸唯艰。
巨人们和后面的骑士呼地围上来,空气好象都要凝结了一样。
方婷大声说:谁也不许动!不相信奇迹的人!你们没看见我控制着这个人吗?谁敢动,你们的首领必死无疑!没人敢动。
这些人都被方婷显示出的力量震住了。
让开路!我们去夜世界是为了拯救你们。
方婷厉声道。
两个人从巨人们让开的缝隙中缓缓走过。
伯莱拜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紧张得忘记了催马。
方婷一手指着年轻人,一手在伯莱拜尔的马缰上一拉,两人拼命克制着急迫的心情,越过巨人组成的人墙,走出空地。
直到把雪亮的灯光甩在身后。
方婷长吁了一口气:他们要过一会儿才醒得过来,快走!四匹驼马在鞭、刺的狂催下加速奔跑起来。
一个时辰后,人和马都不得不暂作休息了。
驼马喷着浓浓的白气,伯莱拜尔嘴里也喷出白雾来。
他喘息了一会儿才对方婷说:刚才那个不是神裁大法官。
什么?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袍子里面绣的斧形图案。
伯莱拜尔说,他只是大法官的随行刽子手。
方婷想了想:那么大法官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
他不会轻易放过咱们的。
雾气很浓,灯光只照得到前面二十步远。
伯莱拜尔突然说:山壁上有东西!哪儿?右边。
伯莱拜尔拿下灯,朝山壁上照去。
可是暗淡的灯光所照之处,除了黑色石头和苍白的冰霜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不会听错的。
伯莱拜尔坚持说,有东西在上面走动,非常轻快。
方婷说:可能是小动物。
咱们还是注意前面吧。
* * * *虽然很不情愿,他们还是下马宿了一次营。
简单地吃些东西,喝点暖身酒,没敢睡觉,只轮流闭眼打了半个时辰的盹。
驼马吃了一点点饲料,不安地喷着鼻子,连连嗅吸冰凉的空气。
这时候,他俩都听见辚辚车声,看到后面有昏暗的灯光,把一些晃动的影子投在浓雾上,显得巨大而诡异。
伯莱拜尔说:是那队商人。
咱们也走吧,我不想跟他们走在一起。
为什么不混在商队里呢?方婷问,但她顺从地起身准备出发,因为伯莱拜尔比她了解这里的事。
伯莱拜尔解释说:这些做非法买卖的商人里面有不少危险人物。
他们骑上马背重新上路,没多久就把车队甩开,后面的灯光再也看不见了。
你注意到了吗?方婷问,咱们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天,应该只剩一半路程了。
剩下的一半,希望好走些。
伯莱拜尔发自肺腑地说。
行进中,方婷不时抬头望着。
伯莱拜尔问:你在看什么?想试试,看不看得见天。
方婷说,雾淡了、能看见天的时候,夜世界就快到了。
真奇怪,你不是没去过夜世界吗?伯莱拜尔说。
我只是按一般规律推测罢了。
等到天空露出来,你就能看见星星。
相信你这辈子也忘不了第一次看星星的感觉。
伯莱拜尔努力想象星星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心里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雾确实淡了一些,灯光能照得更远了。
他们发现前面路中间有个东西,在雾里黑黑地矗立着。
那是什么?方婷担心地说。
驼马没什么反应,继续向前走着。
到了稍近一些,近到足够看清那东西是个人的时候,方婷和伯莱拜尔的心都紧缩起来。
但他们并未停步,一直走到离那人十尺之外。
灯光把他的样子照得很清晰,是个白昼人,瘦而高,满头灰发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
他神色平和,双手背在身后,打量着他们两个。
那双眼睛好象黑暗中发光的宝石。
方婷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竟然无法移开目光。
她觉得在这两只眼睛注视下,自己的大脑就象是透明的一样。
她很清楚,这人肯定就是神裁大法官,但她不敢用G武器,因为面对如此坦然、如此自信的对手,胜负已经不是凭武器能够决定的了。
他只是单身一人,但气势却好象使整条山谷的风烟全都凝结了。
伯莱拜尔早已看见了那人的奇特衣饰,他一时竟手足无措,僵在了马上。
双方就这样对立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但大法官显然是这个局面的主宰者,他的眼睛从方婷脸上扫到伯莱拜尔脸上,虽然是随随便便的一扫,却显露出无限的威权。
伯莱拜尔不能与他对视,垂下了眼睛。
方婷只等大法官开口说话,那宣布他们的命运的言语一旦从这最后审判者嘴里吐出,他们必须立刻动手。
但怎么动手?她完全没有计划,也没有任何把握。
一阵阵的风把大法官的袍子吹起来,他整个人却象石雕一般屹立不动。
方婷简直觉得这片刻对峙要永久地延续下去了,他们会僵立在大法官的目光里,直到身躯变成石头。
隆隆的大车声从背后传来,雾气被灯光搅动着,黑影幢幢。
商人们赶上来了。
方婷和伯莱拜尔还是不能动身,车队从他们身侧绕了过去,车夫们惊讶地看着在山路中央僵立的三个人,但没有人出声询问;狗也一声不吠。
大法官望向最前面那辆车上的两个商人,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车队过完。
车声渐渐微弱,消失在远处。
大法官转身面对车队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好久。
方婷看看伯莱拜尔,两人还是没有动。
大法官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把身子移到路边,方婷他们知道这是放行的意思,连忙纵马向前,冲开雾气,疾驰而去。
轻装的驼马比车队快得多,不一会儿就赶过了商人们。
一个车夫大声说:嘿!到底是干什么呀?两人没有理会,一掠而过。
一口气跑了一个时辰,他们才敢缓一缓劲。
方婷听到伯莱拜尔在说:就是他!就是他!她问:你说他为什么要放过咱们?我不知道,伯莱拜尔说,不一定是真的放过了。
怎么?方婷惊魂未定。
伯莱拜尔在驼马后臀加了一鞭,侧过头来说:大法官审判人,也许不是一次就定刑。
他可能要跟着我们观察一阵。
那咱们不是永远要提心吊胆了?永远要小心翼翼,伯莱拜尔说,别让他看到任何罪行!什么才是罪行啊?方婷说,我估计自己已经犯了二十条罪了。
伯莱拜尔刚想说话,忽地神情一变,侧身从马上滚下去。
他的驼马轰然倒地。
方婷看到:驼马的头爆开一个大洞,脑浆四溅。
你快跑!伯莱拜尔大叫一声,举枪向崖壁上射击。
方婷勒住马,跳了下来。
她也拿出枪,准备与伯莱拜尔并肩作战。
伯莱拜尔喊道:跑啊!你不是他的对手!谁?大法官?方婷问。
不是!大法官从不偷袭。
伯莱拜尔紧张地盯着山上,说,这就是一直在上面跟踪我们的人。
方婷说:看不见,我用灯照他!别!伯莱拜尔拦住了她,他也一样看不见我们。
一颗子弹射来,否定了伯莱拜尔的推测:他的右肩被打穿了,枪掉在地下。
咚地一声轻响,一个东西从上面落下来。
受惊的驼马嘶鸣着乱跳,灯光也随之摇闪不定。
好在死掉的那匹驼马胸前有盏灯,稳定的光束照在地面上。
有一个全身紧裹在黑色皮衣里的人影,踏破雾气走了过来。
方婷举起枪,伯莱拜尔挣扎着说:放下!你打不中他的。
他在黑暗里也能瞄准!……魔鬼!那人走近了,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夹在寒雾里飘过来。
他脸上戴了奇特的、苍蝇眼一般的罩子,手里端着枪。
他有红外线瞄准器!方婷喃喃道。
什么?伯莱拜尔困难地说。
那个人不许他们再说话了:伯莱拜尔,把她交给我吧。
你的任务结束了。
不。
伯莱拜尔说,你认识我?我比任何人都更认识你。
那人发出诡异的笑声,他把枪对准了方婷,不跟我走的话,她就得死。
你是谁?方婷问。
那人砰地一枪,方婷只觉得右手象被大锤猛击了一下似的,她的枪从手里飞了出去。
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伯莱拜尔问。
不用你管。
那个人用枪对着方婷的头,她要选择,是现在就死还是跟我走。
方婷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她不知G武器能不能一举制服这个人。
而且在枪口下,她也不敢轻易冒险。
我数到三,那个人用铁一样冷硬的声音说,你再不回答,就开枪了。
一……我会亲自把她带回去!伯莱拜尔说。
二。
枪声响起,方婷不禁全身一颤。
但中弹的却不是她。
那个人的奇形面罩砰地炸裂了,碎片飞溅中,他倒地一滚,往山壁旁靠去。
子弹仍然一颗一颗地跟着他,噗噗钻进地里。
那人滚到山边,一跃而起,迅速窜上了石壁。
伯莱拜尔翻身滚到旁边,用左手捡起枪,半跪着向后面看去。
两匹驼马突破雾气向这边奔来。
头一匹马背上坐着一个骑士,他没等马停稳,就飞身跃下,大声说:没受伤吗?方婷欢呼一声,扑了过去:穆哈穆!小矮老头扔下枪抱住了方婷。
伯莱拜尔突然感到一点嫉妒,他站起来,把枪插好。
方婷又跑回伯莱拜尔身边,替他裹着伤,同时问穆哈穆:他们最后还是把你放了?没有。
穆哈穆兴奋地说,他们以为我是匹老掉牙的病马了,用几根木栏杆就能关住呢。
我自己跑出来的!你可不是匹老马!方婷兴高采烈,你是头老熊呢。
她忽然想起来,问,你没碰上那个大法官吧?没有啊。
穆哈穆说,碰上他我可就吃不消啦。
伯莱拜尔感到方婷跟这个小老头似乎有更多的话可说,他看了看穆哈穆,随意问道:看见后面那些商人了吗?车队么?看见了。
穆哈穆狡猾地一笑,我还看了他们车上的货,因为我担心他们是假冒商人来追你们的。
――满车厢的高能储电箱!够一个村子用几年的了。
这些储电箱要卖到哪儿去呢?伯莱拜尔自语,那两个商人也古古怪怪的。
别为别人的事儿伤脑筋,穆哈穆说,刚才打伤你的是什么人?可能是个密探,他一直跟着我们。
幸亏你那一枪,准极了。
你在黑暗的地方也能看见么?伯莱拜尔侧目瞧着穆哈穆。
穆哈穆毫不在意地说:想在黄金贸易线上走动,就得练出凭耳朵瞄准的本事。
你是向着他的声音开枪的?方婷不胜惊讶地问。
伯莱拜尔以前听说过有这种事,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
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惊奇或佩服的意思。
穆哈穆从死马身上取下电灯,挂在他带来的另一匹马胸前,说:该走啦。
方婷帮着伯莱拜尔上了马,穆哈穆的豪勇老辣给这个小队加进了一些活力和信心。
气氛不那么沉闷了。
他们边走边商量。
你以前到过夜世界?伯莱拜尔对穆哈穆说。
没有,老头痛快地回答,在黄金贸易线上跟黑夜人做过生意,但都是在类似这种山谷里。
他们不愿意过来,我也不想过去,所以就在山谷中间碰头,换了货就分手。
那么到了那边就没人领路了。
方婷说。
穆哈穆笑道:不用担心,到时候会有办法的!他豪气勃发,仿佛年轻了十岁。
实际上,只要又见到方婷,他就觉得世上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后边那两个商人,看起来也是黎明人。
伯莱拜尔说,他们难道认识夜世界的路吗?我还没听说过哪个黎明人真的进入过夜世界呢。
穆哈穆摇头说,很可能他们要在前面什么地方和黑夜人接头。
方婷说:我有个主意!不行。
伯莱拜尔说,那样没有把握。
穆哈穆瞪着他:你还没听她说完,怎么就知道没有把握?白昼人难道不懂得听人说话的礼貌吗?方婷对伯莱拜尔抱歉地微笑一下,说:咱们跟后面的商人一起走,等他们碰到了做生意的黑夜人,我们就请那些黑夜人带路。
好不好?伯莱拜尔看着穆哈穆,眼神相当奇怪。
穆哈穆挠了挠头,无奈地说:方婷,你的办法确实不行。
为什么?穆哈穆耐心地解释:这些商人都是做非法买卖的,他们不愿意跟陌生人来往,也不想让别人认识自己的买主。
懂吗?而且那些黑夜人都是野蛮无礼的家伙,不能保证他们会真心帮咱们。
给他们钱哪。
方婷说,你不是给了我那么多珍珠吗?穆哈穆又挠挠头,就象听到一个孩子说:我要给那鲨鱼一点肉吃,它就会带我去游泳。
一样。
他说:你拿出了钱,他们也许会起歹心。
你们对黑夜人的偏见太深了。
方婷说。
两个男人一齐摇头。
在对黑夜人的看法上,他们倒是志同道合的。
那么谁有更好的主意?方婷问。
两个男人又摇头。
穆哈穆说:要我说,可以把你的主意稍微变一下:咱们如果在山谷里碰上了做买卖的黑夜人,就等着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悄悄跟上。
我盯梢儿的本事还不小呢。
就这样吧。
方婷说。
伯莱拜尔看着穆哈穆:你真让人刮目相看,这些本事是从哪里学的?穆哈穆并不想掩饰:这几年我养尊处优,都快把原来的生活忘记了。
早些年,我做的生意可能让你们这些密探不高兴呢。
我不是巡官,不管强盗和小偷。
伯莱拜尔说。
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想激怒穆哈穆。
是呀,你是上面派出来的大员。
穆哈穆针锋相对,想在这个穷乡僻壤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方婷说:你们俩别再争了!现在才只是开头,难办的事儿都在后边呢。
别争了!穆哈穆竖起一个指头,好象在吓唬伯莱拜尔似的。
看!方婷突然激动地喊道,看天上啊。
两个男人仰头向天上望去。
只见两侧山壁夹成了一带蓝空,淡淡的雾气白森森地成丝缕状往上飘着。
深蓝的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在闪烁。
神啊!穆哈穆惊叹,这是什么?星星,伯莱拜尔说,她没跟你说过星星吗?方婷说:看见了?这就是星星,是非常遥远的太阳。
这么小?伯莱拜尔说。
因为太远了嘛。
穆哈穆聪明地说,方婷,你猜我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你会想那是镶在天上的宝石。
不,穆哈穆打了个寒战说,我想,神为了惩罚黑夜人,用一块大蓝绸把夜世界整个盖住了。
但他又用手指在蓝绸上刺出一些小洞,让阳光从洞外透进来。
方婷说:你真有想象力。
但伯莱拜尔说:说实话,我觉得穆哈穆的想象还更可信些。
那你就错了,应该相信方婷的话,她是从天空中飞下来的!穆哈穆忠心耿耿地说。
不管怎么样,方婷感慨道,我总算又看见星星了!的确,这一刻她不禁感慨万分,落在一个行星上这么久,她居然第一次看到了夜空。
(5)站在开阔的谷口,伯莱拜尔惊奇地想:夜世界竟是如此壮丽。
他记起了方婷的话:看过夜世界后,你会对神更加敬畏。
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横亘在庄严的繁星之光下面,微微起伏。
大地并不是黑如冻铁,而是泛起青白苍茫的光晕;天空也不象他以前所想的那样如墨汁一般,而是深蓝透明,高远清澈。
星星真多,弄得他在开始的一刻险些发疯。
你们不觉得这很可怕么?穆哈穆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如果这里没有鬼怪,就把我杀了!方婷笑道:在我们那里夜夜如此。
你何必大惊小怪呢?可这么大的地方,朝哪里走啊?伯莱拜尔问方婷:在来之前,你有什么计划么?我只想找一些黑夜人问路。
问哪里?问那种‘瘟疫’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总会有人知道。
方婷说。
妈的。
穆哈穆不由骂了一声,那些商人真想一直深入黑夜人的地方吗?也没见有人来和他们碰头。
他们会不会是正在谷里等着?方婷说。
有道理,我去看看。
伯莱拜尔说完,勒转马头,进了山谷。
方婷和穆哈穆下马休息。
穆哈穆搭起了充气帐篷,在里面安好电热暖气,对方婷说:你进去暖暖身子。
这里有酒和肉干。
你不进去吗?穆哈穆古怪地扭捏起来:不,我就在外面。
万一有野兽……或者,有人来了怎么办?我放哨,放哨。
稀奇古怪的!方婷嘀嘀咕咕地钻进帐篷,说,好暖和!穆哈穆,你不冷吗?不冷!你休息吧!方婷坐了一会儿,索性躺下了,闭着眼睛,慢慢地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方婷在半睡半醒中听到蹄声急骤,向这里奔来。
她睁开眼睛跳起来,钻出帐篷,问道:他回来了?伯莱拜尔正在帐外下马。
他说: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商人们好象起了内哄。
怎么?穆哈穆问。
我悄悄走近他们的宿营地,听见狗叫。
――你们主意到了吗?那些狗,以前在路上谁也没听它们叫过。
我下马靠近,看见大车围成一圈,两个商人在纵狗咬那些车夫。
啊!方婷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穆哈穆也说:怪事。
怪的还没说呢。
被咬的车夫就呆住不动了!伯莱拜尔目光里隐藏着恐惧,有一个车夫快要从马肚子底下爬出去了,狗没有扑到他。
一个商人跑过去,压在他背上,咬他的脖子!啊!方婷又叫了一声。
伯莱拜尔说:幸好他们没发现我。
我拉着马偷偷走远,估计到了他们听不见的地方,就跨上马背飞跑出来了。
方婷说:走!我们马上去救那些车夫!不。
两个男人同时说。
穆哈穆已经在拆帐篷了。
他一边放着帐篷的气一边说:方婷,那些人与咱们毫不相干;你来这儿是为了找到空间船,早日回家。
别管闲事。
伯莱拜尔说:何况现在还有人在暗中盯着咱们:大法官、那个偷袭了我们的人、很难说长老会没有悄悄派人跟在后边,也许还有我们安全局的其他密探。
不尽快把空间船找到的话,说不定就要横生枝节。
而且,他看着方婷,你忘了你们的‘旁观准则’了?方婷不禁苦笑,她确实差不多已忘记了旁观准则,自从答应长老会去寻找飞船之后。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这儿的一切不再象从前那样与她漠不相关了。
她承认穆哈穆和伯莱拜尔说的都有道理,所以就看着他们收拾行李,备好驼马,准备上路。
穆哈穆忽然说:来了。
伯莱拜尔点点头。
方婷问:什么来了?那些商人么?你没听见大车的声音?伯莱拜尔说。
方婷仔细听了听,果然,山谷里面隐约传出车轮滚动的声音。
她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咱们藏在这里,看这些人往哪儿去。
我没说要救车夫,就是想救也来不及了。
我的意思是看看他们想到哪里与黑夜人会合,他们不是要做生意吗?反正我们现在也不认识路。
既然你想这样,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呢?穆哈穆微笑着。
伯莱拜尔没有表示什么。
他们把驼马都拉到一丛高耸的岩石后面,人、马一起藏起来。
两个男子汉拿出了枪。
车队被多久就从谷中出来了。
六辆车,一辆不少。
两个商人坐在第一辆车上,依旧是冷漠僵硬的姿态;五个车夫居然也还驾驭着各自的驼马。
狗们沉默地跟在大车旁。
方婷小声说:这事儿真怪透了!伯莱拜尔说:我刚才决没有看错。
但是车夫现在又好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们没看出来吗?穆哈穆说,车夫的姿势变得和商人们一样了!的确,五个车夫都变得僵直冷硬,连摇鞭子的动作都象木偶一样。
伯莱拜尔低声道:夜世界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这些人全都中邪了。
穆哈穆说。
方婷沉思着,车夫们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
也许是某种麻醉术?或者催眠术?车队出了谷口,并不停顿,一直向夜世界的腹地开进。
车轮和轴毂吱嘎吱嘎地响着,人和狗却没有一点声音。
穆哈穆说了句话,令方婷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直爬到头顶。
他说:这些人就象已经死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控制他们的身体。
那太离奇了。
伯莱拜尔说,我想他们可能是被药物麻醉了。
方婷说:谁想跟上去看看?嗯?没人接口。
这种事儿,你们就一点也不好奇吗?穆哈穆说:方婷,你不想回家了?现在我们是人生地不熟啊。
方婷说,反正也找不到路,跟着他们走一段也没什么,是不是?一旦发现了路,或者看到有黑夜人的村子,就不再跟他们了。
啊?伯莱拜尔,你说呀。
好象没有别的办法了。
伯莱拜尔说,他看看穆哈穆,小老头撇了撇嘴。
我们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决不多管闲事。
方婷保证说。
好在那些人只是驱车前行,从不向后看。
方婷他们把驼马的蹄子用软皮裹起来,悄悄地跟在半里之外。
大地反映着星光,前方的车队象几个小黑点在缓缓移动。
除了这一点动静,整个目力所及的世界就是一片死寂。
他们停住了。
穆哈穆说,可能是要宿营。
伯莱拜尔说:我们的马也需要喂一喂了。
岂止是马。
穆哈穆取出了食物和酒袋。
在这天寒地冻的蛮荒之处,任何东西在吃到嘴里之前都必须烧煮,连袋里的酒都冻成了冰。
穆哈穆用刀子砍着酒,说:夜世界的酒鬼们肯定都是些没牙的家伙――牙齿被酒磨光了!伯莱拜尔发现了一个令人担心的情况:我们快没水了。
以后怎么办?他抖着水袋里的一点碎冰块。
穆哈穆愣住了,他挠挠头:是呀。
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冻硬的石头,哪里有水呀?方婷说:肯定有水,不过都冻成冰了。
我们往地下挖挖看。
没有挖地的工具,他们用固定帐篷的大钢钉使劲凿着,挖下一块块冻土。
穆哈穆忽然怪笑了一声:哈!这不是冰吗?方婷,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啊。
他们凿出大块的冰,放进电锅里烧化煮沸,先给驼马喝了一些。
看看它们没事,知道这水是可以吃的。
就把水袋再次装满。
等他们吃完东西,前面的车队又动了。
他们不是死人。
方婷自我安慰着,他们也需要休息和吃饭。
万一只是驼马在吃饲料呢?穆哈穆说。
方婷打了个冷战,在这种环境里,受过地球上最先进的科学教育的人竟也变成了相信鬼怪的人。
(6)估计有三天了。
方婷骑在马上说,还没看见一条路,没有一个村子。
穆哈穆说:这很正常。
黑夜人也一样害怕白昼人,他们不愿意在靠近黎明线的地方生活。
我们从黎明世界过来的时候,不也经过了大片荒漠吗?他们总要到一个有人的地方的。
伯莱拜尔淡淡地说。
这几天,他已适应了夜世界的黑暗寒冷和广阔枯寂,他身心两方面的过人坚韧又展现出来。
他不再急于行动,不再惶惑不安了。
只是暗暗地提防着看不见的危险,那个偷袭他们的怪人、神裁大法官……穆哈穆同样沉着老练,他以前所过的动荡生活使他成了个非同一般的枪手、武士和盗贼。
现在,在夜世界茫茫的冻土大平原上,他的眼睛象鹰眼一样发着光。
他们一直跟在车队的后面,但不能肯定那些商人是否发现了。
这天穆哈穆对方婷说:他们是活人。
什么?方婷迷惑地说。
他们也会排泄。
穆哈穆说,我检查了他们宿营的地方,除了马粪狗粪之外,也有人留下的东西。
方婷表示恶心地作个鬼脸,但放心多了。
伯莱拜尔心中对穆哈穆多了一点佩服,他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密探,竟没想过去检查那些人的宿营地。
但还有这个。
穆哈穆把用昂贵的黎明世界黄丝绸裹着的东西拿出来。
伯莱拜尔看后皱起了眉头。
方婷惊呼一声,用手掩住了嘴巴。
那是一只耳朵和两根手指,从人身上掉下来的。
他们这样折磨那些车夫吗?方婷不平地说。
不,穆哈穆说,看样子是冻掉的。
我听黑夜人说过,在夜世界旅行的人如果没有注意保温,往往会把耳朵冻坏、掉下来。
可怕的地方。
伯莱拜尔说。
方婷仍然不解:冻掉手指的人可能有生命危险的。
可他们毫不在意,就这么不停地走。
到底为什么?那么多高能储电箱……穆哈穆思索着,他们要送到哪儿去呢?前面有个村子!伯莱拜尔翘首远望着说,总算能摆脱这些半人半鬼的东西了。
穆哈穆和方婷也看到前方有一带长长的黑影,几点光芒在那里闪烁,那显然是灯光。
他们望到那些大车缓缓蠕动着向村子走去。
也许他们并不是要投宿,只因为村子正好在车队前进的路线上,而他们懒得绕行。
跟上!穆哈穆低叫,不必躲躲藏藏的了,跟着他们进村。
驼马疾驰,离车队和小村越来越近了。
眼看大车一辆一辆地消失在长长的石头墙后面,村子里突然轰地一下,人声鼎沸,鸡飞狗跳。
只见人、马、狗,如同没头苍蝇似地狂奔出来,向广阔的冻原上散开。
出事了!穆哈穆叫了一声,拔出枪来,方婷跟在他后面。
伯莱拜尔本想说:我们不该去凑热闹。
但他没来得及开口,只有一起冲进小村。
绕过厚厚的防风墙,小村的五脏六腑袒露在眼前。
是个非常简陋的石头屋子组成的群落,中间的道路只是简单地把地面铲平,铺了点硬土。
他们本以为会看见车队在村里杀人劫掠的情景,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刚刚赶得及看到几辆大车稳稳地、缓慢地从村子那边的路口开出去。
很明显,车队在村里没有做任何伤害村民的事。
他们为什么要跑?方婷迷惑不解地自语。
车队走了,村中空无一人,静如墓地。
几盏电灯的光从石屋窗户里射出来,把村里的小路、石墙和房子映得惨白。
他们下了马,走进一间小屋。
这儿的人实在是穷,屋里除了床、桌、椅,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一定是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才把他们吓成那样。
方婷仍然自言自语着。
穆哈穆说:到别的房子里瞧瞧,说不定有点收获。
他们走在村子中央的小道上,两旁的石屋全都是门户大开,村民逃跑时顾不得关门。
突然,从一扇窗里飞出个东西,差点砸在穆哈穆头上。
他侧身躲开,那东西啪地在对面墙上摔破了,是只罐子或碗。
穆哈穆一个箭步窜到这座石屋的门前,这扇门是关着的,他刚想踢门,门自己开了。
一把闪亮的刀子劈出来。
穆哈穆左手用力一击,把刀打飞。
一声惨叫让他们发现,门里的人似乎是个女人。
而且是个老女人。
她脸色如同白纸,目光疯狂而散乱,象发高烧的病人。
她望着面前这个把她的刀子打掉,把她的手打伤的半秃小老头,好象并不害怕。
穆哈穆倒有点手足无措了,他摸摸头,后退了半步,但拒绝把枪收起来。
因为黑夜人,他想,都是很危险的家伙。
方婷首先回过神来,她走上前,用穆哈穆教的夜世界语言说了一句:你好。
你――好!老女人身子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警惕地把门关剩一条缝,从里面用一只眼睛打量着他们。
方婷笑笑,她能够作出非常动人的笑容,她说:做生意的。
我们,休息!喝水!老女人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问话,谁都没听懂。
方婷还是带着笑容说:我们,做生意!休息,喝水。
买水喝,用钱买水。
穆哈穆轻轻把方婷拉到自己身后,对老女人说:我们,好人!买卖人!老女人仍看着方婷,也许因为她的肤色与黑夜人相似。
她慢慢地问:买卖人?方婷点点头。
老女人打个冷战,迟疑着说:真的,人?你们?不是卡得切卡?他们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卡得切卡又是什么?真的人?活人?老女人问。
这问题使门外的三个人感到惊疑万分。
她难道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活人吗?夜世界真邪门!穆哈穆低声咒骂了一句,对老女人说,我们,活人!真人!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老女人回头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又说了一句。
老女人把门打开了。
他们把驼马系在门前,走进屋去。
只见一个衰老的男人半躺在床上,好象是个瘫子。
方婷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个人没有逃跑。
伯莱拜尔却想:夜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居然住在一起。
老女人又关紧了门,屋里暖和多了。
老头用手无力地一挥,示意他们坐在桌边。
他眨着泛红的、周围糊着粘液的眼睛,问:做生意?穆哈穆点点头,心想:鬼知道!也许在夜世界点头表示否定!买什么?老头又问。
看来夜世界里点头也是肯定的意思。
买话。
方婷说。
老头和老太太都露出迷惑的神情,买……话?老头重复着。
穆哈穆明白方婷的意思,说:你们说话,我们,给钱。
两个老人摇摇头,但不是拒绝,而是不懂。
老头警惕地问:说什么?说所有。
方婷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法对不对,边做着手势边说,所有都说,什么都说。
老头更加怀疑,他连连摇头,说:不知道,所有是什么?不说。
穆哈穆瞪起眼睛,方婷忙用手肘碰碰他,小声说:我们别吓坏了他。
穆哈穆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皮袋,老头的小红眼睛立刻盯在他手上。
穆哈穆解开袋口的绳子,伸手进去。
意味深长地对老头一笑。
老头可怜巴巴地、羞涩地仰脸对他笑着,又把目光盯到他手上。
穆哈穆把手从皮袋里抽出来,捏着拳头,慢慢移到桌子上。
老头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手。
拳头张开,十几颗珍珠一齐落在暗旧的石桌面上,发着圆润的莹光滚来滚去。
老头和老太太同时低叫了一声。
老头向桌子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穆哈穆轻轻挡住他的手,说:说话,给你这个。
不说,不给。
说话!老头点着头,说话!他对老太太急切地吩咐了一句。
老太太起身往外走,穆哈穆用眼睛阻止了她。
煮热水!热水!你们喝。
老女人连声说。
穆哈穆指指方婷对老头说:和她说话!然后站起来,低声嘱咐伯莱拜尔,你留在这儿,我跟她去。
伯莱拜尔明白,他是怕老太太往水里放点什么东西。
毕竟他们身上的钱财已经显露出来,而这对老人非常穷。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夜世界。
穆哈穆跟老太太走出屋去,嘴里说:帮忙,帮忙。
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又回来了。
不仅端了水来,还有热的食物。
穆哈穆把东西都摆在桌子上,他看见方婷正全神贯注地听老头说话,不时自己也说几句。
伯莱拜尔满怀惊讶地看着她,显然,方婷令他大吃一惊。
穆哈穆说:喝水,吃东西啦!伯莱拜尔举手止住他,又指指方婷,眼里露出不胜诧异和佩服之意。
方婷仿佛已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她完全沉浸在与老头的对话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穆哈穆坐下倾听着,他发现方婷和老头说的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原来教过的范围,连他也听不懂几句了。
他面带微笑凝望着方婷,心里充满了骄傲和爱怜。
对话进行了很久,最后老头疲倦地打起哈欠来。
方婷转头向穆哈穆说:有些收获,把答应他的东西给他吧。
可怜的老家伙一直在问我:‘珍珠是真的?’穆哈穆一笑,把珍珠扔在床上。
老头双手把它们捧起来,凑到眼前细看。
老太太也坐在床边。
他们将珍珠一颗一颗地对着灯光照,又用牙齿轻轻地啃咬,最后都笑起来。
老头用一只旧皮包裹好了珍珠,对穆哈穆说:好人!又指指方婷,她,了不起的。
了不起的。
穆哈穆含笑看看方婷,同意他的话。
吃点东西吧,他说,我和老太太一起做的,保证没问题。
这味道多象罐焖小牛肉啊。
方婷叹道,好久没吃过的家乡菜!跟他们买一大包带走!穆哈穆说,可怜的小姑娘。
方婷抬起眼睛瞟了他一下,似笑非笑地低头又吃起来。
伯莱拜尔觉得她这个眼神很妩媚,不由得心里有些别扭。
都说了些什么?他问。
方婷说:收获还不小呢。
吃过东西我要再和他谈一会儿。
你问过那些人为什么逃跑吗?因为他们看见了卡得切卡,就是我们一直跟着的车队。
卡得切卡是什么?方婷顿了一下说:夜世界的语言,意思是‘活死人’。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神秘、恐怖的夜世界!在这里,当你看到一个人时,先要分辨他是活人还是卡得切卡!而他们三人却连续几天茫然不知地跟着一队卡得切卡进入了黑暗世界的腹地。
他告诉我,遇到活死人时要小心。
因为如果一个‘卡得切卡’或者他的狗咬到你,你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方婷说。
原来如此!伯莱拜尔说,那两个商人本就是‘卡得切卡’,他们去黎明世界买了几车货物,诳骗车夫们说,在山谷里就能向黑夜人交货。
穆哈穆接着说:快到夜世界的时候,他们就咬了车夫,好让这些可怜人一直赶着车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他们为什么不咬这个村子里的人呢?伯莱拜尔问。
穆哈穆说:很简单,他们最紧要的事情是把那六车货运到目的地。
所以,咬车夫是必要的,袭击村民就是节外生枝了。
这些活死人有智慧。
伯莱拜尔说。
是控制他们灵魂的东西有智慧!穆哈穆瞪着琥珀色的眼睛说。
方婷还是不信世界上有什么活死人,即便是在一个离地球二百多光年远的世界上。
她想:这象是一种能通过体液迅速传染的急性病。
症状是痴呆、丧失自我意识。
穆哈穆突然说:咱们得离那些东西远点儿。
找到空间船后尽快离开这邪门的地方。
方婷,你没问他们瘟疫的事吗?他们不知道。
方婷说,但是咱们运气真好,听听关于活死人的故事吧:他们认定这些‘卡得切卡’的出现是由于一颗流星造成的。
这跟空间船有什么关系?穆哈穆,他描述了流星坠落的样子:很缓慢,发射红光。
我怀疑那是不是空间船在降落。
可惜他没有接着讲。
呆会儿再问他。
穆哈穆说。
吃完了东西,方婷又与老头、老太太两人说起话来。
伯莱拜尔和穆哈穆轮流到外面去放哨。
大概又过了两个时辰,穆哈穆推门进来,说:咱们走吧!那些村民恐怕正陆续回村呢。
为什么要走?方婷显得象个疲倦的小孩似的说,我们不能在这儿歇歇吗?很久没在房子里睡过觉了。
不行。
穆哈穆有点抱歉地说,那些村民里面可能有不少青壮年。
如果他们知道这儿有过路财神,想关住我们来个劫富济贫的话,事情可就麻烦啦。
你说得对。
方婷站起来,对老头说了句什么。
老头似乎很热情地挽留他们。
穆哈穆生硬地摇摇头,领着方婷和伯莱拜尔出了门,解开驼马。
老太太跟到门口,对方婷絮絮叨叨说着话。
他们骑上了马背。
纵马出村,广阔的荒野又展现在眼前。
穆哈穆问方婷:你有主意了吗?现在怎么走?方婷用手向前一指:咱们放马跑过去吧!她首先一夹双腿,驼马象受惊的鱼一样,在清冷如水的夜色里猛窜出去。
两个男人打马跟上,他们听见方婷好象在兴奋地笑。
跑了一阵,驼马自己慢了下来。
方婷长长地舒着气。
有希望找到?伯莱拜尔问。
有!方婷坦率地说,她的双眼在夜里闪闪发光,但是也许很危险。
有我在还怕危险吗?穆哈穆说,然后又加上一句,还有伯莱拜尔。
不是一般性的危险,不是和普通的人战斗那种危险。
方婷说,跟‘卡得切卡’面对面地作战,行吗?穆哈穆毫不迟疑地说:我能干掉一个营的‘卡得切卡’,只要你一句话。
方婷笑了笑,慢慢地说:恐怕不只是一个营。
伯莱拜尔说:那老头告诉你什么了?‘卡得切卡’的老巢,车队的目的地。
方婷说。
在哪儿?穆哈穆急切地问。
方婷边走边讲:他们说,一颗奇怪的大流星坠落在海斯山谷,惊醒了沉睡的海斯大神。
而这位大神在传说中是专门从事引导生物们进入极乐世界的。
死神?穆哈穆问。
不,和死神不一样。
他们认为海斯大神真的存在,就在海斯山谷深处的远古洞穴里沉睡,可能已经睡了十万年。
他被流星惊醒后,就向夜世界的生灵们发出了召唤。
无论谁只要应答了大神的召唤,就会变成一个‘卡得切卡’。
卡得切卡又怎么样呢?他们可以进入极乐世界,或者暂时作为海斯大神的奴仆,为他服务。
伯莱拜尔说:那两个商人是替大神采办日用品的啦?方婷一笑,说:我也奇怪:这位大神要那么多的储电箱干什么?你知道海斯山谷在哪儿吗?穆哈穆问,他看起来豪气勃发,无所畏惧。
方婷说:这个村子偏僻闭塞,村民不太清楚远处的事。
他们只给我大概指了方向。
那么咱们得加快速度,赶上前面那队马车!伯莱拜尔说。
于是他们鞭策着驼马,迎着劲风,向前方无垠的旷野奔去。
(7)你能肯定这儿就是‘海斯山谷’吗?穆哈穆悄悄地问。
方婷说:我们不是看见车队进去了么?他们牵着驼马,蹑手蹑脚地往谷口走去。
夜世界没什么雾,空气异常清澈,方婷告诉穆啊穆和伯莱拜尔说,这是因为温度太低,所有水汽几乎都结成了冰霜。
所以,他们的目光可以轻易望进山谷口内。
里面静得象坟墓。
穆哈穆叹息似的说。
方婷轻盈地向谷里踏了几步。
两个男人还没有来得及拦阻,她又回来了。
皱着眉,脸上却又露出欣喜的神色。
怎么?方婷说:你们试试往里走几步?他俩把枪握在手中,向谷口里面走去。
突然,一种极其异样的恐惧感夹着头晕、恶心的感觉猛袭他们的身心。
他俩无法抗拒地退了回来。
空间船就在里面!方婷兴奋地说。
怎见得?伯莱拜尔还没从恶心中缓过劲来,问。
方婷说:空间船一旦降落在行星表面,就会自动在周围建立一个电磁波场,好保护它不被当地生物侵犯。
你说简单些好不好?穆哈穆挠着头。
就是说,咱们刚才都感到恶心、恐惧,是因为空间船发出了一种波,任何碳基动物都不能忍受这种波的侵袭。
这样就能阻止那些想靠近空间船的动物。
穆哈穆说:‘卡得切卡’呢?他们也算动物吧?为什么丝毫没受影响?或者,他们真的是行尸走肉?他说着打了个寒战。
一定有更强的力量控制他们的头脑。
方婷说。
马蹄声!穆哈穆警惕地说,有人出来了,还不止一、两个人!他们赶忙拉着驼马躲在岩石后面。
一分钟后,有一匹驼马风驰电掣般由山谷深处狂奔出来,几十匹马紧随其后。
蹄声急骤,并夹杂着人吼犬吠。
什么人逃出来了?方婷喃喃道,那些‘卡得切卡’在追他!伯莱拜尔说:咱们不能轻举妄动,别去冒险!万一是个好人呢?方婷问。
事情之急迫已经容不得他们商量了。
跑在最前面的驼马似乎筋疲力尽,前蹄一软滚倒在地。
一个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左手举枪,拼命向扑过来的人和狗射击。
是个活人!穆哈穆说,他看看方婷。
方婷已拿起了枪。
伯莱拜尔刚想阻止她,但见一只狗已突破了那人的防线,张口咬向他的脖子。
他抬手一枪,那狗应声摔了下来。
你枪法也不错嘛!穆哈穆赞了一句,喊道,打仗啦!他端起他的长枪连续向卡得切卡们射去。
过来!方婷用夜世界语向那个逃亡者大喊,快过来!上马!那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是个穿制服的男青年,他脸色惨白,右手由肘部被切断了,衣服上全是乌黑的血迹。
伯莱拜尔伸手一拉,把年轻人拖上一匹备用的驼马。
他们边射击边退出谷口,向旷野奔去。
青年左手提缰,摇摇欲坠,但却凭着极其顽强的意志力坚持驾驭着驼马。
他用尽全力叫道:向左转!一直往前跑!来不及问任何问题,他们朝青年指的方向狂奔。
几十个卡得切卡骑马带狗紧追不舍。
夜空下的荒原的寂静被狗吠声、马蹄声和活死人们的狂呼打破了。
不!青年忽然又喊道,不能把它们带到那里去!方婷注意到,这年轻的黑夜人称呼那些卡得切卡时用的是它们而不是他们。
青年兜转了马头,往斜刺里冲出去。
方婷他们跟着他,他却大声说:不要跟来!你们也会送命的。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啦。
我们要救你!方婷喊道。
走啊!快走!青年大叫,身体摇晃得厉害,显然已是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了。
把那些东西都杀光!穆哈穆叫着,不停地开枪射击。
但卡得切卡们毫无理智、毫不畏惧地冲上来,速度极快,很不容易瞄准。
你会把子弹打完的!伯莱拜尔提醒道。
四个人沿着海斯山麓的低矮坡地奔驰。
对方的人、马、狗都象疯了一样,而且似乎永远不会疲倦,如同机器一般无情地追逐着,越来越近。
拼了吧!穆哈穆说。
青年叫道:你们不是黑夜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送死?伯莱拜尔和穆哈穆一言不发,一边驾马飞奔一边瞄准射击。
方婷心里突然升起感激和愧疚之情,他们两个本来是不必来这里冒险的……穆哈穆忽然纵声大笑:我又是‘红腰带’啦!瞧我的厉害!他们都很清楚,等子弹射完,那些疯人、疯狗、疯马就会一拥而上。
青年喊道:朋友!不管你们是哪儿来的,让我死前叫你们一声朋友吧!我们还要活很久呢。
伯莱拜尔镇定地说,他打枪的手抖都不抖。
又是一个好样的!穆哈穆向他摇了摇拳头,这是黎明人表示赞赏的手势。
方婷的枪法并不好,她也不能用G武器同时击倒两、三个目标。
那青年对她说:真可惜!你多美!他苍白的脸和深黑的眼睛显出一种贵族气质。
我还不准备死呢!方婷说,你流血太多,自己包扎一下。
卡得切卡们一波一波地向上冲着,但他们显然只是吸引火力,如果穆哈穆他们射击得稍稍松懈一点,这些活死人就会象见血的苍蝇似的扑过来。
他们很狡猾!该死的!穆哈穆骂道。
是海斯大神的奴隶!青年说,他们没有灵魂!也不怕死。
没子弹了!穆哈穆说,拔刀子干吧!不一会儿,伯莱拜尔也把枪一扔,拔出了刀。
方婷说:谁用我的枪?你自己留着!伯莱拜尔说。
穆哈穆也大声说:对,你自己用吧。
留颗子弹!他忽然直盯住方婷,说,别让他们抓去了!方婷看得出来,穆哈穆的眼神是决别的眼神。
她的泪水涌到了眼睛里,一咬牙,举枪向冲过来的人和狗射去。
别让他们抓去了!穆哈穆仍在叫着,一边挥刀砍杀。
由于是近身肉搏,命中率倒比用枪高一些。
他的半秃的额头闪着亮光,整个人象发了狂。
和你们死在一起很痛快!青年大喊着,用仅剩的一只左手舞刀力战。
突然间,怪声大作。
子弹从侧前方象蜂群般飞来。
一支队伍犹如鬼魅突现,从对面的坡地后涌了出来。
所有人都穿黑袍,身材巨大可怖,武器奇形怪状。
一个人骑马站在坡顶,遥遥观战。
这队人马让过方婷他们四个,直冲进卡得切卡的队伍中。
星光下,巨人们的影子狂舞着,抡起刀斧和天知道什么武器,与疯狂的活死人缠斗。
快走!穆哈穆叫了一声,拉起看得出神的青年,退出了战场。
青年还往后张望着,自语道:这是何方神圣?跑出很远,方婷对伯莱拜尔说:你看清楚了吗?是‘他’救了咱们!伯莱拜尔点点头。
他看得很清楚,在危急时刻及时现身相救的,竟是神裁大法官和他的卫士们。
喊杀声渐渐远了,青年趴在马背上说:我不行了……看神份上,带我回去!回去……往右转……穆哈穆跃到青年的马上,从后面扶住他。
他们按青年指的路往远方走去。
穆哈穆看看年轻人的右臂,断口的血已冻成了冰。
他拿出酒袋,用刀柄砸碎了一块酒冰,送到青年嘴里:吃一点儿!提提精神。
你得撑住,到了地方好给你治伤。
我是治不好的了。
青年微弱地喘息着,只想活着见到他……大亲王。
一个时辰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因为年轻人的呼吸几乎听不到了。
穆哈穆搭起临时帐篷,他们把可怜的青年放进去,在较为暖和的空气中,他又睁开了眼睛。
看到身边这几个人,他张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方婷把头俯在他口边,听到他用极低极弱的声音说:别停下!快走……我已经快要死了。
要见大亲王……穆哈穆从贴胸的衣袋里拿出一根深红色的植物块茎,用刀切开,把汁液挤进青年的嘴里。
青年费力地吞咽着。
肉骨草根,穆哈穆说,能吊住他的气。
我以前受伤时吃过。
青年似乎好一些了,他脸上泛起病态的淡红色,挣扎着想坐起来。
他不停地说:快走,别等了……要静静地躺一会儿,不然会更糟。
穆哈穆不容抗拒地把他按住了。
动弹不得的年轻人恼火地挣了两下,引发了一阵费力的喘息。
他只好躺下了。
穆哈穆说:他听不懂我的话,你跟他讲。
方婷把他刚才的话转述给青年,总算使他安静了一会儿。
穆哈穆倾听着青年的呼吸,在从前所过的动荡生涯中,他学到不少东西,磨练成了一个疗伤大师。
很久之后,他说:可以走了。
他能支持到目的地。
在扶青年上马时,方婷用目光询问穆哈穆。
穆哈穆皱着眉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年轻人没救了,只能尽力让满足他最后的要求――见到那位大亲王。
他们用绳子把青年绑在马背上,穆哈穆又坐在后面抱住他。
他鼓起最后的勇气和力量,为新朋友们指路。
途中,他们不得不又宿了一次营――年轻人的精力已接近衰竭了。
肉骨草根的汁液和几滴热酒就是他的加餐。
方婷他们匆匆地吃了点干肉。
再次上路后,青年说什么也不肯停下休息了,也许他预感到死神即将来临,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了。
他们尽可能稳当而快捷地赶路,夜空中的繁星冷冷地照着这一队人。
就在前面不远。
青年最后衰弱而兴奋地说。
他们看见前方有条深渊般的巨大沟壑,在夜色中张开着恐怖的大口。
下去!青年吃力地说,那块白岩石后面有条陡坡,马能下去。
从陡坡上往下走着,青年压住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呻吟。
他非常痛苦,极其疲倦。
下到坡底,一小群黑影无声地围上来。
黑影说话了:是夏莱将军!夏莱将军回来了!我……要……见亲王!被称作夏莱将军的年轻人说。
他们进入了地壑底部迷宫般的层层巷道里,方婷猜测这是很久前开挖的矿床,可能早已废弃了。
沿途有些人静悄悄地伏在黑暗中,都拿着武器。
他们或许是岗哨。
后来,看到了光亮,火光。
他们走进一处宽大的洞穴,里面有很多人,很多士兵,无声无息地坐着休息。
几个人抬着夏莱将军,带着方婷他们从这些士兵中间穿过。
士兵们都很年轻,神情又严肃又稚嫩。
他们微感惊奇地看了看新来的三个人,看方婷的目光更多些。
最后,一个中年人在洞穴尽头拦住了他们。
夏莱将军回来了,要见亲王。
带他们进来的一个人说。
这些人是谁?中年人问。
夏莱低声说:是朋友……他们救了我。
等一下,我去问问亲王。
中年人从一个洞口出去了。
片刻后,他回来说:亲王和圣父要接见你们。
跟我来吧。
(8)狭窄的通道在一块大石头前面止住了。
大石头是一扇天然的门户,两个卫士守在外面。
他们俩的服饰不一样,有一个穿着象夏莱将军的那种制服,而另一个却穿黑色袍子,象白昼世界的教士。
不过两人都带武器。
他们把石头门推开,中年人领着几个人走进去。
里面简陋得出人意料,只有一个石头台,上面摆着块方石头作为桌子。
一堆火燃在屋子中央,如果这小洞能算是屋子的话。
石桌边,两个人对面安坐,桌上有十几颗石子放在纵横几条线路上。
他们可能刚刚在下棋消遣。
方婷他们立刻被这两个人吸引住了。
一个是高而胖的魁梧大汉,眼睛又黑又深,头发长长的披到了肩膀上;另一个是瘦小的老人,戴着高帽,一身敝旧灰袍,但气度高贵端稳。
大汉一见夏莱进来,就站起身,说:你受伤了!我有话要跟您说……夏莱看到这个人,脸上升起红晕,双眼发光。
谁都能看出,他是回光返照了。
那大汉显然就是大亲王,他关切地抱住夏莱的肩膀,说:你很英勇,我的将军。
所谓一言之褒,荣于华衮。
夏莱自豪地昂起头,说:我坚持回来了!我带回了情报。
看来哈依休死了。
那瘦小老人说。
夏莱看看他,仿佛才发现他也在场似的,说:圣父。
向您致敬。
哈依休法师殉职了。
他死得非常英勇,不愧是您的得意弟子。
圣父。
瘦老人把右手按在心口,低下了头。
这时,夏莱断臂上的伤口解冻,血又开始流了。
亲王用自己的手帕替他裹伤,一边说:它们竟这样折磨你!我不会放过一个‘卡得切卡’的。
是我自己砍断的。
夏莱虚弱地微笑着,一只狗咬了我的右手,我就砍了……被呼为圣父的瘦老头看着他说:砍掉一只手,但保证了灵魂的洁净,你做得对,孩子。
夏莱对亲王说:我们相信山谷里面是有魔力控制的,我和哈依休法师……我们刚到谷口时,感觉到极大的恐怖,没有来由的恐怖、看不见的恐怖……还有,头晕、想呕吐……没法往山谷里走一步。
是我想出用刀子刺手臂的法子,才减轻了恐惧感,驼马也用刀刺,才勉强走进去了……方婷听得惊心动魄,这些人有多强的意志力呀。
而且,他们所要做的事也一定非同小可。
亲王说:我的将军!我的将军……他没有能说出后面的话。
它们人很多,山谷里有上万。
夏莱急促地说,仿佛生怕自己没有说完就死了一样,行动井井有条,但没有一点声音,就象一群一群的影子!还有……狗……马、其他牲畜。
看见那个‘大东西’了吗?亲王问。
看见了,在山谷中央的空地上。
它又高又大,没有哪座大厦有它的一半大。
可是,它底下的‘地狱火焰’好象已经熄灭了……方婷听到这些话,不禁心里一动,她想:这很象……很象!夏莱继续说:它挡住了星星……恐怖的大东西……那些‘卡得切卡’却不理会它,而是把一队队牲畜往山洞里赶。
往山洞里赶?老人问。
他和大亲王全神贯注地倾听夏莱叙述,都没有注意方婷他们。
是的,赶到……山洞里。
‘大东西’左边的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丝丝的白雾冒出来……人赶着牲畜进去,然后,人又出来……有时候,人也不再出来了。
后来,有六辆大车,从山谷外面赶进来。
它们把车上的很多箱子搬下来,抬进洞里……哈依休法师很想看看那些箱子是什么,他靠得太近……太近了!不能让它们发现!法师!不要去!它们会发现……他陷入了半昏迷的恍惚状态,仿佛又回到危机四伏的诡异深谷里,他喘息着,喊叫着,挣扎着……大亲王紧紧抱住他。
穆哈穆拿出半块肉骨草根,切开,走上前,把汁液挤进夏莱的嘴里。
亲王抬头看了穆哈穆一眼,又注视着夏莱把根茎的汁液吞咽下去,微微点头。
那种沉着果毅的态度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夏莱的歇斯底理只持续了几分钟,可能是因为肉骨草根的奇效,他安静下来。
亲王为他抹去头上的汗水。
夏莱恢复了理智,笑着说:我刚才一定是昏了一会儿,我说到哪里了?休息一下吧。
亲王象父兄一般抱着他说。
我要说完!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夏莱说,想起来了:法师被它们发现了,有大约十个‘卡得切卡’扑到他身上……不要说教士们不会打仗吧,哈依休法师象惩罚天使一样,他的刀、枪干掉了不下五六个‘卡得切卡’。
我也跳出去参战。
但法师已被咬伤了几处,脸、脖子和手。
他对我喊道:‘我不能自杀!将军!我不能自杀!你懂得我的意思……’一边喊,一边还在挥刀猛砍……夏莱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这是个勇敢而重情义的人,在自己即将死去时,还在为他人流泪。
老人叹了口气,没说话。
我开枪了……夏莱回忆,打死了法师。
然后我跳上马背往外逃。
就在那时,我的右手被咬了。
我用左手拔刀砍断了它……后来就是这些朋友的事了。
他们值得您信任,亲王!他们是豪侠之辈……也恨‘卡得切卡’。
我们边打边逃,我看到敌人太强,本想拼命把它们引到远处去,只可惜这三位朋友的血……后来,突然有一支队伍冲出来救了我们。
我也不清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大亲王又抬头扫视了一眼方婷、穆哈穆和伯莱拜尔,然后,他对夏莱说:将军,你的情报会让我们最终战胜的。
他们……夏莱望着方婷他们三个,他们对您有帮助……要信任……我会的。
亲王!夏莱突然抓住亲王的衣襟,亲王低下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夏莱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方婷他们惊奇地看到,亲王眼里滚出大颗的泪珠,他不住点头,说:我一定会的!我们的梦想……我的将军……夏莱脸上焕发出年轻人特有的光彩,他喃喃道:亲王,为我祝福……亲王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宽大的手掌放在他额头上。
夏莱闭上了眼睛,低声说:吾王万岁!夏莱的死使屋内笼罩着悲哀和感伤,还有一点隐而不发的郁怒、暗藏的巨大的决心……方婷发现了亲王的魅力所在:他的情绪感染力极强,每种情感都仿佛看不见的火焰从他体内蔓延出来,把周围的人包容、吞没进去。
他此刻抱着夏莱的年轻健壮的身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胸中那难以宣泄的悲痛和愤恨,都被他脑海里酝酿着的复仇决心所震惊、激励和同化了。
几分钟后,亲王把夏莱的尸体平放在石台上,用自己的外袍裹好,说:先埋在旁边的洞穴里,以后把他葬进英雄墓。
一直在屋里听候吩咐的、带方婷他们进来的那位中年人答应了一声,叫进四个卫士,抬走了夏莱。
亲王显然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他已恢复了冷静,转头看看方婷他们三个,指着石台说:请坐下。
我们要好好谈谈呢。
我是黑顿亲王,他说,又指指那个瘦小的老人,这位是夜世界的教宗圣下。
我们是老朋友了。
老人会意地微微一笑。
亲王接着说:夏莱将军告诉我,你们几位是值得信赖的豪侠之士。
想来是你们在海斯山谷帮了他的忙。
穆哈穆和伯莱拜尔都听不懂他的话,方婷说:我们没帮上多大的忙,真可惜。
亲王的目光忽地一闪,他看看穆哈穆、伯莱拜尔,见多识广地说:一位黎明人,一个是白昼世界的好汉。
但你呢?小姐,你不是我们这块大地上的人物。
你怎么知道?方婷问。
我看不见你的心。
亲王说。
什么?亲王指指两个男人:他们俩的心我能看得很清楚。
你的思维方式与他们完全不同,我无法看清。
你是说,你能看到别人的想法吗?方婷惊奇地问。
不是想法,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他们心里的情感我一望即知。
他俩都关心着你。
方婷脸上微微一热,她说:我的确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我从其他星球来。
亲王和教宗都不禁动容。
教宗问道:你从星星上来?不是发光的星星,是从一颗发光的星星旁边的行星上来的。
方婷解释。
星星是什么?教宗问,从前有异端说过,星星是一些遥远的太阳。
是吗?他两眼炯炯有神,注视着方婷。
对。
方婷回答。
亲王说:圣父又谈起宗教问题了。
我们现在不是在发愁‘卡得切卡’的事吗?从前如果听到谁自称从星星上来,我会把他当作邪教徒抓起来。
可现在,自从海斯大神复活、‘卡得切卡’出现,我对什么事都能相信了。
教宗叹息着说。
那些‘卡得切卡’是怎么来的?方婷忍不住问。
谁也不知道。
亲王说,不久前有一颗大流星坠落在海斯山谷里,然后,就有了海斯大神苏醒的传说。
‘卡得切卡’就在那时出现了。
教宗说:刚开始,我还以为那些疯狂骠悍不怕死的人是我老朋友黑顿大亲王的部下呢。
因为我这位老朋友一向以能控制身边人的心灵著称,而当时他又恰好从他的度假城堡里出来了。
您太抬举我了,教宗。
亲王说,我能控制身边人的心灵,这只是个谣传,我只不过可以跟他们打成一片罢了。
别谦虚,教宗指指自己的高帽子,现在我的帽子里面还衬着金属网呢。
不过,他又对方婷讲道,很快我就发现,那些疯子决不会是大亲王的部下。
我们曾经以某种方式接触过,亲王手下的人虽是死忠悍勇,却不疯狂。
而那些东西则已完全丧失了人性。
我的军队简直不能跟他们作战:他们泯不畏死,状如野兽,连人带马都会狂扑上来咬人,还有大群疯狗。
一旦被咬,就会象传染上瘟疫一样,变得与他们同样疯狂。
这是传闻中的‘活死人’,海斯大魔神的奴仆。
普通人无法与他们对抗。
方婷明白了,亲王和教宗一定曾经是敌人,但更强大、或说更可怕的卡得切卡出现了,逼得这两个冤家对头走到一起,变成了盟友。
我刚刚集结起来的新军队也不能对付这些‘卡得切卡’。
亲王说,更别提正规军了,我弟弟的部队都跟他一起躲在城堡里,眼下恐怕快要饿死了。
你们为什么要藏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呢?方婷说。
大亲王说:你没听说过吗?敌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它的心腹之地;而一个好指挥官不是应该到战场前沿去观望吗?教宗说: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你有什么好主意能说给我们听吗?首先要弄清楚这些‘卡得切卡’是怎么产生的,还有他们最怕什么。
方婷说。
亲王说:所有军事课本里都写了你的这几句话。
我们知道,但怎么去弄清呢?我也许有办法。
方婷说。
亲王和教宗都定神看着她。
她对穆哈穆和伯莱拜尔说:只要有那只救生船,我就能飞进山谷,回到空间船里,就能看清山谷里究竟藏着什么‘大魔神’。
你没必要为他们卖命呀。
而且,你忘了什么‘旁观准则’了吗?穆哈穆低声说。
方婷说:他们都认为‘卡得切卡’的出现和流星有关系,也许真是对的呢?那么我有责任解决这个难题。
而且,不论如何,我都得进去呀,要找回空间船,非去不可。
亲王说: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但是这位黎明人出于对你的关心,阻止你做那件事。
我很理解。
方婷说:我决定去做。
我要进入海斯山谷。
一个女孩子!教宗说。
亲王也说:让我的部下护送你吧。
我一个人足够了,最多再加上我的两位朋友。
方婷想了想,说,请你们把关于海斯大神的传说详细讲讲,所有细节都要讲。
你真的要进去?亲王仍然不能相信。
方婷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亲王。
好吧。
亲王说,关于海斯大神,教宗比我知道得多。
让他讲给你听吧。
教宗并不推诿,说:十万年前就有了海斯大神,在口头传说和古代典籍里都是这么讲的。
它蛰伏在海斯山谷的幽深洞穴里,召唤一切生灵去往极乐世界。
被召唤的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欣然应召。
它一直都在召唤吗?方婷问。
不,教宗说,只是典籍里和传说中说,它在十万年前发出过召唤。
历史上从未听说有海斯神复苏的事。
十万年前?方婷沉思着,她实在不能相信有什么大神沉睡在大地深处。
添点火。
亲王对外面的人说。
一个卫士用铁铲端了一堆黑石块进来,添进火堆里。
方婷被那些黑石块吸引住了,她拿起一块看了看,又用手擦擦,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怎么了?亲王说。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方婷问。
教宗说:这是些没用的矿渣,以前我们从不知道它可以生火。
这是煤。
方婷惊奇地说,它肯定是从这个坑道里挖出来的吗?是,到处都有。
亲王说,怎么?方婷说:夜世界的地下有煤!?煤究竟是什么?你们的世界曾经被太阳照耀过。
方婷说,她看到教宗、亲王惊讶的眼神,解释道,煤是古代植物变成的,没有阳光,那些植物怎么生存?她独自思考着:这如何解释?行星自转速度会突然变慢吗……不!她眼睛一亮,自转周期和公转周期并不严格相等,也许自转要稍快一点。
这样一来,这颗行星就会每隔一段时期相对太阳翻转一面!你说的我们都不懂。
亲王相当坦率地说。
我是说,白昼世界和夜世界不是永恒不变的。
远古的时候,你们这里曾经是白昼世界,生物繁盛。
后来行星转过去了,这里陷入黑暗。
为什么?象经书里说的那样,是神的咒语吗?教宗将信将疑地问。
方婷考虑着怎么回答才合适,最后她说:这种变化是周期性的,白昼世界和夜世界定期转换,这样才能使整个星球都照射到阳光。
难道神是这么安排的?黑夜人和白昼人竟然定期换位么?教宗缓慢地自语。
我们又跑题了。
大亲王是个极其重实际的人,他提醒道,这种玄学推断和‘卡得切卡’毫无关系。
也许有关系。
方婷说。
请你解释。
教宗兴味盎然地说。
海斯大神不是整整沉睡了十万年吗?方婷高深莫测地说。
十万年……方婷又加一句:如果这世界也是十万年转动一面呢?海斯大神本身就是传说,亲王说,什么星球也是你们的推测。
这太不可靠了。
教宗却看着方婷问:你的意思是:世界又到了翻转的时候?夜世界即将阳光普照?所谓翻转不是一下子完成的。
方婷说,世界总是在极缓慢地转动,黎明线不断往这边推进,也许每年只移动几尺,人是无法觉察这种变化的。
但从宏观上看,昼、夜世界随时都在改变。
绝妙的观点……教宗若有所思,大胆……但是不无新意。
好吧,亲王说,照你的说法,海斯大神复活是因为昼、夜世界颠倒?本来应该是的。
方婷说,我联想到另一个世界的一种巨大生物,这种生物从形体和寿命来讲都是惊人的,它所在的世界每数千年经历一次冰封期,在冰期内,它沉入冬眠。
冰化时它又苏醒。
海斯大神是十万年苏醒一次!教宗悚然道。
亲王说:你们认为海斯大神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灵?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什么东西能活十万年?宇宙无限广阔,可能性是非常多的。
教宗富于哲理地说了一句。
但现在太阳还没有照过来呢。
亲王反驳,海斯大神居然苏醒了,为什么?因为流星。
方婷说,流星带来了热,地下沉睡的‘海斯’感觉到温暖,以为是太阳再次照射到这里了。
流星!又是传闻。
亲王说,流星的热很快会消失吧?我有个很好的证据,引人深思。
方婷说,夏莱将军死前说到:那些‘卡得切卡’把很多箱子搬进洞里。
哈依休法师为了探察箱子里的东西以身殉职。
而我们知道那些箱子是什么,在来夜世界的路上,我们与送箱子的车队同行过一阵。
老天!你快说那些箱子是什么?亲王说。
高能储电箱。
储电箱!教宗和亲王同时惊道。
是呀。
方婷说,你们说过,那些‘卡得切卡’是海斯神的奴隶,他们去黎明世界购买大量储电箱干什么?如果洞穴里面已经放了很多电力取暖器的话……那两个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亲王首先说:流星的热能消失了!海斯神需要热量……小姑娘,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教宗说。
海斯神到底是什么?亲王问。
方婷说:到此为止还都是我的猜想。
它可能是一种我们都没有听说过的可怕的生物。
寿命极长,从有人类历史以来,它就存在于山谷里的洞穴深处了。
我们该想办法攻进山谷,来个犁庭扫穴。
亲王说。
但你们说了:普通的部队不能与‘卡得切卡’作战。
教宗和亲王对视着。
最后亲王说:你有什么办法?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你只管要求。
本来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取回失落在白昼世界的一件东西,至少可以用政治压力迫使白昼世界政府合作。
但现在看来,夜世界最强大的人们都自顾不暇了。
方婷思索了一阵,说:我只要求一点:等到‘海斯神’被铲除后,你们要尽力与白昼世界达成和平互谅。
我们与白昼人从来没有交往!教宗说,没有交往怎么谈得到互谅?有交往。
方婷说,至少,两个世界的宗教力量向来就有交往。
不然,能源如何被宗教界控制的呢?教宗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我们和白昼世界的宗教界只是通过几个中间人传递信息。
好吧,以后我会尽力。
但和平是不必担心的,没有战争的可能性。
有。
方婷严肃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策划,但白昼世界确实正在准备与你们作战了。
为什么?两个人惊问。
也许为了掌握权力。
方婷说,其他的,我全不清楚,你们消灭了海斯神后,就要应付这件事。
请尽量避免战争。
和白昼人交流的时代已经到了。
能答应我吗?教宗忽然说:你!你难道……什么?方婷说。
我们的世界上有个说法:救世主会从天而降,解开神的咒语,使大地上阳光普照。
我想,教宗深深地凝视着方婷说,你正是那个‘解咒人’。
(9)它感到温暖,舒适。
这都是些最原始的生物也能感受到的,包括安全、欲望的满足、更大的吞噬的野心。
还有些东西呢。
毫无疑问它具有自我的意识,如果可以说它有感情的话,那么它感到得意。
前些时候,当地层由热变冷时,微电流把冻结的预感从数里长的身躯的每个末梢传入它的意识中枢,它知道这次唤醒自己的是一个虚假的春天。
而当时,它在智力上还是个婴儿。
因为从来没有高级的大脑供它模拟,海斯神的智慧是随着它的祭品的进化而成长的。
后来,这个春天的首批高级祭品来到了。
它发现上次入睡前享用过的那些裸猿在肉体的结构和意识中枢的精细程度上都有了很大不同。
它模拟了其中最好的大脑。
真是奇妙,无法形容。
海斯神没有象人类孩童从蒙昧期跃入青春期的那种经历,它没有任何参照,它只觉得仿佛一湖浊水突然澄清,无边的浑沌黑暗在瞬间变为清澈光明。
它从模拟的祭品大脑中得到了烛照世界的智力。
于是春天的来而复去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海斯神已经知道世界上有些可以代替春天、给它提供温暖的东西。
先是靠它的奴仆们去抢,它的宫殿里有了些体积虽小,却能放出很多热量的箱子。
这时,海斯帝国已具雏形。
智能的发育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海斯神开始有些惶惑不安――如果它能够感觉到惶惑的话。
它身躯里的化学物质组成和微电流传递方式都有了极微妙的变化。
等它对这件事略有了解时,它体会到震颤和抽搐般的惊喜――如果它能够感觉到惊喜的话。
它对祭品的需求量大增,奴隶们从各处赶来牲畜,送进洞穴里来。
它毫不餍足地消化着。
它在不断成熟,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它已经彻底理解了自身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它,海斯大神,即将繁衍后代了,那些微尘般的种子将散出洞穴,随风飘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就象它在几千世纪之前随着陨星来到这片大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