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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八章 寂

2025-03-30 08:45:27

一夕之间,剑湖宫惊变,银镜楼弟子对外缄默不言,但东岸大殿之上,却没了剑湖宫主白袍的身影,就连两座翼楼之中的侍卫也仅剩一半,龙渊含光尽皆不在,日出之时,霜云楼旁的校场照样有弟子练武,但霜云楼中却是静静的,画屏冷,一无人影。

北岸湖畔,亦有房舍一片,覆着淡红琉璃瓦,背后山寂静,云岚微生,甚是清幽。

石秋举步走到湖岸,双手抱胸,站了好一会儿。

校场中有比武之声远远传来,他转身望着更远处的霜云楼,刚想举步,背后便传来一声轻笑。

穿透空气,像水雾一样飘散在他身周。

他回头,素衣荆钗的红儿嘻嘻一笑,走到他跟前:这么早就起来了?嗯。

石秋想微笑,那笑却阻在唇边,最终只是动了动嘴角,有事与苏楼主商量。

什么事?红儿瞧着他,把手叩在背后,这几天来你除了在湖岸转来转去就是闷在房中不出来,你要去找苏楼主,前几天为什没去?石秋听出了她语气中有些不乐,道:我身负师命,事事须斟酌,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红儿皱起眉头,这里的人个个说话弯来拐去,我确实是不明白。

石秋道:怎么,你在这儿不习惯?红儿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我是不习惯,这里的人吃东西寡淡得很,也不喝酒,衣服轻得像云一样,只不过,就算再不习惯,我也会留在这儿的。

石秋无奈地道:你能拿住寂寞在这儿习武,将来也终有一日是会有所成的。

红儿笑道:我不寂寞呀,只要你在这儿保护我,什么寂寞都不敢来找我的。

石秋转身不去看她: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红儿依旧水泼不进:那你一年来看我几次,直到我武功练成了,就和你一起到外面去。

石秋不一笑:一年来看你几次?我并非剑湖宫中人,这次一出去,只怕再没回来的机会了。

红儿的气息忽然一沉:……那你住在那儿?石秋道:我住在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的。

红儿沉默了,笑容在清秀的脸上慢慢消散。

校场中有长剑相交的清灵响声,她站在石秋身旁,仿佛全身都凝固成沉沉的一团。

石秋从没在她身上发现过这种感觉,他不由得有些不安,转首一看,只见她双眉拧在一起,似乎努力地在思索些什么。

你怎么了?石秋道。

听那些师兄师们说,昨天晚上银镜楼的陆楼主铸成了一把剑,那把剑一定很厉害吧?她的话有些没头没模石秋一惊:昨?那把剑已铸成了?他仔细看着红儿的神,揣测着她是否已知道他即将成为那把剑的主人。

红儿却没有露出戚容,只是道:那把剑很厉害吗?石秋道:……陆楼主铸的剑,必然是神兵利器。

红儿瞧着他空空的右手:那你的剑呢?比陆楼主那把剑怎么样?石秋一顿:我的剑是我师父所铸,恐怕及不上出自银镜楼的名剑吧。

红儿又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么你的剑法比起苏楼主呢?石秋也不隐瞒:论剑招我与她应在伯仲之间,但论对阵机变,我却比她差了不少……小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红儿道:如果我说,我想跟你学剑,不留在剑湖宫,你答应吗?石秋一时怔住了:跟我学剑?红儿又露出了那副认真无比的神:是啊,跟你学剑一样可以将来报仇,又不用留在这个铁笼子一样的剑湖宫……不行!石秋断然道,两个字如两把锤子沉重地打在红儿身上。

……为什么?红儿眼里有一层闪动的光亮浮起。

……石秋道,这不可能,不留在剑湖宫,你就去找你的族人,和他们一起过。

红儿似乎被他的话镇了一下,很净有说话。

石秋看了看她,忽然发现她眼中有一颗泪珠悬而未落,朦胧的一片浮在睫毛下。

他心里忽然一软,有什么念透乎要冲口而出,但却生生被他咬住了。

我去找苏楼主。

他转身,向前走去,视线边际最后一次闪过红儿的脸,穿着那轻如云雾的弟子服,她当真很漂亮呢。

只是当时难忘的,终究有一天会再笑着提起,何必执着?虽是如此想,石秋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无可言说的寂廖,一如苦竹居萧萧的竹影。

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叩得紧紧的。

刹那之间,远处的山岚似乎都变了模样。

你……石秋说不出话来。

红儿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些微的哭腔,从背后传过来: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

当她说前半句的时候,声音仿佛是空心的,然而后半句却突然一下下敲打在石秋心上。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

雪湖之畔,远远的有几个素衣弟子看见他们的身影,驻足了片刻,也就离去。

脸上炕清是什么样的表情。

石秋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清晰。

然而他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任那呼吸之声渐渐淡去。

良久,他轻轻拉开红儿的手,不太用力,但不容反抗。

他慢慢的,却是坚定地向前走去。

画屏之后,侍儿思召正坐在椅上打磕睡,石秋轻轻敲了敲画屏之框,思召一惊,睁眼见是他,吐了口气。

她站起身,走到画屏边:石公子,有事吗?苏楼主在不在?石秋道。

思召道:我在这儿等了她一个晚上了,自昨日被宫主唤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是吗?……石秋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思召见他如此,便道:姑娘这阵子为了剑湖宫的安全,也常常有这样的事儿,公子若有急事,不如去大殿找她,这个时辰她或许会在那儿。

多谢。

石秋道。

走出霜云楼,他向着湖畔登船处而去。

这银镜楼中铸剑有成,也是件大事,想必自有她忙碌之处,但此一去,试剑之事便迫在眉睫,他一步一步走着,忽然想回头再看看那片方才站过的地方,红儿是不是还没有离去,又或是,她还要再停留多久,才能离开?但他只是向前走着,虽然长桥试剑已在心中反复思量过无数遍,但他竟有些微的紧张。

脑中片影掠过,是卫庄主殚精竭虑地铸剑,日督促他勤奋练习,却终是逾越不过那冥冥中设于他们头顶的天堑。

鸣风山庄弟子的身份抵不过寒一杯残羹,可是就算他拼尽全力,又能如何?石秋摇摇头,船行摇曳,沿着离湖岸二三十丈远的线路向着东岸而去。

自他成为试剑之人后,本应受到囚,但苏婉云并没有命人看管他,因此雪湖北岸他仍可以自由行动。

只是今日登船向东,竟也无人阻止,湖心之中,仍然是大雾弥漫。

几个人影匆匆地自大殿而出,向着北岸与东岸之间的一个什么所在疾行而去。

石秋登上岸来,望着这几个人的身影,然便询问,只跟着接应的弟子去往剑湖宫大殿。

深入湖心的试剑桥上并无一人,清幽之气笼罩着宽阔的桥身。

又是几个弟子自侧殿中出来,娶没有进入大殿,而是向外走去。

神都有些焦急与紧张,脚步更是快得如衅一般。

石秋看在眼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莫非是那铸成之剑出了什妙错?他心中不觉一动。

大殿中仿佛有些阴暗,但也并非没有光线,石秋直至走到殿中,才发觉那是因为剑湖宫主不在。

百足炉之中依旧有袅袅青烟升起,玉座上却是空空的,一尘不染。

没有了任奇的宏伟宫殿,似乎缺了些什么。

石秋望着背身站在玉座边的陆青,道:陆楼主,好久不见了。

陆青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时没有回答他。

石秋又说了一遍,陆青才半转过身,他惊讶地发现陆青脸上竟有疲惫至极的神,就如三天三未曾着枕一般。

那素来浮在他嘴角的和煦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事?陆青看着他,声音淡漠。

陆楼主,你可知道苏楼主在哪儿?石秋有些奇怪他竟没有提起铸剑之事。

陆青眼中掠过一阵模糊不清的神:她不在这儿。

那么她…………你有何事?两人视线相遇,石秋心中打了个突。

试剑之期将近,我想拜托苏楼主一事。

石秋本意要请苏婉云关照红儿,但不知怎的,在他踏进大殿之时那隐隐不安的感觉便盖没了这件事。

陆青的脸仿佛缓和了些,道:剑已铸成,就在侧殿之中。

石秋感觉到他试探之意,不动声:是否今日便要试剑?陆青不答,脸被一片阴影半遮着,大殿似乎愈加沉暗,如梅雨季节的天。

石秋等待着,只见陆青极慢极慢地踱了两步,双眼掠过空空的玉座,似神游物外。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幼雨之云般沉在地面的声音道:不用试剑了。

石秋心中猛然如被人用绸带抽了一下:不用?陆青沉着声:不是今日不用,是再也不用了。

石秋吃惊地望着他,片刻才反应过来,霎时一阵自深心涌出的喜悦充溢心间,然而卫彦之的面影又如鬼魅般掠过脑海,一片阴冷。

自今日起,剑湖宫试剑之规便不存在了。

陆青道,但却字字虚浮,未及传出殿外,便飘落在地上。

石秋站在那儿,陆青的目光跃过他望向殿外,一个什么虚无的地方。

然而石秋却有一种感觉,似乎一直存在于这宫殿里的什么力量已经消失了,那将他永留于此的力量。

陆楼主……他想询问。

寒影剑,仍然以你为主。

陆青截断了他,向殿外道,取剑。

有人在外相应,脚步声向侧殿而去。

石秋看着陆青:为何将剑给我?陆青向他凝视了一会儿:因你是爱剑之人。

石秋默然不语,心里蓦的泛起一片汹涌的浪。

两人相对而立,但一直过了好一阵,那个取剑的人也没有回来。

侧殿之中,响起一阵不甚清晰的喧哗之声。

陆青凝眉望向殿外,便在此时,飞奔的脚步声向大殿而来。

那取剑侍卫奔到殿中,满脸惶恐:陆楼主,寒影剑……寒影剑不见了!什么?陆青惊怒,怎会不见?那侍卫道:方才石公子进殿之前那剑尚好端端的在侧殿中,可属下去取时已……已没有了。

陆青不再理他,疾步而出,向侧殿走去。

石秋也跟在他身后,方走到侧殿之前,只见一个守殿侍卫跑来道:陆楼主,有个弟子取了寒影剑,擅自上了试剑桥!话如利箭一般,直刺向二人。

陆青更不多话,拂袖向大殿之后赶去。

石秋于那侍卫说出弟子三字时,心头没来由的一震,他的手掌如同按在冰冷的岩石上,那冷意直向心头侵袭。

他在陆青举步后又怔愣了一下,突然全力向试剑桥跑去。

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

她的话不知怎么的突然在如闪电般穿过心脏的时候,幻化出了全新的意味,凝结在耳中,因为奔跑的迅速而挥散全身。

石秋脸发白。

大殿之后,十几个侍卫与素衣弟子跑上了试剑桥,但又在二三十丈处便停住了。

石秋穿过他们,向那个纤小的子身影跑去。

他觉得自己竟跑得这样慢,薄雾灌入咽喉,风声在耳边啸响,那个向前奔跑的身影却还是遥远如逝落的流星。

幽光荧荧的寒影剑在她的手中似乎太过沉重,剑尖拖在地上,发出磨擦的声响,在试剑桥深处,这声响渐渐为迷雾狂风所裹卷,落向深幽无底的神罚之境。

云一般轻盈的衣裙渐渐与白雾不可区分,消逝。

石秋向那幽境中用尽平生的力气叫了一声:红儿!可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如那一天,他听不到使明绡的声音一样。

那一天,他在那跨向逝落的界限之前停下了,今天,他也还是要停下。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

这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地震荡回响,不可止歇。

前一刻,他还如风一般地向前奔跑,可在那越过界限则不可回头的一点,他停下了。

一股悲怆之意如重拳击打他的意识,咆哮如雷的风声,而又无声。

一刹那他记起了任奇在这里停下的脚步,准确的,白袍宫主的背影倏然鲜明异常,覆盖一切。

回过头来,是陆青的怒气与惋惜,一个携剑向他说着什么,她的面目有些模糊,但石秋还是想起来,她叫龙雀。

些微惶恐,她的嘴仿佛在说着红儿两个字,堙没在一片解释与惊愕之中,再也听不见。

石秋忽然觉得身边一片寂静,连那萦绕耳边的低语也随着幻念的消失而渐渐弥散。

不是最初,就是最后。

他曾经从阑信,也不说,却在这凝步之时也将另一个人永远甩向了幽冥之境。

譬如那画舫红装子柔软的长发,他竟一直以为,一生一世是到死才能轻言的谶语。

陆青的目光看向他,停住了。

试剑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如同隔着遥远的银河。

石秋举步。

他向雪湖的东岸一步步走去。

风声渐息,啸声隐去。

直到他真正离开剑湖宫,也没淤见到苏婉云,也没有任何人想起追究他来到雪湖的目的。

寒影剑的失却,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喧哗。

就连陆青都是如此。

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整座剑湖宫沉浸在另外一种气氛的冲击之中。

然而石秋已无心去想这些。

一切都由陆青代为主持,在石秋离开的那一天,他将修补好的辰幽剑交给了他。

断裂之处接合得天衣无缝,甚至整把剑都隐隐耀出属于名剑的光泽。

看阑会再有人知道它曾经被人一掌击断过,正如所有人都没有见过九天玄剑一样。

一月之后,正是月明之,玄武湖上画舫缓行,清辉淡淡。

船上子盛妆娇媚,长堤之上偶能瞥见她们袅娜的身影。

入时分,应天府街道上人烟渐稀,唯有晚鸦数声,有些刺耳。

石秋再次走到苦竹居后巷。

他的背影警惕,辰幽剑握在左手,保持在离右手最近的位置。

在那握剑的手上,清晰可见一道深深的疤痕,尚蚊透,泛着微红。

他轻轻跃上墙头,向内查探。

竹影微动,几间房中寂无灯火。

正当他要涌身跃下时,吱呀一声,一扇门被推了开来。

石秋收住身形,屏息不动,只见两个身穿黑裙的子走到庭院之中,其中一个道:我瞧这霍明珠多半是怕事,见咱们有人死在她这儿,便连逃得无影无踪。

另一人道:舫主派人监视了她十几年,从没见她离开过这里,我瞧这事有些蹊跷。

一阵风来,竹影发出一阵响动,石秋一凝神,只听那第一个子又道:也是,霍明珠是鸣风山庄的人,就算真是她杀了咱们,舫主也会念在大局放她一马……莫非,是鸣风山庄有什么动作?第二个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霍明珠与卫庄主已有十几年没有来往,这事也说不准,先回去禀报吧。

第一个子点了点头,两人自西面墙头跃出,轻盈的脚步声消失在暗之中。

又过片刻,石秋确信她二人已经走远,才跃入苦竹居中。

他借着月光四处看了看,走到霍明珠房门前时,却犹豫了一下。

他敲了桥,无人应答。

房中有空寂的感觉,不用进入也可以知道是没有人的。

可是石秋还是推门看了一眼,他的影子被月光投到房中地面上,一片冰泠泠的。

霍明珠不在,她的剑也不在。

连那素来淡淡流动的墨也变得几不可闻,扑啦啦一声,一只鸟飞到屋檐下。

石秋想起了那是一个燕子巢。

他走出房门,在瘦竹疏影中站了一会儿,风拂过面颊,带着一丝十里软红的气味,却是寂廖无人处。

石秋慢慢走到墙边,一跃而出。

自离开剑湖宫,回到江南的那一刻起,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落入了一个什么圈套之中。

一个月来,莫名其妙的有人追杀他,剑法犀利,招招夺命。

在往鸣风山庄而去的这条路上,他不曾有接连三天太平赶路过。

他怀疑是剑湖宫弟子,然而他们若要杀他,何需等他出了剑湖宫,直到了江南之地才动手?在他的印象里,云仙画舫的子是从阑用剑的,况且玄武湖一战霍明珠一意揽到了自己身上,她们也没有理由杀他。

但如今,霍明珠并非为云仙画舫所擒,却也不见了踪影。

虽然暗杀他的人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不仅蒙面,且一律以横削竖劈为剑路,但起手之间,石秋还是熟悉无比。

他只是不愿继续想下去。

九天玄剑是不可能得到的,而他也没有死在剑湖宫主掌下,这似乎成了莫大的罪过。

尚有一份恩义之债欠着,不得不还清。

他没于应天府停留,往南门出城,将自己系在城外树旁的马匹解开,翻身而上。

马蹄得得,打在道上清脆响亮,月影清淡,在去往鸣风山庄的方向上,有一个人站在道正中。

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身形凝固得如一座石像。

只有风偶尔撩动衣摆,蒙面的黑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表示他还是个活人。

石秋还以为是自己眼了,拍马上前,直到走到了那个人面前五丈的距离,他才确信今又要有一场恶战。

他勒马停下,等待了一会儿,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在盯视着他,娶不是杀手的那种穿透身体的神。

你挡到我的路了。

他冷冷地道。

那个人没有回答,目光还是紧盯着他。

拳影忽到,那人已从地面一跃而起,在石秋的快手也未来得及拔剑的时候,拳已到了眼前。

石秋急切间向后仰在马背上,一个侧翻下到了马的右边,辰幽剑出鞘。

拳影起手时,手腕的姿势石秋了然于眼中,然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被那人的拳吓得忽然扬起蹄子,后蹄蹬地,立了起来。

剑比手臂长,所以剑会先穿过马腿,刺到那人的身体。

这一瞬间石秋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明明是使惯剑的,为何不用?就在剑锋闪动时,石秋忽然感到那马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向他压倒过来。

原来那蒙面人竟举掌猛击马腹,倘若石秋仍不回剑,势必要被压在马下。

不过一掌,竟能击倒这高头大马,可见其功力。

石秋向后回剑抽身,那马轰然一声倒地,拳影又已打到他胸前。

此刻他们距离很近,那人的眼睛离石秋的眼睛也很近,石秋忽然心中一颤。

方才隔得太远,只感觉到两道目光,那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但现在这双眼睛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

这一刻,他觉得心脏猛然向后收紧,辰幽剑刺到半路,竟然刺不下去。

就是这一停顿,那人一拳打正他心口,仿佛要将他的心打出体外。

石秋向后疾退了几步,几乎要站不住脚。

他看着那个人,摇晃着走前一步。

那人却似乎对他刚才的停顿有些吃惊,也没有闪避。

倘若有人惯于用剑,然出剑与人对敌,那么想必他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剑法。

又或者是,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心。

石秋一伸手揭下了那蒙面黑纱,月便如光雾落在她的脸上。

师……石秋的声音忽然哑了,像一股无力的风吹在霍明珠脸上。

一刹那天昏地暗的寂静。

霍明珠的目光迎视着他,神却是掩饰不住的黯然:庄主下令,要杀了你。

她轻声道。

石秋的右膝蓦的一软,他用剑撑地,站住了:为什么?霍明珠沉默了良久,终于道:像我当年一样。

你死在那儿,他便有了理由。

什么理由?石秋忽然有一种想立刻死去的愿望,在她说出那个理由之前。

霍明珠的眼中有隐痛掠过:……对剑湖宫的执念,对那神剑的执念,董…任奇的执念。

他不能超越,就一定要毁掉。

石秋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毁了剑湖宫……他要我死在那儿,然后……好去毁了剑湖宫?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然而任谁听了也笑不出来。

不然,师出无名。

霍明珠垂下眼眸。

那么……你打算杀了我?石秋的目光忽然变得急切,仿佛想抓住霍明珠的眼神,不让她去看别处。

霍明珠停顿了一下:不。

刚才一拳,已经是我执行了他的命令,可是我没能打死你。

她眼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他与我达成的最后一个约定。

从今以后,我再不是鸣风山庄的人。

石秋望着她眼里的那道光芒,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一个很沉重的迷团突然解开了,那个压抑了他多年,逼迫了他多年的迷团。

这一拳,便是对那寒相救的偿还,正如霍明珠十几年闭守苦竹居,然曾真正离开一样。

无论那个曾经的恩人对他还有什么样的企图,从此以后再不相欠,他和师又是自由的人了。

他心口有滚烫的血液翻涌,在昏迷的最后刹那,他仿佛听见霍明珠用从未有过的悲伤之声说道:我曾是他的子……他不知道是否听清了这句话,抑或是听错了,但自那之后他也没有机会再去弄明白这个问题。

有的时候,他怀疑这根本就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再次醒来,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滴都做得太长了。

叮铃,叮铃,轻轻的风铃在风中行走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起,像谁的声音,谁的笑语。

谁的脸一闪而过。

他睁开眼,一室淡淡的与草药气息萦绕鼻端。

藕荷帐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拂动,静谧而安宁。

他坐起来,浑身发软,咳嗽了几声。

胸口还是发疼,但回想她的功力,想见也只使了三四成。

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是个十七八岁的侍,穿着淡淡的蓝衫,走到他边: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够久的,谷主都快对你不耐烦了。

……谷主?石秋有些莫名,这里是哪儿?那侍道:这里是浣纱谷。

浣纱谷?……那救我的人是神医沈莫忘?石秋不吃惊。

是啊。

那侍撇撇嘴,送你来的那人面子也真够大的,谷主都亲自给你看诊。

石秋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送我来的人在哪儿?走了。

侍道,早走了,说是让你在这儿住一阵,省得出去让人杀了。

哦……石秋怔怔地应道,那么,多谢沈谷主了……那人有说去哪儿了吗?侍微笑道:你啊,别惦记着那个人了,有幸住在浣纱谷,就好好养伤吧,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石秋知道她必是没有说过去处,不觉怅然若失。

不过,全身都像是轻松了许多。

他微笑了一下,但笑容又马上被按进皮肤。

多年的相处,即使是被利用,终归已刻进了生命。

像惊鸿一瞥的相遇一样,他以为可以忘记,但这以为,往往是等不到忘记之时的借口。

盈鼻。

那侍见他发怔,走到窗口,侍弄着一盆洁白的百合:说起来,谷主与那子交情也真是好,连自己亲自种的百合都肯搬到你这儿。

石秋在上坐了一会儿,恍然若梦。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走到房门外。

布帘盖住他的鼻子,头一偏,滑到身后。

隐隐的泉水声和在之中,他伸了个懒腰,向泉水的方向走去。

青砖小瓦,几株银杏树叶轻动。

三四个蓝衫侍坐在石桌边,看见他,看了一会儿,互相轻轻地说笑。

树影中也有鸟在啼鸣。

泉水清澈,不知从哪里来,又往哪里潺潺流去。

清泉之旁,有一间单独的房舍,几盆百合放在门口。

叶在风中微动。

门帘没有拉上,石秋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见一个罗衫子坐在雪纱帐系起的边,神情专注。

云烟袖摆,颜如雪。

她的右手放在沿,腕底有一线光芒闪耀。

那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男子,白袍纹绣,面容如沉静的玉石,只是苍白如雪。

他的双目盍着,仿佛在沉睡。

有一片阳光斜斜地飘落在地面,落在藤叶素壁上。

(《镜珠》完)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一章 古径雪,鸣风怒灵雪落如同飞,翩跹飘舞,悠悠荡荡地栖在边城楼头。

不过几日功夫,便积了厚厚一层,清冷的空气直下入肺,在那城墙脚下的小镇中,颇有些感了风寒耽搁下来的行商路人,熙熙攘攘,倒让这素来僻远之地热闹起来。

这一日午后雪停,除了粗衣路客,车马驿之中尚走出了十几个劲装佩剑的男子,衣饰华贵,神情倨傲,显见得是名门大派中人。

车马驿掌柜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门,回到柜上吐了吐舌头,连日来小镇附近不甚太平,总有斗殴之事发生,这些江湖人士,还是少搭话的好。

过不多时,那十几个男子各自挎上骏马,向镇外踱去,仿佛是出去散个步,但人人的剑都挂在马鞍旁离手最近之处。

这样的十几个人,自然是很扎眼的。

街边打铁铺的招牌后,就有个戴着斗笠的子暗暗望着他们,十几乘座骑踏着积雪,慢慢消失在城门之外。

她回转身,向铁铺里道:师傅,我的剑锻好了吗?那打铁师傅道:好了!姑娘来取吧,让您久等了。

子走入铺内,待那师傅将剑交到手中,只见一双短剑恍似秋水,映着一地雪光,端的锋锐。

那子甚喜,付了银子,便携剑出门。

打铁师傅望着她的背影,啧啧叹道:最近世道可真是不寻常了,这等貌的姑娘竟也会来瑞吉镇,真是怪哉!原来自五年前扬州易楼于一之间被焚烧殆尽,楼主及两位夫人不知所踪,江湖之上便流言四起,有说是朱楼主仗着江南第一楼的名号不行善举,以至被人寻仇,有说起那自北域而来的黑衣怪客,至于缘由,却无人知晓,渐渐的也只被人作茶余饭后闲聊之用。

哪知近几月来武林中疑案多生,门派生嫌,种种事端之中,总免不了有这些黑衣人的踪影,有各派门人围追堵截,却未曾捉住一人。

众人纷纷猜测,莫衷一是。

正当这动荡多生的时节,茫茫江湖之中,各负使命的侠客们却仍然实践着自己的承诺,瑞吉镇的车马驿二楼客房,那打了双短剑的子桥而入,也不摘下斗笠,便道:叶大哥,那些人已经行动了,我们也走吧。

房中正自沉思的男子长衫挺拔,甚是英俊,闻言起身:好,你刚才去干什么了?这镇子里武林中人很多,别到处乱走。

那子笑道:你老当我是小孩子似的,不到处走走怎能发现什么?说着一亮袖中的短剑,寒刃流光,我打了对兵器,那匕首上次在独龙山掉进深涧里去了。

男子接过,在手中试了试,道:是对好剑。

稍顷又微笑,玉声,你现在可越来越是机警了,我也没想到该给你打对兵器防身。

那子便是楚玉声,五年以来与叶听涛相伴,追查鸣风山庄卫二公子的下落,一路追寻到了此地,她将短剑收入袖中,道:不机警些怎能做你的同伴?那时在洛阳,要不是我说已和你定了终身,我爹怎会放我离去?叶听涛一笑:走吧,去看看那些人怎样了,卫少华或许就在这附近,否则他们也不会一连几天逗留在这里。

楚玉声答应了,伸手又取了顶斗笠递给叶听涛,两人便出了门。

时值隆冬腊月,楚玉声披了件凤纹披风,叶听涛却仍是长衫单衣,丝毫不惧寒冷。

因雪霁之故,这日瑞吉镇上多有人走动,那混杂在一起的十几道马蹄印却仍然很好辨认。

楚玉声一路上顺道买了些干粮,两人出了城门,连绵远山、灰云万里,行不多时便见那十几乘骏马正于贺兰古径前驻足,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楚玉声看准了一处茂密高大的古木,与叶听涛隐身其后,只听那十几人中有人道:师兄,二公子当真就在此地吗?我瞧这儿这么荒凉,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那师兄道:像有人烟的样子,他就不会来了。

自打八年前和那倒霉的易楼定了什么契约,就一直失踪到现在,这次要不是庄主下令死也要找具尸体回去,大概他一辈子都不会自己出来了。

先前那人道:你说这易楼也倒了五年了,有什么契约也都作废了,二公子怎么就不回来呢?是不是找到了神剑,自己躲到什么地方练剑去了?又有一人斥道:二公子岂是这等人!咱们得到了消息,说他会在这贺兰古径附近出现,到时一问便知,先看看此处地势吧。

那人说话颇为威严,十几人便都不再作声。

离他们不远之处,楚玉声碰了碰叶听涛,道:看来神剑契约之事他们也都知道了,只没想到八年来卫少华竟然从没和鸣风山庄联络过。

叶听涛沉吟道:离开扬州这五年,孟晓天和断雁也都未曾有什么消息,表示他们也还没找到另外两个寻剑之人。

但若那两人活着,的确没有失踪八年的道理。

楚玉声蹙眉:依你看,这卫少华会出现吗?叶听涛摇头:目前也只能等等吧,鸣风山庄这些人目标太大,难说会引出什么人来,卫庄主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没想到座下弟子处事却是粗糙。

楚玉声拂开挡住视线的枝叶,笑道:我们还有这古木挡挡风,他们这几个人傻站在那儿,也不怕马冻着。

叶听涛知她说笑,却将她拉近了些,这风雪之地,寻常人确实是难以久留。

楚玉声挨在他身边,虽披了披风,仍是有些瑟缩,乌发中那支嵌珠银钗如五年前一样光泽微生,红颜亦如旧时一般,只是多了几分风霜与老练,还有一份安然。

古径旁,十几个鸣风山庄弟子策马四处查看,天虽已晴,但仍是寒冷,已有两人打了喷嚏,抱怨不迭,过不多时,众人都下了马,寻些隐蔽之处伏下,马匹却留在古径中,任其随意乱走。

他们怎没把马牵出去?这样岂不是会打草惊蛇?楚玉声轻声道。

刚才我说他们粗糙,其实却也不尽然,留下十几匹鸣风山庄的马,别派之人若来,必然不会轻易进来,但卫少华却是自己人,所以方便会合,也省得再去清除那些马蹄印子。

叶听涛注意着那些埋伏下的弟子,所幸并未有人向他们隐身处过来。

楚玉声轻笑,因此时古径中已恢复寂静,便凑到叶听涛耳边说话:我看啊,这山庄的庄主卫彦之整日闭门铸剑,却总比不过剑湖宫的银镜楼,卫二公子去找神剑,恐怕也有些别的念头。

叶听涛道:或许吧,不过他未必能得逞。

噤声,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寒风如刀,积雪时而被马蹄翻动,马的吭气声是此时最响亮的声音。

楚玉声凝神倾听,但觉鸣风山庄弟子呼吸低而缓长,并非无声,但宛如风吟,恰好遮掩。

叶听涛原本内功精深,呼吸之间不易被人察觉,她便也压低了声息,一时间,贺兰古径便似无人。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四散的马匹忽然有些躁动,马尾摆动,前蹄不住扬起,叶听涛警惕着古径的入口处,楚玉声亦扣住了袖中双剑。

又过片刻,几匹马秘鸣叫起来,见了鬼一般声嘶力竭,向后退作一团,但古径入口并无人影,那十几个弟子隐蔽处,长剑缓慢出鞘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中,叶听涛却按兵不动,碧海怒灵剑紧握于手。

沉稳而含有阴森之意的脚步声渐起,一步一步,衣角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出现。

黑衣如魅,额佩紫晶。

表情冷若冰霜,比之更为重要的是,那是一个子。

但凡见到子,再诡异的情状,也会让人放松一二分的警惕。

长剑剑尖纷纷出鞘之际,楚玉声眉心一沉,只凭那些微的声响,足以让一个耳目灵敏的人确定那些弟子躲藏的位置。

马匹依然动不已,蹄声凌乱,那子慢慢走到贺兰古径中,浑身煞气凝结,所有人只看见她身形晃动,血光频闪,瞬息回到原地。

并没有人惨叫,甚至没有人出声,一切好像都与原来一样。

片刻停顿,一匹马轰的一声倒下来。

紧接着又是轰然几声,在那子身周的六匹马全部倒在积雪之中,鲜血如喷泉般涌出。

叶听涛神凝重,与楚玉声对望了一眼。

这般身法,恐怕只有剑湖宫那位以快著称的霜云楼主能与之匹敌。

剩余的马匹退缩入古径深处,黑衣子持刀而立,一眼环视,露出了笑容。

楚玉声情不自地一颤,那笑容是属于心情愉悦的子所特有的,干净如同第一片雪,却是因为沾染到了血腥味而发,令人心寒。

她在等待什么人出来,毫不急躁,只是任刀尖上的血一滴滴落下。

那些人迟早要出来,或许想试一试剑与刀谁会先断,或许只因为她是个人。

……你是谁?终于有个青年弟子按捺不住,提剑而出。

余人见状,各自离开隐蔽之处。

十几个持剑男子围住那黑衣人。

来清路的人。

声音也像雪一样剔透干净,仿佛未曾长成的孩子。

清什么路?少许年长的弟子喝道,小姑娘,别以为使得快刀就能无法无天,快走吧!子未答,却又有个弟子阴阳怪气地道:师兄可真是眼拙,瞧她这身打扮,可不是江湖上盛传的那些黑衣怪客吗?众人一凛,子的笑越发纯若朝霞,却没有一丝温度。

这么说,你是重天冥宫的人?那师兄疑惑,在他的印象中,能有这般笑容的子,绝不可能一瞬间斩杀六匹骏马。

然而他想错了,这个子不但能斩杀骏马,也能杀人。

刀出就是一眨眼的事,容不得任何啰嗦和质疑,快而犀利,但手腕起沉中,也有些哨之气。

该一刀斩下,偏要再舞个刀光流动,该斜身闪避,非要折腰轻摆。

好整以暇于极速之中,紫宝石化为星光。

到底是个年轻子,可在这年轻子二十招收刀而立,满意地微笑时,哐噹之声一片,所有的长剑脱手掉在地上。

人,亦像马匹一般成片倒了下去。

冷风凄厉地呼啸,拂动衣袍,楚玉声险些脚步一动,但叶听涛抓住了她的手腕。

还不到出去的时候,他的眼神示意。

楚玉声缓缓点了点头。

萝,你已经先到了?黑衣男拙在古径入口,望着这一地血光,微有惊讶,怎么,全杀光了?萝回过头,甜甜地笑道:你看怎样,风年,我的刀不比断雁差吧?叶听涛闻言一惊,凝目望去,那黑衣男子竟然便是风年。

五年未见,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俊俏和蔼,杀气不露。

……断雁如果是你,就不会先杀了这些人。

风年微微摇头,但也并未如何深究,他们早来了好几天,我们只早来一刻工夫,结果也并没有差多少。

他不再去看那些尸体,而是四顾:搞不懂沉星少主,干嘛要派你出来,收拾鸣风山庄的弟子,我一个人也就够了。

萝撅了撅鼻子:少主喜欢我,要让我立功,你懂什么?风年笑道:那你就赶紧立功吧,找不到腊丸就找剑,找不到剑,把卫少华带回去也不错。

萝啐道:不用你多说!哼,你和断雁来汁的机会多,立的功当然也比我多,但上次你们了那么多功夫也只找到一把龙皇剑……她伸手刮了刮脸颊,真丢人!风年也不着恼,只是笑着摇摇头,走到一株又阔又高的枯木后靠着,萝见状,也不管地上尸体,自找个地方藏了,与叶听涛、楚玉声掩身之处不过五六丈的距离。

贺兰古径又安静下来,强烈跳动的心脏还未恢复平静,新一轮的等候与伏击又已开始。

这一次,楚玉声根本听不到风年和萝的呼吸声。

五年前在溪风谷时,她记得风年还没有如此功力。

但她并不惊慌,只要叶听涛在,她就不会惊慌。

这一次,他们也并没有等多久,就先听到了冷风中传来的咳嗽声。

干哑而吃力,仿佛身负重伤,走进贺兰古径时,却没有任何犹豫。

他们看到这个男子穿着贵重却破旧的衣衫,步履沉重,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嘴唇上,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咳出声。

握成拳的手,里面就像是藏了什么东西,即使没有藏,也容易刺激人将手掌掰开的愿望。

楚玉声从侧面看见,萝几乎立刻要冲出去,但风年顺着刮风的方向投出了一片枯败的残叶,正好贴在萝的额头。

像手掌一按,萝把残叶拂开,但也没淤出来。

马和人倒死一地,血染白雪,当这个按捺着咳嗽的男子看见这一幕时,像被定住一般失了神。

他的脸变得更为惨白,额发被风吹得盖住眼睛,他也没有理会。

活的马固然便于同门相认,但死的马和死的人,也同样如此。

……这……他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就扑到地上,拼命去摇一具青年的尸体,……是徐师弟,徐师弟!摇了几下,青年并没有反应,他又去抱另一具尸体,将那僵白的脸翻转过来:……阿成,阿成!……你们,你们……他再说不出话,没有活着的人,在他的身边,一个都没有了。

寒风中,这个人呆坐在尸体旁,血腥味被白雪吸收了,于是这一幕景象也就更加毫无预兆地将他打垮。

萝的嘴角又露出笑容,单纯的轻蔑。

如果这个人就此发呆下去,那么显然他也不配做她的对手。

谁在这里?片刻后,一声重而钝的咳,男拙了起来,微微摇晃。

找你的人。

萝清脆地回答,这次,风年没有阻止她走出来。

男子打量着这个人,眼神森冷:找我,为什么?萝有些惊讶他的问题与地下的死人并无关系:为你的腊丸,卫少华。

风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似乎看见一片红的披风下摆,因风一紧,从古木后露了出来。

哈哈……卫少华干硬地笑了几声,腊丸?早没有了,和易楼一样短命。

那剑呢?萝目光锐利,似固执的孩子,你找到剑了吗?卫少华看着她:若找到剑,我会交给卫庄主,所以无论找没找到,都不在我身上。

找到了吗?萝厉声道,刀一样的锋锐划破了空气。

卫少华沉默了一会儿,握成拳的手,又抵上了开裂的嘴唇:……你不要妄想,这个世上,任何妄想都会付出代价……那么,就是没找到?萝似乎对他话中的深意很不屑,这剑在哪里?腊丸中是怎么写的?卫少华怆然一笑:玄武湖底。

一片静默,萝也有些愕然:玄武湖底?她想了想,随即道,你跟我回去见少主吧,要是相助冥宫找到了剑,说不定饶你一命。

卫少华冷冷地望她一眼:除了我父卫彦之,我不会帮任何人找剑,易楼也不行。

萝反而笑了:不去?你有资格说不去?她手腕一侧,刀锋映光。

这一时刻,风年竟没有反应过来要出手阻拦萝,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古木后那片红披风上,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来,萝的刀已穿透卫少华的脖颈。

鲜血狂喷而出。

风年抢出来,又在半途停下,颓然道:你,唉……萝回头:怎么,他不肯跟我们走,难道还要让他活着回去告诉那个什么卫彦之?风年摇摇头:他找了这剑五年,你怎知他有没有想到什么法子下玄武湖?况且此人涉及神剑契约,身份特殊,大可控制了加以利用。

萝将刀在卫少华尸身上擦了擦,毫不在意地道:死就死了,再想办法就是,难道他能想得出来,我们就想不出?风年不再答话,他低头沉思片刻,缓缓踱了几步,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卫少华已死,要找他的人,可以出来了。

萝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这里哪儿还有活人?风年一笑:你光顾着把活人弄死,当然察觉不到还有人。

话音方落,那片淡雅的红便从古木后现了出来,这张脸很熟悉,风年记得她。

在杀死玉簟秋的那一天,他曾在朱楼主的卧房门口遇见她。

他记得他说过要问这个人一个问题,但后来他忘了。

叶听涛亦从树后走出,与楚玉声一同站在贺兰古径中:好久不见。

风年笑道:的确好久,可惜一见,就把你们要找的人弄死了。

叶听涛望了望一地尸首,这些都是萝的杰作,可是他现在也无心追究:阴差阳错,也是无法,不过是白来一趟边关了,怎样,断雁现在在哪里?风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五年前他回冥宫禀告少主之后,就一个人出去找那‘蜀中双刀’了,到现在也没什么消息。

这次我和萝出来,是奉命打探剩余那三个人的下落,倒不是存心要搅二位的局。

萝插嘴道:你们是什么人?风年见她此时倒是警醒起来,不由微叹:……不是我们要杀的人,该杀的不该杀的都被你杀绝了,回去也不知如何向少主回话。

萝撅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么我和楚姑娘便暂且回关内去了,只是关于我们要找的那把剑,还请不要过多插手,既然定约,自不会背弃。

叶听涛不想与萝过多打交道,徒惹是非。

风年道:好吧,我还要去找找孟晓天的下落,上头交代,也不能不办。

叶听涛点头,便要与楚玉声离去,萝却突然道:等等!怎么?叶听涛回过头来。

萝打量着他手中的剑:……碧海怒灵剑,你就是那个叶听涛?不错。

叶听涛道。

楚玉声看了看风年,风年亦不知何意,只听萝道:能拿碧海怒灵剑的人,一定很厉害,只不过总有一天,这剑也会回到少主手里……萝!风年喝了一声,萝并不理睬:今天趁你的剑还在,和我比试一场如何?叶听涛打量了一下她:你的刀虽快,多还只是仗声势,你与断雁的差距,三十招之后就会显露出来。

萝眼中燃起挑衅之:是吗?你和断雁比试过,没分胜负,那我今天赢了你,岂不是就赢了断雁?风年的脸有些难看,他知道在他出声阻止之前萝就一定会出刀。

他料到,叶听涛自然也会料到。

碧海怒灵剑没有出鞘,第一招,萝的刀削下了叶听涛的几缕头发,第二招,划破了叶听涛肩头的衣衫,第三招刀落之际,青碧的怒灵剑稳稳出鞘,萝刀攻上盘,剑便往她腕下一拍,侧过锋刃,只以内力震出,风年在一旁看得真切,恰到好处地将刀劈手夺下,所以,并不算被打脱手。

如果你与我对阵,你和断雁差多少,三招之内就能看出来。

叶听涛平静地道。

萝呆在当地。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二章 玄珠境,埋剑紫霄这日下午小雪又起,叶听涛和楚玉声回到车马驿,那掌柜的于江湖人士素不多问,楚玉声上前道:掌柜的,今天上午出去的那十几个带剑男子你记得吗?掌柜的点头道:怎没记得?看那些人一副出去杀人的样子,店里伙计话都不敢说一句。

楚玉声道:他们不会回来了,你将他们的房间收拾一下,租给别人吧。

掌柜的啊?了一声,但随即道:哦,小的明白了,只当没人来过,这几个月来这样的人也不少,咱们不会去管那闲事。

楚玉声不再多说,与叶听涛向里去了。

掌柜的便叫伙计将鸣风山庄弟子的行李收拾干净了,堆到后院,有人来行查问,也好搪塞。

客房中,叶听涛将斗笠放在桌上,坐下不语。

楚玉声见他一路沉默,亦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肩头残留着的雪:你看风年和萝当真只是来打探卫少华三人的下落吗?叶听涛摇了摇头:风年虽然这么说,但你看那萝姑娘如此锐气,一定是施令者对她说过什么,必要的时候,一个活口都不留。

楚玉声从怀中取出个针线包,边穿针引线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沉星少主一定知道你们的约定,说不定他是不想让你们有机会接触到剩下的几把神剑。

只是风年临走前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却碍着萝姑娘的面,没说出口。

她将穿好的针线捻在右手,便去缝叶听涛衣衫上被萝划破之处。

叶听涛道:所幸卫少华死前说出了玄武湖这个地方,对我们来说,线索也不算断了。

如果他们真有所图,一定会再见面。

嗯。

楚玉声纤细的手指飞针走线,五年过去,不知你师父怎样?去玄武湖之前,要回一趟紫霄玄真派吗?叶听涛点头:你不说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该回去一次,上次去没见到他的面,有些事尚阑及问。

楚玉声微笑道:好啊,那明日启程吧,我也不想呆在这冷死人的地方。

叶听涛侧头看她,见她脸不甚佳,道:你是不是病了?楚玉声一怔:没有啊。

叶听涛道:那便是水土不服吧,跟着我那么久,也真是辛苦你了。

楚玉声手中一停,没说话,低头将棉线咬断了,才道:回到江南,你也该添些衣服了,老是这么几件,穿不腻啊?叶听涛一笑:这些事,可轮不到我来伤神。

楚玉声也笑了:行,让我来伤神,你啊……她伸手摸了摸补好的地方,几乎炕出,停了一会儿,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叶听涛微笑。

楚玉声想了想:我和你同行五年了,从来没看见你败在谁的剑下,你以前败过吗?叶听涛一怔:当然败过,我较少失败,是因为出手前深思熟虑,紫霄派的剑法也并不见得是天下无敌的。

楚玉声摇摇头:不对,今天那个萝姑娘这么厉害,照样三剑就被你打败了,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胜过你?叶听涛忍不住笑了:你这么希望我失败?我若一败可不会像萝一样被人放过。

楚玉声道:当然不是,你……她忽然有些后悔谈起这个,随即又笑道,你要是败了,我就来救你。

叶听涛哈哈一笑,窗外飞雪轻飘,屋中却是干燥而温暖。

紫霄玄真派,想起这个地方,他眼中有些遥远的神。

楚玉声并没有去问,她打开窗子望着外面的雪,五年来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汁大地,但想起要去紫霄派,她却莫名的有些忐忑起来。

双骑迎着风雪而归,半月之后,已是严霜时节,江南潮湿,却比北方更为阴冷。

到得太岳山脚下玄和镇,两人先在客栈中投宿了,楚玉声便自去市集上买些钗环之物,难得回到江南之地,珠红软翠看着却也亲切。

正自把玩间,有个子看了她半晌,这时走近两步道:姑娘,你……楚玉声抬起头来,见是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一时间然认得,那子咦了一声:你不是楚姑娘吗?几年前你到玄珠心境来过,我还记得你呢。

楚玉声细细一想,顿时认出:你是……夏荷衣?那子道:是我,怎么,叶师兄没和你在一起吗?她打量着楚玉声,几年未见,那如画一般的容颜似乎愈加娇,明丽无俦,不由妒意微生,掩饰道,……你们最近好吗?楚玉声鉴貌辨,已知她心思,然放在心上,只微笑道:还好,这次我和叶大哥回来,还是来见罗境主的,他说有些事一定得问一问。

这玄珠心境乃是玄和镇北面的一处庄园,原来紫霄玄真派虽以太岳山天柱峰为门户,数十年前派中却分为了两支,其中一支下得山来建了玄珠心境,虽仍以紫霄玄真为派名,实则两支往阑多,只有要事时互为商量。

夏荷衣听楚玉声话中之意,不道:这几年你们一直都在一起?楚玉声将手中把玩的玉钗放回:是啊,叶大哥忙于追查罗境主交代的事,总是自顾不暇,我便照料照料他。

夏荷衣听了面便有些僵硬,强笑道:那叶师兄现在在哪儿?楚玉声道:在客栈中,连续奔波了数月,趁今天先歇一歇,明日再办正事。

夏荷衣道:正好我是来玄和镇买胭脂的,今天也不回去,就和你们住一家客栈吧。

楚玉声也不拒绝,便与夏荷衣同回客栈,叶听涛正在房中歇息,楚玉声叩了叩房门,并无回应,她轻声道:他睡了吧,不如明天再见?夏荷衣向里张望了一下,并没看见什么,只得道:好吧,看来叶师兄真是累了,可惜师父只交代了他一个人去做那些事,我也帮不上忙。

楚玉声与她并肩往自己房中走去,道:夏姑娘……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叶大哥去做那些事吗?夏荷衣一怔:这是师个定的,玄珠心境之所以从天柱峰上分离下来,就是因为接受了寻找神剑的命令。

每一代弟子都要有一个人成为碧海怒灵剑的主人,直到找齐神剑,得到《八荒末世图》为止。

楚玉声低头道: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是他呢?这个任务太难了,我们找了五年,最后也只找到一具尸体。

夏荷衣心中又不由疙瘩:自然因为叶师兄是我们这辈弟子中最强的一个,找剑是很难,可是他有你陪伴,也不会太无趣吧。

楚玉声摇头一笑:我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否觉得无趣。

夏荷衣眼中有了些波动:哦?叶师兄和你在一起不开心?楚玉声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并没有回答,心中却还是不免一阵翻涌。

太岳山脚并未落雪,只是空气清泠。

叶听涛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客栈的院落中尚没有人声,初升的朝阳洁净、泛着金的微光。

他蓦然想起杀手萝的笑容,又迅速将之拂去。

这个早晨难得的不必赶往什么地方。

煞风景的人或事,也就不用立刻反复思量。

他望了望楚玉声的房门,她还没有起身。

若她醒着,该说江南的早晨也比北方的要好吧?叶听涛微微一笑,往院中走去。

朝阳落在井架上,古井便也有了些生气。

他看见一个子的背影,站在井边打水,披在背上的长发也泛着光芒。

那不是楚玉声的背影,所以他没有立刻认出,转身往别处走。

师兄!声音却有些熟悉,在他离开太岳山脚之前,几乎每天都会听到。

夏荷衣双眸散发着奇异的光彩,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向她回转过来。

她放下井绳,向他走近:……师兄,你,好久不见了。

叶听涛有些出乎意料:荷衣,怎么是你,你也来玄和镇了?夏荷衣眼波流转:是啊,没有想到?你走了这么多年,倒还记得我?叶听涛看着她,微笑道:我走了这么多年,你也是大姑娘了,说起话来还和殷师兄一样,像个孩子。

夏荷衣奇道:咦?你见过殷师兄?他可比你走得更远,大概都有十年没回过这里了。

叶听涛一叹:是吗?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五年前,那时他出手救了我一次,还要和子离开汁,想来也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夏荷衣又是一呆:他已经成亲了?唉,真快,当年我们三个在这太岳山脚下一起长大,现在只有我在这里了。

叶听涛见她这五年来也是出落得婷婷玉立,微笑道:你也不小了,可曾出嫁?玄珠心境的弟子来去自由,不必一辈子守在这里。

夏荷衣眼神一颤:……没有,你……你呢?你有子了吗?叶听涛目光落向客栈的回廊:现在不算有吧,总要把师父交代的事办完,才能顾上这些。

夏荷衣沉默半晌,哦了一声:这些年,你和楚姑娘在一起,开心吗?叶听涛笑道:你怎么还是总爱问这些?继而神情又有些严肃,江湖上风刀霜剑的,她愿意与我一同出生入死,好过两人独自漂泊。

夏荷衣的神暗淡下来:除了这些,我也没有别的好问的,毕竟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人,没有资格做什么。

这些年你和殷师兄不在,我也只是照顾师父,守着师门而已。

叶听涛在院中走了几步,道:你不如出去走走,太岳山脚只是汁一隅,天地广阔,还有许多值得去做的事。

夏荷衣望着他,语调有些悲伤:我……我也想出去闯荡一翻,可是我又很害怕,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叶听涛望着她,他听到回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盈如舞,不疾不徐,他回首,楚玉声走进院中,向他和夏荷衣微笑道:怎么都起得这么早?夏荷衣没有说话,叶听涛道:你也不晚,稍后我们便去玄珠心境吧,去看看我师父,然后还要往玄武湖一趟。

楚玉声答应了,亦去井边打水,叶听涛接过她手中的井绳,楚玉声便站在一边,与夏荷衣谈笑。

夏荷衣郁郁不乐,见两人如此熟稔,自己反而与叶听涛生分了,心中有些委曲,没说间,便往自己房里去了。

夏姑娘好像不高兴,是不是你惹的?楚玉声看着夏荷衣的背影,嘴角含着些狡黠的笑意。

叶听涛边打水边道:我只和她叙了间旧,不过荷衣从小便是这样的,不用放在心上。

楚玉声手搭在井架上,瞧着叶听涛的脸:没想到有人等了你这么久,难道你炕出来?叶听涛把水桶提下来:希望她真能出去走走,永远呆在这里,难免有些事想不开。

楚玉声微微一笑:也要看她愿不愿意啊,不过我看玄珠心境也是个清修的地方,比起腥风血雨来或许更适合她,你说呢?叶听涛道:也是,希望这次回去,师父会把实情都告诉我。

闲谈之后,仍然有风雨无数需要面对,楚玉声点点头,眉间也沉了下来。

这日午时,叶听涛与楚玉声、夏荷衣策马来到了玄珠心境,那一处庄园静雅然而又隐含恢宏,位于玄和镇以北八十里处,依山傍水,风光甚好,道边落尽叶子的榆树更添几分苍凉之意。

守门弟子见了叶听涛与夏荷衣脸露喜,便即开门,三人下了马,夏荷衣带着楚玉声先往客房而去,叶听涛径直去见罗境主。

一路同门相遇,多年未见,各叙了些别情,众人见他比之五年前又添风霜之感,无不喟叹,叶听涛却只一笑,未作过多停留。

紫霄阁外,几名入内通报的弟子出蹬来,向叶听涛道:师兄请进,师父近来精神尚好,可以相见。

叶听涛心中一宽,道:多谢。

阁门半开,他便放轻脚步推门而入,迎面一间空室,徒有四壁,未置一物,让人陡生虚无之感。

叶听涛素来见惯这空屋,再往里去便有小室,几案陈设简单古朴,一个身穿素服的男子坐在几案后,须发白,脸枯槁。

叶听涛走上前,声音有些波动:……师父。

罗境主睁开双眼,枯败的嘴唇露出微笑:你回来了?端详了他一会儿,十几年没见,真是变了不少。

叶听涛低头道:……师父,近来身体如何?五年前我曾回来过一次,荷衣说你正在闭关疗伤,因此未能见到。

罗境主呵呵笑道:荷衣说什么事总要夸大几分,你又不是不知道。

要不是我现在行动不便,还要试试你的功力,这些年听他们从江湖上带来的消息,你倒是扬名立万,比我当年要好了。

叶听涛听他如此说,娶无喜悦之:师父,我这次回来,是有几件事想问一问。

罗境主的笑容淡了下去,苍老却仍然清透的目光中露出犀利的神:……我知道你会问,凡是去做这件事的人最后都会回来问个明白,当年,我也这样问过我的师父。

你坐下吧。

叶听涛依言在几案前坐下:五年前伏羲龙皇剑现世,却因情势纠葛,由北域瀚海重天冥宫的人带走了。

罗境主一震:……重天冥宫……没想到,他们也仍旧是不肯放弃,你这些年中,和他们交手过几次?叶听涛听他言中之意,似乎与重天冥宫乃是宿敌,不由疑惑:我与冥宫中十来人交过手,其中功力最强的是一个叫断雁的人,虽然没和他斗出过胜负,但若想胜,恐怕也不容易。

如今算上剑湖宫的玄星楼主,我们三人约定去找除碧海怒灵、伏羲龙皇、九天玄之外的三把神剑,究竟如何,等找到了再行决定。

罗境主沉思片刻,道:这不失为一个好计,关键在找到之后如何。

自我以上,有三代玄珠心境之主都与重天冥宫的人交过手,互有胜负,但我,却是被冥宫的上一代主人所伤,以至于再也无法动武。

叶听涛吃了一惊:三代?难道都是为了这六把神剑和《八荒末世图》?罗境主沉然道:不错。

当初之所以会建立玄珠心境,就是为了集齐神剑,找到《八荒末世图》。

紫霄一派创派真人曾有一门武功,叫做‘悟元功’,为紫霄派至高武学,历代用以镇派。

这门功夫,我曾经传授于你。

不错,弟子一直勤加练习,未曾荒废。

叶听涛道。

罗境主看着他,摇了摇头:你……可曾感觉到这功法有何不妥之处?叶听涛迟疑了一下:有,此功初始修炼时一日千里,激发潜力,可达无穷之境,但过于消耗经脉之力,非常霸道,凡功法有益必有损,待练到至高之境,恐有后患。

罗境主道:不错,每一代玄珠心镜的主人都会修炼这门功夫,只因为一旦练了,就不能后悔,创派元贞祖师留下遗训,找到《八荒末世图》,或能破解此厄。

叶听涛呆了半晌,道:那为什么,当初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师父不曾告诉我这些?罗境主眼中有愧疚之闪过:……因为,我怕你退却。

我的师父也是怕我退却,所以只有当再次回到玄珠心境,悟元功已修炼到一定境界,无可回头的时候,才能把一切相告……至于重天冥宫,他们也是世代在找这幅图卷,他们的目的,我娶不得知。

叶听涛心中微微有些发凉,黯然道:我不曾想过退却,当初代替殷师兄接过碧海怒灵剑,就注定了不会退却。

罗境主叹息了一声,注视着他:我知道,你一向就很要强,可是,一旦接受了这个任务,穷尽一生之功也基本不可完成,你一生所有的一切都要埋葬进去,现在我这样说,你还没有一丝退却之意吗?……一生所有的一切?罗境主不忍去看他的目光:是,江湖漂泊,生死搏杀,再加上数十年后悟元功反噬之力,玄珠心镜之主从来没有完人。

不是像我一样的残废,就是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

并且,也没有一个人成过亲。

叶听涛一呆:成亲?罗境主道:……成家立业,世上男子哪个不作如此想?可是玄珠心境之主多半短命,像我这样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已经算是长寿的了,哪能娶一个人为,再去让她守寡?叶听涛沉默着,室中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罗境主却又微微笑道:你也不必太过思虑,这么多代境主接手过碧海怒灵剑,照我看来,你也算是资质上佳,虽然这件事还要看运气,但坚持寻找,未必没有结果。

……是。

叶听涛低声道。

罗境主一笑:不要总是嘴上说是,我知道你心中庸,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年荷衣的母亲死时,我真想亲手烧了玄珠心境,再也不去找什么神剑。

荷衣的母亲?叶听涛抬起头,吃惊道。

罗境主枯瘦的脸一阵抽动,然而最后还是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荷衣是我的儿,她是随母亲姓的。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

叶听涛想起夏荷衣过去种种,心中不翻滚,师父,你也不打算告诉荷衣吗?我和殷师兄都不在她身边,她在这里也很寂寞。

不必了。

罗境主道,告诉了她,以她的子一定会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实在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只要她留在这儿,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只可惜最后是你接过了怒灵剑,若是白羽,荷衣还能与你相伴……叶听涛道:事已至此,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无论知不知道这些,我都会继续追查下去。

罗境主眼神一动:……只因为,这是我给你的命令?叶听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

罗境主凝视着他,手动了一动,却抬不起来:……唉,我是真的老了,再过五年你或许就见不到我了。

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和重天冥宫的主人对上,不要看他的眼睛。

叶听涛晗首:……是。

罗境主最后看了看他,闭上双眼:你好生保重。

若遇到心爱之人,就将实情相告。

去吧。

叶听涛站起身,这一去,此生便不再见,他不留恋,但罗境主没有睁眼,也未再说过一句话。

空室如旧,就像室中之人的一生,千帆过尽,依旧无物。

傍晚时分,楚玉声在玄珠心境剑园中找到了叶听涛,青影霍霍,剑走如龙,他在无人的剑园中练剑,晚霞如炽,映着青衫剑客,楚玉声微微失神。

似乎很净有看到叶听涛练剑了,他的剑是在杀戮中练成的,只要仍在江湖行走,就不需要刻意去练。

这个人总是坚强得让人炕出破绽,但此刻或许是个例外。

楚玉声忽然起念,袖中双剑出手,两道银光划过,与叶听涛过起招来。

叶听涛怔了一怔,手上虽然未停,却已收了力,淡黄裙衫的身影在他眼前舞动,笑颜淡淡,仿佛会随风而走。

岔神之间,怒灵剑竟已刺向她心窝。

叶听涛急忙撤剑,手腕在楚玉声右手剑上一划,几滴鲜血顺着剑锋流下来。

楚玉声吃惊地收住身形,拉着他的手道: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叶听涛定了定神,将怒灵剑收回鞘:没事。

楚玉声望着他,取出绣帕轻轻擦了擦他腕边的血迹:……罗境主和你说了什么?一整天都没见到你。

叶听涛的目光避在他处,却又渐渐收回,凝视她的脸:……他说了一些我一直想知道的事。

楚玉声抬起头:那,结果好吗?叶听涛沉默了片刻,忽然把她搂在怀里:……好与不好,没有区别。

明天,我们去玄武湖吧。

楚玉声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所惊讶,绣帕脱手掉了下去:原本就是要去玄武湖的呀,你怎么啦?她的手攀上叶听涛的背脊,轻轻拍了拍他。

……没事。

叶听涛更紧地拥住她,鼻尖埋在散发着清的长发中。

他什么都不想说,但楚玉声也不会问,这份默契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他们。

楚玉声把下巴搁在他的手臂上:会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这句话,她已经遵守了五年,往后也会一直遵守下去,可是叶听涛还是不愿放开她,像是怕西风突起,就要把他们吹散。

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夏荷衣的房门被人叩响了。

叶听涛出现在门外,她的笑容忽然如苞绽开一般出现在脸上:师兄?叶听涛却没有笑,也没有进来,只是道:荷衣,我和楚姑娘明天就要走了。

夏荷衣的表情一下子枯萎下来:明天?为什么这么快?你回阑是来看我们的吗?叶听涛道:……还有要事,不能再停留了。

我已经见过师父,该问的也已经问了。

夏荷衣急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你还回来吗?叶听涛望着地上:……也许吧,不过,也要很久以后了。

夏荷衣呆了一会儿,泪水夺眶而出:你好不容易回来,这么快又要走了?你,你又要忘了我了?叶听涛藏起了不忍之,冷漠地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这玄珠心境中的所有人也总有一天要分别,荷衣,你好好陪着师父,不要太任了。

夏荷衣大声道:为什么我要留下?楚姑娘能和你一起走,我为什没能?我的功夫比她好,我能做的事比她更多!叶听涛看着她,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夏荷衣叫了他几声,他也没有理会,背影消失在玄珠心境的幕中。

她站在那儿怔了一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却有一丝倔强之,从绝望的脸上升起。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三章 玉梳曼,画舫云仙冷脆的马蹄声在枯树下得得而去,几个玄珠心境弟拙在山庄门外目送双骑背影,他们并不挽留,因为这些离去的人都有不得已的缘由,整个玄珠心境的存在亦与这些缘由密不可分,相四目光之中,说不清是感叹还是羡慕。

林道旁,素衣子掩身枯树后,直到两乘骏马已远得炕到,仍是不愿离去。

那个男子她曾经等候十年,从垂髫幼等到信年华,寂寞心境之中却总是孤单只影。

柳底燕子,焉与大漠飞鹰为伴?她凝凝的双眸中有不甘之,远处却有焦急的喊声传来:荷衣!荷衣!快回来!……夏荷衣回头,玄珠心境弟子拼命地向她招手,在她的记忆之中,师门里从不会有什么事值得他们如此急迫,隐隐的不安让她暂时放下了离愁别绪,向着那几个弟子跑去。

素衣裙在白亮的冬日阳光中飘动,淡得有些不真实。

自那一日见过罗境主之后,楚玉声觉得叶听涛始终有些不对劲。

虽然他平时话就少,但两人在一起也偶尔说笑,这一路离开太岳山脚,却接连几个时辰听不到他的声音,神也是郁郁。

楚玉声只柔顺相待,不多疑问,到了檀州后走水路往汉水流域而下,船中行客数十,嘤熙攘,楚玉声有些气闷,便走上船头迎面吹风。

只见靠舱之处有个汉子低头坐着,嘴唇乌青,好半晌没动弹一下。

这时叶听涛便在舱门附近,舱外却是楚玉声与那汉子两人,船直又行了半个时辰,那汉子仍无动静,也不像是睡着了,头耷拉着。

楚玉声心中疑惑,走近几步,船正遇一个浪头,晃动了一下,那汉子扑通一声滑倒在地上。

楚玉声一惊,退了几步,舱中有粗衣刀客便走出查看,一人翻过那汉子身体,探了探鼻息,道:这人还没死,大概是伤了。

他回头看看楚玉声,姑娘,不是你伤的他吧?楚玉声有些莫名:我出来时他就在这儿了。

叶听涛也已闻声而出,走到她身边:怎么了?楚玉声指指那汉子:这个人受了伤,晕过去了。

此时那些刀客正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打穴位,过了片刻,那汉子啊了一声,醒转过来,望着四周,不明所遥可醒了?兀那汉子,你怎么会昏在这儿?是不是那姑娘弄的?先前那人犹自怀疑楚玉声,问道。

楚玉声皱眉不语。

那汉子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容貌,这才喘了口气道:……不是。

他动了动,却立刻按住胸前,脸露痛苦之,昨天在路上叫一个黑衣子伤的,她和一个公子哥儿打架,我见她额头上带了块宝石,只看了一眼,就……楚玉声闻言一惊,与叶听涛对视了一眼。

什么租么凶蛮?使刀使剑?叫我遇上了,倒要会会。

刀客中一人愤愤,话中满是不屑之意。

那受伤汉子喘了几声:使刀的,那刀快得跟飞镖一样,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着道了……众刀客议论间,都说那子太过狂妄,倘若自己遇上,必要叫她看看厉害,那受伤汉子头晕眼,众人将他扶到舱里,一路仍说个不休。

船妥板上冷风刮来,虽然刺骨,却也让人清醒。

楚玉声看着叶听涛:……你看他说的那个子,是萝吗?叶听涛走到船沿,望着涛涛汉水:不离十,她如此张扬,真不像是重天冥宫的行事风格。

楚玉声走到他身边:杀机毕露,派她出来或许也是此意。

叶听涛一凛:你是说,她这个棋子也是有意排布的?楚玉声道:那时候断雁还只能背着易楼约你出来夺剑,现在情势似乎完全不同了,易楼已倒,重天冥宫会做些什么呢?叶听涛沉吟不语,片刻道:我在想,刚才那个汉子所说的‘公子哥儿’是谁。

他这一句被秘撞在船头的浪之声盖没了,楚玉声没有听见。

她的脸被寒风吹得有些木,于是用手捂住。

那天我们走的时候,我看见夏姑娘了。

她闷闷地道。

叶听涛嗯了一声,似乎漠不关心。

楚玉声有些奇怪:她一直盯着我们看,好像想跟来的样子,你不担心吗?叶听涛道:师父不会让她出来,但她若一定要来,也只有自己吃了苦头才会回去。

楚玉声望着他:先前你不是还想让她出来走走吗?现在倒又希望她回去?叶听涛沉默了片刻:……玄珠心境,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

荷衣没有江湖经验,让她出来,却也是轻率了。

楚玉声便不再说话,关于夏荷衣的事她总是适可而止地不多说下去,她隐隐觉得叶听涛这么急着离开太岳山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又或是知道了什么。

但他不说,也就无可查证。

反正他们只是在遥远的路途中回了一次起始之地,该做的仍旧要继续做下去。

这天晚些时候,那受了重伤的汉子被人送上了岸,持刀黑衣子也成了船中人谈论的话题,渐渐有人说到近来频现于江湖的黑衣怪客,再牵扯到几年间诸多变故,易楼倒毁、鸣风山庄二公子神秘失踪、蜀中侠盗销声匿迹,议论得不亦乐乎。

所幸楚玉声和叶听涛已随那汉子一道上了岸,不必再行掩耳。

江南的冬仍是极冷,下一艘渡船之中,一个素衣子背着包袱坐在众渡客中,神忐忑,清秀的脸紧绷着。

她腮上犹有未干的泪痕,江水拍打着船身,摇晃中周围的人都昏昏睡,唯独她长久地端坐着,幽幽的双眼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入之后的应天府已然宵,灯火渐熄,家家闭户,除了来回巡逻走动的差,却还有些红妆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嘤嘤笑语,差见了她们如视无物,并不阻拦。

楚玉声关上窗,回头向叶听涛道:这地方真是奇怪,难道差见了子都会变成瞎子吗?明明宵了,还有这么多姑娘在街上走。

叶听涛放下手中茶盏,道:听说近几年汁大湖泽之中兴起了一个子帮派,叫做云仙画舫,应天府玄武湖,也是她们的势力范围。

这些差或许已被她们收买了,不敢得罪吧。

云仙画舫?楚玉声在他身边坐下,那我们去玄武湖查探,也要与她们打交道吧?叶听涛道:不错,这个帮派以画舫为平素运营之地,玄武湖上除了她们的船,已没有别家可行,我们只须不动声查看便是。

楚玉声点头道:嗯,玄武湖藏剑的事应该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如果我没猜错,风年和萝也该到应天府了。

也许。

叶听涛摇晃了一下青瓷茶杯,走,先出去探一探,萝再大胆,也不会在应天府大开杀戒,但要查湖底藏剑,一定会露出行踪。

两人跃窗而上屋顶,避开了巡逻差,往玄武湖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只见大街小巷约有数十个红妆子走动,脚步轻捷,显是会武,在一些高墙大户间来往,出入俱有迎送。

行不多时,玄武湖已然在望,湖上画船数十艘,红烛摇曳、人影晃动,仿佛丝毫不受宵影响,仍是歌舞升平。

湖中有环、梁、翠、菱、樱五洲,长桥相连,房屋灯火隐隐,俨然自成一派,楚玉声道:瞧这玄武湖,再加些守岸的士兵,就像座水城了。

叶听涛观望了片刻,道:先前也只是听说,没想到云仙画舫在此当真作大,想来因帮派尽是子,又只占湖泽,所以才能几年间发展到如此规模。

……也不知这湖有没有什么关窍之处,若剑在湖底只是字上的意思,找起来可就难了。

楚玉声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过身来,只见三个人影已到了他们背后四五丈之处,借着附近宅院灯火,依稀可见便是那些画舫红妆子。

……两位可是初来应天府?府宵,何以仍是在外走动?当先一个子上前曼声道。

叶听涛见三人并无敌意,拱手道:确是初来乍到,见玄武湖景,多留连了些时候,稍顷便回,几位姑娘亦早些回去吧。

那子微笑道:咱们在这儿走走是无妨的,不过你们二位让差瞧见了可不好,我看你带着剑,也是江湖人士吧?不如上画舫一叙,舫主最爱结交武林中人,若有遇到,都嘱咐我们要好生款待。

叶听涛正有入湖一探之意,当即道:如此甚好,多谢姑娘,请带路。

那子见他生得颇为英俊,与另两个同伴互相瞧瞧,在前走着,不时轻笑两声。

叶听涛与楚玉声便随她们来到湖岸边,当先那子回过头来:咱们的规矩,画舫从来是不靠岸的。

她指指五六丈外,一座画舫停在那里,须客人自行施展轻功过去,请了。

说着与另外两个子一跃而起,在荷叶飘荡的湖面上平掠而过,上了画舫。

船不靠岸,里面干些什么,府是永远也查不到的吧?楚玉声微微一笑,也如那三个子般轻飘飘地跃出,在荷叶上借力几下,落于画舫。

叶听涛望着她的背影,有一刹那他忽然觉得他无法跨过那短短的五六丈距离。

抬步很容易,但追上溶难。

楚玉声在红烛旖旎的画舫中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叶大哥!她向他招了招手。

叶听涛惊醒过来,提气一跃,落到楚玉声身边时,那三个画舫子拍手赞道:好俊功夫!为首那子又道:看来咱们没有请错人,我是此船的主人菱叶,今日有幸,两位里边请吧。

说着抬手将两人迎入,画舫中乃是精致宴厅,有十余席,五六个江湖豪客坐在靠窗一席上,亦有三两个妆容丽的子陪坐着。

菱叶画舫缓缓往湖心而去,与分布湖面的另数十艘遥遥相望,却闻樱洲附近传来些嘤之声。

叶听涛原打算于席间探问玄武湖之事,不料尚未入席,那几个画舫子神一变,叶听涛向湖面上望去,只见一个子身影踏着粼粼波光而来,到了船中,向船主菱叶道:有个姑娘闯入了玄武湖,在樱洲附近的萦波画舫上,现在已被捉住了。

叶听涛心中一动,楚玉声拉了拉他手,虽没有说话,但他却明白她眼神之中说的是萝二字。

菱叶道:是什么子?禀告舫主了吗?那子道:已派人去了,那姑娘不肯说自己是谁,身上功夫却像是太岳一路的,只是经验不足,几招就被萦波船主制服了。

太岳一路。

叶听涛猛然一惊,手上也颤动了一下。

楚玉声望着他,只这间,两人却都已明白,她握着叶听涛的手,有力地握了一下。

菱叶道:现在人还在萦波那儿吗?太岳一路只有紫霄玄真派还未消亡,不知他们的人来这儿干什么?那子道:或许是紫霄派的吧,人还在萦波画舫上,请菱叶船主过去看看,有事相商。

菱叶点点头,向叶听涛道:这位大侠,我先失陪一下,稍后再回来,这儿自有招待你们,请见谅。

叶听涛尚未回答,楚玉声便道:我们两人与紫霄玄真派曾有些来往,不如同去,或许那姑娘并非有意来犯,船主觉得怎样?菱叶看了看他们,一丝疑忌之浮起,楚玉声又道:我们是这儿的客人,并没有其他用意,倘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好事。

菱叶一思量,点头道:好吧,就请两位随我一同去,但若那姑娘真是来玄武湖上有所图,舫主面前,还请两位不要插手。

楚玉声道:紫霄派与各派来往都不密切,想阑会有什么利益冲突,多半是场误会,船主带路吧。

菱叶便走到几个画舫子中间吩咐了间,舫中酒席如旧,并不以此为意。

三人出得舱来,菱叶道:我们云仙画舫平素各船联络,靠的都是湖上所打的绿荷桩,但布线岔路甚多,踩错一个便难回头,请两位跟紧我。

楚玉声向外望了望,果然有绿荷疏落分布,但有些并不随湖水漂浮,仔细一看便可分辨出是供来往之用的绿荷桩。

当下由菱叶先行,楚玉声、叶听涛跟随其后,往樱洲方向踩桩而去。

待得靠近萦波画舫,却见舫中有些乱,侍跑来跑去,如临大敌,楚玉声不心中一紧。

湖面风吹来,红烛抖动,三人上了画舫,远远的只见舱中倒卧着一个子,被几个侍围着,只露出一片衣摆。

叶听涛急步走近一看,那子胸口插着一柄长剑,已无生气,然是夏荷衣。

萦波……萦波船主被那人杀了!一个侍悲声向菱叶道。

菱叶大吃一惊,急忙俯身查看,唤道:萦波,萦波!地上子毫无反应,菱叶伸手探她鼻息,过了片刻,不跪坐在地上。

叶听涛心中暗暗着急:那姑娘在哪里?侍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只见富丽廊柱边捆坐着一个素衣之人,尚自喘气,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快步走到那人身畔,俯下身:荷衣!夏荷衣抬头看见他,呆了半晌,眼泪直流下来:师兄!叶听涛想扯断她身周的绳索,楚玉声却一拉他:这里是画舫,先别着急。

夏荷衣泪眼汪汪地望了她一眼,满脸伤心与委屈,叶听涛一犹豫,还是将绳索一扯,内力到处,震为几截。

有侍见了,斥道:谁让你放了她?她杀了萦波船主,还没偿命呢!叶听涛道:我并没有放了她。

语意沉然,那侍便不敢再说。

夏荷衣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叶听涛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夏荷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眶又是一红:师父死了,所以我来找你。

……师父死了?好半晌,叶听涛才道,楚玉声在旁听着,不忧心。

自他们相识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是啊,就在你走的那天,他什么话也没留下,坐在紫霄阁里就死了。

夏荷衣道,……师父死了,我不必再守着玄珠心境了,所噎…她望着叶听涛,没有说下去。

玄武湖,她只知道他会来这里,娶不懂得江湖规矩,本被萦波船主擒住,只当难以逃迭去,奋力一剑,却将萦波船主刺死。

但是此刻,她并没有过多的担心,因为她已见到叶听涛,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自己的师为人偿命。

……他,竟然这么快就……叶听涛仿佛没听见夏荷衣的后半句话,只是重复地道。

夏荷衣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罗境主多年前就一直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着,这一天,只是迟早要到来的而已。

她对叶听涛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已阑及多想。

舫主到了。

侍的声音响起,舫中的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金碧雕栏外十数个妖娆子侍在两侧,红影轻闪,金黄的腰封让楚玉声忽然眉间一动。

这式样她很熟悉,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红裙舫主走入画舫内,幔帐飘起,露出她清晰的面容,楚玉声看向叶听涛,嘴唇的形状说着两个字。

叶听涛望着她,点了点头。

在这种时候,他无法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一已注定不会太平。

只是他还是习惯地与楚玉声交流想法,用眼神,用嘴唇的形状,甚至只是指尖的一动。

云仙画舫之主,曾经在江南第一楼中为凤栖梧所着的红裙,式样依旧的腰封,这个如今也算操控一方的子,便是五年前倒毁的易楼中,那八煞之一的落梅玉梳陈清。

只是此刻,她已不是那个无所作为,只有一叠府案底被人提起的庸碌之人。

互相辨认出的一笑中,叶听涛有了当年初见到凤栖梧的感觉。

倒死的萦波船主没有被人搬动,陈清注视了她一会儿,就将目光抬起:叶公子、楚姑娘,没想到事隔五年,还能再见到你们。

真是有幸。

叶听涛也看着她,拱手道:当年一场大火,很多人生死未知,还能见面,的确是幸事。

陈清眉梢掠过一丝喟然,随即有侍指着夏荷衣禀道:舫主,就是那个子杀了萦波船主。

楚玉声眉头一蹙,就此话势,说不定便能化解这场干戈,但此刻又将话头提起,却怕是躲不掉了。

陈清慢慢走到夏荷衣面前,凝视着她:姑娘,你为什么来我云仙画舫?语气之中没有了方才的友善,转为冷厉。

夏荷衣看了看叶听涛,有些害怕:我……我不知道这里是你们的地盘,我以为萦波船主要杀我,所噎…叶听涛上前道:舫主,我师不懂江湖规矩,并非恶意挑衅,请不要误会。

陈清的脸并没有缓和,五年之后,已不再是她看别人的脸:你的师?那你该好好管教管教她,好不容易相见一次,又被她搅成这样。

叶听涛道:我自会将她送回师门,这次与楚姑娘来是另有要事,要与舫主相商。

陈清目光一转:送回师门?叶公子,虽然云仙画舫不是什么大帮大派,但也有自己的规矩,杀了我萦波船主,岂是一句道歉可了?夏荷衣忍不住道:我不是有意杀她的!楚玉声急忙碰了碰她,陈清却冷笑起来,笑得一如凤栖梧那般充满压迫之感:真是个小娃娃,你不是有意杀她,她也已经被你杀死了,难道说了这一句,她就会活过来?怒火自尾音发散而出,叶听涛一凛。

是什么样的历练与搏杀,让这个五年前自怜自伤的委婉子变成了如今的老辣模样?没有易楼作为依靠,她又是怎样才能在五年内创立云仙画舫,遍布汁大湖?……五年之间,人事已变,让人徒生沧桑之感。

舫主,那依你看,要如何呢?楚玉声放缓了声音道。

一旁的侍都向夏荷衣怒目而视,陈清冷然不语。

夏荷衣见众人都不说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我杀了她,就要为她偿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似乎是故意这样说,但并没有人接口。

倘若杀人都要偿命,那么这里的所有人都该死。

沉寂了很久,叶听涛用比岩石更坚硬的声音说了这句话。

陈清紧绷的脸微微一动:的确,但在我的底盘,杀了我的人,如果我放了她,岂不是颜面扫地?萦波是我的,若是草草了事,我焉能对得起她?叶听涛道:那么舫主就说一句,究竟要如何?只要你不杀我师,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

陈清思量了片刻:我有一个办法,不杀她,但是,可以让她偿命。

夏荷衣吃了一惊,待要说话,楚玉声急拉了她一下。

……请说。

叶听涛道。

陈清从怀中取出一颗红的药丸,亮于众人面前:这个,是我云仙画舫密传的八石丹,炼制之法绝不外传,凡有犯过失的舫中弟子必须服食,服后会有一生一死两种结果,要七日后才会知晓,一切全凭运气。

你是说,要我服这个八石丹?夏荷衣脸发白,叶听涛断然道:如此倘若她服后死了,不一样是杀了她?陈清面不改:但若不死,就已算是偿了命,萦波之死也一笔勾消,就看她造化如何了。

不行!叶听涛握剑的手紧了一紧,她是我的师,无论如何也不能行此险招,陈姑娘,我一再与你商量,只是念在旧日相识,请你将八石丹收回吧。

陈清媚然一笑,目中泛出极冷的光:这么说,叶公子是打算一路杀出去了?你可不要忘了,这里是玄武湖,不是陆上,就算是皇帝,要想回去也还得问我同不同意。

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的画舫都会朝这边过来,我知道你的剑法很厉害,但要带着两个子全身而退,只怕……楚玉声见两边僵持,想上前说间化解之话,毕竟此事尚有转寰余地,夏荷衣却突然冲上几步,一把抢过陈清手中的八石丹,叶听涛不及阻止,她已将八石丹吞了下去。

荷衣!叶听涛抓住她的手臂,可是已经阑及了,夏荷衣看着他,眼中又有泪光浮起:师兄,我只是想来找你,我不是有意杀人的……杀人。

听到这个字眼,叶听涛怔了一怔。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了,自从走出玄珠心境,他几乎每天都在杀死别人、不被别人杀死中度过,这个字眼对于他来说早已不必去提。

可是夏荷衣却把它看得如此严重,在此之前,她从未离开过太岳山脚,也从未杀过一个人。

叶听涛蓦地心软了,他黯然道:你何必如此,留在玄珠心境,不是很好吗?夏荷衣流泪不语,楚玉声望着他们,也没有说话。

萦波画舫中忽然一片静默,似乎所有人都为那杀人两个字停顿了一下。

好了,既然服下八石丹,那么叶公子和楚姑娘,还是我云仙画舫的贵客。

陈清转向舫中的所有人,脸缓和下来,厚葬萦波,就在这樱洲之上准备三间客房,明日,一切如旧。

楚玉声默默地看着陈清,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这个子已然不会露出任何破绽,但这份强硬,却无端的让所有人与她相隔千里。

此时的夏荷衣紧紧跟在叶听涛身边,清秀脸庞上泪珠如同荷叶沾露,不染纤尘。

那双手不曾沾过任何血腥,而她,早已不记得多少次梦中为那年幼的一瞬间狠心而神伤。

叶听涛的视线却落在幽暗的玄武湖上,凝眉之间,深而无底。

舫主,孟公子请新来的客人去樱洲相会。

不知何时,樱洲而来的侍已然走了进来,躬身道。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四章 剑如柳,风雪华衣樱洲海在极冬之境不可得见,只余百丈回廊供人怀想。

夏荷衣已被菱叶带往客房,临走依依不舍,叶听涛平素不善劝慰,还是楚玉声将她说服回去。

夏荷衣走后,楚玉声也想回房,叶听涛叫住她:你不去见孟公子吗?楚玉声回过头来:不知怎么的有点累……算了,还是一起去吧,也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叶听涛却没有立刻往回廊观湖台而去,反是望着她:……玉声,七日之内,可能还要奔波,荷衣的事不能坐视不理……留在玄武湖的这两天,你先好好歇一歇。

楚玉声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倒是你……罗境主去世了,你也不要太过伤感。

叶听涛目光一暗:……我的确是没想到,匆匆回去,竟然是见师父最后一面,他沉疴多年,其实也早已……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走吧,这些事多说无益,现在只有将师父的遗命继续完成,才不愧对于他。

楚玉声点点头,两人并肩沿回廊走去,玄武湖之寒冷而安静,偶尔有提着宫灯的侍走过,便向他们欠一欠身。

幽幽深蓝、回廊百折,像一段漂浮在暗中的记忆,远处画舫中歌舞依旧,观湖台上,一个华衣背影凝立在中。

衣若流雪,双手背在身后,这种姿势似乎只有他能做得如此自然,流露着几分傲气。

圆转如意,游离于尘世,一如当年离去时的潇洒身姿。

孟公子。

楚玉声在那身影后面站定,眼中微微有了笑意。

孟晓天回过身,清俊溶苍白的脸让眼前两人吃了一惊。

那对星眸虽仍如旧璨然,眸中神光却有些微的暗淡。

来了?孟晓天不理会两人的目光,笑了笑,听说你们和陈清闹得不可开交,忍不住好奇,就约你们见一见。

叶听涛与他一晗首,楚玉声道:孟公子,你怎会在此处?孟晓天道:算是巧合吧,‘白衣剑士’崔谦已死,我托飞鸽帮约了断雁,若收到讯息,就来此相会。

崔谦已死?叶听涛吃惊道。

孟晓天转身望着沉暗的玄武湖:几天前我在淮安城找到了他的行踪,但我到那儿时他已经死了。

杀他的人救在他的尸首边。

语气淡然,眉间却有沉意。

是不是……萝?楚玉声道。

孟晓天点头:怎么,你们认得她?半月之前,她在关外的贺兰古径杀了鸣风山庄的卫二公子。

叶听涛面有些凝重,但卫公子死前透露藏剑地点是在玄武湖底,所以我和楚姑娘才会来。

孟晓天呆了一呆:这么说,这个子是在杀人灭口?楚玉声望着他:看来是如此,孟公子,你与她交过手吗?孟晓天微微一笑:交过手,并且还吃了点亏。

叶听涛不疑道:以你的功力,怎会吃萝的亏?孟晓天眼中有些自嘲之意:大概是一报还一报吧,我曾扮成断雁伤过风年,那天和萝打斗,她快要败时风年突然出现,我一时闪避不及,被他摆了一道。

叶听涛顿时想起那日汉水船中重伤汉子所说的话,一时未答。

楚玉声瞧孟晓天脸灰白,口中虽说得轻巧,必定伤得不轻,道:孟公子,你可曾看过大夫?孟晓天目光在她脸颊上流过:不碍事。

可惜我没能从崔谦手里得到那颗腊丸,也就无从去找那把剑的下落。

叶听涛道:杀死那几个与易楼定过契约的人,无非不想让重天冥宫以外的人找到剑,可是以冥宫之力若能将六剑集齐,当年又何必大费周折?孟晓天摇头道:此事我也未曾想透,我约断雁来,一则是想问问‘蜀中双刀’韩北原的生死,二来,也是想知道以风年和萝如此行事,断雁该处在其中的什么位置。

那……断雁会来吗?楚玉声问道,七日之内若是他不来,我和叶大哥恐怕也不能留在玄武湖了。

叶听涛望了她一眼,楚玉声报以微笑。

哦?怎么,你们还有事?孟晓天看见了楚玉声的微笑,清淡的目光无声地一颤。

叶听涛也不隐瞒:不错,今日我师无心之失得罪了陈舫主,被迫服下了云仙画舫的‘八石丹’,七日之后不知是生是死。

所以,在这七日之中,必须找到解救的办法。

你师?孟晓天双眸微微一眯,是紫霄玄真派的人?……不错。

看着他的目光,叶听涛忽然想起这个人只差一点,便是易楼之战最大的赢家。

虽然受伤,眼中的犀利却分毫不曾消减。

不必着急,我约他的期限是明日午时,他要是不来,表示他的立场也有了改变。

孟晓天收回眼神,往后如何,还是未知之数。

湖风吹动三人的衣衫,叶听涛不觉如何,楚玉声却是有些瑟缩,孟晓天微微一笑:楚姑娘是否觉典了?不妨先去歇息。

叶听涛见她眼皮低垂,样子有些疲倦,亦道:玉声,你先回客房吧,湖上风寒。

楚玉声当真是有些倦了,湖风吹得她鼻尖冰凉:好,你们也不要太晚了,断雁不会挑在三更半的时候来的。

孟晓天微笑道:那可未必,断雁怕麻烦,黑里也好避开那些眼尖的人。

楚玉声一笑不答,向他们晗首示意,转身去了。

孟晓天望着她飘动的背影,嘴角的一点微笑渐渐淡去。

你可知道,这玄武湖有什么关窍之处?叶听涛往观湖台的边缘走了几步,极目远眺。

孟晓天走到他身边,声音有些虚浮:剑在玄武湖底,除了去问陈清,还有别的办法吗?叶听涛沉默了一会儿,湖面上数十座画舫彻灯火不熄,整个湖面都在画舫的网罗之中。

但他没来得及回答,就发现孟晓天的身形突然晃了一晃。

他侧过头:你没事么?孟晓天笑了笑:叶大侠,几年不见,你倒是有人情味了。

叶听涛注视着他:风年的功力不弱,你如此不当一回事,只怕吃亏更大。

孟晓天摆摆手,刚想说什么,却是蓦的一声咳嗽,手按着胸,嘴角有鲜血流下。

叶听涛吃了一惊:你……孟晓天不语,从怀中取出丝帕缓缓拭去血迹,微微冷笑: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他。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在你眼里,只有断雁是对手吗?孟晓天望向他:亦敌亦友,非敌非友,可敌可友。

对我来说,你们几个都是如此。

眼中清冷冷的光芒让叶听涛心中一动:我希望有一天敌友之分明确时,你不会将楚姑娘也算在内。

孟晓天的手微一停顿:……她是你的人,不是战场上的兵卒,是吗?人。

叶听涛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观湖台旁,几株冬樱娇妍轻媚。

我并不想让她常年停留在战场上,身在其中的人,谁也无法保证自己最后能活下去。

叶听涛凝眉远望,孟晓天看着他,嘴角露出深浅不辨的笑意。

是敌是友?似乎在这样寂静寒冷的冬里,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重要。

像是否曾经说出口的风絮轻恋,转首间也会挥散而去,只留淡淡的余。

活不活下去,只能问老天。

走吧,看来今,断雁不会来了。

孟晓天转身,眼前的景象瞬间有些迷糊,冷风中他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叶听涛伸手扶住了他,没有迟疑,一股浑厚的内力自掌间注入他的身体。

孟晓天并没有反抗,闭目定神,脸上依旧挂着些嘲讽的微笑。

叶听涛只觉得他体内气血翻涌、经络无力,蹙眉道:你怎伤得如此厉害?不停下调理,岂不是狞开玩笑?孟晓天眉间淡然:一时不慎。

待叶听涛撤回手掌,一笑道,多谢。

说着示意他往回而去,叶听涛见他不愿多谈,也就不再说什么。

想来一生自负,这般被人重伤也并不光彩,但方才那一刻似乎已让两人之间的防备悄悄散去,那种姿势若是在敌人之间,早已有千百种方式去袭击。

望着他如雪的身影,叶听涛心中竟然也有柔和之意涌动。

玄星楼主,如果是在世外之地的剑湖宫,他何须这般强撑?只不过,这个人从来只以嘲讽的微笑应对风寒,仿佛从不在意。

回廊之旁,几座精致屋宇中仍然亮着烛火,楚玉声跟着一个提灯侍往客房走去,尚未到时,便远远瞧见那屋中灯烛莹然,她问侍道:你说的客房是那间吗?怎么里面有人?侍道:上面吩咐下来是那间,也许有人在里面等姑娘?楚玉声将信将疑,待走到屋前,那侍将门推开,却见灯烛边夏荷衣回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夏姑娘,你不是去睡了吗?怎么在我这儿?楚玉声走进去,只见那房中摆着一张乌木几案,上面一柄绿玉如意,与易楼的客房甚是相像。

侍临去将房门掩上,仅有一线月光落于地面。

哧的一声,一道银光直袭向楚玉声胸前,夏荷衣右手竟暗握了一柄短剑,趁她别顾的那一眼,剑出如同流星,迅速而沉稳,看起手之势,便知是紫霄派剑法。

堪堪要刺中时,楚玉声举袖一档,短剑着于手臂,叮的一响,夏荷衣吃了一惊,随即领悟她袖中藏有什么金石之物,但也没淤攻击,将短剑收了回来。

刹那的惊愕,楚玉声沉下脸:夏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夏荷衣审视着她:你要是不举臂去挡,我也不会真杀了你。

楚玉声偏过头,她对夏荷衣并无好感:你服了八石丹,不要轻易动武的好。

夏荷衣脸凝白,这一日哭得太久,眼睛也微微浮肿:我知道,我一来就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她心绪又有些激动,我只是不明白,我的功夫明明比你好,为什么只有你能帮得了叶师兄?楚玉声听了她的话,倒是一怔:你觉得你也能帮他,所以就来试我?夏荷衣想着她话中的意思,眉头微拧:怎么,很可笑吗?楚玉声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不是,但你若要帮他,试我是没用的。

夏荷衣觉得她语气淡淡的,透着一份疲倦,也并无得意之,反而有些气恼:现在我已经服了八石丹,七天之后或许就会死了,算是我杀人的代价,也不欠你们什么。

楚玉声走到乌木几案前,目光停在那柄绿玉如意上:你以为你服了八石丹,你师兄会不管你吗?尾音凉凉的,飘在夏荷衣身周。

夏荷衣一时无话,有些愧疚,听到后半句时,亦有些欣然。

他不会不管你,因为他是叶听涛。

一句誓言,可以让他出生入死。

楚玉声背向着夏荷衣,语速有些慢,就像玄珠心境,罗境主,还有你。

但你不该到这里来,在必须有所牺牲的时候,不该逼他牺牲你。

语调突然的柔中带刚,不着痕迹的斥责。

……牺牲我?夏荷衣望着她的背影,什么意思?楚玉声转过身:你知道你师兄在做什么,所幸的是,现在并不是那个时候。

不然的话,这七天,足以让他全盘皆输。

门缝中有寒风钻进来,她抱住自己的臂膀,我们会想办法解你的毒,但不管能不能解,七天之后,你都不能再跟着我们。

夏荷衣呆了一会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跟着他,好像两个人是一个人?楚玉声沉默了片刻,轻轻笑了笑:两个人是一个人,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东西,睡一样的地方,所以死的时候也会一起死。

叶大哥一直是个很寂寞的人……或许,就是这样吧。

一起死?夏荷衣觉得眼前丽的子眼中忽然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像温热的掌心融冰成水,……我从小和他在一样的地方长大,玩一样的东西,学一样的功夫,我只是没有江湖经验,我……楚玉声摇了摇头:夏姑娘,你回去休息吧……很晚了,我很累。

阴影中,她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夏荷衣突然觉得自己今确实不复,一样的话,从她们的嘴里说出所指却全然不同。

她在原地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一顿脚,推门而去。

月光大片撒落进来,好似白纱曼舞,覆盖在楚玉声身上。

然而那一她直到天微明,还在浅浅的梦魇中无法熟睡,衾枕寒冷,一个个人影冲杀来去,她努力辨认哪一个是叶听涛,却总似是而非。

贴着手腕的一对利剑有着微温,可仍然坚硬。

当第一缕晨曦落在樱洲的屋瓦上时,她坐了起来。

黎明的时候,竟薄薄落了一层雪,整个玄武湖都添了几分清气。

樱洲侍的脚步有些匆忙,十几个一批,踏着绿荷桩前往各处画舫。

不过是旭日之时,已经没有人待在房里。

楚玉声敲了敲叶听涛的房门。

无人回应。

她等了一会儿,想走开,低头之际却看见了地上的积雪。

虽然很薄,但除了她的足印,没有别人。

雪是在里下的,那么叶听涛应该还在房里。

她又敲了一下门,这次用的力大了些,房门竟些微开了,仿佛没有关好。

透过那一线缝隙,楚玉声看见叶听涛盘膝坐在上,双眼紧闭,似乎正在行功。

她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侍,没有回去,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一刻工夫。

叶听涛醒来,径直下走出来,门开处,是楚玉声清淡的双眼。

如同雪光造成的错觉。

你若练功,该把房门反锁。

她微微含笑。

昨我回来时这儿已经没有人了,云仙画舫的地盘,不必担心。

叶听涛见她的脸冻得雪白,但这一刻工夫,却始终没有进屋。

他心中涌起一片潮汐,她额角细碎的头发如初的青草。

楚玉声并不知道他的念头,望了一眼回廊道:刚才我见这儿的侍似乎一早就起来了,想必陈舫主也不会赖,趁现在还清闲,不如去找她?叶听涛一怔:这么急?楚玉声垂下眼睑,眸光轻动:……夏姑娘只有七天,耽搁在这儿,是不会有人告诉她八石丹如何解的。

叶听涛凝望着她,道:好。

他想握住她的手,因为他知道那手一定冰凉,但就在快要碰到的一瞬,他又停下了。

听说今天舫主要宴请贵客,是鸣风山庄的人呢,船主都去落梅画舫准备了……侍的话顺风传来,正要离开樱洲的两人都停了一停。

鸣风山庄?叶听涛重复了一遍。

楚玉声回头看去,她听到了脚踩积雪的声音。

那脚步属于一个轻功并不甚佳,或是受了内伤,步履微沉的人。

所以,要找陈清,还得尽快。

孟晓天站在他们身后,目光却望向广阔的湖面,那万顷波光之中,有一座最大的画舫,飞檐如挑、气势如宏,断雁要是现在来,说不定玄武湖上,又要有血光之灾了。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五章 千帆尽,在水如尘终年不会移动的绿荷桩错落于湖面,人影飘行其上,便有些似真似幻。

寒梅雕饰的画舫停于湖心,待行近时,楚玉声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两三个船主装扮的拙在舱外,神紧张,有隐隐的对峙之感。

上得舫来,尚不及问,那菱叶船主便向他们道:舫主有事,暂不能见客,请几位先回樱洲吧。

有事?孟晓天锐利的目刚直望向舱里,所有的人都摆着警惕的姿势,是有人来犯吧?菱叶愠道:孟公子,这是云仙画舫自家的事,还请不要过问。

孟晓天笑道:有人来犯是你们自家的事,可若那人是来找东西的,单凭‘落梅玉梳’,恐怕抵挡不了。

说着径直往里走去,菱叶想阻拦,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楚玉声与叶听涛也随后跟入,红帐高烛、席宴未开,却有一片血光沾染。

侍的尸体横卧于地,脖颈几乎全部被切断,可以想象落刀的一刹那血红狂喷的情景。

看到那犀利整齐的切口时,进来的三人就明白是谁来了。

这个人的刀有风之速,且纯粹不含杂念,一如他的残酷与狠毒。

孟晓天微微一笑。

怎么,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看着站在席边的陈清,刀架在她的脖颈上,但持刀的人然是他以为的那个。

我是一个人。

断雁抱刀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着这场对峙,来赴约,只是碰巧遇上她而已。

哦?孟晓天的目光落在萝身上,这么说,只有她是来找东西的?他有些惊讶,因为如此说来,门口的尸体并不是断雁所为。

万相无尘剑在哪里?要怎样,才能去湖底?萝狠狠逼视着陈清,血迹未干的刀散发着冷光。

陈清沉道:玄武湖不是我造的,我不知道。

萝澄澈的眼中锋芒毕露,握刀的手秘收紧。

下一刻,断雁的手按在那把刀上,稳稳地压住了起的攻势。

萝侧头,两人目光对视,挑衅与不屑刹那撞击。

杀了她,你走不出去。

蠢货。

断雁冷冷地道,寒冰般的锐意让人心神为之一夺。

楚玉声和叶听涛都没有出声,重天冥宫使刀最快的两个人相遇,生与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是你走不出去吧?萝傲然道,万相无尘剑在玄武湖底,这里是云仙画舫的地盘,她们怎么会不知道?云仙画舫占据玄湖武,不过是五年之内的事。

孟晓天悠闲地看着他们,他不相信在这些人的注视下,萝能杀得了陈清。

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哼。

萝眼中的杀意迅速凝聚,汇为一道利光,断雁按刀的手腕上一丝鲜血流下,刀锋缓缓地偏转,就在离开陈清脖颈的刹那,化为流星疾砍向断雁。

那一道弧光让人目眩神迷,是快到极致的华与力量,或许只于对着断雁的时候,萝会挥出这样完的一刀。

但同样,面对着断雁,这一刀终究落了空。

孟晓天还略显苍白的脸上有叹息的表情,与断雁相比,风年毕竟还是差了一些,否则那天在淮安城,他已在一掌下丧命。

劈山般的一击,在断雁轻巧的侧身间化灭,萝微微变,她知道如果失去先机,将再也没有战胜这个可怕刀磕机会。

就像沉星少主常对她说的:要胜过断雁,就要学会不让他出刀。

……蠢货。

画舫之中,这两个字重重砸在萝身上,四散开来。

晗灵刀没有出鞘,仿佛一个无法返的冷眼。

萝看了看四周的人,纯净的眸中透射出一种决绝的恨意,在陈清没有下令围堵之前,她几步抢出画舫外,踏着绿荷桩而去。

陈舫主,你没事吧?沉寂了一阵后,楚玉声走到陈清身边,她似乎在萝走后的某一刻看见了几年前的陈清,那种骨子里的软弱终归是难以克服,即使伪装得再好。

陈清摇头:没事。

她很快地恢复了威仪之感,向断雁施礼道,多谢相救。

断雁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转向孟晓天:我来赴约,现在赴完了。

我走了。

孟晓天一怔:还没说够三句话,就要走?断雁冷酷地道:又不是人,说这么多话干什么?然而目光却在孟晓天脸上打转。

这时叶听涛道:五年未见,有些事还须商议,不如停留半日。

断雁道:我知道你们要商议什么,但我还要去取我的答案,到时再议不迟。

虽仍淡漠,语气已有缓和。

什么答案?孟晓天跨过一具尸体,走到断雁面前。

‘蜀中双刀’韩北原,我让浣纱谷的谷主弄醒他,若要答案,窘浣纱谷来找我。

言毕,他向外走去,却又回头向孟晓天道,风年已经回瀚海,你要找他算帐,恐怕阑及了。

孟晓天哈哈一笑:只是扯平了,有机会再说吧。

断雁嘴角亦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意:现在要你接我的刀,也是强人所难了,等你找他算帐的时候,连我一起算上。

黑影一晃,消失于画舫之外。

断雁去后,菱叶等几个船主急走进舱中,见陈清无事,都松了一口气。

侍的尸身很快被清理掉,血迹除尽,只是那血腥却一时不能散去。

陈清邀孟晓天等几人走出舱外,湖风吹来,气为之清。

陈舫主,你认得刚才那个黑衣男子吗?楚玉声道。

陈清向她微微一笑:我曾是易楼的人,怎会不认得?……但我杀不了他,不如装作不识,否则,徒然送了命而已。

楚玉声默然。

或许这便是陈清能够迅速崛起的理由,就像方才危急时,最重要的几位船主都奉命退出舱外,如果萝出刀得手,那么就可以有人接替舫主的位置。

这亦并非无情。

陈清没有去想这些,她站在船头道:今早不太巧,见了些血光,不过你们几位这么清早来找我,想必也是有事吧。

叶听涛道:不错,刚才虽然舫主说不知道万相无尘剑的下落,但容我再问一句,舫主可曾听说过此剑?陈清回过身,摇头道:孟公子刚才的一句话虽是为我解围,但我云仙画舫进驻玄武湖,的确只有几年时间。

就算湖中藏了什么剑,我也真是不知。

叶听涛点了点头:多谢。

最后的一具尸体被运出落梅画舫,孟晓天收回了目光,皱眉道:如此之大的一个玄武湖,要找一把剑可就难了。

看断雁的神情,他和萝好像并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楚玉声道,如果重天冥宫要收回腊丸,不让神剑的秘密继续在江湖中流传,为什么断雁仍旧要执着于‘蜀中双刀’的生死呢?莫非他并不清楚全部的情况?……有这个可能。

孟晓天道,现在崔谦、卫少华都已经死了,万相无尘剑一时三刻也难以寻觅,只剩下‘蜀中双刀’……也许那个人醒荔重天冥宫的反应能印证些什么。

楚玉声点点头,见叶听涛沉默了好一阵没说话,便道:叶大哥,你在想什么?叶听涛看了看她:我在想……如果重天冥宫决意不让旁人插手此事,用自己的力量去找那剩下的几把剑,那么恐怕断雁和我们,就是敌非友了。

楚玉声一凛,孟晓天神微沉:的确,这个‘我们’之中,不光是我和叶大侠,也牵扯了整个剑湖宫。

碧海怒灵剑、九天玄剑,重天冥宫没有理由会不出手争夺。

他的话并未避讳什么,平静的玄武湖上只有些微水声,但三人的心都是猛然一紧。

几位……陈清忽然开口道,不管如何,我希望今天以后,你们不要在云仙画舫中谈论这些事。

怎么了?孟晓天一怔。

陈清眉间一阵颤动,隐忍的过往之殇漂浮其中:那六把剑,已经害得易楼消失于江湖,数不清的人在争斗稚命,我创立云仙画舫时,就告诫过所有人,江湖大小事,唯独这件不能管,非但如此,连提也不要提。

叶听涛道:……好,反正今日之后,我们也不会再留在玄武湖。

楚玉声看着他,她明白叶听涛话中的意思,无论找不找到万相无尘剑,他们都必须先顾忌另一个人。

这样最好。

陈清道,稍后,我将宴请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

她走到孟晓天面前,念在你曾救我一命,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

请说。

孟晓天道。

陈清思量了片刻:我知道鸣风山庄与剑湖宫乃是宿敌,玄星楼主,在他们的人赶到剑湖宫之前,你该回去一次。

孟晓天没有说话,他的手握成拳抵在嘴唇上,沉沉地咳嗽了一声。

关于他们对剑湖宫的行动,云仙画舫不会参与,也不涉及利益。

陈清诚恳地望着他,只是……江湖传言,任宫主近日一直未曾露面,连同座下的霜云楼主,两人已有几个月不见踪影。

她发现孟晓天脸上现出严肃的表情,并且是绝对的严肃,这对他来说很少见。

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在这里杀了卫彦之,也是让你难看。

他阴沉沉地道,但是你要提醒他,如果他做出对任宫主不利的事,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陈清肃然道:我会代为转告。

孟晓天点了点头,就在这时,绿荷桩上飞奔来一个侍,向这边道:舫主,那个夏姑娘有些不对劲,八石丹似乎已经发作了!陈清吃了一惊:这么快?怎么可能?侍道:咱们也不知道,别人服都是七天发作,她才一天就……话未说完,楚玉声便向叶听涛道:叶大哥,快回去看看吧!叶听涛点点头,看了陈清一眼,飞身跃下画舫。

楚玉声见陈清的神,已知道她不会改变对夏荷衣的决定,上前道:陈舫主,叶大哥只是心里着急,并不是……陈清挥袖道:从没有人会在服八石丹一天后就发作,生死由命,这些怨不得我。

说着转身走进舱中,似乎并不打算过问。

生死由命,这话倒有意思。

孟晓天看着陈清的背影,走,去看看那八石丹到底何等威力。

楚玉声回头一望,叶听涛的背影已远远消失,她忽的有些不安,提起裙摆上了绿荷桩,施展轻功向他追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什么浅浅的不能见的隔膜,在他们之间渐渐滋生,并非源于夏荷衣,却让她有些惘然。

叶听涛的思虑总是深深下陷,相伴再久,也无法完全了解,反而是若即若离起来。

几个侍在夏荷衣的房门口张望着,窃窃私语,并没有走近。

叶听涛急步而来,把她们惊散了,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但仍然窥探着。

关于八石丹,云仙画舫里所有的子都不会陌生,七日定生死,倘若能活下去,那么所犯的过失也就一笔勾消。

这是陈清独有的秘方,当年在易楼之时,曾经抵押给朱楼主,又在最后的那一堆废墟中被找到。

关乎未来某处的命,或许会是画舫中人日后的结局,所以夏荷衣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低微的喘息声,幔帐被门外吹入的冷风撩起,夏荷衣伏在桌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叶听涛觉得胸口媚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他跑过去,扶起夏荷衣,只见她眼眸半开半闭,脸上却是醉酒一般的红晕,双唇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叫了几声荷衣,没有得到回应。

手指触碰到她的肩膀,虽然隔着一层衣衫,却比坚冰更凉,与她的脸鲜明地奉。

梳妆未毕,玉簪掉落在一边,她似乎才刚起身,连房门也还没有出过半步。

荷衣!叶听涛有些无措,脑中刹那混乱一片,太岳山、玄珠心境,年幼时的荷衣娇憨的样子,她独闯玄武湖时慌张无助的神情,还有罗境主不让他说出的那个秘密,这些让叶听涛素来沉稳的手不能控制地微微发颤。

然而他最不愿去想的,是这样的事不仅仅会发生在夏荷衣身上。

楚玉声和孟晓天进屋时,叶听涛已经把夏荷衣搬到上,定一定神后,他抓住夏荷衣冰冻一般的手腕,炽热的内力急透而入,只见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渐有火红之浮现,攀行向上,夏荷衣脸上的红晕褪去,至恢复常态,又过片刻却转为阴寒之,双唇泛紫,眼睛仍然是半开半闭,没有一丝知觉。

楚玉声在旁看着,这时有个粉裙侍蹑足走入房内,低声道:舫主让我传一句话给你们,说八石丹乃是以七日之功激发人经络中的极净与极浊之气,用以相冲,最后净气占上则生,浊气占上则死,但因个人体质不同,倘若净浊两气相差悬殊,则会提早发作,结果难料,可暂封全身经脉,保数日命。

暂封经脉?楚玉声回头去看叶听涛,见他缓缓点头,只是行功之中一时不能停下,寒热两气仍然交替出现。

那侍传完话后又道:舫主不愿让别人知道她告诉你们这些,所以请诸位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

孟晓天一笑道:生死由命,这规矩倒做得挺严。

侍眼中一动:……若不是念在几位曾于舫主有恩,服下八石丹的人本该听天由命。

楚玉声道:替我们谢谢陈舫主吧。

侍答应了,福了一福,退出门去。

孟晓天摇摇头道:几年不见,陈清倒是把易楼的那一套学了个全。

不过她毕竟还是不肯说这丹如何能解。

楚玉声不答,看着叶听涛,只见他出指如风,连打了夏荷衣身上几十处大穴,果然不过半盏茶时分,寒热两气渐渐褪去,虽未醒来,但已不见危急之态。

叶听涛将她放倒在枕上,站起身,半晌不语。

……叶大哥,你怎么了?楚玉声凝望着他。

叶听涛眉间沉沉的,将夏荷衣前的帐子放下,摇了摇头。

楚玉声立刻觉得他心中有什么事已思虑到了某处关卡,通常他如此的时候,会有些什么长久蛰伏于思绪中的东西倾吐出来。

这一路始终不曾淡去的游离之感忽然变得强烈,似有无形之手在心扉中扭结,叶听涛走出夏荷衣的房间,楚玉声亦跟在他身后离去,但如何走的,一蔓过什么,却全然不知。

在他们之中,或许只有碧海怒灵剑是一成未变的,红宝石千年折射着光华,折射着六国之殇与路过的废墟,最冷漠的无情之物。

叶听涛将剑放在桌上,转身,不去看那青碧的剑鞘。

十几年的光阴,他未曾有一天离开过这把剑,楚玉声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在想什么?叶听涛感觉到她吐出的气息,温润地轻触他的脸:我在想……该如何启齿。

她的容颜依然如朝霞,却掩不住风尘仆仆之。

楚玉声淡淡地一笑:那么一定是很重要的话吧?她的手心有些发凉。

叶听涛注视她的脸庞,目光隐忍: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执意要留在这个旋涡里?冬樱在寒风中轻轻摆动,楚玉声的笑颜还是很淡:我为何留下,你知道的吧?叶听涛避而不答:洛阳薛家,比我身边更安全,你父亲还在等你回去……他只有你这一个儿了。

楚玉声目光一颤:……我知道,洛阳,一直是很好的地方。

可是玄珠心境也比这个江湖更安全,你又为何不回去?……《八荒末世图》,真的那么重要吗?叶听涛不再看她的眼睛:这件事,关系到紫霄派的命脉存亡,我不得不做下去……如今的天柱峰早已是外强中干,况且,那幅图卷中包藏了太多秘密,如果被重天冥宫得到,不知会如何。

我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停下来。

楚玉声亦垂下眼睑,罗境主去世了,这个结就成了死结……所以,你该及早抽身而去。

叶听涛仿佛是狠下心来,五年中一直没有触及过的话题,终于被重重揭开,……灵舟死后,薛家已别无子息,这是你们彼此亏欠的。

楚玉声低下头,脸有些苍白:……我该用一辈子去还那些欠下的,是吗?那一刻叶听涛很想将她拥入怀里,可是他并没有动:玉声,你可知道,凡是在玄珠心境紫霄阁中住过的人,没有一个娶过子。

楚玉声眼中有微如萤火般的光芒划过,又寂灭:……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是很早过世,就是在神剑之争中耗尽了一生。

叶听涛并没有将悟元功之厄告诉她,或许是不忍,或许是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最强的强者,像今天荷衣这样的事,以后或许也会有,我真的不希望将来有一天,你父亲只身前来向我问罪……玉声,你陪伴我五年,我至死也会感激你。

他微微侧过身,不想看到楚玉声的表情,即使是一线。

远处画舫缓缓地交错移动,是贵拷来时,最繁复华的重重舞蹈,观湖台上,孟晓天静静地望着暗流汹涌的玄武湖,眼中尽是苍凉之意。

屋宇中,楚玉声的几缕长发颤抖般飘动,仿佛过了一万年,她的嘴里发出低而缓的吹息,脚步轻移,伸出双手,环住了叶听涛的腰,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像过去某一时刻那样:你……是我们兄一生最不该遇到的人……叶听涛轻轻一震,他没有动,甚至也没有说话,目光却温柔而沧桑。

他知道楚玉声并非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可他却用薛翁作为最大的理由,狠狠地刺入她的心里。

一别五年,曾经薛府宅院中衰老的背影,扶棺北去,薛翁迎出轿厅时长久的落魄与失神,这些,他知道她必已在深心之处回思过无数遍,也是唯一的无可返。

谁欠谁的,早已算不清,却终究要去还。

若你不愿遇到我……从今往后,颈作没有遇到过。

此时此刻,叶听涛有些为自己不露痕迹的伪装而叹息,曾几何时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当他拍拍夏荷衣的脑袋,与她尽兴谈笑的时候,他也还不是这样的人。

楚玉声在无言中将嘴唇贴近他的胸膛,温暖而有力的心跳声感应而来,但离开时,却又像未曾发生过一样:我遇到过你……像块木头一样,不常笑,总是很严肃。

我那时一点都不喜欢你,因为你不懂沈姑娘的情意,她到死,都还很想见你……她轻轻笑了笑,我死的时候,也会很想见你。

叶听涛的手终于抬起,抚住她的背脊,却是慢慢移动,将她的肩膀轻轻推开。

相聚与别离一瞬间交叠,隐去。

不同的是,他用的是右手,曾经只握住碧海怒灵剑的右手:……保重。

那蕴涵了全部情感的两个字说出时有着怎样的感受,已渺不可知,正如化逝无踪的积雪,随风而去。

夏荷衣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颠簸,一磕一磕,躺得很别扭。

她的脸有些发烧,手脚却冰凉,这般难受,又没有玄珠心境中弥散着的淡淡清梅之,她醒来的刹那简直想哭出来。

醒了?一个华衣公子似笑非笑的脸在她面前晃动。

夏荷衣撑起身来,四顾,吃惊道:你是谁?这是哪里?那人似乎料到她要问这两个问题,在狭窄的马车中伸了伸懒腰:你师兄在外面,别的我可不管。

夏荷衣闻言眼中立刻放射出喜悦的光芒,她挣扎到了车帘处,掀开,叶听涛的背影挡在那里,只一个背影,她便知道任谁也无法闯入这车中:师兄!叶听涛回过头,见她醒来,笑了笑。

夏荷衣有些奇怪,她觉得叶听涛的笑容像是浮在脸上,那双宝石般的眼睛里并没有笑意,甚至有沉重难言的颜。

她回头看看车中,除她之外只有孟晓天,再没有别人。

一点疑惑和心流暗涌,夏荷衣把身体支撑在车沿上,小心地问道:那位,楚姑娘呢?声音并不响,但也不轻,可是叶听涛好像没有听见,依旧挥动着手中的缰绳,两旁的灌木向后飞退。

夏荷衣迷惑不解,但楚玉声不在,她便能放心地坐在师兄身后,于是她便坐在那儿:我们是去哪儿?救你的命。

这一次叶听涛简短地回答了她,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夏荷衣并非迟钝无知之人,她马上明白他是不愿去提关于楚玉声的话题。

她想起她似乎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清醒之前的记忆,还是在玄武湖樱洲的客房里。

她很乖觉地道:八石丹的毒能解吗?叶听涛的回答还是很简短:去试试吧,总不能任你毒发。

夏荷衣心满意足地不再说话,她看了一会儿车外的景致,放下车帘,发现那苍白而英俊的公子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怎么了?夏荷衣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孟晓天不答,偏过头去,靠在车壁上。

他似乎也有些累,懒得回答无意义的问题。

马车一路颠簸,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传来些吵闹之声。

刀剑相交,厮杀正烈,媚一声惨叫直窜而上,夏荷衣吓了一跳,把车帘拉开。

好像快到了。

孟晓天说了第一句话,他似乎并没有把前方十字路口的一场杀戮放在眼里。

到哪里?夏荷衣问道。

孟晓天抱膝而坐,仰了仰头:救你的地方,找人的地方。

然而车停下了,显然不等杀戮结束,他们无法过去。

虽然隔两三招便有人倒下,但要等他们杀完,还会有好一阵子。

真是烦人的事……孟晓天说话的声调像在吟哦。

叶听涛回过头来:孟公子,前面的人你认识么?孟晓天一怔:土匪打架,我怎会认识?此话出口时,他听到一声子的怒叱:别妄想了!把命留下!似她的剑刃一般冷厉无情。

他的神顿时变了,起身下到车外,仔细看去,只见那一群杀伐之人都是一服饰,似乎来自同一门派,中间围着一个轻烟罗裳的子,刃如雪,身影飘忽,剑下已有十数人毙命。

孟晓天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向那子走去,袖中柔柳剑寒光闪动,拦路之人纷纷倒下。

那子也看见了他,可她只是停了一停,接着又剑剑致命,纤腰轻摆、快如闪电,直到将围攻之人斩杀殆尽,兀自站在尸堆中微微喘息。

孟晓天将收剑回袖中,走到她面前,微笑刚刚浮起,然料那子面如冰霜,竟当胸一剑刺了过来。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六章 浣溪沙,寂谷冰刃我说你怎么了?孟晓天急向旁一闪,如冰的剑刃擦着他胸前而过,他莫名地望着那子,莫非几年不见,不认识我了?那子看着他,平静了一会儿,冰冷的容颜微微缓和:若不是你几年不回剑湖宫,现在怎会有这种事?孟晓天一怔:怎么,宫主在哪里?那子神忽的有些悲伤,别过头去。

孟晓天踏上一步:他在哪儿?……在浣纱谷。

那子低声道,虽然倔强地不愿流露出软弱之,但那如焚一般的忧急却无法掩饰。

孟晓天渐渐觉得心中发凉:他怎么了?你去看看就知道……现在剑湖宫由陆青一人守着,他也是在赎罪,若有人大举来犯,恐怕你也见不到他了。

孟晓天呆了片刻:苏婉云,你何时学会说话说半截了?苏婉云不语,转身往浣纱谷的方向走去。

雪刃沾满鲜血,她也不去擦拭,剑尖垂在泥土中。

孟晓天身后响起叶听涛的声音:这些似乎是白龙剑阁的人。

他回头,见叶听涛站在尸堆边上,刚才那位,是霜云楼主?孟晓天叹息道:是她,还是那般子……快去浣纱谷吧。

叶听涛却没有立刻离开,将一具尸体翻转过来,查看着那服饰上的纹样:白龙剑阁,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袭击霜云楼主,莫非是剑湖宫出了什么事,趁人之危?孟晓天心中一沉,叶听涛站起身来:走吧,看来浣纱谷很热闹,不知妙手神医会作何感想。

他向马车走去,孟晓天望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原本就冷酷刚毅的男子变得比原先更难以靠近,让人脊梁生寒。

夏荷衣坐在马车中迎着叶听涛微笑,像十多年前在太岳山脚下那样,但叶听涛的嘴角只是怅然地一丝撇动,就不再看她。

尸堆旁的孟晓天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他闷咳了一声,慢慢移动脚步。

想是刚才助苏婉云杀敌,牵得伤势又发,他坐入车中,闭目不语。

荒野之地,长草随风飘摇,不时有阵阵血腥隐于风中,令人蹙眉。

十字路口处离浣纱谷已不过几里的路程,马车行去,每隔一段便有些尸体,有的已然,辨认刀剑,有漠北一带的帮派,也有锦衣华服的繁华中人,孟晓天一路看着,神情不曾放松。

夏荷衣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只掩着鼻,惊慌不敢停留。

看来这里的杀戮已经有一阵子了。

叶听涛向坐在身后的孟晓天道,不知是为了剑湖宫,还是为了韩北原。

孟晓天看着已然在望的谷口:若是为了韩北原,死在这里的应该是瀚海黑衣人。

这么说,是剑湖宫?叶听涛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

夏荷衣在车内道:剑湖宫不是江湖上最厉害的铸剑门派吗?怎么会有人敢惹他们?孟晓天沉默,叶听涛道:再厉害的门派也会有起落之时。

夏荷衣点点头,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在江湖上尚且没有位置,但这也不重要。

习习谷风,冲淡了四周不洁的气息,行近浣纱谷时,三人发现谷口沿路竟铺着许多叶藤,明明是严冬,藤叶却鲜绿如,将污浊隔绝在外。

山壁内的幽谷炕出季节,偶尔经过马车边的男弟子神都很安静,只对他们微微一笑,抬手指路,仿佛是见惯了这些来求医问药的武林人士,并不以为异。

叶听涛想起五年前在易楼见到沈莫忘的情景,阴谋之中,只有这个子来去自如,丝毫没有羁绊。

他在一片无所修饰的山舍宅院前勒缰,跳下车。

门前的白裙弟子走上来,向他们三人微微欠身:几位,谷主正在忙,请稍等一会儿。

孟晓天道:姑娘不问问我们的来意吗?那弟子微笑道:浣纱谷从来只接待求医的人,你们要是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是来找人的,那可就没办法了。

叶听涛道:我们是来求医的。

他看看夏荷衣道,那位姑娘服了八石丹,特来请沈谷主解救。

八石丹?弟子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下道,请先随我进去,等谷主忙完了我会告诉她。

孟晓天皱眉道:沈谷主在忙些什么?小径静谧,那弟子将他们向内引去,虽见叶听涛带着利剑,也并不害怕:最近这阵子来浣纱谷的人很多,谷主正头大着呢,过几天有个厉害家伙又要来了,得赶快把他托付的那个人弄醒。

孟晓天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不动声:……是不是有个叫苏婉云的子在这里?弟子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孟晓天一笑:刚才在谷外遇见她了,我和她是朋友,姑娘能告诉我她在谷中何处吗?那弟子将胸前的几条长辫捻在手中玩弄:你和她是朋友?苏姑娘可厉害呢,不管是谁来找剑湖宫主,都被她杀退了。

叶听涛闻言神一动,夏荷衣跟在他身后,从他们踏入小径开始,他竟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她。

……剑湖宫主,他得了什谩?孟晓天问得有些迟疑,只要是涉及到剑湖宫主的事,他总无法露出那睥睨一切的傲然神情。

那弟子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不忍心的,明明是世外之人,却要受这份罪。

她指指前面小径分岔之处,往右边走到尽头,可以看到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处独立的房舍,他和苏姑娘就在那里。

你自己去看吧。

孟晓天望着那枯树下的幽径,心中呯的一跳,他把左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捏紧。

叶听涛看着他,自他们相识,似乎还没见过他如此紧张的样子。

孟晓天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但也只一笑:叶大侠,我们稍后再见吧。

好。

叶听涛没有多说。

剑湖宫,虽是世外之地,可里面的人却未必尽是世外之人。

凡有所求就必会卷入旋涡之中,尤其是那诅咒一般的神剑之茫孟晓天往小径右边走去,华衣在谷风中微动,夏荷衣忽然问道:外面明明是冬天,这谷里怎像不怎么冷?弟子放下手中的发辫:要不是这样,先代谷主怎么会选这里作久居之地?不过也是我们谷主本事大,她能让夏天的木一直活到冬天呢!夏荷衣作了个惊叹的表情,叶听涛却四顾着这寂静之地,在他看来,至少此时此刻,这里不过是表面平静而已。

清苦的草药气息若有若无,淡淡散逸。

浣纱谷的病人并不多,大多紧闭着房门,偶有一两个白衫弟子或侍篱看,送些汤药。

叶听涛与夏荷衣被带到了几棵银杏树下的房舍里,侍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等吧,我去看看谷主忙夯有。

说着脚步轻快地沿小径而去。

夏荷衣将包袱放下,推开窗,望了一会儿,道:这里和玄珠心境有些像。

叶听涛站在门口:是吗?他在看这谷中寂地,时时刻刻与年年月月,在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嗯,感觉有些像,不过这里更安静,住在这里的一定都是很高深的人。

夏荷衣的神情也宁静下来。

高深?叶听涛不一怔。

夏荷衣转过头:怎么,师兄认识谷里的人?叶听涛道:认识过一个……她已经过世很久了。

夏荷衣哦了一声:在浣纱谷,死的人一定也很多。

叶听涛没有说话,他长久地站在门口,注视着前方的一片空地,那神让夏荷衣以为一定是有什么人来了,于是把头探出窗外,却只看到一片银杏树叶在微风里轻轻翻动。

玄珠心境与浣纱谷,纵然相像,也已经隔得太远太远。

夏荷衣凝视着叶听涛,终于低声问道:师兄……以后你是一个人走,还是两个人?叶听涛道:……两个人?他一时不知道夏荷衣指的是哪两个人。

夏荷衣小心地道:楚姑娘,去哪儿了?楚。

这个字像一次轻轻的破碎之声,在所有语言之中突显而出,击打着冥冥中的什么。

叶听涛阑及回答,远远的听见了一个子烦躁的声音,她在训斥着什么人:告诉过你们了,把谷外的尸体清理掉,再这么下去,试种的葵兰草岂不全烂掉了?似乎很轻易地就能辨认,这种语气是属于沈莫忘的。

那人委曲地道:前几天的确清理过了,可人一直在来,苏姑娘一直在杀,所以又积起来了……沈莫忘打断他:积起来就再派人去清理,难道还要我亲自去做吗?那人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沈莫忘径直朝这里走过来。

叶听涛看见沈谷主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和五年前并没有什么改变。

素面朝天,不多修饰,药囊带在身边,甚至身后也依然跟着那个叫绿儿的侍。

夏荷衣却为这子的脾而有些吃惊,这样,似乎与高深两个字栈上边吧?沈谷主。

叶听涛看着沈莫忘进屋,将药囊放在桌上,绿儿在一旁伺候着。

她似乎没有对叶听涛的到来表示太多惊讶,微微一笑:还好你没说别来无恙,是谁服了八石丹?叶听涛以眼神指指夏荷衣,沈莫忘道:请坐。

夏荷衣依言坐下,忍不住问道:为什没能说‘别来无恙’?绿儿笑道:这是浣纱谷的忌讳,今天谷主事多心烦,自己倒先说出来了。

沈莫忘瞧了她一眼,向叶听涛道:叶公子,请先出去吧,我看诊的时候不习惯旁边有别人。

叶听涛道:好。

不过在出去之前,我想问谷主一件事。

沈莫忘干脆地道:说吧。

前阵子有个人送‘蜀中双刀’韩北原来此,不知道现在如何?此事关系重大,请谷主务必相告。

绿儿在旁道:那个人啊……沈莫忘打断她:那个人心房边上被人嵌了一个腊丸,已经昏迷几个月了,华陀在世用给关公刮骨的手段,或许能取出来吧。

送他来的是个黑衣人,我知道这个人的来历,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你,但下不为例。

沈莫忘的语速很快,她并不需要过多顾忌。

叶听涛眉头一凝:多谢相告。

送他来的黑衣人,什么时候会再来?沈莫忘道:快了吧,他来的时候或许会失望,不过我能告诉他的是,如果这个东西连沈莫忘都取不出,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叶听涛想说为何不将心打开取出蜡丸,但看着夏荷衣,又没有说出口。

沈莫忘笑道:把心割开,这个蜡丸就完全融于心血中了,要杀一个人,你们可比我在行得多。

绿儿在旁亦抿嘴一笑。

叶听涛道:那……我师就有劳沈谷主了。

我已将她经脉封住,暂缓八石丹发作。

沈莫忘点点头:我知道了。

叶听涛便出门而去。

见他在银杏树下站定,绿儿凑到沈莫忘身边,也不顾夏荷衣在旁,嘻嘻笑道:谷主,上回见叶公子时他身边是楚姑娘,这回似乎换人了嘛。

夏荷衣低下头,脸上然有些赧然。

沈莫忘淡然道:或许死了吧,上回我见她就是心病深重的样子。

绿儿吐了吐舌头,沈莫忘搭住夏荷衣的手腕,凝神静气,观其面,夏荷曳惴看着她的表情,只见那妙手神医像见了什么稀罕物一样盯着夏荷衣,连绿儿也有些奇怪:谷主,你怎么啦?多话。

沈莫忘头也不回,斥道。

银杏树叶随着谷风飘然而下,拂过叶听涛的衣摆,渐往谷中深处而去。

百合微暗生,在温润的空气中游动,如灵犀一束。

在深入浣纱谷,靠近溪流的这一片地方,不仅是格外的温暖,甚至木扶疏,在刚刚见过严寒之景的人眼中,这里无异于仙境。

青砖小瓦,唯独的一间小舍,房门半开,仿佛在等着谁进来。

轻纱罗衣在门内飘然一动。

孟晓天慢慢地向那房舍走去,阳光洒落素壁,他的脚步轻无声息。

百合,那个总是穿着宽袖白袍的男子最喜欢的东西。

寄傲阁中的背影,无人能挡其三掌的霸气与傲骨。

师父。

曾经握扇与持剑的手小心地搭上房门,推动,孟晓天的动作宛如抚摸雾气。

他看见乌木上系着雪纱帐,那个男子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白袍纹绣一如昨日,但那寒冰晶魄般的双眼却紧紧盍着,仿佛在沉睡。

苏婉云也像以前一样穿着轻烟罗裳,她坐在剑湖宫主边,握着他的手,一语不发。

曾经睥睨苍生,万千世人只能仰望的剑湖宫主,滇南雪湖,千百年来江湖传奇之地。

孟晓天走近边,仔细地端详着他的师父,脸上现出了崇敬与温柔的神情。

苏婉云回过头,冰一般的容颜沉着一层极深的悲伤与忧虑,竟显得有些恍惚。

她示意孟晓天到屋外去,又停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剑湖宫主的手。

现在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吗?溪流奔跃,孟晓天凝视着苏婉云。

霜云楼主,靠袖中的雪刃名震江湖,而今的她却有些憔悴,如失去了一半魂魄。

陆青借你数年不归之机,设局逼宫主退位……宫主被银镜楼所铸的寒影剑所伤,因误中练门,所噎…苏婉云走了两步,停下来。

……陆青?虽然已猜到一二,孟晓天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是为了废除试剑之规,湖心异象百年不可破解,每年都有人因试剑而死。

宫主说,或许是因为九天玄剑铸造时失之制衡,引起天象变化,所以要寻找剩下的五把剑,看看能否调和。

苏婉云道。

可是……以宫主的功力,剑湖宫中任何人又怎能伤得了他?想起那双紧闭的眼睛,孟晓天一阵揪心。

苏婉云摇了摇头:你一定猜不到是谁伤了他,任谁都想不到。

本来他已经大破银镜楼的承天八卦阵,但是在最后一刻,竟然是……陆青的儿子拿起了寒影剑。

什么?孟晓天看着她,他简直觉得她是在说笑,那个小孩子?他能懂什么?苏婉云黯然地望了他一眼:这些又有什么重要?陆青并没有打算害死宫主,况且凭他也办不到。

我把宫主私这里来,沈谷主一直在医治他,却一时三刻不能好转。

江湖之上,剑湖宫主任奇这几个字,会让多少人不顾命前来一探?孟晓天沉默了片刻,走上一步,注视她的双眼:所以是你自剑湖宫出事以来,一直在这里保护宫主?苏婉云不答,她并不喜欢居功,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孟晓天叹息似地望着她:……以前宫主曾说,陆青最爱的是剑,而你最爱的是用剑。

现在看来,宫主其实也说错了。

他不会忘记她曾紧握着任奇的手,那只手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没有机会去触碰。

错了又怎样呢?苏婉云地道,……我的命是他的,从我被他打倒带回剑湖宫那时候起,就永远是。

孟晓天有些动容,在他的印象中,苏婉云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守卫剑湖宫恪尽职守,也不和谁特别亲近,但这一刻,她分明已经卸去了那层铠甲,原非无心之人,又岂能伪装一世?苏婉云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娶没有为此停留:你既然来了,表示你的确没有背叛剑湖宫,等宫主醒来,一定会很高兴。

孟晓天淡淡笑了笑:背叛?……我若要背叛,早不必等到今天。

当年去过易楼之后,我曾托陆青将情势代为转告,看来他并没有照做。

如今不单是剑湖宫,北域瀚海、太岳山紫霄玄真派都在争夺这六把剑,一旦六剑全部现世,三方必然会产生激烈冲突,到时的情况……他的语气仍是淡然,但话中之意已沉如泰山,这一天,或许已不远了。

苏婉云默然了半晌:如今,我只希望宫主能尽快醒过来……雪湖异象不能破解也不是这一代的事,他为此已耗费了半生的心血,但就算有剩下的五把剑,也未必真能化去九天玄剑的煞气……孟晓天凝眉道:我知道你担忧他,但是还有一件事,前几天有人告诉我,鸣风山庄会对剑湖宫有行动,只是个模糊的讯息,具体情况我并不知道。

鸣风山庄?苏婉云一惊。

孟晓天道:不错。

如今陆青守在剑湖宫,此人一向韬光养晦,若真的有事,希望他能抵挡一阵子。

宫主在浣纱谷,此事风声在外,我和你都不可能离开。

苏婉云微微叹息:只能如此了,眼下浣纱谷中也并非绝无隐患。

她目光一凝,若我没看错,那个手持碧海怒灵剑的人绝不会是个旁观者。

他吗?孟晓天道,他一直不是个旁观者,但你真正要堤防的人,或许还没有来。

谁?孟晓天不语,片刻道:我这次原本就是来找这个人的,等他来了,你自然知道。

现在我去看看宫主……这阵子,也辛苦你了。

苏婉云点点头,看着孟晓天进屋,那与任奇极为相像的白衣背影让她一阵恍惚。

玄星楼主,他的身上有着任奇不可磨灭的影子,尤其是那清冷冷的傲气,不同的是,孟晓天仍然会与一个人倾心相交,将醉态袒露,而任奇,就像剑湖宫大殿中那张玉座一样,浑身散发着不可言说的寒气。

银杏树下,叶听涛听见绿儿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那灵巧的丫头正在向他眨眼睛:叶公子,谷主请您进来。

嘴角含着些笑意,仿佛刚刚被沈莫忘敲过脑袋,也不着恼的样子。

叶听涛走进屋,看见夏荷衣躺在上,昏昏睡去,沈莫忘坐在桌边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谷主,如何?他问道。

不是没办法,不过,我要和你谈个条件。

那神让人觉得她有些老谋深算,叶听涛一呆:请说,力所能及,定不推脱。

沈莫忘满意地道:你答应了就好办,为防你立刻反悔,这件事稍后再提。

你这位师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你可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叶听涛心中微震:她父母……也只是寻常人,莫非八石丹提早发作,与此有关?沈莫忘站起身,仔细望着他:对,若非与此有关,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解释。

常人十二经脉由手足表里阴阳经相连相传,原本净浊、阴阳及营卫二气都大致平衡,如此人才得以存活下去。

十二经脉由奇经八脉为疏导之力,可你师体内冲脉与常人有异,致气海衰弱,服了八石丹后一日便净浊两气大相悬殊,危及命。

这种情况除非习莲其霸道的内功,是很难得见的,而夏姑娘年纪轻轻,功力又弱,所以我才会猜测,是她的父母有过什么特别的经历。

叶听涛在沈莫忘的目光中沉默了一会儿,道:沈谷主,此事,能否请你不要追根问底?沈莫忘一笑:当然可以,不追根问底我也知道这门功夫叫什么,因为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练这门功夫的人前来求医,但他伤得太重,纵然上一任谷主尽了全力,也无法让他恢复武功。

叶公子……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你也练过这门功夫吧?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七章 弄铁琴,北雁何归灵似玉珠走盘,轻如秋燕呢喃,弦音绕梁,在数百把藏琴之中淡淡漂浮。

阁中无烛,可见此地的主人对藏琴的珍视,壁有画卷,冷袖帘影徒添几分清意。

姑娘,此琴如何?铁琴阁主微带骄傲地笑道。

尚可。

那明子略点了一下头,神却是淡淡的,我不过要买一把琴带回家,阁主何须如此大费周张,把我带到这儿来?铁琴阁主道:琴赠知音人,姑娘一手琴艺我生平未见,故这铁琴阁中任意一把琴,只要姑娘认为尚可,都可以带回家去。

那子看了他一眼,将手收回袖中:我不弹琴已有五年,赠给我,阁主不嫌可惜吗?微垂的眉眼冷漠无情。

铁琴阁主一笑道:纵使一生绝音,仍是知音人。

但凡绝音者,也必然将音律化入心魂,所以偶一抚琴,仍是意象万千。

是吗?那子将眼望向阁外,天际一片铅灰,像要下雪的样子。

姑娘,这世上冷若冰霜的人,往往是灼热如火后的妥协,就像你的琴音,缠绵婉转,并非无心。

铁琴阁主道。

那子轻轻一震,愠道:萍水相逢,何必言及其它?你既要赠琴给我,就这把吧,我尚要回洛阳,不便过多耽搁。

铁琴阁主笑道:好,此琴名为‘律音’,待我命人将琴匣取来,姑娘便带回吧。

着‘音’字于琴名,已入下乘。

那子道。

铁琴阁主哈哈一笑:那么,就以姑娘的名字作为此琴之名吧,你不需要告诉我,自己知道就行。

那子略施一礼:如此这琴岂不是任我命名?不过,还是谢谢阁主。

眉似山,目若秋水,却有如琴音般缠绵无尽的惆怅之意萦绕,浓到极处,也就变淡。

铁琴阁主凝望着她,一时有些失神。

姑娘,家在洛阳?是。

绯裙子在数百七弦琴中慢慢踱步,发上的嵌珠银钗微微生光,带着行走于尘世的高贵。

铁琴阁主点了点头:弦音彼端,可有相知之人?那子的背影停下,手轻触木架上的一把松风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学会了在不愿回答的时候,就装作听不见。

不答,便是有吧?铁琴阁主微笑。

本是同命,非要分出燕雀与鸿鹄,在这世上,哪有什么知音人?子的声音蓦然有悲伤之意,背影一颤。

铁琴阁主走到她身后:知音人,是拿住寂寞的幽谷之客,姑娘……门外忽有脚步响起,粗鲁急躁,铁琴阁主皱眉。

阁主!鸣风山庄的大公子到了,前来商议攻打剑湖宫之事,现已在阁中等候。

知道了。

铁琴阁主将小厮遣走,回头看时,那子目中痊着惊异之,眉梢微扬,若朝霞。

淮安城里的霞光若有些雅逸之姿,浣纱谷中的暮便是清澈无尘,小舍错落,银杏飘叶,似乎永远是深秋,谷外却已四季轮回无数。

舍中,已有落叶纷飞。

夏荷衣难以置信地望着叶听涛,她不信她生平第一次离开太岳山脚,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委曲求全地赶路,数日不能好好梳妆,换来的却是叶听涛的一句你……从今日起,要留在浣纱谷十年。

他的目光防御重重,根本无法看清心中所想,只于说出那个你字时,流露出些微隐痛。

为什么?夏荷衣干着嗓子问道。

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沈谷主说,若要将你彻底治愈,需要十年的时间。

叶听涛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是不设防备的,心事完全暴露。

体质异于常人?哪里异于常人了?我这二十几年都活得好好的,你……夏荷衣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你和沈谷主商量好的是吗?你们早就认识,你说过你认识浣纱谷里的人……叶听涛从桌边站起来:我说的那个人不是沈谷主。

荷衣,你不要老是像个孩子一样。

夏荷衣气得说不出话,泪珠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我从来就是这样的,可是你以前不讨厌我……叶听涛顿了一顿,转身向外: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荷衣,你……师父可曾让你修炼过一门叫做‘悟元功’的心法?夏荷衣摇摇头,抽抽噎噎地:那是紫霄派的至高心法,师父说我根基不好,没让我学过。

叶听涛道:就算你不学,你身上也已经有了悟元功反噬所造成的后果,但因你不是直接练功,所以平时不觉,这次服了八石丹后激发出来,险些便送了命。

夏荷衣有些发怔:悟元功?我……我没练过啊?叶听涛犹豫了一下:师父临终前,真的没有留下过什么话吗?夏荷衣走到他面前:师兄,你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总是问我这句话?叶听涛道:……因为他曾告诉过我一件事,让我不要告诉你,既然答应,直到我死,也就不能告诉你。

什么事?一问出口,夏荷衣就知道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回答,她心里却渐渐有些发凉,悟元功,整个玄珠心境,只有罗境主才会这门心法,……师父练的功,为什么会报应到我身上?师兄……不要问了,总之,你要留在这里,跟着我……不会有好事。

叶听涛向门外走去,夏荷衣没有看见他的表情。

暮中,她追上去:如果是楚姑娘,你会同意她留在浣纱谷吗?叶听涛微微侧头,衣摆飘动:……会。

夏荷衣的房门慢慢关上,隔着一段距离,轻轻的哭声却仍然隐约可闻。

叶听涛停下脚步,终于深深地叹息,回过头去,小舍中灯火跳动,夏荷衣伏桌的剪影映在窗纸上,宛似旧日撒娇的模样。

只是十几年过去了,闭守在玄珠心境,她已无法完全听懂他话中的深意。

若在往日,这时是楚玉声走近他的身边,闲话间,笑意温存。

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十多天了。

垂目的转身,环住他的双手轻轻松开,那一瞬间连同她所独有的狡黠与温暖一起消散,离开玄武湖时,已经炕到她的影子。

叶听涛只觉得心脏深深地刺痛,试图连根拔起的结果是玉石俱焚,此刻又已何处天涯。

怎么样,你跟她说过了吗?沈莫忘在中出现,万事不着于心的样子,轻松地问道。

……说过了。

叶听涛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外表看来,他只是显得有些疲倦和沉闷。

沈莫忘笑道:那就好办了,这几天她还不会怎么样,我要先处理韩北原那个活死人,也得想想怎么化解八石丹才能让你师毫发无伤。

还有大名鼎鼎的剑湖宫主,不治好他,可会有人割我的喉咙。

她好像总是精力充沛,从早忙到晚,仍然神采不减。

叶听涛倒是有些佩服这子的通透:有劳谷主了。

沈莫忘借着月光打量他:只这些,我还能应付。

至于江湖中的利益争斗,这与浣纱谷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她走近了两步,叶公子,刚才我想了很久,关于‘悟元功’,也许有个非常冒险的办法,可以试一剩哦?叶听涛一震,望谷主相告。

沈莫忘正道:这个办法没有人试过,而且本身也有极大的风险,你可要想想清楚。

说起与医道有关的事,她便不再开玩笑,二十多年前上任谷主也曾想到这个方法,但因为那个练悟元功的人内息已溃,无法行功,所以也就没有说出来。

悟元功是一门极为霸道的功法,但凡世间之理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倘若能在短期之内修炼至最高境界,并且不止步,冲破极限之后,戾气无可依托,随经脉运行化散,或许便会安然无事。

叶听涛有些吃惊:短期内修炼至最高境界,倘若不能成功,岂不是提早反噬?不错。

沈莫忘道,所以要想清楚,我知道你们都是些身负使命的人,一条命抵得上十条,但在浣纱谷都是一样的,在自己来说,也都一样。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多谢沈谷主。

沈莫忘略有感触地望着他:行走江湖,背着那么多心事总是比常人更累些,叶公子,你可得多多保重,少来我浣纱谷。

叶听涛一怔,沈莫忘微笑道:伤到要来找沈莫忘医治,也很不容易,哪天江湖上没有纷争了,或许浣纱谷也就不存在了。

叶听涛看着这个子,心中涌起些淡淡的柔和之意,摆脱于恩怨之外,四季不见风雪严寒,这里或许会是那些前来求医的人,一生所处过的最平静安稳的地方。

可惜到这里的人也再没有能够享受安宁的洁净心魂,所以,也终究是交错而过。

好了,你也早些休息吧,不必担心夏姑娘,这里自有人把守着。

今天晚上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沈莫忘眉间忽然掠过一丝游移不定的神,希望浣纱谷中现在活着的人,明天天亮时也还能够活着。

帐低垂,风如水。

溪流潺潺的声响在日落之后像精灵低语,和着百合,絮絮地抚过中人的心扉。

苏婉云在屋外的石桌边擦拭着她的剑,雪刃如霜,一日之间所沾染的血迹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这把暮雪名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每天饮数十人的鲜血,窥伺、图谋、试探,这些人苏婉云一个也没有放过。

或许因为任奇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不堪一击,当他倒下的时候,便风声鹤唳。

那个沉睡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但苏婉云也没有什么奢望。

她坐在石桌边,支颐思量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疲倦发酸,渐渐睡着了。

屋中,白袍宫主静静地躺着,每天沈莫忘都会来探视,但每天他也都没有醒过来。

孟晓天将快要燃尽的蜡烛取下,换上一支新的,然后坐在边,不知疲倦地凝望着那张数年未见的脸。

那是他的师父,稍稍懂事起便最尊敬喜爱的人。

霜云、银镜、玄星,还有剑湖宫那些由任奇指点过的弟子,每一个都会略带些剑湖宫主的冷傲和风骨,可是,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

孟晓天看见了苏婉云在石桌边磕睡的样子,轻烟罗裳垂落在地,一动不动。

他微微一笑,伸手想放下帐,无意间,他发现背后门框映入室中的影子突出了一块。

像一个人的手肘,贴于墙壁。

那是要行动的标志。

他甚至没有转身,柔柳剑就犀利准确地反手而去,在人影闪现的同时正中那个人的咽喉。

冷脆、迅捷、毫不留情。

这一剑就像他的微笑那样有些许的嘲讽之意。

干裂的惨叫声惊醒了苏婉云,她蓦的站起来,雪刃颤动,随时准备攻击。

尸体倒下,轰然一声。

孟晓天站在门口,离任奇不远的地方。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寂了片刻,倾听周围的动静,也是等待可能发生的袭。

树影婆娑,月光凝视刀剑的锋芒。

屏息之间,苏婉云微微转身。

或许是无意之举,或许是发现了什么,但在窥探的人眼中,这等于挑动了战机。

动念的一瞬间是攻击的最佳时机,苏婉云冷笑,身形化为电光,剑芒抖动,如破碎的星辰。

百合边有刀剑相击的铮铮两声,宛如琴音,接着是剑入血肉,残忍地穿刺,没有更多的纠缠。

仿佛是不愿这打斗声惊扰到屋内的人,苏婉云极快地结束了战斗。

孟晓天一直站在门边没有动,他知道苏婉云应付那两个来袭者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他们所保护的人丝毫没有还手的力量,他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垂死者粗声喘息,这一次,已没有人尚且埋伏。

谁派你来的?苏婉云冷冷地道。

地上的人仍旧喘息,眼中露出惊惧之,颤抖企怜地望着霜云楼主:是……是……是什么?雪刃寒芒轻闪。

伤者更惧,颤不成声。

孟晓天微笑道:来找剑湖宫主的,你们也不是第一拨了。

无非是想捡剑湖宫的便宜,不说,杀了便是。

苏婉云点了点头,剑到处,一人已然毙命。

她将目光移向最后一个活着的人,那人左胸被剑穿透,就算她不动手,也已活不到天亮。

……是,是鸣风山庄……雪一般的光芒扬起,人影倒下。

孟晓天的微笑淡去,走出来,踢动了一下脚边的尸体,皱眉道:看来,我得到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苏婉云擦拭着雪刃,神情有些麻木:至少证明,对方还在试探,不会立刻行动。

我们需要这段时间。

说得是。

孟晓天道,不过,也该告诫一下沈谷主,有人能走到这里,也就有人能取走宫主的命。

苏婉云眼中射出冷厉的光:任何人,都不可能。

孟晓天望着她,叹息了一声:……今天晚上,浣纱谷可能会有些不平静,这里就拜托你了,我要去会一个人,今晚……他应该要到了。

……好。

你自己小心。

苏婉云没有多问,转身走进屋,雪刃收入袖中。

孟晓天忽然有些感激她,毕竟他们是从小相伴长大的人。

他明白对于苏婉云来说,任奇要比剑湖宫更为重要。

溪流淙淙,孟晓天慢慢地向外走去,他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之感,如中的狼。

霍霍的刀光,烛影映于其上,又折射入沈莫忘的眼中。

浣纱谷主拿刀的手纹丝不动,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她站在一张边,上,是一个脸腊黄的男子。

粗布衣裳已经被解开,露出肋骨突出的胸膛。

室中点了许多蜡烛,绿儿侍立在沈莫忘身后,此刻她紧闭着嘴,按捺了很久,才小心地问道:谷主,还不开始吗?多话。

沈莫忘将刀在手中轻轻拈动,下错一刀,这个人就没命了。

绿儿吐了吐舌头:能把东西嵌到心房边上,也真是不容易。

沈莫忘神凝重:我倒不是在想从哪里下刀,而是什么时候。

绿儿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下啊?沈莫忘摇头:现在谷里不太平,就怕我一刀下去,不复的人都来了。

绿儿刚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不复的人终究会来,今天晚上我卖个人情给谷主,如何?谁啊?绿儿吃惊道,就要去开门。

沈莫忘伸手拦住她:卖个人情?沈莫忘只买人命,可不要后悔。

那人笑道:命都没了,后悔有何用?修长的身躯映在窗纸,沈莫忘也笑道:好,你倒是痛快,一个时辰后韩北原若还活着,我就送你一条命。

一条命?门外的人饶有兴味地道。

将来哪一天你重伤垂死了,窘浣纱谷来。

沈莫忘示意绿儿打开药囊,我是阎王爷的对头,等活到不耐烦,可别怪我。

孟晓天哈哈大笑,背手站在门外,他忽然想起自进入浣纱谷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位谷主。

不过在看到她的面容之前,他或许还要见另一个人。

刀落,沈莫忘满意地看着并没有喷溅而出的鲜血,沿着旧日切开胸膛封入腊丸的痕迹,她的手沉稳地移动,绿儿在旁聚精会神地看着,房中,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

风明月,缓缓流淌,孟晓天清俊的脸上并没有紧张的神,相反的,他在微笑。

正如五年前的月城楼,断扇一击之后的笑容一般。

黑衣角扬起,那个人终于出现,面孔板着,仿佛不愿流露出相逢之感。

晗灵刀,刀鞘流动幽光。

你来了?孟晓天和他对视,亦敌亦友,刀与剑紧贴手腕。

我说过,我要来看看那个结果。

断雁的口气并不严厉,好像只是在说着什么消失的往事。

你来看的是腊丸,而沈谷主要救的是那个人。

孟晓天道,我答应了她,在事情结束前,会守住这扇门。

断雁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守住这扇门?……看来你的伤已经好了,不过,对我来说,只有打开那个人的心脏才是最重要的。

黑衣飘扬,孟晓天仍然微笑。

断雁,如果你现在进去打扰沈谷主,那么人和腊丸你都见不到。

不过……他的目光倏然一利,现在鸣风山庄卫少华和‘白衣剑士’崔谦都已经死了,藏剑的地点已经被重天冥宫收回,我们的约定名存实亡,你将腊丸拿到手后,打算去哪里?断雁沉默了一阵,神中竟有隐痛:……这并非我意,但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不妨告诉你,我来找韩北原,目的和风年、萝是一样的。

杀人灭口,由重天冥宫包揽六剑?孟晓天看着他。

断雁点了点头:我将效忠重天冥宫,所以,我迟早要杀了叶听涛……但目前还要留存力气,毕竟现在沉星少主手里只有一把伏羲龙皇剑。

一阵寂静。

孟晓天一笑道:碧海怒灵剑在叶听涛手中,万相无尘剑在玄武湖底,崔谦所找的剑在哪里只有重天冥宫知道,第四把剑的秘密在韩北原的心里……那剑湖宫的九天玄剑,你要如何寻找?断雁的头微垂了一下,随即又抬起:该怎么找,就怎么找。

孟晓天凝视着他,良久:你可知道,剑湖宫世代守护着的滇南雪湖,湖心一直被不能进入的迷雾所笼罩着?九天玄剑所在的地方,已经百余年没有人进去过。

断雁怔了怔:连剑湖宫主也不能进去?孟晓天点头:每年都有人来找这把剑,但他们都死在里面。

这件事,你告诉过多少人?……除了剑湖宫的弟子,你是第一个从我嘴里知道这件事的人。

孟晓天微微仰头,但是断雁……有朝一日如果你用你的刀对着剑湖宫主,那么……他久久不语,遥望着天幕繁星。

杀了我。

断雁替他说完。

这三个字,并不是问题,而是答案。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绿儿的额头上挂着些冷汗,神却是宽慰:那个人没死,腊丸取出来了。

孟晓天转过身,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沈莫忘的侧影,柔耗鼻尖,双眼清淡,神情理所当然,似乎刚才并不是她拿起了那把割心之刀。

孟晓天竟然轻微地一震,沈莫忘侧头看他,笑了笑:信守承诺,将来你受了伤,随时可以来浣纱谷。

孟晓天笑了笑:好,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半路上。

沈莫忘看着他,也笑了笑。

没有伪装,只是带着那种柔耗尖锐笑了笑。

绿儿递过一条丝巾,让她擦拭手上的血迹。

那是从心脏流出的血。

断雁已然进房,径直走向沈莫忘身边的那张小桌。

桌上的银盘中,有一颗沾血的腊丸,丝毫无损。

他甚至没有去揩北原,就将腊丸拿在手中,碾碎。

孟晓天也走进来,一语不发。

绿儿收拾好了药囊,向沈莫忘点了点头。

血腥味还没有散去,沈莫忘向盯着腊丸的两人道:人没死,我的任务结束了。

再见。

她往屋外走去,绿儿跟在身后。

沈谷主。

断雁捏着破碎的腊丸,没有将其中的字条取出。

怎么了?沈莫忘回头。

断雁的右手动了一动,孟晓天突然道:里风凉,谷主小心。

他用眼神示意断雁,几乎就在晗灵刀要出鞘的刹那。

沈莫忘笑道:浣纱谷里没有四季,孟公子,多虑了。

清亮的眸子在暗中散发着光晕,她看了看绿儿,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几株银杏树后。

为什没让我杀了她?断雁看着孟晓天。

无论因为什么,你都不能杀她。

孟晓天并不让步。

断雁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剑湖宫主在这里,他受了伤。

而且,伤得很重。

不错。

孟晓天直视他的双眼,所以,你不能杀死沈谷主。

固只可触犯,过了片刻,断雁道:不杀就不杀,反正,以后或许还会用得到她。

孟晓天的神缓和下来:……多谢。

断雁淡然地一笑,摊开手掌,腊丸的碎屑纷纷落地,如开启的秘密。

一小卷淡黄绸带,炕出已在其中藏了多少年。

他把绸带捻起,展开。

孟晓天看见了绸带上的字迹,可是他有些不愿相信,于是一直盯着。

不仅他,连断雁也有些吃惊,他们刚才的话就像是些咒语,竟会这样一语成谶。

剑湖宫。

与九天玄剑所在之地一样,清晰不容质疑。

怎么会……孟晓天道,也在剑湖宫?断雁将绸带捏在手心:莫非……剑湖宫有六剑之中的两把?他转首看向孟晓天,你竟然完全不知道?孟晓天道:的确,不知道。

剑湖宫中有很多秘密,就算是宫主,也未必完全知道。

但冥冥中,他觉得有什么力量从四面八方而来,向剑湖宫,和里面的每一个人迫近。

断雁将目光转开:……我终究是要去一次剑湖宫的,就算不是现在。

沉星少主,已经派人去找万相无尘剑。

断雁。

孟晓天打断他,算我请求你,等任宫主醒来,再去剑湖宫。

如果我现在要去呢?断雁挑衅似地道。

那……我只有现在就杀了你。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八章 风满楼,浮生听醉阳光微热,浅浅地刺着人的脸颊。

孟晓天睁开双眼,又眯了一下。

叶影在视野边际哗哗轻动,天空蔚蓝无边。

那一刹那他有些辨不清身在何处,仿佛是滇南雪湖的那片浩渺烟波,微风缕缕,将醉意吹散。

柔柳剑与晗灵刀,交错而过的冷芒,对着彼此的眉心。

但这场中的比试并没有继续,在刀剑亮出的一刻两人都停手了。

韩北原沉重的呼吸声刺激着耳膜,战意迅速高涨,又立刻溃落。

……你杀不了我。

断雁面无表情。

彼此彼此。

孟晓天收剑一笑,那么,半月之内,你不能踏入剑湖宫。

断雁的刀也缓缓垂下:你有把握半个月后任宫主就会醒来吗?孟晓天眉稍一动:你该相信沈谷主的医术。

这半个月,足够让剑湖宫做很多事情。

断雁将目光凝驻在他脸上:……你是否在忌惮什么?孟晓天道:你我各事其主,今天的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即使是断雁,也正因为是断雁,他避过了那个问题。

各事其主……断雁重复了一遍,目中竟有微凉的光,这么说,半个月后,刚才我们彼此收手的一刀一剑,可能就会真正针锋相对了?孟晓天哈哈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凭本事定生死,有什么可怕的?断雁一怔,亦复笑道:说得是。

无论如何,我都是重天冥宫的人,要完成我的任务。

孟晓天点点头:浣纱谷不是杀伐之地,还是不要扰乱清静吧。

他看了看昏睡在上的韩北原,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蜀中双刀,一个抵押了命来与易楼交易的人。

断雁冷冷道:留他何用?多余而有后患,又昏睡无力抵抗的人,无疑不能在晗灵刀下幸存。

刀光闪动的时刻,孟晓天竟然为沈莫忘微微叹息。

看绿儿的神情,取出腊丸,又要保韩北原命,必是极为不易的事。

只是她那样轻描淡写,仿佛生死也如月落日出般平常。

怎么,你不想让他死?断雁收刀,血光溅在素壁,滴淌。

不是。

孟晓天道,你也说了,留他无用。

现在事情办完了。

喝酒去吧。

喝酒?哪里有酒?断雁道。

孟晓天扬眉一笑,向屋外走去。

袖摆带起微风,拂动地下腊丸的碎屑。

断雁将淡黄绸带收在怀里,晗灵刀回鞘,再也不揩北原的尸体一眼。

醉里挑灯看剑,血雨腥风之中,连这样的机会也难再有,这一便愈间贵。

然后,他们两人都醉了。

这一次,再没有那一二分清醒的保留。

或许当敌友之分明晰的前一刻,可以装作不省人事,装作炕到未来的一切。

但这,又岂是他们这样的人可以长久为之?孟晓天终究是醒来了,唇齿间尚有余,喉头却干燥如同火炙。

他们在浣纱谷深处,一片银杏树的阴影下。

断雁早已醒来,轻轻踱步,眺望碧蓝的云天。

他眼中有万里瀚海风沙弥漫,没落于王陵中一息不愿灭绝的部族。

信任也好,敌意也好,他不会背叛那一身黑衣。

今天你比我醒得晚,可见,扬州城外那一,你保留得比我多些。

断雁的声音很少如此柔和。

孟晓天慢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我怕醉死了,挨风年一掌。

你最后还不是挨了?断雁道。

孟晓天笑了一会儿:这几次见你都是一个人,风年是不是和你拆伙了?断雁道:不是他要和我拆,只是少主不再让我们两人一起行事。

或许是有心防备吧,不过我也无所谓,倒是他,和萝走一路,要收不少烂摊子。

哈哈,反正……孟晓天仰起头,在该碰面的时刻之前,我还真是不想看见他们。

断雁回过身看着他:在扬州的时候,从没见你为什么人如此掣肘的样子,看来剑湖宫主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掣肘?孟晓天道,也许吧,不过这是我甘愿的。

他一生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断雁沉默了片刻,道:等他睁开眼睛,说不定这一切就都改变了。

孟晓天微微一笑:也许吧。

你要见见叶听涛吗?他还不知道昨的事。

这五年的约定,在韩北原死去时,就已经完全破灭了。

断雁道:不必了。

我还不想现在就和他起冲突。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也是在一片林野小坡上,他们三人在一场浩劫般的大火后成为了暂时的盟友,共同寻找旷世之剑。

但自那一刻起,今日的局面也就在所难免,因为寻找的尽头,终归是那唯一的一幅卷轴。

断雁摇了摇头,眼前浮过沉星少主的面容,妖异、阴白,永远的黑衣丧服,将挡路者的灵魂踩在脚底。

走了。

半个月之内我会留在附近,之后再见,就是不再容情之时。

脚步声远去,偶尔踩到地上的银杏叶,发出折裂碾碎的声响。

孟晓天向着阳光洒落的地方走了几步,衣襟迎风,头高高仰起。

滇南雪湖,就是在这样一片天光下面。

他微微一笑,有什么亘古寂寞的东西似光划过,不可捕捉。

韩北原的尸体仍然停留在那间小舍里,孟晓天再次走过这里时,看见谷中的几个弟子把尸体扛出,准备找个什么地方埋掉。

沈谷主救得了人的命,却救不了人的心。

纵然她能将心脏完整地切开再缝上。

或许是对谷中这些来客有所了解,韩北原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多喧哗,也并没有惊动沈莫忘。

只是几声叹息,血迹被拭去。

孟晓天打算回到溪边小舍去看剑湖宫主的时候,发现叶听涛已站在他身后,脸上炕出有什么表情。

他一向便是这样,喜怒不轻易形于,但最近这阵子,似乎冰封雪结,连笑容都很少再有。

过分的麻木亦是一种伪装,只是更为压抑,隐有某处即将失去平衡的质问表情。

孟晓天在心底轻轻一叹:韩北原死了,约定破灭。

断雁已经离开这里。

叶听涛并没有表现得很意外,淡淡地道:我猜到了,这个约定本也是权宜之计。

目标相同,总会有一决高下之日。

韩北原要找的剑也在剑湖宫,但半个月之内,还不会有冥宫的人前往。

现在万相无尘剑在玄武湖,崔谦所找的剑在哪里我们不知道。

孟晓天道,若要出手,还是玄武湖线索较为明朗。

现在出手,没有意义。

叶听涛道。

孟晓天目中一凛:你是说……任由冥宫的人去找剑?叶听涛道:先前他们委托易楼之时,并没有派出大批人马。

现在易楼失手,冥宫必定动油将前来找剑,一一去争,稍一不慎便失去了先机。

你现在的口气,有点像是在和盟友商议战局。

孟晓天看着他,五年前我们三方没有分出敌友,现在,似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叶听涛与他对视:冥宫实力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

但只断雁这样的人,若有三个,任我们哪一方单打独斗,都对付不了。

孟晓天点了点头:既然你说出了这些话,那么我也有一言可以相告。

剑湖宫的目的只在于那六把剑本身,而不在于《八荒末世图》。

叶听涛一怔。

孟晓天微笑:剑湖宫是铸剑之地,与紫霄玄真派所求,并无冲突。

他顿了一顿,所以,这个盟友可以结得更久一些。

……可遥叶听涛微一思量,道,现在我们在此坐观江湖动静,万相无尘剑和崔谦所找的剑一旦落入他们手中,下一个目标不是我,就是剑湖宫。

孟晓天望着他的神情:观局之事你我也都不是第一次做了,现在我和断雁达成协定,半个月之后各凭本事夺剑与守剑。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的交手对象就直接是重天冥宫,要想尽取六把神剑,少不得往瀚海一趟了。

叶听涛道:此事终须了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孟晓天心中轻微地一震,不知为何,他觉得叶听涛的语气虽然沉稳,却有隐隐的焦躁之意。

他沉默了片刻:你师怎样了?叶听涛眉心微沉:暂时无事。

沈谷主说她体质特异,要留在这里十年。

十年?孟晓天一怔,……她留在这里,你是不是就做回无牵无挂之人了?无牵无挂?……叶听涛脸上现出嘲讽的神,若有牵挂,便生阻碍……我的确是不该有牵挂。

孟晓天注视着他:人又不是木头做的,绝口不提,不代表能忘记。

……不忘又能如何?我的命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握,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完成师命。

叶听涛终于流露出一丝椎心之,不愿再多谈这些,沿着小径向远处走去。

www奇Qisuu書com网孟晓天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微微摇头。

往常叶听涛是不会说出这些话的,仿佛是山雨来,思虑更切,藏得多深,也就入心多深。

沈莫忘来到夏荷衣处的时候,夏荷衣正在低头凝思,绿儿发现她的脸惨白惨白的,问道:夏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这么难看?夏荷衣慢慢抬头,空洞的眼让沈莫忘一惊,她走近搭了搭夏荷衣的脉,道:是不是有八石丹发作迹象?你怎没叫人告诉我?夏荷衣抽回手,声音虚浮:不是。

她抬头求恳似地看着沈莫忘,沈谷主……你是妙手神医,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和常人不一样吗?沈莫忘眼神一动:怎么会这么问?她看了看绿儿,绿儿机灵地眨眨眼,出门而去。

夏荷衣的脸愈发苍白:……师兄不肯告诉我,其实……其实他只是不肯说出那句话而已,我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答案,可是然敢相信……沈莫忘向她微笑道:个人命数,都是上天注定的,叶公子只是信守承诺,你也该好好留在这儿,我会找到治愈你的办法的。

夏荷衣仿佛没有听进她的话,喃喃道:怪不得我从阑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从来没人告诉我,师父看见我的时候,总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人……沈莫忘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她说任何话都是无力的,况且她并不善于安慰病人。

绿儿很快回来,身后跟着叶听涛,像是已经明白了些什么,绿儿没有进门,只道:谷主,叶公子来了。

沈莫忘起身,与叶听涛点了点头,走出房去。

夏荷衣仍然像是没看见她,却立刻站起来,跑到叶听涛面前,脸上满是追问的神情。

叶听涛看着她,没有说话。

师父不让你说,你俱头吧,我……我是不是师父的儿?……她焦急地盯着叶听涛的眼睛,那双眼深邃而又浓郁不化,暗流翻涌。

我是他的儿……所以才会被悟元功所反噬,练悟元功的人都会不得好死,是不是?一阵沉默,夏荷衣突然抓住叶听涛的手臂,师兄,你说话呀!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难道我真的那么讨厌吗?……荷衣!叶听涛挣脱她的手,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回应这样的语气,夏荷衣震了一震:你不说话,那我猜的就是对的……玄珠心境,他一直不让我离开玄珠心境,你和殷师兄都走了……师父只是想保护你。

叶听涛轻声道。

夏荷衣呆住了。

他的一生已经葬送在境主这个身份上。

叶听涛眼里燃起异样的神情,除了保护你,他不能做任何事。

不能挽回你的母亲,也不能让你过得更好……这个世上没有人懂得他。

夏荷衣怔怔地瞧着叶听涛略带沧桑的脸,近在咫尺的遥远之感倏忽袭来,在这个从未踏入过的江湖,她忽然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往昔岁月中鲜衣怒马的师兄变得沉郁寡言,而她四顾无人,再也没有依靠。

她瞳仁中的光迅速地向内疾逝,失声道:保护我,让我一辈子走不出太岳山脚,谁也不认识?没有人懂得他,那我呢?……叶听涛突然觉得眼前微微发黑,他摇头道:荷衣,别说了。

夏荷衣眸中泪光涌动,她向叶听涛走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我也没有人懂,以前我以为你懂,以前你是懂的,可是现在……最后一步,她没有跨越,因那过于强烈的遥远之感,师兄……师父是一个人死的,他死前甚至也没淤看看我……她的头垂下来,声音若悲泣。

你不要怪他。

叶听涛道,他也没有想到悟元功还会及到你身上,修炼这门功夫的人,的确……都不会有什下场……那十年后,你会来找我吗?夏荷衣看着地下,楚姑娘走了,你……你和她不一样。

叶听涛轻声道,……荷衣,你是我的师,而她……他皱了一下眉,身体微微一晃。

夏荷衣的目光颓败下来,泪光浮动,却没有掉落:我知道不一样……就算她走了,我也还是我,你也还是你……叶听涛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紧闭双目定了定神。

这一退,在夏荷衣心中却与她没有跨的一步相叠加,如一道强行叩上的重锁,她一时如堕冰窟,竟没有发现叶听涛的异样,他握住碧海怒灵剑的手有些发颤,额头冷汗汵汵。

我若是她多好,晚些遇到你,便能留在你心里……夏荷衣还没有说完,叶听涛突然咳嗽了一声,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滴落在衣衫上。

夏荷衣吃惊道:师兄,你怎么了?叶听涛摇头不语,夏荷衣跑到门外张嘴想喊,沈莫忘和绿儿却已经离去了。

叶听涛勉强道:不用找了……一时行功不慎……夏荷衣见他靠在墙上喘息了一会儿,慢慢向外走去,虽然走得有些艰难,却没有半点迟疑。

她蓦的想起了楚玉声的那句话:两个人是一个人,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东西,睡一样的地方……那么在那个人面前,即使受了伤也不必硬撑,倘若不是,纵然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也注定只能是相视而别的过客。

其实,这并无关相逢早晚。

她想追上他做些什么,关切一句也好,但她的脚像是突然灌了铅,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将她凝固,就这样看着叶听涛一点点地走出了视线。

从阑在,也永远不会留下。

而她,将有一个寂静的十年来沉淀这一切,在没有告别的告别中思念直至遗忘。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泪光被微风吹干,自始至终,没有流下。

还好刚才你不是去和人打斗,否则现在大概就能看到你的尸体了。

沈莫忘从另一间小舍里出来,相隔已经够远,夏荷衣不会再听到。

叶听涛强忍着胸口不适,站定脚步:我只是试一试,最近情况纷乱,难免佑念,才会如此。

沈莫忘瞧了瞧他的面,道:既然杂念丛生,就不要试了,这本就是危险的事。

若是一味躁进,反而容易走火入魔。

现在你的功力也还没有到立刻就会反噬的地步,等安定下来也不迟。

叶听涛点头道:多谢谷主。

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要将脑海中纠缠来去的影象挥散,甫一动念,却更是心绪烦乱起来。

重天冥宫、断雁、孟晓天、神剑、卷轴,还有夏荷衣的面影,支离破碎纷纷上涌,浪尖处,是悠悠的琴音,转身的动作清晰如昨。

沈莫忘看着他:思虑伤脾,脾不生血,无以养心,我看你定是心血亏虚的人吧。

有的时候,做人不必这么累。

叶听涛咳嗽了几声,道:我又岂愿如此……一生为使命所羁,无亲无友,如今,连心爱之人都留不住。

沈莫忘将药囊曳在怀里,微笑道:诸事来往,何必看得这么重?使命也好抱负也好,怎样过都是一生,把身边的人赶跑了又能如何呢?真的被老天爷拴在一起,哪里都能遇到。

叶听涛摇头道:我所行之事极为凶险,留别人在身边,只会害了他们。

沈莫忘道:你不去害他们,他们说不定哪天也就生病死了,你这样避人千里,人家一生气,怒气伤肝、气逆不顺,死得只有更早。

叶听涛怔住。

沈莫忘笑道:叶大侠,世人都知道命重要,但比命重要的东西也有很多,比如同生共死,就算只活二十岁也不比平淡百年差。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又怎能同日而语?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叶听涛看着沈莫忘清淡的笑容,长久说不出话来。

沈莫忘道:好了,我也该去看看剑湖宫主了,一番谬论,听不听也在你。

剑湖宫主……怎样了?还是没什么起,我正在想一个新的法子。

他的功力极深,伤中练门后医治起来比常人困难许多。

她一笑,不过,只要他还在浣纱谷,我就会和阎王爷斗到底。

说着翩然而去,刚才的话,就像是微风拂面般不萦于怀。

浣纱谷中,谷风亦是清澈洁净,却有遥远的杀伐在宁静中渐渐回响激荡。

黑衣来客如一般自江湖的角落潜行而入,风起云涌,不可抵挡。

十日之内,不断地有关于瀚海黑衣人的消息浮现于武林,而在第十日之前,尚且没有哪个门派动念围剿,实力未知、孤军作战,谁都没有把握能一战而胜。

这一日,铁琴阁主回到阁中,平日儒雅的脸上阴沉至极,一拂琴,怒不可遏的琴音轰然撞击整座铁琴阁,震得阁中弟子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阁主,满腔怒气抚琴,可是琴道大忌。

子的声音阴凉,平静如水。

铁琴阁主按捺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姑娘……刚才得到消息,应天府玄武湖云仙画舫的分舵被人血洗……二十五位船主只剩下了三位。

子背影一震:那……舫主陈清如何?还没有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来的是一群黑衣人,现在那里已经被他们占住了,没有人能进去。

铁琴阁主道,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北域遗族图谋不轨,看来,天下终归是不会太平很久的。

子回身,取过锦缎盖住琴:……阁主,意如何?铁琴阁主道:……若有能用上我铁琴阁之处,自当尽力。

只是我与鸣风山庄约定,要一起攻打剑湖宫,一时恐不能顾及。

子目光流转:阁主既盼天下太平,为何要去攻打剑湖宫?铁琴阁主凝目道:……姑娘,你留在阁中十日,始终没有问及过我这件事。

看来,你终究不是为我留下的。

子垂目:阁主若是愿意,我可以说是为琴道留下。

铁琴阁主一笑:谢谢姑娘好意。

我同意攻打剑湖宫,是因为数百年来剑湖宫掌握了江湖中无人可及的铸剑之术,却始终不曾外传,以至于年年有人窥而被杀。

凡称为道者,亦如琴道一般,须天下尽知方为大善,所以我此举只是为道,而非其它。

子默然了片刻:阁主焉知卫庄主是与你志同,才道合?铁琴阁主一怔:我与卫庄主乃是知交,他多年前便与我谈论此事,其志甚坚,不会有它。

子低下头:……剑湖宫与鸣风山庄是宿敌,其中或莹源,未可尽信。

铁琴阁主笑道:姑娘多虑了,正因为鸣风山庄亦工铸剑,才对剑湖宫闭守一事挂心如此,卫庄主爱剑成痴,与我酷爱琴道,亦有共通之处。

子绯裙微动,走到窗前:……剑湖宫有个银镜楼主陆青,就是爱剑成痴的人,可他还不是刺杀了任宫主,让剑湖宫陷于四面楚歌?铁琴阁主走到她身后:人有不同罢了,这正是铁琴阁与鸣风山庄的大好机会,姑娘几日来旁敲侧击,但我也没有什么阴谋可透露,真是惭愧。

言毕微笑。

绯裙子叹息了一声: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

江湖之中,各派角逐,本非我燕雀子所能言尽,阁主不信也是常理。

告辞。

说着就要去取琴离开,铁琴阁主笑容淡去:姑娘……十天了,你当真是连此琴的名字也不愿留下吗?……相会无期,不必留名。

我自此也不会再过问江湖中事,回到洛阳之后,陪我老父度过余生而已。

低柔的话音,拂在地面。

这十日来我天天听你的琴音,分明是情丝缠绕,断还休,思之切,念之深,你我既然是萍水相逢,又何必话中自欺?铁琴阁主目光怜惜,瞳仁中有她的侧影长发飘动。

分明是不懂江湖,却又妄自兴兵,阁主,你自欺而不自知,才是可叹。

子背身道。

铁琴阁主似被她话所击中,顿时怔住,沉思片刻道:若我派人调查卫庄主攻克剑湖宫后如何部署,姑娘是否愿意再留几日?子回头,注视着他:你只须查他是否会尽占银镜楼和玄星楼,只把霜云楼留给铁琴阁,就明白了。

铁琴阁主微微一笑:有劳姑娘挂心……感激不尽。

子微叹道:就算攻克剑湖宫,只怕也会有黄雀在后,阁主这样的人,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锦缎落下,纤指轻屈,淡淡的弦音绕着铜炉冷,婉转低吟。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九章 火暖魄,烽烟骤起不知是哪一日的飘雪积在地上,将浣纱谷外尸体的浊气化净。

最初的一段日子后,刺探的人已渐不再来,孟晓天在周围城镇行走几次,得知了玄武湖之变及黑衣来客频现江湖,与叶听涛商议之下,仍是不动声,只待任奇醒来。

鸣风山庄微有异动,亦未逃出苏婉云的眼睛,剑湖宫方向却是沉稳,想已有备。

转眼半月之期将尽,这日浣纱谷以北二十里的步云峰上淡云缭绕,寒气逼人,沈莫忘的一幅衣角在山风中猎猎飘动,目光专著地在雪地里扫来扫去,偶尔停下脚步,就俯身拨弄些什么。

山峰上刚降过大雪,空气极为清寒,莹白的积雪覆盖了一切枯草败叶,只有瘦硬的树干在雪地中伫立。

沈莫忘微蹙着眉,找找停停,总是不见有什么结果,孟晓天在后看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道:沈谷主,你究竟是来找什么的?沈莫忘把眼前一绺刘海掠开:找一件在这里埋了几十年的东西,如果找到的话,明天我就能让任宫主醒过来。

她的脸冻得有些僵硬,说话也吐字缓慢。

孟晓天走到她身边,微笑道:你让我来帮忙,现在却是你一个人在找,莫非只是让我帮忙看看雪景?沈莫忘直起身:我让你来自然有我的道理,谷中弟子功夫不济事,况且是救你师父,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这件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前几代的谷主埋在这儿的,和你说不清。

说着又往前走去,不时停下望望四周的枯树,孟晓天瞧着她认真的神情,目光柔和:这阵子你为宫主的事也够辛苦的了,只是苏姑娘有时心里急躁,难免冷语,也别放在心上。

沈莫忘回头看了他一眼:苏姑娘很喜欢任宫主吧?我看你也没急成那样。

孟晓天一怔:这个……急也不须急在面上,苏姑娘会把宫主带到这儿来,必是已没有别的办法。

等宫主醒来我们或许立刻就要赶回剑湖宫,风起云涌,又该有一番争斗了。

沈莫忘继续向前走,过了一阵道:走了也好,久留在浣纱谷的人恐怕就不能久留于人世了。

不过,我医治任宫主并不是因为剑湖宫的威势,对我来说,就算来的人是皇帝,我不想医,也一样可以不医。

孟晓天心中微动,对于沈莫忘,他总是有些难以言说的亲切之感,不知是那柔耗尖锐,还是清淡的笑容,总有些东西能绕过不曾卸除的戒备,淡淡透入到深心之处。

沈莫忘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侧过头来,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在这一笑之中,孟晓天蓦然觉得视线边际有光亮反射。

并非雪光,因为雪光是没有凝聚之点的。

他媚将沈莫忘推开,刀光直劈下来,迅猛然而气息粗重。

这个人的刀不及断雁,甚至也不及萝,孟晓天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在刀光离鼻尖不过半寸时,他在那人手腕上一按。

巧妙不着痕迹,刀便不能收势地直砍在雪地上,柔柳剑倏然而出,架在那人脖颈。

见过无数次的黑衣和额上的紫晶,那人虽是陌生面孔,但已认晓天心中一震。

沈莫忘走到他身边,摇头道:半个月还没过,不复的人就来了。

孟晓天握剑的手一时犹豫。

这犹豫的含义是制敌不杀,因为他方才想到了断雁。

然而一息之后,他的手指便收紧了。

谁派你来的?敌友已分,容情便是毁灭自己。

那人没有回答,刀从雪地里提起,竟已断为两截。

孟晓天手腕一动,剑虽柔软,却割破黑衣,贴近皮肉。

那人还是不答,嘴角有阴冷的笑浮起。

沈莫忘看到了那笑容,但她已阑及出声。

黑袖疾挥,淡红的烟雾散出,笼罩孟晓天全身。

柔柳剑一颤之间,那人翻身而起,冷笑道:你死在这里,断雁护法也不会知道,谁让这世上的路太窄,哈哈。

孟晓天脑中一阵迷糊,退了几步,神然慌张:半月之期还没有过,杀了你未免无信。

告诉断雁,只留你一条胳膊,这个人情也不用还了。

那人嘿嘿而笑:你中了赤蝎粉,还能杀得了我?话虽如此说,半截断刀却牢牢握在手里。

孟晓天向沈莫忘微微一笑,剑如闪电般自下而上,只余半截的刀又再被寸寸切开,散于雪地。

沈莫忘看着他,却蹙起眉心:装什汉?都死到临头了。

肢体断裂的声响,那人的眼珠向下翻去,几脱眶而出。

鲜血狂喷,溅上孟晓天的衣衫。

一条断臂落在他脚边。

滚吧。

孟晓天低声道。

那人瞪视着他,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过了片刻,跌跌撞撞而去,一路血迹,刺目惊心。

孟晓天在原地站着,笑容模糊:看来断雁的手下很不怎么样,哈哈。

沈莫忘板着脸,突然一腿横扫他的脚踝,孟晓天猝不及防,顿时仰面往下倒去。

如同浮上云端,落地娶没有撞击之感。

沈莫忘托住他的背,把他放在地上,积雪寒冷,全身的炽热顿时一熄。

卖人情就算了,还不用人家还,你以为你很大方吗?孟晓天听到她斥责的声音,并不严厉,依旧是熟悉的感觉。

手腕有些刺痛,沈莫忘气愤愤地从靴中拔出刀,割开他的腕脉,赤蝎粉迅速透入血液,唯有如此最快而有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气愤,这些以武为能事的江湖中人总是这样的,宁可少活十年也不愿输于人前。

这有什么可气的?沈莫忘瞥了孟晓天一眼,忽然发现他在笑,笑得全无防备的样子,她问道:赤蝎粉只能让人如同火烧,还会产生幻觉吗?孟晓天不答,双眼望着天空,沈莫忘的脸在那片天空下,离他很近。

她身上没有脂粉味,气息洁净透明,却真切地存在着。

他忽然觉得心中有真正的笑意涌出来,轻松而舒畅,并非嘲讽、沧桑。

踏遍江湖未曾找到过的,曾经在谁的脸上一闪而逝,在金镜映光中徒留一缕叹息。

赤蝎之毒随血液游走燃烧,又随血液流去,如划过雪地的剑影,只留下剑者一瞥的痕迹。

而在步云峰下,颓败没有声息的寂林之中,晗灵刀随断雁伫立的身影凝然不动,雪路哧哧作响,黑衣人沿路跑来,道:护法,浣纱谷周围已布置人手,但上峰查看的人还没有下来。

断雁背身道:不是说,峰上无人吗?黑衣人道:或许是地形不熟,耽误了。

要不要再等等?断雁拂袖:一群蠢货。

转身便走,黑衣人躬身,站到他方才所站之处,像他那般凝然伫立着,继续等候。

空寂枯林,断雁快步而行,黑披风微扬。

再过数日,他就要离开这个尚且平静的地方,前往滇南。

生与死、胜与负,一切成为例行任务的一部分。

断雁并不是会心软的人,所以此刻他并没有太多的犹豫。

只要包围浣纱谷,剑湖宫不过是一座空城。

断雁微微冷笑,随即笑容又消失。

他的双眼在枯林尽头捕捉到一个人的背影。

并不很高大,但站在那里,绝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一棵枯树。

这个人显然在等断雁,从他凝神的姿势便可以知道。

二十丈之外,断雁看见这个人手里并没有兵器。

他微一凝目。

断雁护法,有幸一见。

那人回过身,黑须儒雅,却分明透露着一股工于算计之感。

那身白袍和剑湖宫主极为相像,可断雁不会将此人错认为任奇:阁下,何故在此等我?那人哈哈一笑:鸣风山庄卫彦之,久慕大名,不愿见护法陷入歧路,特来有事相告。

断雁眉峰动了动,露出讥讽的神:鸣风山庄卫庄主……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等我,倒真是没有想到。

虽然你的剑术驰名于汁武林,可我断雁,却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卫彦之毫不动怒,深浅难测地笑道:我来这里不是和护法比武,这半个多月来,重天冥宫人马把江湖搅得日不宁,各大门派具都有意围剿,我只是送个计策给护法,让你节省兵力,也让我鸣风山庄,可以在剑湖宫一役中得到所需。

断雁审视着他,眼中幽火燃起:刺探重天冥宫的兵力,卫庄主,你可真不该将这句话说出来。

卫彦之道:我说出来自然是有道理的,断雁护法,你重天冥宫子弟有多少我并不知道,但为寻找《八荒末世图》而死的人,尸骨已能堆成山,与其打硬仗,何不取巧?攻人须攻心,况且浣纱谷中的这些人绝不是你用兵围堵就能拦得住的,与他们争夺,不如让他们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护法以为如何呢?断雁冷道:我凭什么要用你的计策?卫彦之精明地笑道:因为我是诚心诚意,俗话说树从根起,水从源流,打蛇打头,擒贼擒王,我已如此经营十余年,才终于将剑湖宫主放倒,就凭这一点,也足够让你相信我。

断雁一怔:剑湖宫主,是你放倒的?卫彦之看着他,目露得意:我所的代价也不小,不过一旦他功力恢复,就算你布千军万马也未必捉得了他,此刻能让他恢复功力的人暂时离开了浣纱谷,我的这个计策很简单,但只要在三个时辰之内实行,不单可以免除他这个患,还能让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妙哉?断雁沉默了片刻:只因为你铸剑比不过他,就要想尽十几年的办法把剑湖宫毁掉?卫彦之呵呵笑起来: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所求,重天冥宫也是一样。

只要目的达到,何必去管牺牲多少呢?他的笑容让断雁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那是决定与孟晓天为敌时也不曾有过的。

这个人远比五年前的凤栖梧更狠毒,因为他心中除了达到目的,什么都没有。

断雁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雪浸润衣衫,炽热之气渐消后,孟晓天被冻得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仍旧躺在雪地里,身周没有人。

他一惊起身,手腕处已不再流血,只是头晕眼,站立不稳。

山风吹拂湿冷的衣衫,寒意入骨。

沈谷主?孟晓天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心中一紧,快走几步绕过一片山石,却发现沈莫忘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地面,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神情固执,素淡的衣裙提在手中。

孟晓天微微一笑,走到她背后:沈谷主。

沈莫忘慢慢抬起身,回过头:……竟然足足睡了三个时辰,你再不醒,天都快黑了。

孟晓天见她脸上微有不耐,笑道:睡得着便是死不了,倒是你,四处乱跑若是再遇上重天冥宫的人,我可救不了你了。

沈莫忘哼了一声:走吧,天黑前要是找不到那件东西也只有下山,明天再来了。

孟晓天答应了,没走几步,怀中突然掉下一物,落在雪地中。

金边光润,镜如秋水。

沈莫忘奇道:你一个大男人,身上还带镜子?孟晓天弯腰拾起,看了看道:故人所赠。

沈莫忘瞧着镜子:这是件武器吧,该是子所用的。

孟晓天道:是啊,这子虽没留下话,但我猜,她定是要托我寻找这镜子的主人。

他忽而停顿了一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沈莫忘一呆,想要说什么,脸颊上撒然一阵温暖。

那是有风吹过,或许并不能说上是暖风,但在积雪茫茫的步云峰深处,这样的感受还是足以让人吃惊。

她伸出手感觉着这阵奇异的风:看来,或许找到了。

什么?孟晓天没有明白她的话。

沈莫忘快步迎着暖风而上,转过山石岩壁之后,一片绿意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几步之外是白雪,几步之内却草如茵,石生苔藓,气息微暖而湿润,孟晓天不道:这里……怎么会这样?沈莫忘在绿草中走了几步: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东西,叫作‘火魄’,是暖玉中的极品,佩在胸前就不会受寒气蚀体。

因为埋在地下,炙焰之气透出,所以这片地方冬天也能开出来。

她脸上露出笑容,先代谷主留下的话中只说要往上风处找,因为埋下‘火魄’的那位谷主并没有留下确切地点,说是要让此神玉在步云峰养足百年天地之气。

孟晓天看着她眼中的神采,道:为了宫主的事让你如此费心……真是多谢了。

沈莫忘低头细细查看这片土地:我说过,这是我愿意做的事。

……因为宫主的伤难医治吗?沈莫忘低着头:是原因之一吧。

剑湖宫主是个非关武林纷争的人,只可惜树大招风,总是不得安宁。

这样的人,我愿意多一倍的时间让他的功力完全复原,况且就算我不愿意,苏姑娘也会逼我做的。

你刚才不是说,只要你不想,皇帝也可以不医吗?孟晓天凝视着她,目光中泛着薄薄的迷雾。

沈莫忘道:苏姑娘是个可怜人,你不觉得?我虽然不喜欢被逼迫,但自己去逼迫别人,也没有必要。

孟晓天微笑: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也很可怜?被你逼迫着上山挨刀,还得睡在雪地里。

这一次沈莫忘并没有返他,也没有抬头,只是笑了笑:按上代谷主告诉我的话,‘火魄’应该在这片方圆之地的中心,现在用得着你了。

不知是不是暖风之故,她的脸颊竟透出淡淡的红晕。

孟晓天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这片土地的中心之处,将柔柳剑插入土中,运力一震,剑抽出时泥土便纷纷飞落,露出个一尺来深的坑来。

沈莫忘走到坑前伸手摸了摸露出的泥土,道:看来这‘火魄’虽未埋满百年,效用也足够了,这儿的土都是烫的。

她回头看看孟晓天,见他不说话,脸有些发白,便道,你刚才流了不少血,头晕就坐下吧,我是大夫,你跟我逞强是没用的。

孟晓天当真有些支持不住,便矩坐下,沈莫忘用丝帕包了手,在坑中摸索了一会儿:道:有了。

手伸出时,帕中托了一块琉璃般的玉石,温润含光,通体绯红,散发着炽热气息。

孟晓天端详着这奇异之玉:这便是‘火魄’?沈莫忘道:我也没见过火魄长什么样,不过应该是了吧。

过片刻我们便下山吧,天一黑路不好走,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

孟晓天点点头,想到任奇不日便可醒来,不欣然。

两人又在这温暖之地休息了片刻,火魄被挖出后泥土里热气仍没有消散,沈莫忘瞧着这片严冬中的异景,略略有些出神。

孟晓天道:怎么了?沈莫忘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当初埋下火魄时,这里或许就是这般模样,现在几十年过去,除了来的人变了以外,什么也都还一样。

人的命,当真和蜉蝣一般,不可挽留。

孟晓天默然,沈莫忘又微笑道,不过我还是要一辈子做这些挽留的事情,多活一刻便多看一刻世间的景,你说呢?孟晓天凝视着沈莫忘:……你真是个奇特的人,在你面前我总觉得可以活很久,又觉得人生百年,也不过是一瞬。

沈莫忘抿嘴笑道:我欠你一条命,你什么时候再来浣纱谷,我就能让你知道什门叫真正的人生百年。

孟晓天心中涌起一片潮汐,沈莫忘,似乎只是她淡淡的一笑间,便有莫大的力量,他几乎想站起身来,攀到步云峰的最高处,就在那苍茫云海之中呆上一世百年,再也不理人世凡尘。

生死烦忧,在这一刻似乎也化为最小,直至无形。

然而在这之后,他们终究要下步云峰,也终究要回浣纱谷。

在天微黑,浣纱谷口处的叶藤已隐约可见的时候,沈莫忘忽然警觉道:谷中有些不叮什没对?孟晓天看着她。

沈莫忘道:谷口的叶藤能在半日之内吸尽杀戮留下的血腥之气,但现在……话未说完,谷中的喧闹之声便阵阵传来,沈莫忘与孟晓天对视了一眼,快步向里走去。

迎面一个弟子见了他们便跑上前道:谷主!刚才有人潜入病舍,被绿儿撞见,她,她……怎么了?沈莫忘急问,那弟子泪珠掉了下来:她被那个黑衣人杀了!沈莫忘的脸顿时有些失,她呆了半晌,眼眶微红:……那人来干什么?可曾留下名字?那弟子哭道:他,他去了溪边那间病舍……走的时候还撞见几个弟子,也被他杀了……他们去喊叶公子,可叶公子来时已经,已经阑及了……沈莫忘回头去看孟晓天,两人都脸微变,转身便往那溪边小舍而去。

血腥味愈发浓重,溪流之声如旧,可溪畔的素雅房舍却染上了点点鲜红之。

绿儿的尸首被收在一旁,沈莫忘望着素壁上的血迹,脸上因急步泛起的红晕消褪下去。

她并没有立刻去看绿儿,而是掀开小舍的门帘,叶听涛的身影就在门边,他站在那儿一语不发,望着前方。

沈莫忘感觉到身后孟晓天的气息忽然变了,关心之乱,便是瞬间失去方寸,攻人攻心,只要有弱点,局挡不了。

苏婉云靠在乌木边,云烟罗裳血迹斑斑,雪刃脱手掉落在地上。

剑离手,对霜云楼主来说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可是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只是呆呆地靠在那儿,容颜一片惨淡。

上空荡荡的,没有剑湖宫主的影子,铺仍然整齐,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突如其来,就像没有发生。

沈莫忘走进屋内,俯下身搭了搭苏婉云的脉,苏婉云一动不动,没有知觉一般。

叶听涛出声道:……是断雁来过了。

门外的孟晓天目光媚一震,叶听涛转身,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向他递去。

孟晓天接过,展开:请任宫主赴北域重天冥宫共论剑道,汝等若甚为挂念,可以剑湖宫《八荒末世图》,前来瀚海交换。

断雁。

一片沉默,孟晓天的脸变得如死人一般难看。

叶听涛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此刻最关心剑湖宫主的这两个人都听不进任何话,但作为盟友,他亦没有离去。

沈莫忘不顾苏婉云脸如寒霜,固执地将她拉起来,苏婉云闭上双眼,声音漂浮无力:宫主……我,我没保护好他……沈莫忘微微叹息,劈手打中她背后大椎穴,苏婉云倒在上。

他这是……故计重施?孟晓天突然道,叶听涛看着沈莫忘:谷主,我们先出去,苏姑娘就麻烦你了。

沈莫忘点头,望了望孟晓天,眉心微蹙。

素壁血影,每一道都溅开些许血,那是激斗中留下的痕迹,雪刃与晗灵刀,曾在这片原本静谧的净土上化作两团光影。

断雁不会是全身而退的,这血迹中必定也有他的。

孟晓天等待叶听涛出来,胸中寒热交织,不能平静。

他不是故计重施。

叶听涛依然沉着,没有去看墙上的血迹,这次,显然比五年前要高明得多。

是吗?孟晓天面无表情地道。

叶听涛并不以为意:五年前这一招只是迫不及待之举,而今天……只要任宫主被带往瀚海,你和苏姑娘就不能久留剑湖宫御敌。

无论重天冥宫还是鸣风山庄,要攻打剑湖宫……都轻而易举。

孟晓天微垂下头:看来,断雁还真是比五年前长进了不少,调虎离山,却能让虎知而不返,哈哈,真是高明……他笑了几声,眼中却殊无笑意,《八荒末世图》,凤栖梧曾说过这幅图在剑湖宫,可是我孟晓天呆在剑湖宫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见过。

叶听涛听他如此说,道:或许,是他们查到了什么消息,否则就算擒住了任宫主,交换的也该是那两把神剑,而非《八荒末世图》。

况且就算要擒,也不必等到现在。

你的意思是?孟晓天忽然有些庆幸此刻叶听涛仍留在这里。

前几天苏姑娘曾说,鸣风山庄方向有些异动,他们对剑湖宫意图不轨也不是一两日了,然是为求《八荒末世图》,而仅以铸剑为念。

断雁擒走了任宫主,得益最大的,无非是鸣风山庄。

叶听涛凝眉道,其中有否勾结,不能断眩但依我猜想,只要你和苏姑娘离开滇南,趁虚而入的人就会来了。

孟晓天怔了片刻:难道,我们能放下宫主不管吗?他摇摇头,这不可能,就算冒险让陆青一个人守住剑湖宫,我和苏姑娘也不会留下。

宫主……他是我的恩师,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叶听涛沉吟道:这招攻心之术的确是非常高段,但断雁字条中特意写明‘剑湖宫《八荒末世图》’,这句话却是此事症结所在……任宫主已不在这里,无法问他,但你们二人当真半点都不知道吗?孟晓天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头:九天玄剑在剑湖宫,是人人皆知的,韩北原所要找的剑也在剑湖宫,这件事我和苏姑娘就都不知道。

至于《八荒末世图》……更只是听宫主提过名字而已。

我虽为玄星楼主,对剑湖宫数百年来的秘密,也都未曾尽知。

这时沈莫忘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孟晓天道:沈谷主,她怎么样?沈莫忘微微一叹:命无碍,不过受伤之处很多,想来打钉烈,刚才只是强撑着而已。

她说完这些,也没有去谈剑湖宫之事,便走到绿儿停尸处,取出怀中丝帕,却想起丝帕中还裹着那枚火魄,于是又回到孟晓天跟前:这个,便给你吧,见到任宫主后,还是让他带在身边……来浣纱谷找我。

孟晓天接过,触手炽热,他点点头:你欠我一条命……我不会忘记的。

沈莫忘淡淡一笑,捏着丝帕走开几步,俯下身塞在绿儿僵硬的手中:你总是问我要这个,现在就给你吧。

虽然带不到阴曹地府,不过总算是你的了。

她没有露出戚容,语声温柔通透。

可是就连这声音也即将再听不到,有什么旋乌空气中渐渐震散开来,旋转急速,将他们裹卷进去。

孟晓天别过头,他发现叶听涛眼中亦有叹息之,夕阳渐逝,暮微沉,谷中喧闹声已息,几个人的剪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最后的宁静仿佛随着这一日的结束而终于消散,当有弟子前来清洗墙上血迹的时候,叶听涛已作出第二日离开浣纱谷的决定。

孟晓天和苏婉云都没有反对,在第二天的黎明之后,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谷外的白雪寂中。

沈莫忘站在谷口相送,没有特别的嘱托抑或其它,她只是道了一声珍重。

和别来无恙一样,这两个字她几乎有十几年没有说过了。

临别时,叶听涛扫视了一眼恢复如初的浣纱谷,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夏荷衣的影子,但没有找到。

沈莫忘道:夏姑娘这几天乖多了,按我说的每天打坐静气,这时候恐怕还没有起身吧。

叶听涛应了一声:……这样也好,就让她留在这里吧。

谷主……多谢。

沈莫忘一笑:最近总有人跟我说这两个字,其实说了也不会长二两肉,你们还是自己保重吧。

叶听涛与孟晓天相视,苏婉云独自站在一边,默默不语。

四人随即别过,各自转身,不再回头。

只是沈莫忘不知道,在她的房中,古雅的梳妆台上多了一面金边圆镜,锋芒敛熄,将只映照子婀娜身影,笑颜如。

其实本也该是旷达无争之物,只是身不由己,终落得易于人手,然自知。

孟晓天未曾忘记过那句我是个小人,正如他不会忘记步云峰上那阵阵缭绕烟云一样。

这时的剑湖宫如何,他们三个人都不知道。

但叶听涛所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就在他们离开浣纱谷的同一时刻,鸣风山庄要攻打剑湖宫的各种消息突然从江湖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如雨后笋,堵也堵不住。

从所定的日子到派出哪些人手,莫名其妙的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些事,口耳相传,让人始料未及。

卫彦之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些,但他并不怀疑有内鬼作怪,只是猛一阵急怒攻心,险些病倒。

百密一疏,通常是精明的人会犯的错误。

天道不仁,却因果分明。

淮安城铁琴阁中,绯裙子已等待三日,铁琴阁主于接到密传后彻赶往鸣风山庄方向,始终未归,关于剑湖宫一役的各种消息就是在他消失之时开始蔓延,令人无法不联系在一起。

七弦琴卧于琴桌,律音婉转低柔。

她早可以一走了之,只因那千里之间的心念牵扯,终是按捺未动。

再留几日,未必不存些回头的希望,可既已转身,又如何再行交错?纤指轻轻游动,阁中忽然有了些动静。

开门声、沉重的马靴踩地声、喘气、许多人,然而又零零落落,散乱不堪。

其中一人的脚步往此静室而来,走几步,必停一停,气促而浮,时时以手扶壁,想是已受了重伤。

绯裙拙起身,迎到门口。

姑娘……此人的模样让她一阵吃惊,须发虽一丝不乱,可那双原有神采的眼睛已透出沉沉涣散之意。

阁主,你……话未完,铁琴阁主走入静室,慢慢拢袖,在七弦琴前坐下。

子走到他身后:你怎么了?怎么会……铁琴阁主气息方定,闭目片刻,道:姑娘,你是对的……我铁琴自负一生,没想到,却被自以为最忠心的朋友骗了……卫彦之,他攻打剑湖宫,却让自己的一个姓石的弟子先去那里求剑送死,这人再也没有出来,他便有了理由兴师问罪……他根本……根本不是为道……绯裙子一阵触动,叹惋道:你……又何必以身相试?铁琴阁主哈哈一笑,伸手抚摸琴弦:若不是这一试,就此攻打剑湖宫,实是我一生之耻……我原以为这世上子好到了极处,也不过能通音律而已,没想到……他的手忽而在琴弦上一按,身形晃了晃。

阁主,你受伤了,先别说这些了吧。

绯裙子道,却没有伸手相扶。

铁琴阁主心中了然,却道:我一路赶回,早已耽误,姑娘不必费心了……不过,我铁琴也不是那惹的……我已回敬了他一招,铁琴阁退出争斗,但风声已在江湖上传开……在那个姓石的弟子被人查出之前,鸣风山庄就必须去与剑湖宫硬拼,否则师出无名,必落下话柄……胜负如何,就看天意了……绯裙子默然,又道:阁主,那你……铁琴阁主打断了她:姑娘……你冰雪聪明,定然明白这世上人心难测,我不该留你于此……是我错了。

你走吧,带着这把琴,在鸣风山庄的人毁掉这里之前……黯然之难掩,但他毕竟挺直背脊,未曾倒下去。

绯裙子一时竟说不出话,低下头,眉间过往缠绕。

铁琴阁主盍上双眼,最后还有一件事……姑娘,你能告诉我这把琴叫什么名字吗?他的手在琴弦上轻轻移动,如抚摸玉。

……玉声琴。

绯裙子低声道。

着‘声’字于琴名,亦落下乘矣。

铁琴阁主从容一笑,静室凝固、失。

他没有看那翩翩红裙抱琴而去的身影,直到日头西斜,淮安城中小雪又起,飘落于阁外梅树青石,仍然端坐在那里。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章 长河冷,月影征路河水奔流,白杨挺立,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青衫男子挥袖扬鞭,几个时辰不曾停歇,兼程赶路。

淡灰的天云缓缓移动,似水流船行,堤岸远去。

壮阔之景却无暇瞥上一眼,必是有比之重要万倍的事等着要做,就像战局触动之日,稍一耽误,或许便是千百条命埋葬。

青碧的剑挂在马鞍旁,随马蹄翻飞偶尔敲打到青衫磕膝上,又行了半个时辰,骏马终于也渐渐不支,他这才勒了缰,跨下马背,走到长河边。

独自一人赶路总是寂廖而疲倦的事,在这般停顿的时刻,他沉毅的目光顺着奔流逝水去往很远的地方。

繁华之地,杀伐之外,而空旷天地却唯一人独行而已。

骏马慢慢地踱到河边,啜饮冰凉的河水。

几日之内,淮安城铁琴阁覆灭,杀人者俱穿黑衣,刀刃封喉,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不仅如此,江南一带又有数个门派间遭袭,无论伤亡多少,幸存者口中说出都是黑衣人三个字。

一时间,诸派愤懑,群起剿杀,黑衣丧服的重天冥宫成为众矢之的。

没有人去注意铁琴阁主的死因,因为与此同时,鸣风山庄亦带领大批子弟往滇南而去,动静虽不明显,毕竟扬起了一阵轻灰,散诸江湖。

孟晓天与苏婉云快马赶回剑湖宫部署御敌,而叶听涛则绕远路查访冥宫遭剿事因,在他看来,即使断雁挟持任奇回了瀚海,冥宫中人也不应鲁莽到此地步。

借力打力,只有几种可能。

路过南来北往集要之处的兰州时,他曾在城外道上隐约听到琴音律动,委婉缠绕,仿佛错觉。

回首处,一驾马车沿路北去,消失在天幕下。

不知为何,这淡淡的影象始终挥之不去,潜伏于心底。

叶听涛牵住马缰,摇了摇头。

玄武湖一别,已经过去多时,楚玉声应该早窘了洛阳,她不会出现在那里。

骏马忽然扬了扬蹄,来回踱步,有些不安。

叶听涛迅速地警惕起来,从马鞍上取下怒灵剑,凝目不动。

背水之处适合歇力,但也适于伏击,所以不容许一刻失神。

河风凛烈,白杨树后有人站起身,走出来。

清一的黑衣,额头佩有紫宝石,目中,是清晰可辨的杀意。

叶听涛眉间一动,握紧怒灵剑,却送开了缰绳。

骏马得得往远处跑去。

有何贵干?拿着这把剑十几年,不就是在等人来找你吗?为首者面无表情,听到他的声音时,叶听涛却是一怔:现在各大门派都在追杀重天冥宫的人,你们在此出现,岂不是自露马脚?为首者冷冷道: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叶听涛反而一笑:你们为何会认为,仅凭十几个人就能杀了我?就算是断雁,我与他相识几年,他也按捺到现在都没有动手。

十数个黑衣人脸上都露出阴寒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惧意。

为首者道:别人胆怯,不代表我们就不能赢。

叶听涛,你也未免太自负了吧?话音一瞬间有上扬之意,像极了吴侬软语,随即又遮掩为冷硬。

叶听涛了然于心,锐利的目光向那十几人扫去,大漠风霜,重天冥宫的人不该有如此细白面相。

他凝视着为首者:你又是何身份,敢称断雁为‘别人’?那人眼中一闪:不必废话,拔剑吧!手一挥,十数人手中长剑出鞘,剑身泛紫,微微蕴光。

叶听涛慢慢握住了怒灵剑,道:不说也没有关系,铁琴阁主是如何死的,时日一长终归会有人发觉。

静室无尘,空空的琴桌,至死不曾倒下的身影。

怒灵剑锋芒迸射,青影如虹,叶听涛的身形几乎已与这把上古之剑融为一体,意动而剑动,浑然无阻。

十数个黑衣人四散开来将他包围,身法并不甚快,但却准确无误,蕴光之剑齐齐攻出,剑势亦非极为凌厉,但互为配合,破绽便不成破绽。

怒灵剑剑气到处,首当其冲的三人举剑挡格,相交之际,叶听涛忽然感到剑刃上穿来一股极大的吸力,原本腕力运转逼退三人,便要去挡身后几柄长剑,一滞之下他急忙翻身上跃,手上加劲横扫摆脱吸附,才未被十数人合攻所伤。

黑衣剑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毫不容叶听涛停顿,剑剑指向他周身要害,凡剑刃相触或互相靠近,那股几乎要使怒灵剑脱手之感便会出现,黑衣剑者显然早已适应,叶听涛然得不用出多于平常数倍的力气。

他一人对敌十余人,要决便在于全局兼顾,不能稍慢,如此斗了数十招,为首的黑衣剑者冷笑道:怎样,叶大侠,这剑不好拿吧?叶听涛不答,身影腾挪,尽量不以怒灵剑去与黑衣剑者的剑相触,尚未曾伤得了一个剑者,自己便险被一剑刺中左臂。

那为首黑衣人又道:叶大侠,你用了这神剑这么多年,便宜也占尽了,何必死硬到底?剑网交织,铮铮数声,蕴光长剑被叶听涛内力震得荡开,猛然只听他道:无能之人自然不能驾驭此剑!声若游龙,直透剑网而上。

什么?为首剑者吃惊,一旦叶听涛开口说话,其力必定分散,他举剑疾向那青影刺去,余下剑者亦同时从各个方向进攻,刹那十数道光影如流星般向叶听涛袭近,然而叶听涛竟举剑不动,至近身三尺之处时,众黑衣剑者眼见即将功成,狂喜之自瞳仁深处喷射而出,碧海怒灵剑,十多年眼见而不可得之物,只要叶听涛死去,便要归他们所有。

这种狂喜是独属于爱剑之人的,叶听涛心仲不怀疑,握剑的手腕一转,众人只觉得他的身形竟突然提升了数倍,青衫飘动,剑势疾沉,这一式将所有人眼中的喜悦斩为冰冷。

长河之畔,碧海怒灵剑再一次沾染了生灵之血,凝望着剑身,仿佛可以望进极深极深之处,如入时光密境。

蕴光长剑凝固在叶听涛身周,再不能进分毫。

黑衣剑者惊诧地瞪大眼睛:你……直到这时,才有人笔直倒下。

碧海怒灵剑所斩断的不是人的脖颈,而是腿。

在所有人一起进攻的时候,没有人用剑护住腿,而因那即将得手的狂喜,也就没有人还记得攻守互为配合,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鲜血喷洒在干冷的土地上,流成血泊,断腿之处太过平整,在剑锋切过时,竟然无法察觉。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惨烈至极的汪,在河水奔流声中直贯云霄。

一如片刻之前熔岩般的喜悦,走到极处,便是无法回头的魔障。

叶听涛站在倒下的黑衣剑者之中,每一次如此战胜对手,他都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是平静地道:重天冥宫正忙着和江南各大门派周旋,况且,护法断雁已经离开汁,你们,绝不会是冥宫的人。

……不错……一直与他对答的那个为首剑者挣扎着道,重天冥宫……是替罪羔羊……叶听涛看着他:你们手中的剑,是如何打造的?他没有去动那些剑,尽管此时这已不费吹灰之力。

那人面露骄傲之:这是……这是卫庄主用了几个月,特意为对付你而打造的……鹰仑山玄武铁岩,与碧海怒灵剑之材对应,只要……只要两剑靠近,就会产生逆阻之力……卫庄主……这么说,你们果然是鸣风山庄的人?叶听涛道。

那人冷笑:你现在知道,也阑及了……我们袭江南一带门派,让重天冥宫的人马去顶罪……现在,江湖中人只知道鸣风山庄是去剑湖宫兴师问罪的……叶听涛哼了一声:只要你们横尸于此,有人发觉,此事自然就会暴露。

那人不答,仰卧在地上,想是气力已尽,他旁边一人说道:叶听涛……你可知道鸣风山庄为了攻打剑湖宫,连庄主自己的得意弟子也能派去送死……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饵而已……拼掉你一条命,庄主一定会嘉奖,哈哈……叶听涛突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他发现他们每个人都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按下了剑柄上的什么东西,脸上带着庄主一定会嘉奖的神情。

他剑尖点地,急速跃起,只来得及看见剑柄突然炸裂,完整的肢体在极强的冲力中分散,像摔碎的瓷瓶。

一生执着于一件事的人,手段往往比其他人更毒辣,那一瞬间叶听涛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他蓦的有些恍惚,陷于绝地,这样的情景已经有多年未曾出现,只需要这短短的一刹那,就可以永不再睁开眼睛。

这个寒风凛冽的江湖,其实并不缺像他这样的人,永远有人前赴后继,不会停歇。

青衫的身影消失于滚滚浓烟之中,叶听涛最后想起的是兰州城外的那一缕琴音,遥远而亲切,悠悠不绝。

长河落日,逝水奔流,碧海怒灵剑散发着淡淡的幽光,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惨烈的伏击,几个时辰过去,没有任何行客经过这里,直到冷月如霜,也唯河水涛涛之声。

蕴含紫微光的长剑自行炸裂,连同那十几个黑衣剑者一起,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玄武铁岩所铸之剑,要想使之完全毁灭,其中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也只为这河畔一举。

离那大片血污几丈处,月光落在叶听涛肩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微微动了一动。

寒里的河风冷得椎心刺骨,原本他是不怕的,但此刻全身却都冻得有些发麻。

不必知觉疼痛,也能知道这定是因为受了伤。

他慢慢撑起身,一动之下,右腿便是一阵麻木的刺痛。

血迹在衣衫上凝结,与伤口粘在一起,若去强行撕开,只怕连继续求生的意志都要垮塌。

随即,他发现碧海怒灵剑仍然在他的手里。

因为无人经过这一处偏僻的河滩,即使是现在,这把神剑依然为他所用。

无疑有些嘲讽。

剑尖支撑着地面,叶听涛试图站起来,最终跪倒在冷硬的岩石上。

那匹骏马不知跑到了何处,除了他自己,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孟晓天和苏婉云该是在赶往剑湖宫的路上,沈莫忘或许在浣纱谷医治着夏荷衣,而楚玉声……叶听涛在寒风中向河水艰难地移动,膝盖被尖石刺痛,手掌麻木。

他忽然发现他现在最渴望看到的是楚玉声的双眼,感觉到她的呼吸,那一丝温热透过记忆濡润胸膛。

他们朝夕相对了五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思念刻骨,为如真似幻的那一刻擦肩而过。

晏晏笑语,日日相伴,他早已习惯了有她在的日子,或许有她在,亦会先于黑衣剑者而提醒他小心。

甚至是与若即若离的盟友同行,听孟晓天说些语意灵活的话,看苏婉云的剑快如闪电般先他出手,然后收剑傲然。

他们商量战局,猜测鸣风山庄、重天冥宫两者谁会先出手,偶尔孟晓天会向他说起任奇。

这些人,便是朋友吧。

或许断雁亦然。

叶听涛已经不再是初出玄珠心境时那个坚持独行的冷漠剑客,其实在他五年前遇到薛灵舟的一刻起,就已经不是了。

意志支撑到极限,诸般心念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但在他将右腿狠狠地浸入冷烈彻骨的河水中时,这些便被生生地打断了。

他必须活下去,先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再去找到这些人,完成属于他的宿命,并且,在最后摆脱掉那个命运。

疼痛、软弱、无助,被那直透入灵魂的寒意逼退至消失。

叶听涛用力站起身,喉头一阵腥甜,胸口烦恶,但双眼已如几个时辰前一样敏锐。

他四顾荒凉无人的河滩,忽然发现白杨树边有头发一般的什么东西在撩动。

那是马尾。

皓白的月光中,骏马站在树边。

过了片刻,它踱着步子,向叶听涛靠近。

不过是买了几日的马,那一松缰绳之间,原是要让它独自逃命。

无论如何,此时他迫切需要的正是一匹马,否则恐怕无法徒步行走至有人烟处,就已经倒下。

原本只是稍稍停顿歇息,未曾想便过了大半日。

叶听涛拍马而行,虽不能纵意奔驰,但到五更时分,也已南向行到了一条可称得上是路的小道上。

在他前方不远处,有隐隐的子声音,叽叽喳喳,在争辩着什么。

似乎都是些年轻子,裙影翩翩,听见了马蹄声,都向叶听涛回过头来。

是谁?过路之人。

叶听涛道,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甚是沙哑,气力也有些不足,道太窄,麻烦几位姑娘让一让。

几个子便依言让开,其中一人见叶听涛拍马走近时,忽然一怔:你是不是叶公子?叶听涛打量着她:姑娘,你是?……那子道:我是菱叶,你师杀了我们萦波,记得吗?叶听涛一惊:……你们如何到了此处?陈舫主呢?菱叶泫然,却一时犹豫是否要将实情相告,叶听涛道:姑娘,杀死萦波船主只是意外,我与陈舫主是朋友,不必生疑。

菱叶与其他几个子互相瞧了瞧,其中一道:玄武湖分舵被重天冥宫占了,我们正与陈舫主一起赶往洞庭湖分舵。

菱叶点头道:陈舫主……在离此二十里地的一个小镇上,我们……我们几个人一时想不过,在商量是否要回玄武湖启动画舫机关,将那些人困死几个。

叶听涛道:困死几人,于事无补,你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几心中犹自狠狠,低头不语,菱叶望着叶听涛,眼珠一转,道:多谢公子相劝,只是我和这几个还有些事要做,你可以去前面那个镇子歇脚,玄武湖分舵活下来的人都在那儿。

她心思细密,早瞧出叶听涛受了伤,若与他同行,一个男子独自骑马而让子步行,势必会有些尴尬。

叶听涛应允了,当下菱叶指了方位,他便独骑而去。

严冬时的阳光似乎总带有阴冷的意味,破晓时分,陈清的贴身侍推开窗,嘟哝了一句:这儿真脏,吸进去的气都是浊的,还是住在湖上好。

陈清坐在桌边,眉头沉重,并没有理睬她。

那侍忽而道:舫主,有位公子在院子里,好像在等您呢。

陈清走到窗边,清冷的朝阳下叶听涛站在院落中,阳光刺眼,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陈清注意到他的衣衫上有血迹,眼神微微一动。

她走出房门,两人见面,陈清笑了笑:怎么,你是来找我偿命的?叶听涛发现她的笑容中那种媚惑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了一场屠戮后,始终淡淡浮着的悲哀:偿什么命?陈清望着他:夏姑娘,可还活着?叶听涛走到离她三尺之处:她很好,我不是来找你索命的,正相反,有一事相商。

陈清发现他的脚步移动得很缓慢,每走一步,眼中便有难以尽掩的隐忍之,她道:叶公子,我们进屋坐下谈吧。

叶听涛道:不必了,这些话说完我便要赶去剑湖宫,与你们亦非同路。

陈清拢了拢袖摆:好吧,叶公子是大丈夫,我也不用强人所难。

叶听涛倒是微微一笑:我的确是着急赶路,并无他意。

陈舫主,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请我?陈清在院中走了两步,我陈清虽然自易楼倒后苦心经营云仙画舫,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但江湖上真正看得起我的,其实并没有几个,这件事想必非常重要,才能让叶公子用这个‘请’字吧?叶听涛听她话中带刺,想必是玄武湖分舵覆灭一事未曾平复,便不去接此话头:其实也只是舫主举手之劳,江南一带门派遭到袭,这件事是鸣风山庄做的,却嫁给了重天冥宫,请舫主命手下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着痕迹即可。

陈清面忽然一僵,沉默了片刻,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公子,你可知道占了我玄武湖分舵,杀死我二十二位船主的,就是重天冥宫的人?我知道。

叶听涛凝视着她,但卫彦之是何等样人,舫主难道不清楚吗?他若是攻下了剑湖宫,从此占领滇南雪湖,而重天冥宫被栽赃一事又始终无人揭发,那么鸣风山庄领正义之师,便可顺理成章借由剿除重天冥宫,而渐成一家独大之局。

到时云仙画舫非但不能作大,连生存亦成问题,陈舫主以为如何呢?陈清怔住了。

她忽然觉得叶听涛的声音虽不甚响,却一直击入了她深心之处。

世人说子目短,云仙画舫尽是子,虽各有绝艺,却只能依湖泽而生,无法占一方土地,可有此故?叶听涛看着她的神情:当初断雁来到玄武湖时,舫主说力不能敌,宁可装作忘记,眼下重天冥宫虽与你有血仇,但与其日后大势趋危,或是相助一方屈于人下,何不让其两力相争,自食恶果?况且事有真相,黑白本不能颠倒,此乃常理。

陈清的目光慢慢移动,眼中有如朝阳般的光芒透射,柔媚的表情一时尽失。

良久,她终于重新看着叶听涛,嘴角浅浅一动,神却是复杂:以前我总不明白,比起凤夫人,我究竟输在哪里,为什么她能把易楼经营成江南第一楼,让那些男人们俯首……可惜她也摆脱不了朱楼主,终于还是那样死了……叶听涛摇头道:你不必事事与凤夫人相比,当年初见时我师兄曾对你说过,身为子,本不适合在江湖中拼斗,徒然自伤。

陈清喟然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这件事,我已经明白了。

另外,听说在江南一带门派遭袭之前,冥宫人马出现最多之处是永宁府,他们常去一个叫雁塔的地方,已经只差把那里的墙拆掉了。

我想,他们也是在找和万相无尘剑同属之物吧。

叶听涛目光一凛,继而道:多谢相告,那么,我便告辞了。

说着一拱手,转身要走,陈清叫住他:叶公子……叶听涛回头:怎么了?陈清脸上有浮云般的惆怅与惘然,目光垂下:……我第一次与你相遇是在一片枫树林里,一转眼,人事皆非了。

你……保重。

叶听涛目光一动,沉默了片刻:舫主……江湖路远,不必过于执着。

告辞。

青衫背影依然挺拔,叶听涛慢慢走出院落,靠在离门不远的墙边,衣摆下的右腿紧紧被布条缠住,虽不渗血,但每走一步,却如行走刀山。

骏马拴在树旁低头吃草,可就连这几步,他也一时无法走过去。

小院的门重又被推开,那个懒洋洋的侍走出来,看着他:叶公子,舫主说你若是要去滇南,她可以派船送你,最近这阵子陆路上事多,走水路快一些。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一章 鹤鸣空,栖霞碧血山与天之间,是无一丝杂念的蓝,天光极远,如剑湖宫大殿的银白基座,亮而素洁。

两侧翼楼高耸,楼中侍卫向北远眺,聚精会神,待那双骑渐近,马上一男一面目可辨时,有几人不由激动,径直下楼,往大殿中飞奔而去。

庑殿清冷,玉座空空,因阳光无法射入,也没有点灯烛,陆青背手而立的身影便显得有些阴沉。

对襟宽袍、手无兵刃,他仍是个浑身上下觉不出一点杀气的人。

可就是这个人,在某一个星辰暗淡之策划了一场剑炉之局,第二日清晨之后,剑湖宫弟子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白袍宫主。

陆青并没有坐上玉座,他仍旧站在往常所站的那个位置,甚至还有意地远离了一些。

仿佛是长久陪衬着任奇,玉座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隐约散发着寒气,不可亲近。

百足炉中淡烟袅袅,脚步声疾,侍卫跑入大殿,声音高亢:陆楼主!孟楼主和苏楼主回来了,他们已经快到大殿……陆青一震,慢慢转过身,眼中惊喜与忧虑搀杂,快步走到大殿中央。

远远两骑于殿前二十丈处停下,苏婉云的轻烟罗裳在跨下马背时飘然而动,在她身旁,熟悉的翩翩华衣让陆青神一颤。

但当那两人走到大殿前时,他已恢复了平静儒雅的神态。

殿前弟子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面露微笑。

孟晓天向他们回以笑意,却没有作任何停留,就跨入了大殿。

他们三人,已经有很久未曾这样聚在一起了,霜云、银镜、玄星,江湖上盛名不衰的传奇,但在所有的事情开始之前,陆青所记得的只是苏婉云练剑时的不顾命,还有孟晓天嘴角微撇的那种笑容。

彼时剑湖宫主伫立于试剑桥上的背影宛如神明,此刻却让人不忍回忆。

三人相对,有一瞬间似乎都在等待谁先开口,陆青扫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苏婉云的脸上:你们的信,我已经收到了。

雪湖四面守御都已加强,只等你们回来。

孟晓天盯着陆青,神有些难辨。

苏婉云目光微垂:宫主被那个叫断雁的人带去了瀚海,如果不速战速决,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陆青明白她的心念,点了点头:……玄星楼大门上的锁一直没有开,《八荒末世图》或许会在里面。

这句话后,又是一阵无人开口。

孟晓天打量了陆青半晌,终于道:玄星楼是诬的,没见过什么《八荒末世图》。

脸上殊无笑容。

……是吗?陆青应道,片刻后,坦然一笑,我利用你外出之便强行废除试剑之规,使剑湖宫如今陷入无主境地,若要问罪,绝无怨眩声音仍然温厚,神情之中,绝无一丝心虚。

孟晓天仍然凝望着他:我从不喜欢向别人问罪,苏楼主没有杀你,大敌当前,就不该再自损实力。

苏婉云看了他一眼,孟晓天续道,不过,仔细想来,这件事却也符合你陆青的作风。

陆青一怔:哦?难道我还曾做过类似的事吗?孟晓天摇头:不。

你还是个只爱剑的人,凡事循此而为。

可惜……宫主素来强硬,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剑湖宫。

他决定的事,谁也不能改变。

他一笑,笑容微含讽刺,你的承天八卦阵,倒也练出了些名堂。

陆青的眼神刹那有些复杂,孟晓天,整个剑湖宫中,似乎只有这个人最了解他。

并无过多的私交,但只瞥眼之间,一切便都了然于心。

或许不单是陆青,就连苏婉云和任奇,也同样如此。

宫主受伤的事,只是意外……那个阵法奈何不了他。

陆青眉头微蹙,苏婉云打断道:奈何不了宫主,却可以哟对付鸣风山庄的人。

孟晓天瞧了瞧苏婉云:……不错。

江湖风传,前几个月来这里求剑的一个鸣风山庄弟子被杀,这个人,多半是卫彦之故意放的饵。

现在他正四处宣扬此事,一边已然向此地进发。

我们有一个盟友正在追查这些传言的真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到这里来。

盟友?陆青有些诧异,什么样的人,能让你用‘盟友’二字?孟晓天一笑,双手背到身后:这个么……到时你自然知道。

陆青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自那一苏婉云连护送任奇离开,他已设想过许多次三人相会的情景,倘若孟晓天或是苏婉云当真要将他问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虽然他并没有想过要剑湖宫主的命,但背叛者必须死,是剑湖宫未曾改变过的铁律。

等任奇再次踏入这座恢宏大殿的时候,或许便是陆青的死期,然而他并没有任何惧怕,儒雅的脸上带着平素和熙的笑容。

孟晓天走到他身边,似乎思考了很久,才与他相视:陆青……说不清是否玩笑,孟晓天眼中一刹那射出极深的狠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着,要逼宫主废除试剑之规的?陆青并没有回避:从我亲眼见到第一个人,带着我铸的剑死在湖心的时候起。

孟晓天在瞬间强烈地逼视着他,但陆青的眼神始终坦诚。

只这一瞬间,已足够彻底辨明真假。

孟晓天微微一笑,转过头,却发现苏婉云已经走到了大殿深处。

她静静地站在玉座前,失神般一语不发,仿佛任奇仍然靠在那里,用怀疑或威严的目光审视着她。

翻掌之间,决定一切生死。

离开浣纱谷之后,苏婉云所说过的话甚至比叶听涛更少,通常叶听涛只是不惯于直白地流露想法,而苏婉云的沉默却是因为心不在焉。

无论谈什么,只要与任奇无关,她就不再感兴趣,走到一边独自出神。

霜流动的雪刃依然犀利无伦,孟晓天然由得微微叹息。

是倾慕、尊敬、崇拜,或只是简单的关心则乱?在她的灵魂深处,似乎也已经被那白袍的身影占满,再也没有一丝空隙。

比任何人执着得更疯狂、更纯粹,也许本心就是如此炽烈,所以绝无反悔。

步云峰上浓浓淡淡的云雾、沈莫忘柔耗笑颜、火魄的触手之温,这些在孟晓天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的本心,又是怎样的呢?有一件事……陆青望着苏婉云的背影,走近几步,在开战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

苏婉云半回过身,孟晓天也看着他,陆青顿了顿,向两人道:你们随我来。

大雾弥漫。

剑湖宫大殿后,试剑桥直通向遥远的湖心,自七八十丈处雾起,至百余丈处桥身完全不见踪影,宛如时空之境。

这一日的湖风格外猛烈,吹得三人衣衫猎猎飘动,苏婉云的长发在胸前飞扬,她伸手将头发掠到耳后:……你要说的事,就是这个?陆青走上试剑桥:不错。

你们都不在的这段时间,湖心的风雾似乎有了变化,只是宫主不在……除了他,恐怕没人能知道这变化预示着什么。

苏婉云沿着试剑桥走了几步,停下来。

孟晓天抬头望了望雪湖上空的天,浮云游戈,寂静中似有无形之手两相角力,压迫着呼吸,越往试剑桥深处,感觉就越明希别往前了。

苏婉云道,一线直入湖心的长桥于棉絮般的浓雾中消失,三人都眉头微凝,孟晓天道:这里好像越来越让人难以呆下去了……我们费这么多时间找那六把神剑,当真会有什么用处吗?苏婉云不语,陆青道:异象是由九天玄剑而起,或许六剑聚合之后可以找到破解的办法,但按现在的情况,似乎已经阑及了。

孟晓天沉吟:不单是九天玄剑,据那腊丸中讯息来看,还有另外一把神剑藏在剑湖宫,以及那幅《八荒末世图》……这几个月来,所有的矛头都渐渐指向这里,也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人力为之。

等我们的那个盟友来到,六把剑,就有三把聚在剑湖宫了。

苏婉云忽然道,另外三把,除去伏羲龙皇已入重天冥宫之手,剩下的他们也在全力寻找,这就是你所说的,六剑现世之日吗?孟晓天和陆青都是一凛。

六剑现世……陆青重复了一遍,以前曾听宫主说,每隔百余年,对此六剑的争夺便会日益激烈而至高峰,最终或是几方俱伤,或是追寻无果,渐渐平息下去。

如此周而复始,世人为了《八荒末世图》,却使神剑颠沛流离,铸此剑者铸出这般孽缘,当真是悲哀了。

孟晓天微微摇头:龙泉铸剑谷早已不存人世,秦王朝也覆灭了上千年,纵然一时太平,又岂能长久众力聚一?倘若此图真的在剑湖宫,便是我们这些人的劫数。

拥见之,不如毁去。

无论如何,这阵子除了部署御敌,我会命弟子彻底查找剑湖宫的所有角落。

苏婉云转身,向大殿走去,不管鸣风山庄想干什么,我们只需要速战速决。

对我来说,只有宫主的命最重要。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有些听不清。

孟晓天道:别忘了我们与叶听涛的约定,若是找到图,要先交给他一天。

苏婉云没有回答,罗裙飞动,过了片刻,身影没入大殿的阴影之中。

我有些担心。

陆青走到孟晓天身边,她的弱点太明显,任何人只要与她说过三句话,就能察觉。

孟晓天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也一样,如果运用得当,你比她更容易受到攻击。

是吗?陆青看着他,那么你呢?孟晓天哈哈一笑:至少宫主现在不在她面前,而稀世之剑,在这里却是最常见之物。

我嘛……他眼中闪出狡黠的光芒,如果你想快点见阎王,不妨去找找我的弱点。

冷风渐渐凌厉,刮得人面颊冰凉麻木,刺痛隐约。

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却无端的觉出些许沉暗,滇南群山湖泊中,已有剑光微闪,潜行的不善来者消匿行踪,战意渐渐凝聚、奔腾,江湖之上,亦是风声日紧。

按兵者、观风向者、有所图者,于即发之局中各据一位,窥测前路。

不过这一切,对于洛阳城中的寂寂宅院来说,只如枯叶落地般不着痕迹。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小厮探出头来:姑娘,你找谁?楚玉声犹豫了一下:何少爷在吗?我是他的朋友。

绯长裙在冬季清淡的街巷中格外耀目。

他在,前几个月刚回来的,姑娘,请进吧。

小厮并没有认出她,这个对何府并不陌生的子,跨入大门后,她很自然地就往前厅走去。

仆人小厮看见她,都只欠身行礼,一路行去,她竟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

曾经幽闭于此的三年,早化为一场梦,其实,原本也不为何府中大多数人所知。

只有属于她的孤独与暗淡,在重新跨入的一刻泛起些涟漪。

厅上,小厮上前报有人来,锦袍男子回首,一时怔住。

五六年后,那功夫虽然不济,却敢只身前往落霞山的少年已略有富态,眉间沧桑轻染,仿佛是一场仕途,终于也将他的稚气化尽。

楚玉声走到厅中,望着他惊奇的眼神:何少爷,你不认得我了?不,不是……何少爷马上道,甫见故人,不微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几个月我回来时,听说你和叶大侠出外行走江湖,很了不起呢。

楚玉声微微一顿:……了不起?何少爷笑道:是啊,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出去混场,随行都得带着保镖,被叶大侠听见了可要笑话。

他现在怎么样?上次你们回来我也不在,算起来,从陆吾镇一别,再也没见到过了。

话语中有兴奋之意,依稀透出些当年的毫无心机。

楚玉声心中有些酸楚和怅然:他……还是那个样子吧,只是老了一些。

老了?何少爷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拢袖坐入椅中,你说笑吧?叶大侠正当盛年,我偶尔听听下人们谈论江湖轶事,凡是有他在其中的,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过也只能听听,我的功夫这几年来都丢了大半了。

楚玉声看着他,想起陆吾镇的那番光景,只觉得胸中一阵翻涌,转过了话题:……你现在一个人住这宅子吗?何少爷的有些笑容暗淡下来:是啊,自我父亲去世,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只我和下人们住在一起。

我爹……他是因为和那些瀚海怪客有来往,知道得多了,就被灭了口。

楚玉声一怔:有什么来往?何少爷道:是一些秘术上的事,以前爹还对我说,那是何家的家学,我也是后琅知道的。

怎么,这事牵扯到什么了吗?楚玉声思量了片刻:既是家学,可有书册留下?何少爷点头:有,反正我留着也无用,不如给你吧?我也听说了这几年来瀚海之中不甚太平,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说着唤来小厮去取那书册,楚玉声谢过一句,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恩怨纠葛早已淡去,留下的只是薄雾一般的故人之道,寂寞空庭、偶然的拜访,却有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晚鸦忽啼,拍打着翅膀呱噪几声,远远飞去。

楚玉声抬起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只是茫然地望了望。

何少爷注意到她的神情,多年后,他已不似少年时那般万事皆无所觉:……何事心神不宁?没什么……你不是江湖中人,无须理会这些。

楚玉声微喟。

我不是江湖中人,但是你的朋友,从前你在我家的时候,也曾教过我抚琴。

何少爷微笑道。

往事轻若云烟。

楚玉声叹息道:……我只是在想,这半个多月来,江湖上杀戮不断,流言四起,却又莫衷一是,在这个时候,如果我就这样永远留在洛阳……就算你将那记载秘术的书册送给了我,也没有什么用了。

永远留在洛阳?何少爷诧异道。

楚玉声为他的反应而心中一震:……我爹现在也是一个人,我实在不能扔下他。

空无人烟的薛府西园中,她的身影已成为了唯一的颜,然而纵使如此,在薛府中消失了的人与事,也已经永不会再回来。

或许你该与你爹谈一谈。

何少爷并没有说什么过于深入的话,适可而止地道,有的时候,并不需要这么在乎身在何处。

楚玉声默然半晌,终于道:我觉得,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还是朋友嘛。

何少爷笑起来,将来都是一掊黄土,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书斋有琴,去弹一曲吧,以前你每次来都带琴,今天倒不带了?楚玉声一笑:那琴太沉,弹着让人高兴不起来。

这时小厮重回厅上,将一本有些破损的书册交与何少爷,何少爷又再递给楚玉声,举手之间姿态娴熟有礼,楚玉声接过不语,随手翻动,一阵微尘飘浮而出,在两人之间弥散。

朱门再启时,楚玉声将凤纹披风紧了一紧,轻步跨出,却怔在门口。

黄昏近晚,街巷中人烟已稀,何府门外却有一个须发白、老态已露之人,正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她。

爹……楚玉声走下台阶,来到那人身边,微微露出笑容。

那人却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举步。

楚玉声一怔,望着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似有直觉交错而过,如同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说出的第一个字。

万水千山之外的同一片落日余辉下,正有渡船徐徐靠岸,青碧的神剑负于背上,沙鸥点水,远逝之影蓦然若有低吟相伴。

云山几盘,江流几湾,炽烈夕阳似一痕碧血,刺入眼眸深处。

无论传言如何,最初的目的始终不变。

这一日清晨的雪湖依旧水雾湿润,然而隐隐煞气更为尖锐,仿佛激流涌过窄道,终于喷薄四溅。

淡青琉璃瓦倒影微动,湖畔沙石乱响,急促的跑动声往银镜楼而来。

铸剑之地,无门无窗,唯一可有光透入的是洞开的楼顶,仿佛天成的剑炉。

楼外没有素衣弟子守卫,非但如此,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楼内,云烟罗裳随风一动。

苏婉云悄立于飞廊复道,当持剑男子跃上楼顶时,目光触及她的背影,霍然一跳。

楼底巨树枝叶斑驳,直长到飞廊边,掩映着她冰雪般的脸颊。

霜云楼主,久负盛名,虽然距离遥远,仍能觉出那份冷厉与不容情。

一只飞鸟拍打翅膀扑入,栖落在楼中巨树之上。

苏婉云侧过身,抬起头,凝视着那只尾长如羽的鸟。

叶影下,她的眼眸如猫一般收缩。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银镜楼周围响动,排布有序,分毫不乱。

苏楼主。

男子开腔,声音直透下来,沉往地面,你该去守着霜云楼,白白放了我们这些人进来,任宫主不会责怪吗?滇南雪湖,为陡峭高山所围抱,唯有霜云楼处容易进入,然而在他们到来时,看到的却是一座空城。

苏婉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只鸟的长尾上,嘴唇轻动:他责怪我,也不干你的事。

况且就算霜云楼没有人,你们也占不了多久。

眸如冰晶,过了片刻,楼顶上的身影一晃。

华如风的身法,像故意的炫耀,也或许是示威。

男子落在另一道飞廊上,握剑的手微摆,血光现处,几根长羽飘往楼底。

苏婉云这才看清他的剑:绝心剑……她的语气只是纯粹地赏剑,无惧亦不蔑视,卫少陵。

楼外的脚步声已停,围拢银镜楼,一时极静。

好眼力,我是卫少陵。

男子与她相对而立,剑握于手,滇南雪湖向来守卫森严,可是今天我如此长驱直入,不仅霜云楼没有人,就连银镜楼也只有你一个。

苏楼主,你们葫芦卖的什么药,能否告之一二?苏婉云冰冷地微笑了一下:既然入了空城,就没有回头路了。

卫少陵疑惑地望着她:凭你一人,能抵挡楼外的数百鸣风山庄弟子吗?苏婉云的眼神重新落在绝心剑之上: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卫少陵凝神警惕,只觉她轻烟罗裳如惊鸿一瞥般晃动了一下,提剑时,人已在面前。

卫少陵本擅快剑,此番便是特意来会苏婉云,所以也并不特别惊讶,绝心剑与雪刃的光芒交相辉映,三剑过后,身形交错,各自停顿。

阴冷的阳光落在两人的头发上,发梢飞扬、垂下。

银镜楼顶有持剑之人向下查看,只见瞬息之后,两道光影在飞廊上同时跃起,雪刃的剑尖似有霜纷飞,星辰般的光芒闪烁连绵,剑气到处,只激得常青巨树上叶片飘散而落,如大雪突降。

这一路点雪快剑是苏婉云毕生绝学,在此群敌环伺的时刻,纵然她镇定如昔,也不愿长久耗战。

楼顶诸人只觉得眼缭乱,却见卫少陵忽的飞纵而起,手腕疾转,绝心剑与雪刃刹那相交,只发出了轻轻的叮一声,像灵巧的手指极快地掠过琴弦,准确、举重若轻。

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式中是谁伤了谁,只能紧张地望着他们。

卫少陵在苏婉云身后落地,两人身影都是微微一晃。

苏婉云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一招,多年前的一场剑湖宫比剑会上,她曾败于任奇手下。

但那已是极大的殊荣,因为任奇通常不会在比剑会上出手。

茫茫大漠,他身在断雁手中,又昏迷未醒,不知此刻又是如何?苏婉云心神一乱,眼前银光忽闪,紧接着一丝血腥沾到她的脸上。

很轻,但是在身形疾转中溅出,所以像软鞭抽打了一下。

卫少陵媚捂住左胸,几步顿住。

绝心剑一招落空,他没有想到的是,苏婉云的剑出手早已不须念动。

只是一种直觉,凡袭者,必自曝其门户,于是雪刃入心。

片刻之后,大量的鲜血狂涌而出,他喉间发出一声闷哼:霜云楼主……你真是名不虚传……楼顶诸人耸动,横剑于手,只待跃下与苏婉云一拼。

苏婉云看着卫少陵慢慢软倒,道:我心佑念,但你的杂念比我更多。

你只能赢,所以,你输了。

卫少陵笑了笑,绝心剑支撑于地:我弟弟卫少华已死于神剑之争,再加我一人,不会如何……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什么?苏婉云道。

楼顶人影越来越密集,终于有人率先跃入楼中,落在另一道飞廊上。

卫少陵一挥手,示意他们稍等,嘴角的笑变得阴冷恨毒:苏楼主……你本为长安城苏家之,因与你后母不睦而逃出,被剑湖宫主带回这里……在你离开长安半年以后,苏家就被人灭门……带头者名为沉水,此人奉谁之命,你可以自己想想……苏婉云站在原地不动,脸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她举起剑,对着卫少陵:……你胡说。

卫少陵哈哈一笑,接着喷出鲜血:我不需要胡说,这十几年来任宫主从没有派你去过长安,也不准你去……这些……你难道从阑想吗?苏婉云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她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你胡说。

声音极为低沉,透露着高涨的怒火,剑光一闪,卫少陵眼中有得意与些许难言的神,但瞬间为剑光所覆盖。

血飞溅,他一斜身,从飞廊上直坠下去。

大公子!喊声未竭,围于银镜楼顶的鸣风山庄弟子俱都高声呼喊,阴影陡盛,数十人持剑而下,直攻苏婉云。

然而就在此刻,银镜楼内上下六重,共计四十八面雕格窗突然一起打开,四十八名素衣弟子跃窗而出,八人为一组,各占八卦方位,迅速将入楼的鸣风山庄弟子围于其中,八人相辅,攻守合一,片刻便有数人坠入楼底。

承天八卦阵,独为银镜楼所有,本意为守护铸剑炉,御敌之时亦极为凌厉。

苏婉云敌入阵,众人欺她落单,又经霜云楼无人一事,戒备早已松懈。

守于楼外的鸣风山庄弟子源曰绝攻上,入了空城,便没有回头路,霎时银镜楼内剑影相交,血光染壁。

阵发之际,鸣风山庄弟子尚不及防御,初时乱作一团,但甫一镇静下来,便自行分为数组去与六道八卦阵缠斗,中剑者皆落入阵底,显见得有剑湖宫素衣弟子埋伏于侧,都擒获捆绑,拖入楼内。

众人打斗之中,苏婉云独自立于飞廊上,剑尖滴血,但纵然鲜血流尽,方才的那些话也已不能收回。

撕杀声充盈耳畔,她似乎回到了陆青发动八卦阵对付任奇的那一,当她赶到这里时,恰好是那新铸成之剑穿过剑湖宫主的身体,四目相对的一瞬,苏婉云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信任的光芒。

那是她努力了十几年才换来的一眼,只为曾经与她身形相似的子深行刺,在偌大的剑湖宫大殿中,她长久地只能站在离任奇很远的位置。

十几年,她全心全意只为博得他一句嘉奖的男子。

同样的冷傲如霜,同样的寂寞如雪,只是她然知道,自己是太懂他,还是完全不懂。

风声响动,当的一声,双剑在她身前相交,素衣弟子横身格挡,背上中剑,然退去:苏楼主,小心!两张脸近在咫尺,苏婉云忽然惊醒过来,雪刃一颤,将那袭的鸣风山庄弟子刺落飞廊。

她伸手扶住那素衣弟子,右手连连挥剑,挡住趁机而上者,那素衣弟子却回头一笑,纵身往楼底跳落。

无力御敌,便不再拖累。

苏婉云阑及去抓住他,只一瞥之间,见他背上着地,不再动弹。

她呆了一呆,眼中蓦然有锋锐无伦的光迸射出来,飞身一跃,快到了极致,众人已分不清究竟是楼顶透入的日影,还是她的衣袂。

落手处俱是要害,转瞬间十数人丧命于雪刃之下。

主阵者施威如此,阵中形势终于有了些倾侧,剑湖宫素衣弟子依旧八人一组,虽伤亡不在少数,但那数百鸣风山庄弟子也已只余一半。

正当此时,苏婉云一声娇叱:收!素衣弟子听令,立刻收剑,回身跃入雕格窗,苏婉云亦闪入飞廊尽处一道门内,门窗闭处,银镜楼内突然没了声息。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二章 葬枯骨,玄女萦魂水声撩动,舟影淡淡。

孟晓天走到玄星楼边,凝望着遥远天幕下的湖心,右手两指轻轻扣着袖中的柔柳剑。

当那一叶扁舟在薄雾中靠向雪湖南岸时,他微微一笑。

船头宫灯摇晃,苏婉云一跃上岸,径直向玄星楼走来。

衣摆翩飞,神情却甚是僵硬,目光向内凝聚着,浮沉变幻。

孟晓天注视着她,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苏婉云停下脚步。

你的脸似乎不太好……银镜楼人手够吗?孟晓天道。

苏婉云沉默了片刻,快速地道:足够继续守御。

来袭的鸣风山庄之人还剩半数,这里已是腹地,就全交给你了。

大殿应该也会有人来袭,我马上过去。

好。

孟晓天道,霜云楼空城,卫彦之必将人马分为两路,往银镜楼的那一批还不是主角吧。

不过……你是不是受伤了?怎么心不在焉的样子?苏婉云抬起眼,两人目光相触,孟晓天立刻想起了陆青的那句话:她的弱点太明显,甚至遮掩不过出言三句。

现在不该说这些。

苏婉云的声音有些木然。

孟晓天看着她,眼神仿佛兄长一般,带着些笑意:可是你已经说了。

霜云楼到大殿之间有数道埋伏奇-_-書--*--网-QISuu.cOm,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来的。

我可以用一盏茶的时间听你说完。

苏婉云蹙起眉:现在……孟晓天打断她: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一场恶战。

如果不说,你能保证你的每一剑都不落空吗?说着一挥手,玄星楼附近守卫的素衣弟子便走远了些。

苏婉云望着孟晓天,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些触动,她想说你怎么知道不能?,但转念间又作罢:沉水现在在哪里?孟晓天一怔:在大殿,怎么?苏婉云目中沉然:我要问问他……她的声音一顿,在我到剑湖宫后半年,他是否去过长安。

孟晓天道:他的确去过啊,是宫主吩咐他去办事的。

苏婉云一震,脸有些发白:……宫主?孟晓天敏锐地感觉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轻轻坍塌,没有声息,像无声的波纹漾过全身。

……你怎么了?他看着苏婉云,沉水也不过是个平庸弟子,平时任务很少,以前你从来没问起过他。

苏婉云沉默不答,眼底坍塌的碎片四散沉浮,她闭了闭眼,仿佛在将它们聚拢凝神。

孟晓天隐隐感觉到不祥,因为能让苏婉云露出如此神情的,除了任奇,没有第二个人。

我走了。

良久,她地吐出这三个字,转过身。

你不打算告诉我吗?孟晓天道。

身后,一名素衣弟子上前禀道:孟楼主,西面有人正向这里过来,比原先估计的快了一些。

知道了。

孟晓天将手负在背后,快多少,到的总是玄星楼。

他们逃不掉的。

那素衣弟子退下时,苏婉云已往泊在湖岸的小舟走去,微垂着头,让人忽觉她的背影是如此落寞。

不管沉水做过什么,你该记住你的身份。

孟晓天在她身后道。

苏婉云的脚步停了一停,没有说话,足尖一点,落在小舟上。

我会记得的。

声音随风飘来,似乎是从黑洞中发出的,语音模糊。

孟晓天走到湖畔,望着那小舟往东岸大殿方向而去,皱眉不语。

过了片刻,他回身望着玄星楼,浅紫琉璃瓦在薄薄的雾气中如真似幻,藏剑之地,素来少惹喧嚣,然而世事多半身不由己,结果如何,只能由上天定夺。

悠悠荡荡的笛声飘浮而起,是雪湖南岸岗哨的方向。

素衣弟子三人为一剑阵,每阵踏一方位,肃静无声,守护于玄星楼前。

水雾之中,恍似数百座雕像,是静到了极处的一触即发。

孟楼主,鸣风山庄的人到了。

为首的弟子说了一句,握着银鞘之剑,目光直视前方。

雪湖之畔山石高耸嶙峋,来犯者除了继续进攻玄星楼,没有别的选择。

孟晓天略带蔑视地望着西向而来的重重人影:请君入瓮,早知这没经打,在银镜楼就该把他们全杀了。

话音未落,他忽的一惊。

雾气之中,那两三百个鸣风山庄弟子渐行渐近,娶非散乱而来,同样是三人结为一剑阵,每七个剑阵合为北斗七星之位。

孟晓天定睛细看,只见剑湖宫素衣弟子所结剑阵为正向北斗七星,而鸣风山庄弟子则首尾相倒,以摇光位为阵首,天枢位为阵末。

此阵自北宋年间创立以来,未见有倒转使用之法,经银镜楼遇袭之后,鸣风山庄弟子人数虽减,得空旷之地而阵成,便有固不可破之态。

双阵相距渐渐缩小,剑湖宫弟子亦都微感意外,但银鞘剑在手,并未有慌乱之感。

孟晓天立于阵外,凝神望着对面压迫而来的十数个大阵,手仍然背在身后,不知心中所思。

片刻之间,双阵已仅数丈距离,剑湖宫阵中十四名占天枢主位弟子同时清啸,大阵发动,如齿轮互为辅助,桶壁般向鸣风山庄剑阵碾压而去。

孟晓天目光微凝,飞身跃上一处突出的山石,身居高位,见鸣风山庄弟子并未随剑湖宫剑阵而动,兵刃相交之声渐起,首当其冲的摇光主位然驱阵前攻,二三百人只以守御之势迎敌,过不多时便有几人命丧于素衣弟子剑下,但逆阵宛如蓄势,并不稍乱。

以高位观之,此时正反两道北斗七星大阵仿佛互相吞噬、互为消融,剑湖宫弟子三人一位、二十一人一小阵,银剑攒刺,入如无人之境,但正当两阵看似合为一阵之时,逆阵摇光主位十余人突然举剑与剑鞘猛击,铿锵声过,鸣风山庄弟子齐声长啸,逆阵顿时发动,贪狼迎破军、巨门迎武曲,正是以我之强、迎敌之弱,阵翼二星悬殊尤大,剑湖宫素衣弟子猝不及防,顷刻便有伤亡。

敌深入,予以一击,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

方才银镜楼因占地利先下一局,却也落了这轻敌贸进之失。

孟晓天于山石之上微微摇头,一扣袖中柔柳剑,双眼紧盯着逆阵摇光位数人,但他仍然没有出手,脑中闪过自己常说的一句话:要了解一个人绝非不可能的事,只要时间。

如今看来,剑湖宫似乎也并非铜墙铁壁。

他曾了十多年的时间去了解任奇,今日却发现了比他更为执着之人。

他的嘴角又浮起那嘲讽的微笑,心中喟叹。

自从与任奇决裂,卫彦之哟钻研剑阵的时间,恐怕并不比他孟晓天的年岁短。

这逆北斗七星之阵虽说不上奇绝,哟克制剑湖宫素衣弟子,却是恰到好处。

就如世上无论如何高强的武功,只要有人愿意费尽一生去破解,一样会被尽数破去。

相逆的两道齿轮互相碾压,剑刃相拼、血染素服,雪湖南岸的玄星楼前,霎时陷入炼狱火海般的杀戮之中。

剑湖宫十数小阵已失其六,只要阵中少去三人,七星之位有损,破绽便无法掩藏。

鸣风山庄弟子方才被苏婉云所引的承天八卦阵伤去一半,怨气勃发,剑光霍霍,只杀得地上鲜血流淌,不忍卒视。

危急之中,蓦然有一道华衣身影斜刺里飞掠而出,腕下光亮一闪。

几个察觉之人抬头,阳光透过水雾,闪烁得那人手中之剑宛如粉碎的星辰,直往逆阵居中的摇光主位袭去。

阵中开阳、玉衡位鸣风山庄弟子立刻反剑相护,这二人正与两名剑湖宫弟子缠斗,舍身而护主位之时又有旁阵天机、天权位相护,转架之间毫不费力,但孟晓天剑法何等犀利,去势不变,手腕一颤,便将那两人挑落于地。

逆阵中人眼见全阵主位受袭,阵翼立刻摆动,层层相护,数十柄长剑一起指向孟晓天。

剑湖宫弟子随此势而上,将阵法纵横调动,借对手护主位之机略略扳回形势。

孟晓天本意在扰阵使其现出弱点,见逆阵居中主位防护严密,便转而向其它数阵摇光位袭击,身影满场游走,飘忽不定,片刻间数人毙于剑底。

摇光主位一旦无人,逆阵阵法立刻迟缓,剑湖宫弟子以孟晓天剑指处为阵动之向,北斗七星大阵顿时运转灵动。

鸣风山庄弟子因身法不及孟晓天,阵中变化失其效力,正当居中摇光位之人举剑击鞘,转换大阵时,孟晓天看准他身周无护,倏忽欺至,一剑削去了他天灵盖。

准确、锐利,然而又含蓄、温文尔雅。

在落手之前,几乎没有人能想象这翩翩公子一剑可以削去人的半个脑袋。

血浆溅起,鸣风山庄弟子惊呼声中,孟晓天剑光点动,于游走间将此小阵中二十一人一一放倒在地。

或死或伤,再无法站起。

柔柳剑沾染过了血腥,攘不留痕,玄星楼主微微含笑,自始至终镇定如昔。

但凡身在高处之人,总是能先人一步而见机,使自己永远从高处俯瞰,这先机便成了胜负之所在。

主阵者陨命,逆北斗大阵纵然仍能变换,究竟大为迟滞,芹照全局之力已失,孟晓天扫视一眼,收剑跃回山石上。

素衣弟子重新振奋士气,每小阵主天枢位者带动阵法,同时互为照应,银剑疾挥,将逆阵冲得四散破落,鸣风山庄弟子甫一落单,不是自尽便是被擒,半个时辰之后,雪湖南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水雾中,鲜血的腥味愈加浓重,面容狰狞的死者被堆放在一起,肢体横陈,与洁净素淡的天云格格不入。

杀戮一旦开始,就会接二连三,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所以身不由己。

孟晓天回到玄星楼前,望着这一番情景,皱了皱眉。

剑湖宫,这个地方在他心中一直是大殿基座那般的银白,里面的人与俗世无关,数百年只守着寂寞的剑炉,生存于生死之外。

但似乎就是在今日,那些亘古不变的寂寞被轻轻打破,卫彦之,在任奇的口中,这个反出剑湖宫的男子桀骜而不愿服输,倘若上天能赠他一二分的禀赋,今日的剑湖宫主是谁,或还未知。

孟楼主,共擒获鸣风山庄弟子三十七人,其余不是战死,便是自尽了。

力战后的剑湖宫弟子素衣染血,神情却是喜慰。

知道了。

孟晓天淡淡地道。

他忽然很想看看卫彦之的眼睛,探究那双眼中会有什么样的神。

攻人攻心,那个人的弱点,一定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这些人现在要押送大殿吗?素衣弟子又问道,似乎对孟晓天的神情有些不解。

鸣风山庄,亦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铸剑门派,今日来袭,一半人马先折于银镜楼、玄星楼,足以让这些多年守于雪湖的弟子兴奋良久。

不必了,大殿情况不明,带这么多人去不妥。

孟晓天取出绢帕,擦拭了一下柔柳剑,收入袖中。

这么多人,说不定可以哟威胁他们呢?素衣弟子脸颊上带着血战浮起的红晕,眼中有光闪动。

孟晓天看着他,笑了笑:如果一个门派之主,让自己的儿子带着大批弟子去连探两处危险之地,那么就算你抓住了他的儿子来要挟,也只是反受其累。

小舟起伏,缓缓离开雪湖南岸,湖面浩渺无际,深蓝如同幕降临。

然而这一日,似乎有些特异的地方,认晓天始终无可抑止地不安。

非关苏婉云询问沉水时的表情,也不是方才的一战让他心生寒意。

直到远远望见大殿后直通湖心的试剑桥时,孟晓天目光一凛。

自他有记忆开始,这座桥就是不允许寻常弟子轻易踏入的,只有每年比剑会的胜者,可以带着银镜楼新铸之剑进入。

所有的人都说这是无上的荣耀,但在他记事的这二十多年,从不记得有谁活着回来。

无上的荣耀,亦是惨烈的极刑。

风雾弥漫,剑湖宫主也不得不在风起之处止步。

这是九天玄剑的孽缘,今日之事却又何尝不是如此?湖风湿润,孟晓天极目远眺,试剑桥上一无人影,但在越来越清晰的雪湖东岸,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剑湖宫大殿外,隐隐绰绰站着数百个人,伫立不动,仿佛在等待号令。

待小舟靠近岸边时,孟晓天发现这数百个人竟没有一个身着剑湖宫素服。

他暗暗吃惊,向摇橹的弟子道:不要在这里靠岸了,往试剑桥吧。

那弟子答应了,小舟侧转,片刻之后驶到了试剑桥靠近大殿处。

孟晓天一跃上桥,放轻脚步自偏殿后一道月洞门而入。

门内数个素衣弟子见了他,脸露惊喜之,然敢作声。

孟晓天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走入了正殿。

偏殿与正殿相连处,是在任奇的玉座左前方。

孟晓天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大殿中间的苏婉云。

她紧蹙眉头,项颈间架着一柄长剑。

雪刃明明在手,她却由人用剑架住,这是孟晓天从未见过的景象。

继而他发现苏婉云背后站着的不是鸣风山庄弟子。

这个人黑须如墨,眼神中透着一股精明之意,看见孟晓天,笑道:玄星楼主,这里只等你一个了。

苏婉云闻言扭头,长剑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她便似无感一般,以目光示意玉座的方向。

孟晓天向殿前望去,只见银镜楼主陆青站在玉座边,左手脉门为人扣住。

那人素衣银剑,面容熟悉,孟晓天一时微怔。

……沉水?大殿中气息一滞,沉水冷笑道:孟楼主,除了今日,你大概没有哪一天正眼瞧过我沉水吧?孟晓天不答,回头看着苏婉云,目露询问之意。

苏婉云背后那人得意地道:沉水是我鸣风山庄弟子,我派他进入剑湖宫,为的就是今日。

孟晓天嘴角微撇:……果然老谋深算,陆青能被沉水制住,恐怕也只有今天这一次了。

你是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他打量着这个人,与所想略有不同,这人金石般的眼睛充满了攻击之感,仿佛骨子里透出的强硬与轻蔑,将所有的柔软之地粉碎、除尽。

不错,我来会我的老友任奇,怎么,他今天不在?卫彦之尖锐地笑道,注视着孟晓天的表情。

孟晓天优雅地一笑:听说卫庄主有两位公子,怎么,他们今日也都没有来?卫彦之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苏婉云忽然道:沉水是鸣风山庄的人,那他十几年前去长安的事,是你吩咐的吗?孟晓天目光一动,望着她。

沉水一手紧紧扣着陆青,道:我在剑湖宫不过是个寻常弟子,没有宫主的命令,如何去长安?苏楼主,宫主分明就是不相信你,为免你反悔离开,将你苏家一门都杀了,你还对他如此忠心干什么?你……苏婉云向前跨了一步,立刻被卫彦之的长剑施力压住,雪白的颈中有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他说得不错,苏楼主,任奇从阑会相信任何人,你为他卖命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卫彦之朗声道,今日鸣风山庄与剑湖宫并为一派,将铸剑之术传于江湖,发扬光大,你们三位楼主倘若愿意,可以效忠我卫彦之,我不会因你们曾是任奇的手下而存成见的。

哈哈……孟晓天笑起来,将剑湖宫并为一派?卫庄主,你的话可也说得太早了吧?剑湖宫铸剑之术远胜鸣风山庄百倍,你的目的,早就路人皆知了。

卫彦之冷哼一声:鸣风山庄来这里究竟为什么,走出这个大殿,没人能说明白。

江湖中人纵然传我卫彦之的所为,等我正大光明地接手剑湖宫,剿除那些瀚海妖人时,世人只会趋炎攀附,流言又算得了什么?孟晓天正要再说,沉水蓦的抽出银剑,架在陆青颈上:孟楼主,劝你乖乖向庄主投降吧,否则杀了你的同僚,你一个人也无法走出这大殿。

陆青脉门受制,全身僵硬,竟无法反抗。

沉水转头看着他:陆楼主,等此役过后你若归顺,一样可以在银镜楼铸剑,鸣风山庄铸剑之材绝不逊于剑湖宫,你是不会吃亏的。

陆青没有说话,孟晓天回首去瞧苏婉云,只见她正自凝思,脸有些苍白,目光却垂在地上。

卫彦之看着大殿中的情景,满意地笑道:看来,人各有所图,这句话实在是太对了。

孟楼主,现在还剩你一个,我费了很多功夫,仍然没弄清你的喜好,但这两人与你共事多年,你总不会眼见他们死于剑底吧?孟晓天沉默,大殿之中一时无人说话,唯有百足炉宁静如旧,飘散着缕缕淡烟。

沉水眼中闪烁着一种阴沉的喜悦,潜伏于剑湖宫十多年,他从不曾在玉座旁如此大声说话。

卫彦之露出兴奋而得意的神,握紧了手中的剑,剑刃紧贴着苏婉云的肌肤,冰凉无情。

除非宫主点头。

陆青突然开口,声音沉稳,没有一丝动摇,否则,我陆青绝不会为任何人铸剑。

一刻停顿,仿佛殿外鸣风山庄弟子的呼吸声都隐约可闻。

孟晓天看着陆青,微微一笑。

他回头望向苏婉云,只见她慢慢抬起头,有什么碎片在眼中沉淀、聚拢:……这里是剑湖宫,不属于此的人,都该滚出去。

颈中的剑刃媚一紧,卫彦之的语调冷酷无比:现在殿外有数百鸣风山庄弟子,杀你们根本毫不费力,我惜才,你们可不要不识好歹,我再说最后一遍,强硬到底,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苏婉云的脖颈被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罗裳上有血流淌而下,她双眉一沉,就在这一瞬间,孟晓天看见白光疾闪、罗裙飞动,大殿中情势突转,各人皆有动作,接着青影陡现,玉座旁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兔起鹘落,殿外之人不明所以,几个鸣风山庄弟子待冲入,却被人横剑拦住,急切间一看,竟是素服银剑的剑湖宫中人。

两座侧殿门户突然打开,守门的鸣风山庄弟子未及回头,便被一剑横斩,百余素衣弟柞脱绳索,持剑冲出,门外顿时乱成一团,杀伐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几个剑湖宫侍卫跑入大殿待要援护孟晓天三人,见了其中情景,然呆住。

正中玉座旁,陆青已不再受制,劈手几掌打死了自偏殿中闯入的鸣风山庄弟子。

银剑脱手,沉水直直地倒在地上,胸前鲜血狂涌,兀自不停抽搐。

孟晓天伸手扶住了苏婉云,她颈中的伤口比方才更深,雪刃上却沾有血红的痕迹。

卫彦之急退几步,按住左肩,然而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站在沉水身旁的来人,一身青衫,剑影如虹。

呦,我们的盟友,来得还真是时候。

孟晓天笑道,转头想查看苏婉云伤势,她却摇摇头,慢慢走了几步,在沉水面前停下。

青衫来客凝望了她一眼,转身退开。

你……杀我父亲的时候,他可曾说过什么?她恍似没有听到殿外的喧闹声,也不顾卫彦之尚站在背后。

孟晓天朝侍卫耳边吩咐了间,待其下殿后,轻扣柔柳剑盯着卫彦之。

玉座旁,沉水古怪地笑了笑,眼中泛出死灰般的颜: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吧?哈哈……我沉水入剑湖宫十几年……宫主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回答我的话。

苏婉云低沉地道。

沉水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哈哈……苏楼主,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你……宫主不信任你,你又何尝……何尝……话至中途,他突然喉头噎住,挣扎几下,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瘫倒,就此死去。

剩余的半句话,像是未尽的弦音,拂过心头。

苏婉云默然站在原地,耳畔听到一个声音:你焉知这出戏码不是卫庄主安排的?御敌要紧,此事过后再议不迟。

她转头,看见的是叶听涛深幽沉着的眼神,这个人,虽然不苟言笑,却总是给人踏实的感觉。

苏婉云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间,直到这时,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是你放了侧殿中的弟子吗?陆青望着叶听涛,正当此刻,殿前铿然一声,双剑相交,却是卫彦之出殿查看,孟晓天举剑一拦,便缠斗起来。

叶听涛道:我放了他们,还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杀退鸣风山庄的人。

成王败寇,如果败了,纵然是鸣风山庄理屈,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们。

陆青一凛,殿前孟晓天和卫彦之斗得正紧,苏婉云忽然道:有人到大殿后方去了。

陆青侧耳倾听,果然殿外杀伐之声略轻,而大殿后方通往试剑桥处,兵刃碰撞渐渐激烈起来。

谁把他们引过去的?苏婉云蹙眉,叶听涛道:先擒住卫庄主,群龙无首,自然无以为战。

陆青点头,他受制于沉水多时,正施展手段,此时孟晓天一柄柔柳剑缠住了卫彦之,虽不落下风,一时也难取胜。

恰两人十余招过后,孟晓天斜身相避,陆青看准卫彦之中盘无护,从旁一掌劈中。

他常年于银镜楼清修,功力纯厚无比,卫彦之一口鲜血喷出,骂道:以众对一,剑湖宫当真丢人!孟晓天笑道:你数个鸣风山庄弟子对我剑湖宫一人,尚且不胜,究竟是谁丢人?剑光一闪,刺中卫彦之膝头,殿外忽有人喊道:楼主!试剑桥,试剑桥……话音颤抖,不知喊的是哪一位楼主,苏婉云看了看叶听涛,孟晓天和陆青互视一眼,大殿外,纯白的天云忽然暗淡,风渐生,迷雾急速流动,加着身不由己者的惨叫声,刹那间,所有人的脊梁骨都掠过一阵寒意。

长桥试剑,百年无解之局,众人似乎忘记了挥剑,也忘记了对手,目瞪口呆地望着试剑桥远方的团团风雾。

仿佛运转到巅峰处的陀螺,靠近者像纸片一般被裹卷进去,长声惨叫为风所逆,隐约而凄厉。

霜云、银镜、玄星,三人站在长桥二三十丈处,神如出一辙的凝重与紧张。

叶听涛抬头仰望,在雪湖无际的天云流动下,剑湖宫大殿、试剑桥,还有那数百个停止激战的或敌或友之人,都成了刀下鱼肉般的微小无用。

雪湖皓渺,一如千年烟云中的神剑之殇,无人能解,唯有静待天命。

几个月来的征兆,所为就是今日吗?孟晓天道,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被风声所盖没,无法听见。

幸存者自长桥深处逃回,奔向岸边,风雾急转、扩散至边缘,桥上四人衣衫猎猎,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约莫半盏茶时分后,疾风突然较之前强烈了数倍,几乎要把人吹起,岸上鸣风山庄弟子纷纷弃剑,向后逃离,剑湖宫诸人却凝然不动。

已成暗灰的风雾如陀螺力尽般急速向外扩张,将一切能见之物逼退,尘沙扬起,迷人眼目,瞬间似有千斤之力,泰山压顶般往众人袭来。

风声如在呜咽,低声泣诉,祭奠葬于湖心的灵魂,昏暗仿佛无穷无尽,令人心生绝望。

湖畔百年,在这一刻之间终须了结,果报必有因循,生于尘世,就不能免去轮回缘法。

若说缘起时是天意为之,云开雾散却宛似一场彻底的清洗,乍看千年之久,其实也只是一瞬。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退得极远、极深,麻木的脸颊一片凉意,当那千斤重压终于消失,天渐明时,叶听涛抬起头。

他望着前方,长久不出一语。

苏婉云伤后难以承受风雾之力,昏倒在孟晓天怀中,雪刃却仍然紧握。

孟晓天将她靠在长桥边,慢慢起身。

九天玄剑……陆青站在所有人之前,喃喃道。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三章 须臾台,名剑是昔雪湖东岸,剑湖宫大殿之后一片静默。

鸣风山庄弟子多向北岸霜云楼、直通滇南群山处逃去。

他们来时所抱的念想是征服剑湖宫,去时,却唯有惊慌失措惨白的脸。

百余人铩羽而归,混乱中,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不知下落。

剑湖宫大殿银白的基座上血迹斑斑,断剑与尸骸四散遍地,然而仅仅是半个多时辰的停顿,殊死打斗的气息已然彻底消弥。

仿佛战场已经凝固了很久,剩下的只有和煦微风,和经历了那一场雾散百年的尘寰中人。

试剑桥上,侍卫走到孟晓天身后,说了长久静默后的第一句话:孟楼主……来犯之人向霜云楼逃去了,要追击吗?他似乎不敢妄提风雾二字,注视着孟晓天的背影,言下之意却显不在此。

不用了。

孟晓天没有转身,把大殿清理干净,退下吧。

侍卫领命,回到东岸之上,却与所有素衣弟子一样,眺望着迷雾尽散的湖心。

从未为他们踏上过的试剑桥尽头,在微微的风中隐约可见。

那是一处奇异的所在,宛如在湖心漂浮,有什么暗灰之物,因距离太远,只是小小的一块。

走,去看看吧。

叶听涛道。

孟晓天看了看苏婉云,唤过一名弟子:先把苏楼主送去玄星楼,小心些。

弟子应了,俯身去扶苏婉云,只见她脖颈上一道剑痕甚深,所幸临危闪避时身法极快,未伤及要害。

孟晓天望着她的脸,仿佛在为她此时不曾醒来而略有遗憾。

百丈长桥上,孟晓天、陆青与叶听涛三人互视,微微晗首,向湖心举步而去。

他们走得并不甚快,在这百余丈的距离中,每个人眼里皆有些不为外人所见的神情浮动,忐忑、凝驻,或有欣然微露,却又叠映着记忆尘。

种种寻觅,执着生死,终是逃脱不了江湖道,如此刻的同行。

湖心渐近,暗灰之物渐渐清晰,堆积如山,围绕着方圆十丈之地。

孟晓天的脚步一滞,其余两人也都暗自吃惊。

那竟全是磷磷白骨,风雾散后垮落下来,高高低,将湖心之地围成一圈。

寂静无声,却有如万鬼同时悲泣。

那是……这百余年来试剑的弟子吗?孟晓天问道。

除了他们,还有入试剑桥的来犯者。

陆青眼中露出复杂的神,百余年,变故诸多,可能也有无辜的人。

他发现那白骨之中加着一些刀剑的残片,大都暗淡无光。

属于剑湖宫最深的秘密,倘若任奇能见到这一幕,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叶听涛的身影已站在白骨堆之内,他默默站着,一直没有说话。

陆青终于也提步进入,在那围堆成圈的白骨之中,断壁搏、碎石满地,如被巨斧劈过,十丈之地一片狼籍。

碎石中心,依稀有剑炉的形状,阳光照入,一线光芒反射。

他们三人都盯着那一束光,尘封百年,仍然遮掩不住的锋锐之光。

碎石拂开,孟晓天的手指缘着那折射光芒的剑身向上,握住了剑柄。

他微微笑了笑:九天玄剑……果然在这里。

引雷击而铸剑,自古未闻,即使在六剑之中,也唯九天玄而已。

陆青凝视着那亮烈如透明般的剑身,道:曾听宫主说过,铸那六把神剑,耗尽了龙泉铸剑谷铸剑之能,自那以后便渐渐衰败,直至堙灭。

以九天玄和碧海怒灵二剑看来,能将剑铸成,已经足以令后世铸剑师拜服。

孟晓天蹙了蹙眉:以这里的情形看,在遭到雷击而毁坏之前,应该就是一处铸剑炉……但九天玄剑是出自龙泉铸剑谷的,似乎有些说不通啊?陆青一怔,接过九天玄剑,沉思不语。

叶听涛绕着那损毁的剑炉走了几步,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不道:两位……孟晓天与陆青也绕到剑炉后,见到地上的情景,俱都说不出话来。

湖心剑台外围的白骨只一眼便可认出已有百年,可剑炉后伏着的这具身躯却像是刚刚死了半个时辰,皓白须发、素服如仙,青年一般俊朗的容颜在甫见天日的时刻新鲜如昔,手指着剑炉的方向,似有未尽之言,却已无人聆听。

这衣饰……像是剑湖宫的人。

叶听涛道。

陆青注视了那人片刻,摇了摇头:……不是剑湖宫的人,而是剑湖宫之主。

第四十二代宫主,鹤发童颜、剑术曾无敌于天下,传闻他晚年得道,御剑而去……但久在剑湖宫的人都知道,就是他,第一个死在雪湖的湖心。

孟晓天沉吟道:事隔百年,其余人都成了白骨,唯独他甚至没有腐朽,莫非是在他进入这剑台之后风雾才出现,就此与外界隔绝,将他困死在里面?他俯身想去查看,但就在手指触到鹤发之人的前一刻,一阵微风拂过。

如咒语降临,百年不动的身躯迅速发黑、腐朽、干瘪,片刻面目全非,只有那一丝有言未尽的遗憾,残留在扭曲的脸上。

这……孟晓天的手一颤。

三人一时都是无言,有莫名的悲怮之岗淡薄的空气中漂浮。

逝去的人和未尽的话,终已被时光所侵蚀,平行交错而过,无法探知。

也许……他是送九天玄剑来这里的那个人。

叶听涛道,但除了九天玄剑,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嘱托。

他顺着那腐朽身躯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碎石成堆,伸手翻动,便有锐利的石尖将手掌划出一道细痕。

仿佛无声的警告。

叶听涛一怔,继续翻动石块,过了片刻,指尖接触到一阵微温。

在碎石下面,露出一本形似书册之物。

是宫主的手记……陆青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兴奋,每一位宫主都会写的手记。

叶听涛将那书册小心取出,递给陆青。

斯人已朽,但这纸页却只是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仍很清晰。

昔有风胡子,铸‘神州六器’而废其用,无以止七国征战之,乃有异人无名氏托六剑之谱于剑谷龙泉,其耗材无算,尤以此二剑须天地之气为艰。

越明年,龙泉铸剑师‘鬼煅精’卫慕之于滇南之地成此剑台,穷力铸剑,终一成一毁,独以九天玄出关。

未料其时十余年已渺,秦统天下,诸般兵器尽付金人,卫氏暴疾而亡,龙泉铸剑谷亦因剑师相争而灭。

神剑遂散,不复相聚。

以龙泉剑师之资不至如此,然铸剑之际人心猜度,不合一力,其觊觎妒恶悉生,无以逃脱‘神州六器’互噬之谶,此世事不可逆转,无复多眩一页已尽,陆青停顿了一下,孟晓天已接过九天玄剑,目光凝于其上:一成一毁……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第二把藏于剑湖宫的剑,其实并不存在吗?陆青道:此事有些扑朔迷离,现在也不能轻眩不过说起‘鬼锻精’卫慕之……若不是他为剑湖宫创派之人,卫彦之也没有机会了解剑湖宫的秘密吧。

莫非卫庄主是‘鬼锻精’的后人?叶听涛道,风胡子与神州六器,这些传说比《八荒末世图》更为久远了。

陆青点了点头:玄星楼藏有神州六器中的‘龙形舞天’,但我也只见过一次。

他翻过手记一页,继续念道,须臾千年,铸剑后果始露端倪,雪湖剑台异象有兆,唯以双剑镇之,以期免厄。

须弥鬼啸未成,长留于剑炉之底……他眼神霍然一跳,孟晓天脱口而出:剑炉之底?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支离破碎的铸剑之台,孟晓天挥动九天玄剑,一道光华如水珠溅洒般抛出,只见大堆石块向两旁滑落,有数块直遇剑锋,无声无息地被一劈为二。

然而剑炉甚高,一剑并未至底,叶听涛踏上一步拔出碧海怒灵剑,青影直下之际,却听咔的一声,两剑皆发出轻微响动。

怎么回事?孟晓天举起玄剑,两指轻捻剑身,手腕左右转动了数下,剑柄竟应手而开,一卷薄纸自其中现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有阴影掠过三人的头顶。

叶听涛抬起头,那是一只尾长如羽的鸟,泽漆黑,像暗中的幽灵。

它张开翅翼,倏忽飞去。

碧海怒灵剑的剑格同样发出了响动,虽轻,但直入握剑者的心魂。

叶听涛依样而为,转动剑柄,同样的一卷薄纸落在轻尘之中。

不过雾散这些时候,剑台竟已积起了灰尘。

如山白骨漠然而视,淡风微吟,拂动青衫。

这是……孟晓天露出惊奇的神,弯腰将两卷薄纸拾起,展开一卷,只见那上面墨痕苍劲错落,是些被切断的笔划,不辨其意,但只这薄薄的一卷,竟直展出三尺有余。

阳光照射之下宛如透明,触手无感,孟晓天与叶听涛的面影映于其上。

莫非,‘《八荒末世图》在剑湖宫’这句话,其解就在于此?孟晓天道,将另一卷薄纸也展开,同样是三尺有余,上面有些疏疏落落的墨迹。

叶听涛凝目望去,只觉得心跳微微加速:……这两卷便是整图,还是整图中的一部分?孟晓天将手中的两幅画卷比较几下,便找到了卷中笔墨可相接之处,两卷相合,是极窄的一幅长卷:看起来是一部分,也炕出里面画的是什么……他的手指轻捻了几下画卷,这用的似乎并不是纸,否则也无法保存千年。

照此看来,《八荒末世图》应该是被分成了六份,藏在这六把剑中?叶听涛心中略微有些失望,沉吟道:或许如此,只因九天玄剑最为霸气,以讹传讹,竟成了图在剑湖宫。

况且传闻已有数百年,情势之下也多有歪曲,早已失去了本来面目。

一直未曾开口的陆青这时忽然道:图在剑湖宫也不是完全不实,但剑湖宫有第二把神剑,现在却是确凿的事了。

他望着方才为双剑劈开的乱石堆,有漆黑之物显露出来,并没有为剑刃所断,须弥鬼啸……这名字当真不好,也难怪没有铸成。

孟晓天这才想起石堆中尚有物待查,将手中画卷小心收起,向叶听涛递去。

并无防备,仿佛只是很自然的举动。

叶听涛一怔,孟晓天微笑道:遵守约定,不过如果到了瀚海仍旧找不到全图,我还是会用它去换宫主命。

那一句玩笑般的盟友,如今在这玩笑般的神情中,竟给人以安心之感。

叶听涛难得地笑了笑:多谢。

便不推辞,伸手接过。

剑炉石堆中,陆青已然取出了那把未成之剑,须弥鬼啸,剑身没有一丝光润,如同乌墨一般。

但稍一凝神,便能发现这把剑的剑格与碧海怒灵、九天玄并无二致。

我曾听闻过以天地诸般异象辅助铸剑之法,以前曾想一试,却从未成功过。

但看此剑情状,想必是引去了雷击中的戾气,使九天玄剑大成,自身却失衡过于严重而毁。

没有想到,这把剑竟就这样在这里埋葬了上千年。

陆青轻轻一叹,转动了一下剑柄,然而并无反应。

他依方才孟晓天挥剑之姿试了几次,仍然没有听到那机关开启时咔的一声轻响。

乌黑的剑身钝重迟滞,充满了阴寒之气。

不如看看那手记中是如何说的?孟晓天道,刚才或许是碰巧,否则碧海怒灵剑被叶公子用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其中关窍。

陆青点了点头,将手记重又翻开,寻到刚才中断之处,念道:须弥鬼啸未成,长留于剑炉之底,而九天玄遗世多年,乃以剑湖宫数代之功寻回,今镇于此,望天劫可止……往下的字迹似乎为水渍所污,模糊难辨,陆青只得翻过,幸而下一页又恢复清晰,……其剑格中皆蕴旷古奇石‘阴阳宗’,两两对应而动,则剑柄可开,图藏其中,若非六剑齐聚,不可尽得。

今日葬二剑于此,则《八荒末世图》再不可为世人所见,此行必然遭谴,然其人附此图于剑中,又铸剑之谱如斯有违常理、令人亡国愈荡乱,其心焉正?焉可长留人世、遗人间?剑湖宫四十二代主。

再往后的书页便都空白,再无一字着墨。

陆青将手记合上,手掌轻轻抚过,眉头微凝:看来这位宫主一生只记过这些……却阑及将之托给弟子,就被风雾所困了。

果然要得到完整的《八荒末世图》,还是需要六把神剑。

他看了看地上鹤发之人的尸骸,此时已仅余干瘦枯骨,素服也暗旧如灰。

孟晓天忽而一笑:手记中说这六剑之谱有违常理,令人亡国乱,你居然全无反应,反倒是关心起这劳什子的图来了?叶听涛闻言怔了怔。

碧海怒灵剑已然入鞘,画卷取出后剑柄仍可扣起,但这已仅仅是一把剑,再与这诸般争斗无关了。

陆青亦是一笑:我刚才说过,倘若剑湖宫易主,我也无以留驻于银镜楼,能找到《八荒末世图》,胜算总是更大一些。

况且……他目光微动,我陆青铸剑多年,早已明白这世上纵使兵器再犀利,总敌不过人心。

就像绘制六剑图谱的那个人,若不是他有心胜过风胡子,也不会用这等引来天劫的法子。

只是这六剑就如同‘神州六器’一样,从来就没有用武之地……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孟晓天望着他儒雅温耗脸,心中有什么东西震荡而过,相识多年,这似乎是陆青第一次如此坦然。

在鏖战一日、又经这风雾侵袭之后,一些原本讳莫如深的话忽然变得云淡风轻,说来连神情也不必有什么注意。

在如山白骨之中,数年来的相争与寻觅恍似白驹过隙,原无可惧。

孟晓天笑道:看来今日云开,对剑湖宫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

可惜有个人现在在玄星楼,不然她一定立时就要去瀚海。

陆青微笑不言,却见叶听涛正自眺望着试剑桥,他始终没淤展开那部分《八荒末世图》,像是漠不关心,深邃的双目中有浮云流动。

孟晓天走到叶听涛身侧:叶大侠,今日守得云开,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叶听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我们手中已经有三把剑了。

我来滇南时曾听说,重天冥宫的人已离开了永宁府的雁塔。

想必,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孟晓天背手而立:和我们先前在浣纱谷预测的完全一样,事情一步步进展,已经有了明朗之势,剩下的,只是要活着从重天冥宫回来而已。

叶听涛点了点头:我知道,也并非是不高兴,只是刚才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无论是谁,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即使相争难休,百年后终归是枯骨……但不论怎样,这六把剑不属于鸣风山庄,也不能落入重天冥宫之手,这也算是我身在江湖多年,做的最后一件事。

孟晓天看了他一眼,相别多日,他身上似乎有了些奇特的变化,迷局渐解,曾经浓郁不化的东西在眼底渐渐散开,又复凝结为一种全新的坚定,与含义不同的淡然:江湖中人,没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只能说天道恒在,人却无法逆天……他停了停,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叶大侠,我生平第一次成为了别人的盟友,倒也没有后悔过。

叶听涛怔住,和孟晓天对视了半晌,两人都微笑起来。

过了片刻,孟晓天道:上次一别多日,你有楚姑娘的消息吗?叶听涛摇了摇头:没有……她现在应该很好吧,再也不用随我飘泊。

孟晓天道:违心之眩你明知她现在去哪里都不会快活,百年后终归也是枯骨,谁人虚枉还不是任人评说?叶听涛沉默了片刻,仍挂在嘴边的微笑透出一丝奇异的感觉:现在才明白,怕也是晚了。

等我活着从瀚海回来再说吧。

剑台现于人世,试剑桥尽处开始有素衣弟子把守,白骨如山忘姓氏,只同葬于雪湖之畔。

被俘者囚于银镜楼底,自那一日起,诸多关于这场战事的流言开始直指鸣风山庄,卫彦之的悄无声息似乎更印证了些什么,但剑湖宫未出一语,也没有对任何猜测加以理会。

百年浩劫之后的大殿仍旧巍巍,素衣之人也如旧清静修行,却有一场无可磨灭的记忆深深烙进了所有人的心底,沧海桑田,彼此一笑之间唯有更添宁静,更添信任。

雪湖的空气依旧湿润,月朗星稀,一道纤丽的身影缓缓移动,往近东岸出的一座楼阁而去。

素壁寄傲,纱帘如霜,这屋子空置了数月,连那人身上寒冷的气息也变得若有若无,或许是错觉。

罗裳轻动,她在暗中轻轻抚摸这阁中寂静的书案,上面零落地放着一些信笺。

虽然每天都有弟子打扫,却从不移动任何东西。

脚步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与二楼小阁相连的楼梯上亮起一团淡黄的烛光。

是你?苏婉云望着楼梯上的人,有些惊讶。

孟晓天走下楼梯:我来宅主的手记,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记载关于《八荒末世图》的事。

他望着苏婉云苍白的脸,你呢?伤还没好,马上又要出发,也该养精蓄锐了。

苏婉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嗯了一声,见孟晓天手中只有一支蜡烛,道:你没有找到吗?孟晓天摇头道:这里没有,也许他的手记是随身带着的……你在浣纱谷时见到过吗?苏婉云的脸微微一红:那是宫主随身之物,就算带着,我也不会看见的。

孟晓天见了她的神情,笑道:也是。

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们就和叶公子一起去瀚海,一路风霜,又有恶战,要好好准备一下。

他没有点燃阁中的灯烛,似乎很快便要离开,苏婉云忍不住道:你……孟晓天回头:怎么了?苏婉云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沉水已经死了,你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吗?孟晓天走到她面前:不要想那么多,即使是真的,宫主也还是宫主。

如果你当面问他的话,他绝不会说假话的。

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快活得多。

苏婉云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所以不管怎样,要先见到宫主。

孟晓天微笑道:我们的筹码很多,不必担心,走吧。

说着吹熄了蜡烛,与苏婉云走出寄傲阁。

雪湖之畔风浅浅,书案上的信笺被吹得扬起,飘了一阵,停在一片月光中。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四章 钗剪云,故道雪霁冷风料峭,虽已是初时候,边关的冰雪却未见有一丝一毫融化。

极目回望,汁大地苍茫无际,宛如沉睡未醒。

在这一日的关外小道边,一驾马车停于茶棚外,几个佩剑男子下了车,吩咐了那茶棚主人,便守在车外,显然车中有什么重要之人,不便为外人所见。

车帘掀起,黑须在冷风中微动,露出一张面腊黄的脸。

精明而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茶棚,佩剑弟子奉上茶水,那人将茶碗三指托着,丝丝白气浮上冰冷的面颊。

庄主,我们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就要这样一直走下去吗?佩剑弟子犹豫片刻,壮着胆子道。

车中之人冷电般的眼神迅速瞥了那弟子一眼,如软鞭抽打:不想走,就死在这里。

现在汁正道已尽皆怀疑鸣风山庄,如果这次再落了后,这辈子都别想翻过身来。

那弟子然闭嘴,又道:可是庄主,粹里往回走二十里就能到一个叫瑞吉镇的地方,我们休息一个晚上也不迟啊?话音未落,一碗滚烫的茶水便泼在那弟子脸上,只烫得他哇的一声大叫起来,茶棚中三两茶客都是一惊。

角落里有个系着面纱的绯裙子也抬起头,她因在喝茶,面纱解开了一角,目光正巧与车中之人相遇,彼此都微微一怔。

的是那人看似重病,还出现在此风雪严寒之地,而那人却迅速地放下车帘,思量了片刻,又捻起一角,向那正擦着脸的弟子低声道:你胯棚角落里那个子,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那弟子不敢再说歇宿之事,看了半晌,摇头道:没见过,江湖上有名气的人也不多,可能是过客吧。

另一个佩剑弟子却道:我看她头上那支钗倒是挺名贵的,寻常人走江湖不会带这种东西。

车中人闻言,又再掀开车帘,见那子乌发上斜挑着一支朱红的玉钗,上面依稀雕着数只鸾凤之形,映称着冰雪白地,格外耀目。

都说人爱漂亮,明明系着面纱了,还不忘记叫男人注意一下。

那被泼脸的弟子似乎无处泄恨,故意道。

车中人沉默片刻,目中冷光泛起:九鸾钗,这个东西,很净于江湖中出现过了。

他微微冷笑,忽然放下车帘,从大车中走了下来。

佩剑弟子吃惊:庄主……那人不答,在茶棚边拉了条长櫈坐下。

这时那绯裙子已付帐起身,并没淤系面纱,便走到枯木旁牵过自己的马。

马鞍旁牢牢系着一个狭长的琴匣,刻纹古意,显出自名家手笔。

是……铁琴阁的琴?佩剑弟子轻声道。

跟着她,这是上天送给我卫彦之的,怨不得我。

黑须微动,腊黄的脸现出一个阴冷无比的表情。

他们没淤乘大车,而是将车寄在了茶棚中。

这日路过之人不多,卫彦之与几个弟子并未惹起旁人的注意,潜行于小道曲折之中,不一会儿随着那子到了一处路口。

向下是北域万里无尽路途,向上是枯木廖落的贺兰古径。

她没有犹豫,径直拍马向上而去。

卫彦之的神情有一丝抽动,他想起他有一个儿子就是死在贺兰古径里。

和死在剑湖宫银镜楼的那个一样,他都没能看到他们的尸体。

绯裙子背影轻盈,如一抹红霞,在古径中停下。

除了她和藏身于古径入口处的卫彦之等人,这里唯有初料悄冷风,和彼时与青衫之人依偎于古木后的记忆。

血腥与杀戮在这记忆中变得虚无,变得无足轻重。

剑湖宫之战,他与他的名剑一起再次为江湖所传诵,然而在闻知此事后,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知道他是否受了伤,是否还为那些不愿相告的往事所困扰。

一缕微笑,又似叹息般浸染眉头。

她没于汁大地上找这个人的踪迹,而是直接等在了这里。

但直到今天,她等来的第一个人却非如所愿。

姑娘,这里太偏僻,你不该一个人来。

黑须男子给她的片刻印象便是想向后回避,几个佩剑弟子亦现出身来,阻住了贺兰古径的入口。

我来这里弹琴,与阁下有什么关系吗?绯裙子松开马缰,那马踱到一株枯木边。

卫彦之精明地笑起来,笑中却有急躁之意:若是我没记错,你头上的九鸾钗是重天冥宫的东西吧?绯裙子一怔:重天冥宫?那是我哥哥送给我的,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卫彦之向她走近了两步,双手拢在袖中:你只要记得五六年前在江北阴山,有一个叫叶听涛的人曾经杀死过重天冥宫少主的爱将,就行了。

你……绯裙子没有向后退,因为即使退了,卫彦之也会继续向前,你是说这钗是他们从重天冥宫的人手里夺来的?这不重要。

卫彦之冷笑道:只证明了你是叶听涛身边的人,现在我身边正缺这个人。

楚姑娘,你想试试鸣风山庄的剑术,还是直接跟我走?佩剑弟子像一堵墙一样站着,但目光中的杀意并没有多少。

楚玉声看了卫彦之一会儿,反而微微一笑:你缺人?你缺的不该是剑吗?卫庄主,听说你在剑湖宫一败涂地,滋味可好?卫彦之仿佛有些意外,打量着楚玉声:……没想到,叶听涛的人倒是很会说话,我虎落平阳,不过,今天能捉到你,也是反败为胜的天赐良机。

楚玉声心中微微有些慌乱,但随即沉下眉头:你捉我也没有用,我对你的任何一个敌人来说,都没有重要到可以放弃你要的东西。

骏马鞍旁系着的琴匣触到了古木,发出碰撞的轻微响动。

卫彦之的手从袖中露出来,身后的弟子目光微凝,他看起愧不在意楚玉声的话:不放弃,迟疑片刻也好。

不过你如此姿,竟然连一个愿为你死的人也没有?楚姑娘,我鸣风山庄的弟子可都不会怜惜玉,你不要后悔。

楚玉声在袖中捏紧了双剑的剑柄,眼神却向古径的入口处掠去:我说的是不放弃你要的东西,不是其它。

鸣风山庄比不上剑湖宫,就是因为你抢了一辈子,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

哈哈……卫彦之笑起来,隐含恼羞成怒,一个人,竟然敢这么说话,你不去把叶听涛拖入温柔乡,却在这里干什么?楚玉声看见他的右手三指轻轻一挥,身后几个弟子向她走过来,连剑也没有拔,似乎要擒住她只是翻掌之间的事。

绯红的裙衫在风里飘动,瑰丽宛如雪中红莲。

就在那两只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双剑的光芒在那惯抚弦音的腕底闪出,柔而不弱,迅捷无比。

那是飞燕穿过丝柳时的一道红痕,广袖舞动,当先两名弟子不曾堤防,两只手掌便被疾削下来,落在雪地上。

惨叫声突兀而起,卫彦之勃然怒道:连个人都抓不住,一群废物!腊黄的脸气得发白,人落魄时,所有的事仿佛都在与他作对,那为银镜楼主掌击所伤之处又剧烈疼痛起来。

就在这时,古径入口处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这人不是你的,你捉了她,到不了明日子时就会被人杀掉。

长靴踏着雪地而来,黑披风轻扬,和蔼俊俏然而又阴白的脸,不露一丝杀气。

风年?……楚玉声不惊奇,在那一日的贺兰古径,她也看到过这个人。

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同伴,挥刀之间血光四溅。

风年向她有礼地笑了一笑,看着卫彦之:我本想跟你做个交易,把她让给我,我就带你去见少主,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想活命的话,就快滚吧。

卫彦之胸中怒火愈加燃烧,平素眼中的精明之气渐渐被火焰焚烧化去:哼,你重天冥宫的大护法断雁也被我耍弄过,你又算什么东西?风年好整以暇地亿身边的一株古木上,也像极当日的模样:他劫了剑湖宫主,对冥宫的好处比对鸣风山庄更多些,何况你又没有因此得到什么,反而后院起火、栽赃嫁,又失去了冥宫这个可能的盟友,你说你是耍弄了断雁,还是耍弄了自己?卫彦之气结,他苦心对付任奇多年,终于在阴差阳错之下让其暂时失去功力,原本已有把握将霜云、银镜、玄星三人劝降,未料奇变陡生,仍旧功亏一篑,不由心头一滞,大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几个佩剑弟子见势不对,有一人忽然道:这位大侠,我们只是鸣风山庄的弟子,听命于卫彦之是迫不得已,希望你高抬贵手……话音中满是谄媚之意,楚玉声认出那人便是先前茶棚边,被卫彦之泼了一脸烫水的人,她不微微摇头。

风年没有回应,仍是瞧着卫彦之:你看,你不愿意听人说的话,可她说的就是对的。

你什么都没有,连儿子也死光了,拿什么去和剑湖宫主比?卫彦之嘿嘿冷笑两声:谁说我什么都没有?……现在任奇在你们这些人手里,要拿《八荒末世图》来换,就让他那些弟子们……去找上一百年,到时候,他还不是和我卫彦之一样的下场?……让他风光一辈子,当剑湖宫主,哈哈……他沙哑干笑起来,让人背脊发凉。

风年眯了眯眼睛,饶有兴味地道:你为什么这棉剑湖宫主?难道只因为他比你有才能?楚玉声眉头微蹙,她不明白风年为何不尽快结束这场并不愉快的相遇,但在这种时候到贺兰古径来的,绝不会是路人。

卫彦之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腰间被陆青所击的一掌当时并未如何,其后一路却渐渐发作起来,他脑中有些混乱,愤愤道:我恨他?是啊,为了扳倒他,我了半辈子,连老婆都送去剑湖宫当卧底……只要他死了,我就是剑湖宫主……些微疯狂的神自话语间流出,在那一瞬间,风年抬起头,仰望了一下灰白的天空。

小心!楚玉声叫道,佩剑弟子按着剑柄,但并没有人出手。

风年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向他扑来,视野边际仍残留着一丝天空的影子,前胸已在卫彦之掌力笼罩之下。

竭尽残余力气的一掌,掌影甫动之时,所有人都明白这已是最后的机会。

风声忽紧,远处,有马蹄声缓缓而来。

嘭的一声,卫彦之的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古木的树干上,枯枝颤抖,树皮被震得脱落下来。

他已无法很快地转动身形去追击,黑衣身影如魅如电般绕到了身后,右袖一挥,其余人看见一阵黑的粉雾笼罩而下,楚玉声目中微微有些颤动的神。

九星千叶,蚀人命于一瞬。

没有任何余地,卫彦之重重地摔倒下去。

冰霜凝结的地面白亮如星,最后一刻,那些光亮在他眼中幻化成剑湖宫主的一身白袍,清贵高华、不沾纤尘,伫立在试剑桥上。

那是他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颜,从少年时开始,任奇这两个字,就是无法解脱的魔咒。

总有些人可以得到上天的眷顾,不问世事便站在武林的顶峰。

但那只是最少最少的一些人,众生芸芸,多还是在天地间辗转,寻找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一切火焰与光芒渐渐熄灭、暗淡,卫彦之的手掌却在雪地中摸到一片坚硬的东西。

那并不是石头,凭手掌中的感觉就可得知。

他低下头,在冰雪覆盖之下,露出一张人脸。

五僵成冰块,蒙蒙难辨,脖颈中有一道彻底切断的刀痕,血迹早已结冻。

只因那尸体倒卧在隐蔽处,竟始终没有被人拾去过。

是……是……卫彦之直着脖子,颤抖着想说出少华两个字,但发黑的脸颊上肌肉愈渐僵硬,眼前的白终于也被无底的幽冥所吞噬。

他扑倒在那具尸体上,恰恰将其盖住,便再不动弹。

风声呼啸,几个佩剑弟子神慌乱,惴惴地瞟着风年。

楚玉声轻轻叹息,某一刻,她在卫彦之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

虚枉无尽,不可捕捉,如同落霞山百年如一日的残生。

你们,滚吧。

风年突然道,看着那几个佩剑弟子。

几人如获大赦,直奔出贺兰古径,将雪路踩得哧哧作响。

古木旁,楚玉声的马仍然站在那儿,原地踱来踱去,琴匣不时地碰到些什么。

你为什么来这里?风年没有看卫彦之的尸体,转过身,凝视着楚玉声。

你呢?楚玉声也瞧着他。

风年一笑:我要入关接应从永宁府回来的手下,但在关内小镇上我看见你,还看见另外一些人……我出现之前,你害怕吗?迟到已久的一个问题,楚玉声仿佛在探究着风年的想法,思量了片刻。

黑衣之人依旧亿树干上,姿态有些懒散:你要知道,卫彦之想用你作为与冥宫结盟的一个条件,但现在他死了,我一样可以把你带去给少主……毕竟,你是和叶听涛在一起最久的人。

冥宫人马正在撤出汁,用到你的时候,也不远了。

楚玉声雪白的脸露出笑容:看来我还真是不该露面,竟然有这么多人以为凭我的命,可以让叶听涛放弃所求?她的笑容中并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露出淡淡的舒缓和甜蜜。

九鸾钗在冰霜的亮光中华傲然。

隐隐的马蹄声在古径外岔路口停下,风年笑道:你觉得不能吗?他站直身体,走到楚玉声面前,可惜我不想去试一试碧海怒灵剑的锋刃,萝又刚好不在,否则,我倒真想知道能不能。

楚玉声忽然明白了他所说的看见你,还看见另外一些人是什么意思,风年并不热衷于杀戮,更多的时候,他会在不触犯冥宫利益的情况下做自己想做的事。

楚玉声也听到了马蹄声,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没有听清风年接下来说的是什么。

或许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记忆里模糊的风声絮语。

你觉得这里会有人吗?荒凉得草都长不出来。

略带嘲讽的语调,华衣公子的影象在古径入口处出现,看到他们,不怔住。

风年抱臂微笑:好久不见。

看来我们的命都很硬,没有被对方打死,也没有被别人打死。

孟晓天回过神来,报以一笑:现在已经扯平了,但以后还说不定。

他方才的第一句话是在问一个人,然而问完后那个人就看见了古径中的情景,于是也没有回答。

绯裙如画,飘扬成眼底的一阵涟漪,那人没有走下积雪古径,也未发一语。

风年跨过卫彦之的尸体,走到离孟晓天两丈之处,与他身旁之人晗首示意,却没有直接出言:我看你们来得不够快,先在这里踩死了一只蚂蚁。

他转而望着孟晓天,我不为立场,也不为情势,虽然你现在一定很想杀了断雁,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告诉你。

在他身后,绯裙子走近几步,明丽的脸庞流露着注视的神情。

孟晓天于风年提步一跨时,发现了卫彦之扑倒在地的死相,他微微一惊:……看来,我们的确是来晚了。

趁早杀了此人,倒也绝了后患。

不过目前除了与断雁身在何处有关的事,别的我并不感兴趣。

风年抱臂而立:这句话很简单,如果你能见到断雁,就劝他离开重天冥宫。

如果他不肯,就是你们刀剑相对的时候了。

孟晓天有些意外:劝他离开?什么意思?风年走到他身边,脚步没有停下:这个我不能说,毕竟我还是重天冥宫的人。

往此北去两日脚程,可到乌里雅苏台,言尽于此。

话完时,身已在古径入口处,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青衫微动,古径中的提起长裙轻盈地跨上台阶。

风年笑了笑,黑衣扬起,身影消失在关外曲折的小道上。

驮着琴匣的马慢慢地踱步,低头寻觅杂草。

孟晓天望着楚玉声,这个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贺兰古径的子,自看到她起,叶听涛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似乎越是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越是这副闷罐的样子。

孟晓天微笑道:只不过来探探路,居然探出个人来,真是奇遇。

楚玉声站在两人面前,脸颊透出一丝嫣红,宛如雪中梅:我是来找你们的……剑湖宫的事了结后,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这里。

你……叶听涛眼中掠过想要再走近一步、走到吹息可及之处的神情,但他只是微微一动,就停下,你是一个人来的?楚玉声点点头,遮掩着心中的些微忐忑:嗯,我一路都蒙着面,今天在关外茶棚也是不小心,被人认出来了。

孟晓天见卫彦之的尸身已然泛黑,便也不去查看:剑湖宫的事,你一定也听说了吧?这次去瀚海,除了我和叶大侠之外,还有霜云楼主同行。

叶听涛看着楚玉声的神情,只见她垂下眼睑,露出淡淡的笑容:现在还有我吧……她伸手取下了发上的九鸾钗,终于第一次与叶听涛四目相对,我爹把这支钗给我了。

叶听涛目光一震,这支九鸾钗,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孟晓天笑道:如此甚好。

苏姑娘还在瑞吉镇上,稍后你们回车马驿来就行了。

叶听涛看了看他,晗首道:你们两人久居滇南,此去大漠风寒,要多作些准备。

孟晓天向楚玉声示意一下,转身而去:我倒是不要紧,哈哈……轻巧的笑声停留在古径中,带着些善意的嘲讽,接着便被风吹散,徒留一片寂静。

……你刚才受伤了没有?过了片刻,叶听涛道。

楚玉声这才想起自己左手仍然握着那一对沾血的短剑,她摇摇头:没有。

那些人看见风年以后都吓得不敢动,不过我的剑法也没这妙劲,这几个小贼总对付得了……她的语速有些快,叶听涛突然打断道: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出来行走,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看了一眼卫彦之的尸体,语气有些硬,若再遇到这种人,未必有今天如此凑巧。

楚玉声却没有生气,将九鸾钗轻轻捏在掌心:如果我被他捉去了,被他杀了,你会怎么样?片刻停顿之后,叶听涛凝望着她:你该说,他会让我用神剑换你的命。

楚玉声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会换的,我的命只是我一个人,而那几把剑中,却有很多人的命。

叶听涛沉默了良久,慢慢走近她,深邃的双目中波澜起伏。

楚玉声感觉到他的气息,眼眸中浮上薄薄的水雾:我爹说,他要云游四方,不再守在洛阳的旧宅里。

他让我也去想去的地方,带着这支钗,就像带着哥哥的魂魄……哥哥走的时候还太年轻,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

……汁广大,无处不是好风景,你却到这里来,不会后悔吗?叶听涛低声道,北域瀚海,可能就是我葬身之所。

楚玉声温柔地笑起来:如果我又被卫彦之捉去了,他把我杀了,你后悔吗?叶听涛一怔,两人对视了片刻,他轻轻一叹道:我刚才那样说只是因为……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如果被人抓住了弱点而心有挂碍,到时候,不是说同死,就能够同死的。

数月的分别,似乎在这一句间翻涌上来,他眉心微动,眼中诸般神交织在一起。

楚玉声听了此话,竟是眼眶一红: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望着叶听涛,眼眸中光芒微动,这几个月江湖上常听到你的消息……定是比以前更辛苦了吧?叶听涛心中涌起一阵柔耗潮汐,他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

那秀丽的脸庞比数月前清瘦了些,万里路途,只影独行,这感觉他曾无比熟悉,如同独自在繁华之中行走。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心念旋转,终于忍不住道:……怎样的辛苦,我都习惯了。

只是若那一天终归还是要来,你…………你是个剑客,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

楚玉声拉住他的手,双眼微垂,你是属于江湖的,宝剑、命、师门,一直就离不开,但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是属于你的。

至于最后怎样,那……又有什么关系?五年相伴相知,早已印入彼此的生命,如此刻的青衫与红颜。

叶听涛嘴角边露出极淡的笑容,微微向前跨了一步,就将她拥在怀里:即使我们都死了?紫霄玄真,夙劫仍不可解,却在熟悉又久违的温暖和发间清中,将破除不去的生死之执化为虚无。

当然。

楚玉声笑道。

叶听涛便没淤说话,他的目光跃过楚玉声的乌发,空旷的古径与翻涌的往事叠映在一起。

越来越紧的双臂,如紧紧系牢的命运,与极目处的不可知。

边关之地,结束与开始之间,只有彼此相拥的温热清晰可感,又静谧无声。

双骑离开贺兰古径时,天已渐暮。

小道曲折,茶棚旁卫彦之的大车仍在,却已再无人领回。

楚玉声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停下。

叶听涛瞥见她马鞍旁系着的琴匣,微笑道:很净听你弹琴了,这琴是新买的吗?楚玉声与他并辔而走:是铁琴阁主送给我的,他死之前我就在铁琴阁,之后才回洛阳。

叶听涛有些惊奇:你在铁琴阁?城外道,如真似幻的擦肩而过浮上心头,宛如多时不散的梦寐。

楚玉声眉梢微扬:怎么,你以为铁琴阁主这么迂腐的人,会想起去查探鸣风山庄?叶听涛看着她,马背颠簸,她的一缕长发便飘动不已:……难道这件事竟是你的杰作?楚玉声轻笑不答,拍马向前而去。

暮西沉,晚霞淡灭,车马驿中熙熙攘攘的声音完全安静下来时,这便成了启程前最后的留恋。

瑞吉镇上,时不时可见黑衣之人三两走过,也不停宿,出了镇子便往边关而去。

仿佛对他们来说进出汁都是随心而为的事,只是低垂的脸上炕清有什么样的表情。

边关的月溶溶一片,至少这一尚且平静而安宁。

叶听涛推开二楼客房的窗,风拂而入。

那窗是对着院子的,他便看见苏婉云罗裙的身影凝立在月光下,长久不动,如同深陷于另一世界中。

苏姑娘好像有很多心事……楚玉声站在叶听涛身后,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总是听说霜云楼主剑法犀利、冰冷无情,现在亲眼看到了,也不尽然。

每个人都有牵动心怀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完全无情的。

叶听涛抬起头,皓月如霜,他心中有些模糊的感怀,人事渺渺。

楚玉声默默地将额头靠在他颈中,双手从背后搂住他。

叶听涛回过身,他的身形将月光遮挡,楚玉声的脸便有些模糊。

他胸中又一次涌上不忍她相随的冲动,但这一次,已由极细微的转变,而化为不愿放手的眷恋。

他们在窗边驻立了片刻,两个人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渐渐融成了一处,隐入窗影之后。

小镇万籁俱寂,叹息似的吹息化散无形。

院中,苏婉云开始慢慢地来回走动,像最初守卫剑湖宫时那样。

孟晓天站在远处看了许久,终于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天已晚,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苏婉云一怔,回过神来:……睡得着,我也不用在这里发呆了。

孟晓天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该相信宫主不会这么轻易败于人手。

苏婉云看着他:……你知道我不是担心沉水那件事,而是担心冥宫的人会害他?凝视片刻,多年的默契了然于心,孟晓天微微一笑:我相信断雁不会这么做,即使他已是我们的敌人,也不会愧对他的那把刀。

什么刀?苏婉云注视着他。

孟晓天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骄傲的刀。

我希望,我是了解他的。

苏婉云微微一震,在她的记忆中,孟晓天提起任何人,都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

风忽紧,寒冷彻骨,她不抱臂一缩。

孟晓天见状,忽然想起了什么,探手入怀,取出一件东西:这个你带着吧,见到宫主就交给他。

苏婉云见是块通体绯红的玉石,伸手接过,只觉一阵温暖传来:这是什么?孟晓天眼中露出柔耗颜:浣纱谷主给我的,叫作‘火魄’……宫主的伤还没有好,如果我们都活着从瀚海回来,还是要去浣纱谷一趟的。

苏婉云点点头:好。

火魄握在掌中,全身便渐渐不再寒冷,她忽而淡淡一笑,我们要活着回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活着回来。

孟晓天望着她,也笑了笑:当然。

溶溶月覆盖着屋瓦,轩窗合起,灯烛暗去。

隆冬与初,似乎并没有什没同,只要冰破雪消,留驻于此的行商路客便能重拾原路。

这似乎已是眼前的事,然而对策马扬鞭、北望万里无际的江湖中人来说,路途仍然遥远。

好在他们已并非孑然独行,瀚海茫茫,最锐利的兵刃便是寂寞刻骨。

有所思恋、有所寻求、有所牵挂、有所依靠,这些便是足够的力量。

只有冷风呼啸的贺兰古径深处,那具扑倒在地、若有所憾的尸体仍然不为人所见,渐渐被风寒侵蚀、掩盖。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五章 孤鸿影,冰原断空沙丘连绵,直往天地尽头而去。

未化的冬雪覆于荒漠上,成了大片大片的冰原。

北出城关,再无汁繁华,渐次苍凉的土地凝视着不属于此的闯入者,朔风冷烈,空旷无际的大漠中四骑飞驰,叶听涛当先而行,孟晓天从侧照应,两个子都是宽沿帽低垂,面前黑纱落下,炕清面容。

北行一日,离边关也已有几百里路程,天开地阔,人影极为稀少。

四人之间亦不常说话,倒是苏婉云与楚玉声说得更多些。

孟晓天时而望着叶听涛的背影,待行过一处高高的沙丘后,他拍马上前,声音在风中仍然清晰:你看我们带着这些让人抢破了头的东西,这一路能如此太平下去吗?叶听涛放缓了缰绳:且行且看吧,这里如此空旷,也无处让他们埋伏。

他回头望了望楚玉声和苏婉云,两人随于身后数丈处,并未远离。

孟晓天道:你别忘了那些都是常年呆在沙漠中的人,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地盘。

叶听涛道:但若冥宫少主已经得到了除伏羲龙皇之外的两把剑,他们最关心的应该是如何找到《八荒末世图》,这个秘密除了我们四人还有银镜楼主,任何人都不知道。

风势略略减小,颠簸马背上,孟晓天凝目:……叶大侠,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

如果这次仍然无法得到《八荒末世图》全图,你会如何?叶听涛望了他一眼:凭你的力量,要知道任何事都不用费太大的力气,我找《八荒末世图》的目的,你没有去查过吗?孟晓天笑道:我们是盟友,我虽然可以查,也知道一部分,但还是亲耳听你说更好些。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极目望向天际:……我仔细看过那部分残图,完全无法看出其中含义。

我追寻多年,是为报我师父的恩情,但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得到《八荒末世图》真能改变什么。

孟晓天看着他的侧脸,那脸上总是有一种坚毅的神情:只为了这个,你就如此飘泊了十多年?叶听涛略微自嘲地一笑:也不尽然……但其余的理由不重要。

如果最终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在你们找到任宫主之后,我就会把残图毁掉。

孟晓天吃了一惊:毁掉?寒风顺着面颊刮向后方,叶听涛眉峰微蹙:……这幅图卷带来多少杀戮争端已不可数,我不希望因为紫霄一派的命脉而牵连太多,尤其以冥宫中人的作为来说,决不会有什的用意。

马蹄得得,楚玉声与苏婉云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有没有听到这些话。

你没有把握吗?无边旷野之中,曾经的防御与藩篱变奠小,这些问题仿佛随口而出,但即使在一月之前,孟晓天也不会这样问。

叶听涛并不以为意:我这一生征战过无数次,但任何一战在结束之前,都没有全胜的把握。

孟晓天微微一笑:可是你总是得胜的那个,就像当年易楼之战那样,最后反而是断雁与凤栖梧决出了高下。

叶听涛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苏婉云扬鞭赶了上来:你们看前面。

两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天云与荒漠的尽处仿佛有数个灰黑的点,相隔太远,炕清是什么。

这沙漠里还有人吗?孟晓天远望。

叶听涛道:此处虽然人迹稀少,但并非完全不通车马,所以有人驻扎也不奇怪。

孟晓天笑道:我少来漠北,这些却是不知道。

叶听涛一扬鞭:你也会有不知道的事,这件事倒算是今日的收获。

孟晓天一怔,叶听涛微微一笑,落后几步,到了楚玉声身边。

大漠之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但仿佛也不仅是这一点,孟晓天有些出神。

你刚才在和他说什么?苏婉云将面前黑纱掀起一角。

孟晓天眼望着北边:说重天冥宫,还有《八荒末世图》。

苏婉云便也不语,和他并骑在前,向远方那几点灰黑处快马行进。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已可看出那是十数顶粗制帐蓬,有棉衣包头的汉子在帐蓬前坐着,四人渐行渐进,直至停下时,那汉子仿佛一惊般跳起身来,孟晓天在马上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可有借宿之处?那汉子迎上前:当然有,咱们这儿是大车店,从城关到乌里雅苏台就这一处,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叶听涛道:那我们四人便在此借宿一晚。

那汉子应道:捍,天的时候客人少,还有两三个帐蓬空着,随你们睡吧。

口音似是汉中一带。

叶听涛见这四野荒漠,帐蓬中无甚人声,知他必是久无生意,也不多言,便即下马。

落日孤烟,冰原无际,这十数顶帐蓬在荒漠的风中布帘微抖,火堆生起,却也是安稳去处。

奔行了一日,四人都有些疲倦,黄昏之时,那汉子端了些马奶酒和羊肉等物到了几顶帐蓬外,喊了几声,孟晓天和苏婉云都未曾应答。

楚玉声正在火堆边,便道:他们或许睡了吧,你放在帘内便行。

那汉子答应了,将酒食放下,也到了火堆边:姑娘,你们是哪边来的?这个时候往北面去的人可不多。

楚玉声双手放在火边取暖,道:汁来的,有事得到瀚海深处去。

也幸好有这处歇脚的地方,否则可得露宿荒野了。

那汉子笑嘻嘻地道:这儿到乌里雅苏台,就我这一处大车店,往来的人少,一年到了头,难得有几个客人,话多间,姑娘可别介意。

楚玉声一笑,听那汉子说起些家乡风物,却原来是汉中商人,只因生意连年不兴,被人追债,不得已躲到了这北域荒漠之中。

楚玉声问起瀚海黑衣人踪迹,那汉子道:穿黑衣裳的人倒是时常见,不过这些人不在我这儿住,也没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楚玉声点了点头,那汉子又絮絮说了间,见她无甚倾听之意,也觉无趣,坐了片刻,自往帐蓬后去了。

大漠之比汁来得晚些,这时仍是一片赤霞落于大地,雄浑无尽、不胜收。

楚玉声站起身来,迎风走了几步,一时寂静之中,只觉脑海中回荡着的一切都深深沉落,如同不存在般。

她闭上双眼,又睁开,直到叶听涛掀开布帘,词蓬里走出来,才向他一笑。

叶听涛没有说话,注视着她眼眸中的霞光,就这样过了片刻,楚玉声道:……大漠里的风景比汁多了,是吗?叶听涛笑了笑:你只是没有来过,这里终年荒凉,自是远不如汁好。

楚玉声轻步走到他身边:你喜欢汁?叶听涛一怔。

他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去的十几年中,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行匆匆。

楚玉声见他不答,也没淤问:……汁或漠北,其实也都一样。

不过我刚才忽然觉得,我好像已经把天涯海角都走遍了,就算现在死,也不是太亏。

说着嫣然而笑。

叶听涛遥望着远方大漠的落日: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保证看得到明天早起的太阳。

没有遗憾,那是最好的了。

楚玉声觉得他的话中飘浮着一些淡淡的怅然,直到今日,玄珠心境中罗境主所说的话,他也没有完全告诉过任何人。

但她从不多问这些事,仍旧带着微笑,在火焰跳动的火堆旁轻盈地转了半个圈,凤纹披风扬起。

在洛阳的时候,我去看过何少爷,你记得他吗?叶听涛想了想:记得,他后来怎样?楚玉声道:我没有细问,好像是入了仕途吧……她忽的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何少爷所赠的那书册,对了,他说他父亲曾和冥宫有过些瓜葛,留下了这本东西。

叶听涛接过翻开,见上面似乎是何翁手书,因时日久远,书页已有些泛黄。

楚玉声道:我一路来时曾看过一些,似乎与冥宫毒术有关,或许会有用处。

叶听涛嗯了一声:我也很净有去过洛阳了,有机会,该回去看看灵舟。

楚玉声心中一动,虽然两人朝夕相伴了多年,溶少听到他提起薛灵舟,那个总是憨厚微笑的剑客、兄长、义弟,总是埋藏在心底深处。

楚玉声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赤红霞光依旧流照无尽,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荒原落日之后,寒意迅速地降临,几顶帐蓬中都已没有了说话声,那守着大车店的汉子却悄悄起身,在帐蓬外蹑足而探。

冷风吹动布帘,宝剑的光芒一闪,随即又隐入黑。

碧海怒灵剑仍随着叶听涛,另两把孟晓天与苏婉云分持。

布帘内酒食未动,无论是谁,只要有人接近他们三尺之内,就难以不被察觉。

那汉子窥探半晌,幽火闪动的目光终于还是收回,走到帐蓬后。

过了片刻,一只雪鹞拍打翅膀飞起,但并没有飞过多少路程,便被人用一枚石子击落。

乌里雅苏台,或许是这大漠冰原中的唯一一处孤城,宛如经纬纵横中的棋子。

一无恙,第二日清晨四人起身后,谢过了那汉子,便继续策马北行。

愈深入沙漠,四周景致便愈是荒芜,但比起步步陷阱之地,这里仍是更为宁静。

只是叶听涛偶尔会回头望上一眼,在这虽然寂廖,却是往来瀚海深处必经的所在,如此长久地不出现一个黑衣身影,未必是一件好事。

第二日黄昏的时候,在四人策马驰骋的方向上,一片灰云似的城墙在冰原与天空中露出一线,渐次靠近、庞大。

荒草不生的沙漠似乎在这里有了些许变化,茫茫戈壁之中竟有杨柳疏落而生,虽然枯垂,却仍能辨出那一片绿洲景象。

那时是苏婉云驰在最前,她回头看向叶听涛:那里就是乌里雅苏台城吗?叶听涛点点头:应该是了,乌里雅苏台是多杨柳之处,况且这个方向走到底便是山脉,中间只有这一座城池。

孟晓天道:看这城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知风年为什么要我们来这儿?先进去看看吧。

叶听涛望着那一片荒漠绿洲,他应当没有恶意。

孟晓天便也不再说,可是就在乌里雅苏台城完全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刹那,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触到了袖中的剑柄。

绿洲中的城池并不如何兴盛,冰原未化时行商尚少,市街平静,只有些皮袍卷靴的当地人来去,见了这几个作汁打扮的人,都露出些好奇的神。

四人向城中深处走去,叶听涛的目光不动声地扫视,便察觉到十数人脚步点地时,不生半点尘埃。

瓦屋门内,布巾包头、皮袍暗淡的子静静看着他们,楚玉声一回头,只瞥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杀机隐伏,在四人走进一家茶铺时,苏婉云忽然低声道:这里的人有些奇怪。

孟晓天和叶听涛对视一眼,楚玉声点头道:的确,这些人的脚步声前后难辨,全都混杂在一起。

孟晓天的目光向街上望去:我总觉得,重天冥宫中的情况也有些复杂,从那天风年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

茶铺中,并没有伙计上前招呼,甚至也没有一个人。

叶听涛始终未曾开口,混杂难辨的脚步声中,有个快速而清晰的声音向这边而来。

有人来了。

楚玉声几乎在同时发现,话音方落,一幅黑袍出现在茶铺门口。

苏婉云的目光立刻戒备,孟晓天则微微一笑。

乌里雅苏台,恐怕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在黑袍之人来到他们面前的某一瞬间,楚玉声又看见了那个皮袍暗淡的子身影。

很熟悉,却又一时认不出。

她阑及细想,黑袍来客便声音低沉地道:城北角,有你们想找的人。

你是风年的部下吗?孟晓天问道。

那人转身之际侧头看了他一眼:不必挑拨。

孟晓天一怔,黑袍之影已然远去。

城北角。

塔楼高耸,黑披风如暗幽灵,扬起时猎猎作响。

那人背身而立,长久地凝视着什么虚无的东西,姿势仿佛在行一个庄重的仪式。

叶听涛目光一动,很久之前,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时,记住的便是这种奇特的姿势。

苏婉云的雪融袖中微动,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回首之间,见楚玉声嘴角动了动。

那是一个安抚的微笑,有淡而柔耗力量。

苏婉云迟疑了一下,没有开腔。

华衣轻摆,孟晓天向前走了两步,看着这个人:你在这里多久了?那人回过身,清雅冷酷的面容一如往昔,却更为阴沉,谁引你们来的?刀在手中,刀鞘上微光流动。

……风年。

孟晓天道。

片刻无人说话,高耸的塔楼立于他们面前,门窗闭锁,不知有什没可见之物。

风年二字,像一阵水雾,打散在空气里。

握住晗灵刀的手动了一动,并非攻击的前兆。

孟晓天默视着他:……断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在哪里不重要。

断雁眼中有一抹复杂的神掠过,重要的是,剑湖宫主也在这里。

叶听涛眉梢一动,苏婉云仍旧没有作声,似乎在楚玉声一笑之间,她忽然明白应当由孟晓天来应付这场对峙。

你把他留在这里?孟晓天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那闭锁的塔楼。

断雁冷冷地一笑:并非我要留,而是有个人,命令我将他留下。

谁?孟晓天注意地望着他的神情。

断雁坦然地回视他:沉星少主。

孟晓天有些惊讶:……他让你留在这里,然后再让风年引我们来杀你?断雁脸上如结了一层严霜,但神依旧坦然:他要干什么,我不想去猜。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想必他是不信任你,也有了足够的把握得到《八荒末世图》,所以,想趁此机会将你剪除。

断雁的神情没有变:你可以选择杀了我,带走剑湖宫主,或是被我杀死,获得他的信任。

苏婉云忍不住道:你休想!断雁侧过头:……手下败将?苏婉云不由动怒,孟晓天却抢先道:你为何不选择离开重天冥宫?断雁一怔,孟晓天凝视着他:是风年让我转告你的,离开重天冥宫。

断雁目光微动,若有碎沫浮沉,但随即又恢复冷硬:不可能。

孟晓天听着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心底一阵失望涌起,断雁握刀的手指慢慢收紧,晗灵刀即将出鞘。

凡他所出的刀,没有一招会留余地。

孟晓天不再多言,转过身:……叶大侠,半个时辰后,请你来收尸吧。

叶听涛看着他:收谁的尸?孟晓天一笑:问老天爷。

他将九天玄剑朝叶听涛掷去,笑容有一丝难言的苦涩,更多的是大漠朔风中的苍凉之意。

他知道叶听涛一定懂得这些,所以不必多说什么。

离去时,苏婉云回头看了塔楼下的两人一眼。

她仍记得边关小镇那一,孟晓天笑着说他们当然会活下去的样子。

他活着,任奇才会活着,他们也都会活着。

塔楼中没有任何声息,如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

楚玉声走了几步,见苏婉云没有跟上,便折回去挽住她的手,微微笑了笑。

苏婉云一直很深地记得她的那种笑容,如乌里雅苏台荒漠之中的零星绿洲。

塔楼默立,城北角的一片空旷之处,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华衣流雪,虽经大漠风沙却高洁如旧,一个黑衣似,于两不可解的困局之中坦然无惧。

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仿佛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

断雁二字,是许多人心中的噩梦,然而他也从没在意过这些。

冰冷桀骜的神情与他的刀如出一辙,出鞘时,便惊破长空寂寞。

孟晓天的鼻尖感觉到刀风,尖利刺痛,五年前在月城头,这刀曾经震断了他的折扇,从此以后孟晓天手中有的只是剑。

柔软如柳,锐利如光,在疾风骤雨般的刀势中一线而出,灵蛇游走,同样的毫不容情。

如果我说我杀了剑湖宫主,你会怎样?断雁突然于一刀横劈之际道。

孟晓天手上不停,剑光化为银长线缠绕于刀锋上:你不会杀他。

断雁抽刀跃起,黑披风飞扬开来: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谁都不会认为对方开口,便是自己进攻的机会。

你不会对不起你的刀。

孟晓天于他落势之中直击中盘,剑影似左似右,变幻无方。

断雁斜身而下,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在这声音尚未落地的时候,刀光陡盛,黑白两道身影瞬间交错、停顿,继而又缠绕在一起。

几点血溅在华衣一角,不知是谁的,刀与剑化作两道幽灵光影,迟来的一场相决,在漠北孤城之中无声地酣畅淋漓。

自狼烟起,神剑现世,他们一直等到了现在。

黑衣与华服,唯一的悲哀是连招式都相生相克,一进一退,一刚一柔,双刃旋转,却渐渐有微笑在眼中泛起。

刀锋桀骜、剑影傲然,也早需要这样的一场对决,让无数生死穿行而过。

已无所谓目的、结果,承认武者最快意的莫过于一拼生死,刹那对视之后便绝音一世。

余者不过云烟。

兵刃不断地相交,铿然之声连成一片,刀光剑影纵横天地,然而孟晓天知道,断雁最凌厉的一刀,始终还没有展露出来。

他眼眸中有光芒燃烧,柔柳剑舞动如风,似雪华衣上,已有斑斑点点血迹无数。

也许是太净有这样全力以赴地去征战,他突然迫切地想看到那一刀,曾经与碧海怒灵剑相拼过的一刀,这是对一个剑客最高的赞誉。

为了这脱鞘而出的一道光华,可以赌上生与死,所以任何一场征战,也都没有必然的结局。

孟晓天的微笑越来越浓,他在那样的光华中想起了叶听涛的面影。

这个外表冷漠的男子,其实也是爱剑的吧?否则,又如何当得起碧海怒灵之名。

找死吗?断雁突然骂道。

孟晓天长声大笑,笑声又立刻停顿。

浮光掠影,刀锋上反映着血红如霞,分不清,是夕阳还是热血。

袍角扬起,是因为身影蓦然的停顿,刀尖垂下,剑刃亦不再闪动。

就在这一笑之间,胜负已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的那个人,值得吗?无所谓值得不值得,我的刀不是沉星给我的……我成为护法的时候,他还不是少主。

一缕孤烟在乌里雅苏台城的彼端袅袅而起,城北角的塔楼前,两道身影如初时一般凝立,黑白相对,俊逸挺拔如同胡杨。

孟晓天的眼睛眯了一下,夕阳西下,当真……只是夕阳而已。

你为什么……不用九天玄剑?断雁的声音有些模糊,刀尖顿在地上。

……朋友不必,敌人不配。

在最后一丝奇异的微笑中,断雁的身形如山倾颓,向后倒去。

柔柳剑如闪电般先于刀锋穿刺而过的,是心脏的位置。

孟晓天闪身上前,伸手托住他的背脊,慢慢地平放在地上。

庄重、肃然,如行什么重大的仪式。

漠然闭锁的塔楼后,正有皮袍子轻轻一闪,带着冰冷的笑意消失于夕阳之影下。

在这个绿洲之城的另一角落,楚玉声于夕阳中突然想起了那个子的身影,她神微变,脱口而出:箩……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六章 惜弦音,驿路轻寒等待的半个时辰,如同这日的夕阳一样漫长。

当叶听涛和楚玉声、苏婉云回到塔楼下的时候,一切已然结束了很久。

他们看见的是一幅静止的画面,静止得让人窒息。

赤霞灿烂,断雁的脸在霞光中阴影明灭,唯一流动着的,是死亡的气息。

鲜血汇成血泊,渐渐凝固。

晗灵刀仍然紧紧地被他握住,锋刃照映着一动不动的人影。

孟晓天半跪在断雁身边,头微微垂着。

血迹斑斑的衣衫随风而动,那姿势有一种难解的意味。

仿佛心魂在身周漂浮,双眼浸没于阴影中,有些难辨。

……他死了?苏婉云注视着孟晓天,她知道断雁的刀是多么绝情,不会有人能来去自如地胜过他。

楚玉声很快地扫视了周围一眼,她没有看到萝的踪迹,但这并不表示无所行动。

闭锁的塔楼伫立在那里,看上去不难打开。

可是一时间没有人上前。

如同错觉般,孟晓天的背影在夕阳下孤独异常,柔柳剑插入泥土,微微摇晃。

苏婉云走到他身后,想说什么,孟晓天却低沉地道:去看看……宫主在不在……声音有些空洞,苏婉云望着他的背影:好。

楚玉声道:断雁死了,为什么那些人都没有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城中窥探的人影已悄无声息地退去,仿佛只是等待着这场戏的上演,不置一语,只将结果带回。

苏婉云的脚步一顿,叶听涛看了一眼城中人迹稀疏的街巷:刚才那几个人,应该是风年的手下。

他望向孟晓天,他们只是在等一个人死,即使不是断雁,也不会有人轻易出手。

孟晓天没有说话,在苏婉云向塔楼走去的时候,他慢慢站起身来。

这本是他们两人的事,而此刻,也只有她有力气去劈开那塔楼的大门。

雪刃的剑芒如流星闪动,准确地劈向紧闭的门缝,光影之中,楚玉声听见极轻的哒一声,像珍珠掉落在木板上。

她不记得那个叫萝的黑衣子曾做过什密高明的事情,所以他们只是暗暗地堤防背后的袭。

从看到塔楼开始,连叶听涛也认为里面的情况一定在断雁掌握之中。

断雁不会袭孟晓天,似乎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响声未落,青影疾闪。

楚玉声觉得叶听涛媚推了她一把,三道箭矢之影自塔门内破空而出,其中一支几乎擦着她的脸颊飞过。

机簧所含之力极大,站得越近,避开的可能便越小。

苏婉云破门之势未收,腕力再灵活,也不可能立刻回剑。

啪的一声,不及出鞘的碧海怒灵剑横于苏婉云面前,箭矢落地。

叶听涛同样听见了机簧启动的声响,此刻他若不出手,就算苏婉云避开了那支箭,也会继而射中孟晓天。

仿佛精心算过的位置,每一个人都分毫不差。

这并不是萝一个人所能完成的,苏婉云定了定神,收回雪刃。

楚玉声的脸却有些变了,因为她没有听见第三支箭落地的声音。

你……孟晓天向前走了一步,却微微摇晃了一下,晗灵刀在他身上留下十数道伤痕,有些哨流血。

楚玉声快步跑到叶听涛身边,他的脚步凝然不动,但那支羽箭已然刺入胸腹之间,刺得太深,没有鲜血涌出。

叶大哥……楚玉声凝脂般的脸颊不失,她扶住叶听涛的手臂,想去握那羽箭之尾,苏婉云道:不能拔!楚玉声一呆,叶听涛握住她的手,眉头紧蹙,俯下身来。

苏婉云回身扫视洞开的塔楼,空洞洞的一片阴影之中,没有任何人在的痕迹。

看来,宫主已经不在这里了。

孟晓天目光微凝,走到叶听涛身前,出指点了他胸口几处大穴,你怎么样?叶听涛的脸如同白纸,羽箭劲力极强,深入胸腹之间,只留一截在外。

他眉头紧蹙,喘息几声后道:……还好。

孟晓天嘴角一动:别逞强了,能站起来吗?叶听涛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将怒灵剑支撑在地,勉强站起身。

楚玉声感觉到他身体轻微颤抖,心中不有些惊慌,在这直入瀚海的大漠孤城之中,他们纵然已不会回头,也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叶听涛知她心中所思,却只是向苏婉云道:塔楼内情况如何,还是一探为好……苏婉云微微晗首:我知道……我会把城中所有的地方查探一遍,稍后来驿站找你们。

叶听涛也无法再说其它,便点了点头,强忍胸间剧烈疼痛,任由楚玉声扶着向城中驿站走去。

苏婉云转头去看孟晓天:你也伤得不轻,去处理一下吧。

孟晓天在夕阳晚风中驻立,神忽而有些漂浮之感:宫主此劫,对我们所有人都是考验吧。

他……真的还活着吗?苏婉云心中一震,雪般的容颜寂然廖落。

孟晓天不再发一语,走到断雁尸身旁,片刻凝视,将他身躯抱起。

夕阳消失之后,是急速降临的寒冷和沉沉,苏婉云悄立于城墙之上,裙裾飘动,锐利的目光在城中各处街巷间游走。

稀疏几点灯火渐次暗去,乌里雅苏台城恢复了惯常的静谧,(奇.书.网--整.理.提.供)沙漠之更无汁锦绣之气,只余隔绝繁华的一点苍然古意。

驿站中,粗衣伙计敲响房门,手中托盘装着些杉之物。

绯裙子匆匆来应,袖下双手指尖沾着些血迹。

那伙计好奇,向内瞄了一眼,只见塌上斜靠着一个青衫男子,一瞥之间,并未看清什么。

房门随即紧闭,楚玉声将托盘放在桌上,回到边。

她已将叶听涛衣衫解开,鲜血自伤口边缘渗出,叶听涛额头冷汗涔涔,然曾呻吟一句,只是闭目了片刻:玉声……把你的剑给我。

楚玉声吃了一惊:用剑?叶听涛睁开双眼看着她,勉强笑了笑:把剑给我,你就出去吧。

江湖中人,没有人永远不受伤的。

话虽如此说,笑容却甚是无力。

楚玉声默然,取出短剑,握在手中:我知道……还是我来吧。

那羽箭仍然深入体内,叶听涛渐渐觉得疼痛难忍,眉心轻微颤动:你,你的手……楚玉声握紧短剑,手心有些发凉,但仍是道:我在你身边,你就别想避开我……她轻轻扶着叶听涛肩头,我以前说过,有一天你有了危险,我就来救你。

叶听涛怔了片刻,目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只是不想在楚玉声面前彻底倒下,不管是为了什么。

只要是他想保护的人,便不能在他们面前倒下。

然而楚玉声并不在意,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神坚定。

孟晓天已回到驿站,便在隔壁客房守候。

在这一时刻,完全放手,将命交托于身边之人,便是信任吧?没有退路的时候,朋友便是唯一的依靠。

楚玉声也没淤说话,她将叶听涛放倒在上,注视着羽箭入体处,屏息举起短剑,出手如风,将那伤口边缘轻轻剜开。

鲜血顺着剑锋涌出,虽已封住大穴,但伤处极深,无法抑止。

叶听涛的嘴唇猛然褪为惨白之,双手紧捏住身下的褥,楚玉声也不犹豫,捻住那羽箭之尾用力一拔,她觉得有几滴热血溅在自己的下巴上,但已没有余力去擦拭。

叶听涛双目紧闭,终于忍耐不住低哼了一声,可即便是在这时,他也没有失去知觉。

楚玉声将羽箭扔在一边,所幸创口中流出的血液并无异,便不是中毒迹象。

直到她往托盘中去取杉时,才觉得指尖有些发抖。

在与叶听涛相伴的五年之中,纵使偶有不慎,也不过是受些小伤,但如今尚未到达重天冥宫,便有如此下马之威,那隐隐不好的感觉霎时又翻涌心头。

她替叶听涛将伤口包扎稳妥,将他衣衫掩上,良久不语。

以命对弈,即使是强者,也不能保证走到最后。

就如今日,若是断雁去开塔门,一样不可能逃过三道机簧羽箭。

楚玉声突然微微打了个冷战,这一局,无论如何去解,终究都是死局。

叶听涛静卧养神了片刻,睁开双眼,见她仍然坐在边,神凝然,他轻声道:怎么了?楚玉声摇了摇头:没事……我已经替你上过药了,但这几天你不可乱动,反正孟公子也受了伤,我们就不要急着赶路了。

叶听涛嗯了一声:……可是断雁已死,任宫主的事,怕已没有那么简单了。

楚玉声愠道:你便不能不管这些吗?叶听涛看着她不语,楚玉声忽而又有些后悔:……孟公子已经回来了,我会去问问他的。

你现在好些了吗?叶听涛仍是看着她,淡淡一笑:我说我会死在瀚海,并不是在开玩笑。

玉声……《八荒末世图》中不仅有紫霄派的命,也有我的命。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很轻,最近,我虽已不再练功,可那种感觉已然迫近,没有多远了……他眼眸中是楚玉声牡丹般的面影,浮动、破碎、旋转无尽,含混成乌里雅苏台之不可忘却的挽歌。

星辰暗淡,一团火光在城北角亮起,苏婉云再次回到了那座塔楼前。

光晕之中,她慢慢跨入塔内,淡淡的尘腐之气传来。

仿佛是上一次被开启之前,曾有很长时间的闭锁,塔内四壁空空,也不像有人曾在此住过。

苏婉云微下垂头,在这里,她无法感觉到任何一丝属于任奇的气息。

即使在断雁倒下之前,曾有人自暗门进入,离去时留下一个冰冷而得意的笑。

她已经太净有看到那个白袍的背影,在她的记忆中,那是寒冷到极致的温暖。

他的三掌无敌于天下,即使是叶听涛,也必然抵挡不过。

叶听涛。

苏婉云有些出神,在她一剑劈下、塔门开启一线的时候,她已明白这三箭无论向哪个方位都无可躲避。

然而箭影停息之后,倒下的竟是这个素来让人觉得漠然的男子。

苏婉云将火把抬了一抬,向身侧照去,蓦然发现那里竟站着一个人影。

背向着她,不发一语,虽然在火光尽处,却能隐约看见那一身白衫,姿态中的傲然熟稔于心。

苏婉云一时激动,脱口而出:宫主……那人回过身,凝望着她的却是一双略带嘲讽的眼睛,清俊的脸尚且年轻。

苏婉云的神情略微颓败下来,孟晓天道:这情景真熟悉,那天在寄傲阁,好像也是这样。

苏婉云望着他:……身上有伤,就不要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我查看过城中,虽然已没有冥宫中人的踪迹,但还是小心些好。

孟晓天在塔楼中慢慢踱了两步:我们四人中已有两人受伤,那些人没必要来暗的。

他仰头向塔顶看去,他们在请君入瓮,所以我们一直见不到宫主,你不觉得吗?苏婉云道:那我们怎么办?孟晓天踱到了塔楼门口:将计就计,叶听涛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敢入虎穴,必是有打算的。

况且没见到宫主,我们也没有理由退却。

风加着些微的沙尘,拂动苏婉云的发梢,她道:……我总有些不明白,叶听涛为什么会带着自己的人到这种步步荆棘的地方?孟晓天回头,他的脸依旧在火光尽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如果是我,我也愿意这样。

他脑海中有什么人清淡的笑容一闪而过,在这星辰寂然的沙漠之,便格外明亮而柔和。

苏婉云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你把断雁怎么样了?孟晓天笑了笑:还能怎样?苏婉云无言,只是注视着他。

在那有些游离的表情中,她不觉想起那场夕阳下的对决,断雁的身躯很削瘦,苍白如纸的脸没有留下任何表情。

这个人,即使在死时,也如往昔一般的干脆、冷酷。

深了……回去看看吧,叶听涛伤得不轻,也是我认识他以来的头一回了。

孟晓天的脚步虽不甚快,却带着些决然。

大漠孤城中的驿站自不及汁之地,桌几陈设都只是最简单的样式,这般时节亦没有什么来客,仅有几间客房点着灯烛。

孟晓天走进大堂,柜上那身穿皮袍的伙计向外探探,上前道:公子,你们是汁来的吧?孟晓天道:是啊,怎么了?那伙计团着手,脸露神秘之:那些黑衣人走了我才敢说,你们要是去对付他们的,还是省省吧。

前些日子有个什么汁门派也到这儿来过,但往北走了之后就再没音讯了。

这里的人都说沙漠深处有座王陵,那些究竟是人还是鬼,根本就没人知道。

孟晓天目光一动:那个汁门派有名字吗?那伙计道:没听说,他们好像是去报仇的,公子,你们还是好好想想,别一个劲的送死,沙漠里鬼魂已经够多的了。

孟晓天笑了笑:知道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那个穿红衣的姑娘现在在哪儿?伙计道:她啊,刚才在厨房,说我们做的东西不合口味,非要自己做。

说着便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孟晓天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既然她能去忙那些事,想必叶听涛已然无碍了吧。

如此深,他也已有些困倦,一向轻捷的脚步竟尔沉重起来。

推开房门的前一瞬间,孟晓天的脸有一种无人可见的疲倦和悲哀神情,只留给自己,与逝去的灵魂。

然而在下一刻,他忽然怔住。

在他房中的桌上,摆着数碟精致小菜,虽大漠之中食材粗糙,却做得甚是细巧,清淡的白粥冉冉浮起丝烟,仿佛是那绯裙子刚刚离去,房中安静无声。

孟晓天站在门口,良久,才微微一笑。

极轻,然而又柔饶琴音,在乌里雅苏台的空中飘然游走。

铁琴之声,虽然有铮铮铁骨的隐约回响,在斯人腕底,却淡而苍凉。

并骑同行的四人于是第一次有了人困马乏之感,但他们不过是稍作停歇,弦音一转,淡淡的宽和温润沁入心扉,如无声雨抚慰伤痛孤寂。

城中人不知就里,有些只道是沙漠鬼魂,便紧闭门户,又在这琴音缭绕中睡去。

几日之中,孟晓天的刀伤渐渐痊愈,苏婉云与他自小相熟,时而相为照应。

只是自那一日后,他便不再去提断雁二字。

叶听涛却是直过了五日才略见起,以他功力本不须如此之久,但孟晓天与苏婉云前去探视时,楚玉声也未曾多说什么。

在她神之中,似乎有了些奇异的变化,目光凝驻间,那种坚定而柔和变得更有力量,四邻之人听多了琴声,便也知道驿站中有汁来客,那绯裙子的身影总被人投以注目的一瞥。

十日之后,孟晓天正自于房中拭剑,却听城中忽的一阵喧嚣。

此城本不甚大,任何声响都不难察觉,他收剑入袖,走到大堂,见苏婉云亦听到了动静出得房来,两人到了街上,远远十数个身着皮袍的大漠中人围住了什么人,正自询问。

待得走近,便发现那人浑身血污,受了重伤的模样,断续说道:我……师兄弟……在瀚海……石窟……跟着一阵猛咳,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问道:你是前阵子来这儿的汁人吧?是不是那些穿黑衣的人伤的你?那人半瘫于地,动了动下巴以示默认,众人便有些议论。

孟晓天和苏婉云对视一眼,只听那人又道:我……我师兄弟还在那里……他们都快……都快死了……孟晓天穿过人群向他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人?为何找重天冥宫?那人看了看他,颓然道:……我们是江南七星塘的人,来报仇……报袭之仇……孟晓天一怔,才想起鸣风山庄嫁袭之事,失笑道:你们竟还不知道?那些事不是重天冥宫做的。

那人又咳了几声:不管怎么样,你,你是武林中人吧?去……去救他们一救,不会费……多少力气的……孟晓天望着那人恳切之态,道:若赶得及,我会去救他们的。

那人微露喜,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气岔,双眼翻白,昏了过去。

几个大漠汉子将他抬起,往驿站而去,剩余的人便也渐渐散开。

苏婉云走上前道:他好像还想说什么,莫非瀚海石窟中有什么隐秘?孟晓天转身,见到她身后之人,然觉一惊:叶大侠,你……苏婉云顿时也回过身,见叶听涛便站在方才人群围拢处,面虽不甚佳,却已无几日前的衰弱之感,他握剑而立,望着两人:瀚海石窟对重天冥宫来说,是个要紧的地方。

陷在那里……恐怕不会有什看。

孟晓天道:你伤未复原,不如我和苏姑娘先去?叶听涛沉吟片刻:也好,过两日我们便会跟上。

若我没记错的话,到了瀚海石窟,离重天冥宫所在的王陵便也不远了。

苏婉云看着他:你不必急着赶来,到了那里恐怕就没太平日子过了,等完全复原也不迟。

叶听涛道:无妨,你们携神剑而行,或许会遇上迫不及待之人,但争夺此二剑也已没有意义,只注意该注意之事就行了。

孟晓天看着他,微笑道:是啊,正主在此,恐怕那位少主也不会操之过急。

他能耐心等我们带着他要的东西深入瀚海,一定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眼中似有深意,苏婉云并未在意,叶听涛却与他相视,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现即隐。

荒漠冰原之中,绿洲不过是小小的一块,这日过了午时,双骑出城,往极北之地飞驰而去。

楚玉声与叶听涛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天幕灰白,朔风虽然减弱,却仍旧寒冷。

叶听涛轻咳了一下,楚玉声挽住他的手臂道:走吧,别染了风寒。

叶听涛一笑:我何时如此不济事了?楚玉声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走吧。

在他们视线不及之处,乌里雅苏台的枯垂杨柳之间,寒光闪烁。

那是晗灵刀,插于无名新冢之牛城池避去了寒风与沙尘侵蚀,也避去了多余的目光,只在这寂静之处,凝视着人间风烟,与谁错身而过的百年。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七章 瀚海劫,霜天晓角淡罗裙迎风飘扬,如叶摇动。

手掌轻触,是胡杨树灰褐的树身。

星星点点,即便在瀚海深处,依然傲而不倒。

青鬃马匹在树旁踱步,苏婉云的目光缓缓地从左往右移动,属于剑者的敏锐知觉些微悸动。

那几乎是直觉一般的反应,然而四周除了冰雪与黄沙相间的无垠土地,唯有不倒不死的胡杨。

有人在跟着我们……我确定。

她的声音平静,但那同是剑磕不动声。

孟晓天走到胡杨树荫下,伸了个懒腰:这话,你一路来说了很多遍了。

他矩坐下,抬头望了望天,孟已过,这里还是很冷。

不过也不会冷多久了。

苏婉云在胡杨树旁走动了几步,并不放弃她的直觉:以前我和你一起行事的时候,从阑多说这些废话。

我不是开玩笑。

风中,有沙粒摩擦胡杨树的细微声响。

孟晓天看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开玩笑。

他笑了笑,向后靠去,靠了个空,便躺倒在地上,不过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不饿吗?楚姑娘给我们准备了很多干粮,趁我们还活着,赶紧吃吧。

说着闭上眼睛,像要睡上一觉的模样。

苏婉云走到他身边,却没淤说话。

她无法说清那尾随而行的感觉是什么,仿佛在离开乌里雅苏台之后,就始终挥之不去。

数日内,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只有偶尔相伴而行的骆驼,侧后掩藏着不为他们所见的黑阴影。

一片接着一片小小的绿洲,边沿多生胡杨,风里也有了微温,仰首相望天云,霞光起落之时,是窒息一般寂静的壮。

然而苏婉云终不能释怀的是那种强烈的不安,似乎深入荒野之地,恐惧无可避免,但孟晓天却全然不曾介意,在他的身上,那一丝最后的忧虑随晗灵刀光芒的逝落而散,余下的只是无所畏惧。

在这样的一刻,苏婉云忽然觉得刻骨的寂寞。

你不担心吗?她终于也坐下,探手入怀,取出那块火魄暖玉,轻轻把玩。

孟晓天闭着双眼道:不要想那么多,时候到了,复的人就会来。

苏婉云沉默,温热的暖玉握在手心,指尖却仍旧冰凉。

孟晓天睁开眼,高高的天云在瞳孔中旋转,透明、无际。

视野边缘,红如火焰的异一闪而过。

他躺在树下没有动,映着天空之的眼眸中有流水漾过。

但他毕竟未提一句,劝慰之人,自身若起杂念,又怎有说服的力气。

沙土发出轻响,那是有人匍匐着,艰难而行的声音。

倘若楚玉声在,必不会等到爬行的黑点出现在视野中,才出声警告。

孟晓天将头仰起,胡杨树影便成了倒立之姿,树荫遥远处,什么人趴倒在地,大口呼吸,仿佛在与这空旷之地争抢命。

苏婉云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他们?孟晓天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纵使在沙漠中,他也尽量保持着一身华衣清洁无尘。

苏婉云道:不知道。

她向那两个人走去。

喘息声越来越响,像风箱拉动。

罗裙披风的身影为那两个垂死者所察觉时,已不过几丈的距离。

骷髅之形隐现,青白泛紫的面和深陷的眼眶昭示着这两个人已活不过一时一刻,但苏婉云的出现,仍无异于救命稻草。

救……救……难辨的字眼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满眼的渴求,随着目中人影的渐渐清晰,却突然顿住。

罗裙披风宛似旗帜招展,身旁的流雪华衣高洁如昨。

剑湖宫。

这两个人,是滇南雪湖的最好印记。

孟晓天怔了怔,轻轻地哼了一声:江南七星塘……什么时候收了这种败类?苏婉云隔着几丈的距离看着那出声求救之人,沉默了片刻:可惜陆青不在这里,这个人能从银镜楼底遁逃,也该会有些本事。

盗九天玄剑者,能逃出霜云楼主剑底,又再逃出银镜楼主掌下的,不会超过三个。

救命!沉默垂死者身旁,另一人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终于完整地喊出了一句话,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瞪视着苏婉云。

第一个呼救者垂下头,抵在沙地上,脸上流露着说不清是绝望还是希望的神。

杀一个人,本不过是举手,而此刻更加只需要在一旁坐上半个时辰。

荒凉大漠中失去了希望,要死只是片刻的事。

但是苏婉云和孟晓天几乎都是想也没想,就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向青鬃马的马鞍旁系着的布袋。

孟晓天向马匹走过去,不急不徐,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们带着充足的水,此刻去刁难两个将死的人,已没有多大的意义。

清水当头浇下,两人奋力仰头,干裂的口唇媚张开,便有鲜血缓缓溢出。

孟晓天将一壶水浇完,双眼却游离至那两道沙上爬行的痕迹,他们正是为了辨清方向才停下歇脚,现在看来,已不用再费多大的力气。

直到苏婉云地啊了一声,孟晓天才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两个得救者的惨呼声。

如同干嚎,被水浇过的地方迅速地变,溃烂,慢慢吞噬的死亡突然加速,两人翻滚起来,仿佛那清水是一剂致死之毒,见血封喉。

真是……歹毒。

苏婉云道,她向后退了一步,神情有些厌恶。

孟晓天将空水壶扔在地上:这里到处都是鬼影,没有封口的把握,他们不会活到现在吧。

荒漠的天空下,两个黑点在沙地中滚动嚎哭,面目涨为紫,不可辨认。

孟晓天不再看他们,往回走去,经过苏婉云身边时,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那是一种奇异而轻盈的慰抚,带着嘲讽,如哄骗一个孩子。

孟晓天的眼神温柔带笑。

苏婉云皱了皱眉,她发现,沙地上那个曾从她剑底逃得一命的人正用最后的目光瞪视着她,严肃、可怖,错神间宛如一次审判。

她打了个冷战,转身跟着孟晓天而去。

蹄声渐起,马鞍旁,两把稀世之剑随颠簸敲打着马腹,曾经不为人世所见百年,却在暗流最激烈处地暴露于光天化日,这或许亦是一种预兆。

石窟旧影幢幢,充斥着鬼魂的呻吟与哀嚎,荒凉大漠中,有什么人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便再也没有声息。

而在整整一日一之后,胡杨林旁冻结于冰冷沙地中的尸体引起了马上青衫剑磕注意,他勒了马,紧随身后的绯披风子便也跟着拉缰:叶大哥,怎么了?叶听涛凝目望着那两具尸体:……你看。

楚玉声顺着他目光望去,才微微一惊,只见那沙地中倒死的两人面目稀烂,口中满是血污,浑浊的眼睛呆重瞪着天空,难以言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是……瀚海石窟中逃出来的人吗?楚玉声神微变,两人下了马,叶听涛道:看他们倒地的方向,应该是从那里来的。

他们临死前……还在自相残杀?楚玉声走到尸体边,见他们虽是中毒而亡,但面门的创伤,却是彼此的牙齿所留下。

叶听涛道:或许并不是他们自愿的,你记得何少爷给你的那本书册上,记载过这种情状吗?楚玉声一惊:你是说,临死疯魔,互相噬咬?叶听涛点头:看来那两人必已到过这里,没有清水激毒,不会死得如此难看。

他望着不远处那空空的水壶。

楚玉声道:那我们要快些追上他们吗?不。

叶听涛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的荒漠,现在会合,只会提前陷于不利……希望能赶得上。

楚玉声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她看着叶听涛:赶上什么?叶听涛摇摇头:到时便知。

他走到胡杨林边,见方圆之地绿洲掩映,许久未见的水静无一丝波澜,便回头望向楚玉声,我们在这里休息片刻吧,若此计成功,或许不必进入王陵便能见到冥宫少主。

楚玉声牵着马匹来到他身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赶了这许多路,你累不累?叶听涛将马缰接过,颠簸多时,胸前确也有些隐隐疼痛,他道:还好,你倒是脸不佳,太过劳累了吧?楚玉声一笑:这么赶路,谁会有好脸?我只是担心你。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抖八荒末世图》,你有什么打算?叶听涛将马匹系在一株胡杨旁:打算?他眼望前方,沙漠的天光中,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目中的神却温和而怅然,如果你是问下一步怎么走,那么我只能说我要见一见那位沉星少主,六剑聚合,已是势在必行之事。

楚玉声的头微微垂下:我知道,我是说你自己……那两卷残图,真的一点端倪都炕出来吗?叶听涛淡淡一笑: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是些若有所指的笔划,就算葡全图,恐怕也要很长时间去参研……也许我等不及了,不过,在我死之前,还是会先把我手里的残卷毁掉。

楚玉声沉默了片刻:连沈谷主也没有办法?叶听涛道:她的办法过于艰难,以目前的情况,是不可能完成的。

总之,还是先把眼前这一役应付过去。

他望着楚玉声,那双点映着天光的眼眸中波纹泛起,眉心微动,仿佛要流泪的模样,可是始终也没有泪落下。

是什么时候起,她也有了这般隐忍的神情?落霞山迷雾中的初识一闪而过,已如逝百年。

叶听涛心中柔情忽动,微微一叹,手中的怒灵剑有些沉重,他向楚玉声笑了笑:你的琴也带来了吧?在这里抚琴,不知和江南柳底有什么区别?楚玉声却摇了摇头,见叶听涛在一棵胡杨边坐下,便也坐在他身边,过了片刻,将头慢慢地靠在他肩上。

叶听涛微笑道:怎么了?平日里忙的时候,你总说没有时间弹琴,现在难得有时间,又手懒了?楚玉声没有说话,良久,才有一行水晶般的泪珠从眼角划落,落在叶听涛的衣衫上。

那衣衫是她在边关时了两三天功夫做的,自落霞山脚第一次留意起叶听涛的身形,这些年便再也没有忘记过。

以前……你在玄珠心境的时候,也有人像我这样替你做衣裳吗?叶听涛听着她低婉的语气,左臂张开,将她揽入怀中:有。

楚玉声抬起头来看着他:是谁?她心中闪过夏荷衣的影子,叶听涛却目中含笑:一个老婆婆,所有弟子的衣裳全是她做的。

楚玉声噗哧一笑,依偎在他怀中,脸颊感觉到胸膛的微温,依然坚实可靠。

她的指尖轻轻抚摸叶听涛曾中箭受伤之处,就像多年来的那丝若即若离,始终在奔波忙碌中挥之不去,如今,却似黑云压城般笼罩而来。

你啊……这次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谁也不准再让你到这种地方来。

她的脸埋在那坚实的怀中,语声却带着哭泣之音,凄凉而甜蜜。

叶听涛吻了吻她的额头,依旧微笑道:好。

一线绿洲湖泊光芒反射,掠过相依的背影,直向瀚海深无极处而去,白袍一闪,剑刃锋芒内敛,与光线聚于一处,锐利无伦地射入苏婉云眼中。

她站在瀚海石窟中,媚一激灵,飞身而出,然而石壁遮挡处,只见三两具尸体倒卧,并无异状。

这般错觉已不是第一次,她愤愤地一跺脚,身后传来孟晓天的声音:苏婉云,你是不是发烧了?石窟中,他正查看着一地泛紫的尸体,马匹也被隐进了窟中,以免为人所觉。

苏婉云回头扫了一眼高大的瀚海石窟,一语不发地回到孟晓天身边:……这些死人有什多看的?孟晓天道:江南七星塘也是以毒术闻名的门派,看他们的死状,却是被自己的独门绝活‘凤点头’所噬……看来重天冥宫的本事也不仅是‘九星千叶’。

苏婉云道:楚姑娘说中了重天冥宫的毒物,只须暂封气脉,便能减缓发作,也不知她是如何得知的?孟晓天站起身:她能如此说,想是不会有错。

现在江南七星塘的人已经死绝,叶听涛随后一蔓到那些尸体,应该也会明白了。

苏婉云嗅到这阴暗石窟中腐朽的气息,向深处望去,只见是黑洞洞的一片,不知底在何处。

脚下尸骨成堆,除了新死的江南七星塘众人,尚有陈年骨骸,都呈深紫之。

她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见孟晓天已转身向外,便也不再逗留,举步走。

披风在转身时划出一道淡淡弧度,遮挡住了僵直的尸体被掀开的景象。

苏婉云似乎听到了异常的声响,孟晓天已走出石窟,她的剑毫不犹豫地反手向身后刺去。

快若流星,雪刃的白光削下了披风一角,然后穿透一幅黑衣,直入血肉。

那人低吼一声,然后退,反迎着雪刃向苏婉云扑去。

剑身笔直没入身体,手腕上传来细微震颤的感觉,苏婉云一时竟然怔住。

浑然如墨一般的黑衣,额头的紫晶光晕幽深,那张脸瞬间便迎到面前,余光掠过瞬息前还沉寂着的瀚海石窟,无数黑衣突然自洞窟深处涌出,耳畔是孟晓天轻声斥骂:你真是发烧了?苏婉云蓦然回过神来,手腕运力,雪刃从那黑衣人体内横劈而出,血光飞溅,有几滴沾到了她的脖颈中,甚是温热。

只是活人而已。

待得定睛,便知先前石窟内潜伏得二十余人,有的闭息藏身于江南七星塘门人尸身下,更远些的掩身于石窟深处的黑暗中。

孟晓天在黑衣身影中游走来去,柔柳剑点动,宛如乌云中穿刺而过的闪电。

他莫非是早就料到?石窟之中,毕竟有那极为微弱的呼吸声,但苏婉云总以为是错觉。

她不及多想,雪刃一振,将攻到面前的黑衣杀手挑落在地。

瀚海石窟中,沉默的杀戮辄起,黑云来去闪动,苏婉云只以雪刃之网封住去路。

靠近石窟入口处,两柄神剑系在青鬃马的马鞍旁,二十余道目光时不时扫过,贪婪之隐现,却总为罗裙剑影所阻,围攻苏婉云的数人神情渐渐恶猛,但始终无法再近她一步。

那一路点雪快剑自与鸣风山庄卫少陵对阵过后,还是头一次得如此机会施展,剑光点点如雪,背着石窟外的日影落成一道光幕。

血珠不断溅起,苏婉云与孟晓天身法俱已到极致,便不再有血污沾身。

二十余名黑衣人中已有十人倒地,无不是中剑不退,反而让剑刃透体而过,口中鲜血狂涌,血腥气充溢,中人呕。

又斗片刻,苏婉云忽觉颈中有些麻痒,心中微惊,一剑连削两名黑衣人咽喉,伸手去摸脖颈,触碰之处略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她不及多想,见孟晓天独斗五人,便挺剑上前,三四招后,又再刺死两人,孟晓天偶尔回头向她一瞥,目光却是一震。

曾为鲜血沾染之处,她脖颈中是一片炽红,孟晓天不顾身侧尚有黑衣人窥伺,欺近苏婉云身侧,抬手疾点,苏婉云吃惊道:干什么?举剑挡开他身后攻击,孟晓天得手之后,并未多言,只道:速战速决。

可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觉得手腕运力一偏。

对多年用剑之人来说,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苏婉云低头一看,只见沾满重天冥宫中人鲜血的雪刃剑身竟然微微发黑,攒刺无法施力,最后三名黑衣人见状均面露冷笑,苏婉云抵挡攻势之际,只觉脑中一晕,脖颈连带着下颚都如火烧一般疼痛难忍,眼前景象瞬间成为一片血红。

她啊的一声轻呼,雪刃落地,正胸中一空,却被人拦腰抱起,腾云驾雾般到了石窟入口,几乎不能见物的双眼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影象,那是孟晓天抽出九天玄剑,灿若天光般的剑芒从左至右,一剑横扫最后三个敌人。

在血液飞溅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孟晓天轻声道:这些人,果然都和断雁一样,只知道白白送死。

高大而气息诡异的瀚海石窟之外,仍旧是冰原与沙地相间的大漠,孟晓天把苏婉云放在地上,扶住她的双肩:刚才我封住了你的气脉,感觉怎样?苏婉云低声道:我的脸……像火在烧一样,刚才你用九天玄剑了吗?孟晓天从怀中取出丝帕:是啊,我的剑也被那些人毁了,为达目的以身相殉,真是疯狂。

他替苏婉云拭去颈中血迹,触碰到黑衣人之血后,丝帕立刻由鲜红而透出黑,孟晓天一松手,将之弃于沙土中。

现在我们去找找附近有无水源,他们在江南七星塘的人身上下的毒不能碰水,这次或许是反其道而行。

来时一路绿洲不少,想必这里也有。

他回身入石窟中牵过一匹青鬃马,将九天玄剑回入鞘中,最后一线剑光消失之前,握剑的手微一停顿。

九天玄,历代剑湖宫无人可用的神剑,便在方才的情急一握之中,暂时成为了他的佩剑。

孟晓天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把剑比柔柳剑名贵得多,运转之时也无不如意,若能一生与之相伴,任何一个剑客都会再无遗憾。

或许,这亦是卫彦之倾尽一生想要得到的感觉吧?试剑桥、九天玄神剑,这是处于武林巅峰的神话。

孟晓天微微一笑,可惜的是,他已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剑客,正如叶听涛本不该独属于江湖一样。

这或许是所有人的宿命。

剑入鞘后,孟晓天听见了苏婉云倒在地上的声音。

没有他的扶持,她竟已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中毒的脸颊如深陷火海一般几燃烧,有些可怖。

孟晓天飞快地将马牵回,扶她上了马背,自己也跨坐其后,长鞭一挥,马匹便向着石窟背阴面而去。

沙土连绵,在瀚海石窟的背后,那一片景象出现在孟晓天眼中时,他终于也有些吃惊。

胡杨与绿洲总是相依而生,有水的地方,纵然无法解毒,也能延续人的命。

但在石窟背面浩大的绿洲湖泊之前,是黑压压静立不动的人影。

粗一眼看去,起码便有三四百人,黑衣真如片片黑云一般,压城而来。

湖水就在这些人的背后,可是要过去,已如同翻越万丈高山。

孟晓天低头看了看,见苏婉云靠在他胸前,双目紧闭,神智已失。

这丫头……他低声斥道,好像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她便要缺席,但这一次,却实在有些不是时候。

绿洲之前,数百黑衣人静默等待,孟晓天并不惊慌,目光落到那为首之人脸上时,然意外:你……那黑衣子得意地笑道:杀了断雁的人,我记得你,你还被风年打过一掌,没用得很。

明亮的嗓音,纯净如朝阳的脸庞,手中的刀却犀利无伦。

孟晓天凝望着她:……你这个小姑娘,总是这么喜欢占断雁的便宜。

萝闻言,怒道:他本来就不济事,少主想除掉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孟晓天淡淡一笑:是吗?他不济事,好歹也有资格与我一决高下,凭你的刀,就算是风年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身后数百黑衣猎猎飘动,萝先是目露凶光,继而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决高下?你怀里那个人中了毒,但要想跃过我们这么多人取水解毒,等下辈子吧。

孟晓天道:哦?这么说,水的确能解她中的毒?萝一呆,孟晓天又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来的吗?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世上,怎样得到六把神剑中的《八荒末世图》,只有剑湖宫中人知道?萝的刀高高扬起,在孟晓天的微微皱眉中,她大声道:你不说,等叶听涛来了问他也一样,反正杀了你们,少主一定会嘉奖我。

蠢人……孟晓天摇了摇头,从马鞍旁解下两柄神剑,左手抱着苏婉云,脚尖一点,轻飘飘地离鞍而起。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所有冥宫黑衣人袖下都露出了一件东西,他们把那件东西对准他的方向,所以能看得清。

虽然很小,但他的神还是变了。

那是弩箭,箭头泛着荧荧蓝光,想必喂有剧毒。

那日在乌里雅苏台城塔楼中的羽箭,一定是风年布置的,否则叶听涛已经死了。

孟晓天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萝的刀落下,孟晓天在离他最近的百余人扣动弩箭之前,抽出了九天玄剑。

光华灿烂的剑身,锋芒第二次出现,所要应对的已非区区三人。

从未有一把剑,在他成为其主的第二次施展中,便要当如此重任。

但既然拔剑,就将命相托,这是所有剑客都明白的事。

灿烂的剑芒舞动成网,映射着阳光,距离最近的人双目刺痛,不得不抬手遮眼。

孟晓天趁着这一息之机脚踩数人头顶,借力上跃,右手剑舞动不停,左手握着须弥鬼啸剑,臂中苏婉云昏迷不醒,这般情状之中,已有数十支剧毒弩箭破空而来。

细密的击打之声穿刺着九天玄剑的剑网,剑芒闪动,一丈之内的黑衣人无法视物,任孟晓天借力向绿洲跃动。

弩箭如雨盯准一个方向,九天玄剑却丝毫无损,只待先将苏婉云救醒,抢得一时一刻之机也好。

两人自见路上江南七星塘中人死左,便知其门人大略无幸,已不再如先时行进之快,或许拖延片刻,叶听涛与楚玉声便能赶到,其后转机即来,但正当孟晓天心中作如此想时,他发现一道刀光直奔面门处劈来。

那是萝的刀,若在平时,他只会嘲讽这子学不来断雁那一刀的神髓,但此刻,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剑网上的压力陡然增强数倍,孟晓天虽已到了绿洲之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只得急速于胡杨树上借力,正待飞纵而起,刀光却扭转方向,劈向他怀中的苏婉云。

自保尚可,能否护她,只有听凭天命。

孟晓天百忙中瞧了一眼苏婉云的脸,虽然中毒,那脸上的神情却是安详。

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小相伴,直到今日,也算是唯一得以保全的因缘,只是许多年过去,她也改变了很多。

刀光频现,孟晓天右臂渐渐酸软,剑网开始有了些许疏漏,所幸此时他于胡杨树后左右闪避,未曾中箭。

萝紧追不舍,看准他抵御十数支来箭时左侧空门,一刀全力斩下,眼见可夺去苏婉云命,心中狂喜,却猛然觉得眼前一,有什么极快的白影在她面前掠过,跟着便被当胸一掌正中,直飞撞到一株胡杨树干上,呕出血来。

孟晓天亦未曾看清是什么人于此时到来,身体左侧空门未防,左臂被人轻轻一抬,不可反抗地,苏婉云便悄没声息地被拉出了他的怀中。

白袍之影威严如山,稍稍一凝,便毫不费力地化为雾气般消失在冥宫中人的视线之外。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八章 乌夜啼,辰星冥冥远远的沙丘冰原旁,高大的石窟随渐行渐近而变得清晰,密如乌云般的黑衣人影静默地立在石窟之外,长久不动一下。

这是一副奇异的景象,所有人都注视着一个方向,高高的石窟顶上,依稀可见华衣翩然,剑驻于地,那人坐在剑旁,像一尊白雪所铸的雕像。

无声的对峙,箭弩散落于沙地上,这数百人倾尽全力,也无法损得九天玄剑分毫。

孟晓天嘴角带笑,但并不伺机脱身,连续几个时辰与数百人周旋,他也已疲累不堪。

这疲惫只能从些微泛白的脸查知,可惜冥宫中人离得太远,无法看见。

红宝石光芒一闪。

那是碧海怒灵剑的剑鞘,在离黑衣人众三四十丈的地方,一人一剑,风动青衫。

凝固的杀意瞬间冲击了石窟上下的那场对峙,孟晓天望见了叶听涛的身影,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优雅闲适如同午梦方醒。

那个人,必已是料到了这般情状,否则楚玉声是不会在他身边缺席的。

终究,还是赢了这场赌。

非关胜败,只要心意得证,便也没有遗憾。

叶听涛慢慢地走近,身后是平寂的沙漠,炕出有什么异常的迹象。

他神平静,浑身上下,却又透露着一股锋锐无比的杀气。

冷漠、凌厉、见血封喉。

这才是……与碧海怒灵相伴的叶听涛吧。

冥宫中人数百,在这极渺小又极强大的压迫之下,竟无一个敢跃众而出。

相距越近,无形的杀意冲突便越激烈,如气浪相触,任何一方都不肯退却。

孟晓天在石窟顶上缓缓站起身,手按九天玄剑的剑柄。

他没有看见萝,但被那人一掌正中胸前,便已不需在即将触发的一场混战中,将她考虑在内。

啪的一声,孟晓天一提脚,将身边的什么东西踢了下去。

保留了三分劲道,以让冥宫中人看清此物的模样。

黑衣人群耸动,分别紧盯叶听涛和孟晓天的目光瞬间被打散。

那是须弥鬼啸、未成之剑,在方才几个时辰的殊死周旋中,所有人都已熟悉它的形貌。

孟晓天,竟将之一脚踹下,无异于朝着黑衣人群中投下了一枚炸雷。

遥遥对视一眼,叶听涛与孟晓天互相晗首,就在这一刹那,碧海怒灵与九天玄同时脱鞘而出,两道无与伦比的剑之光华割裂了荒漠的天空,神剑之威,于此而相辅为极致。

黑衣人群中有人接住了鬼啸剑,余下数百人便自动让出一条路来,那人持剑消失在石窟背后时,孟晓天已然飞纵而起,衣摆如叶散开,惯走柔柳剑灵巧之势,此时更是变幻无方,剑锋锐利,夺人心魂。

冥宫中人抢得须弥鬼啸剑,稍一分神便又聚合迎敌,将叶听涛和孟晓天团团围在当中,漆黑的长袖裹卷内力,宛如遮天蔽日的风洞一般,出手之人甫一被神剑所伤,便又有人后继而上,一时间瀚海石窟前混战一团。

虽以寡敌众,孟晓天然急躁,只是以九天玄剑护身,慢慢向叶听涛靠近。

他经此一战内力消耗过巨,此时去了鬼啸剑负累,身形飘忽,便又轻灵几分。

取图之法尚不为冥宫中人所知,是以此剑虽去,终有机会再行夺回。

黑衣翻云,血溅戈壁,石窟之影中,双剑纵横驰骋,杀戮到处,碧海怒灵剑身现出隐隐血红之,青碧锋芒叠映着叶听涛的面影,仿佛人剑合一的虚无之境,身陷重围,却反而绽放出耀目的光华,挺拔的身形与孟晓天的华衣背影一起,如一叶扁舟般始终不灭。

不动声,两人已渐渐会合一处,孟晓天看了看叶听涛,这一次彼此的眼神都很清晰。

他挥剑斩落一人,借力到了叶听涛身侧,轻声道:苏姑娘无碍,我们按计划行事。

叶听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剑带劲风,指向石窟背面。

孟晓天会意,微微一笑,展开轻功先行,余下二三百黑衣人众紧追两人身后,似黑云流动,脚下,是毙于神剑之刃的尸体,偶有重伤未死者,呻吟哀嚎不绝。

六剑之铸造,本为聚力合一,以抗强力,最终敉平战乱,保国之一方。

但自剑入铸炉,至今流散千载,未曾有一朝一夕不因之而起恩怨、杀伐。

凶光笼罩之中,一些人的耳目因此失却敏锐,只充斥着立于巅峰之处的渴望,如此时黑衣长袖风洞般的回响。

在叶听涛与孟晓天绕过瀚海石窟,将冥宫中人引至绿洲之畔时,那一枚击落荒漠夕阳下雪鹞的石子终于有了答案。

黑衣众人的脸上,无不露出如在梦中的神情。

素衣银剑,轻捷的脚步声为石窟前的杀声掩盖,在叶听涛出现前的片刻间,已悄然就位于此。

取道昆仑,分次行于隐蔽之处,一百四十七名剑湖宫弟子西向而来,脸上虽有些风尘仆仆,三人为一小阵,二十一人成一大阵的北斗七星之数却丝毫不减震慑。

银镜楼主陆青立于阵前,向叶听涛与孟晓天晗首而笑:看来我们没有来晚,而且还正是时候。

冥宫中人一时收手,便有几人回身,往带走须弥鬼啸剑之人所行方向疾行而去。

叶听涛心知肚明,然点破,与孟晓天落落大方地走到陆青身前:有劳久候。

眼神扫视之间,却是一怔。

陆青笑道:毋须多眩你目光所寻之人说有件东西要给你,所以离开片刻。

叶听涛眉心微蹙,当此情势,却也不容多问,正开口向冥宫中人邀战,却是一道箭弩激射而来,孟晓天站在他身侧,九天玄剑一格之下,箭弩断为两半。

重天冥宫,从来是不宣而战的,叶听涛倒是忘记了这一点。

银剑出鞘之声极为整齐、训练有素,陆青看了看孟晓天,道:只有你们两个?孟晓天一笑:不必担心,有个人已经不在他们掌握,只不过没什么人让他有兴致现身而已。

叶听涛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中不一宽:你是说,是任宫主将苏姑娘带走了?孟晓天尚未回答,望着前方的目光撒然一变。

剑湖宫弟子已然挺剑迎上前去,北斗七星大阵于平坦宽阔之地,更能发挥其效力,然而就在方才几个冥宫中人疾行离去的方向上,突然现出了黑压压一片人影。

瀚海大漠,原本甚少藏身之处,但这些人的到来,宛如剑湖宫弟子万里潜行的出其不易、迅速快捷。

绿洲之畔,情势似又有了些许微妙变化。

这么快窘了。

孟晓天握住九天玄剑,看来我们也不能休息了,不解决这些人,没法把那位少主逼出来。

话音方落,北斗七星阵前部天枢位数十名弟子已与冥宫中人斗在一起,叶听涛并未立时上前,观其阵法,见一组三人背向相护,互为照应辅助,彼进我退,天枢位弟子操纵阵局,一百四十七人浑然一体,使那黑衣人影如同墨水灌入瓷瓶进得阵中,厮杀辄起,却又是巧而不喧,他心中大略有了底,看着陆青和孟晓天:有一事不得不问一句,任宫主既已不在冥宫掌握,你们参与此役,为的是什么?孟晓天哈哈一笑:你这人还真是无趣,剑湖宫坐镇汁武林,又非师出无名,就算宫主已经脱困,难道就让这些人打道回府?叶听涛听罢,点了点头:如此,多谢了。

陆青看着两人:你们且在旁麦吧,北斗大阵自成一体,非到紧要关头,不必出手。

言毕飞身而入阵中,他自阑用兵刃,双掌交错,奇Qisuu.com书几个起落到了主阵之位。

此时大阵中剑湖宫弟子以天枢为首、摇光为应,阵法一经陆青入阵带动,立时灵活,如同长龙盘旋而动,将黑衣怪客围于其内。

陆青掌影带风、宽袍飘逸,身形在七处二十一人的小阵间迅速游走,冥宫中人不惯斗阵,一时俱被冲散,人数虽多,但各自为战,其势便不占上风,剑湖宫剑阵连动,七星变幻,过了片刻,冥宫众人已略有衰微之相。

战阵旁,孟晓天眺望着石窟背影之后的远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到来。

叶听涛道:不用着急,他很快就会来了。

孟晓天将九天玄剑握在手中,虽势利于己方,却仍不回鞘:能来最好,不来的话,入王陵一探也无妨。

叶听涛看了他一眼:你为何非要卷入这场是非之中?我始终不太明白,这并不像你素来所为。

孟晓天踱了两步,观察着绿洲之畔的战阵,道:你可知断雁为何非要为冥宫而死?出来的是谁并不重要,只是为了对得起手中的刀剑,和心中的傲气。

这江湖太过芜杂,所以宫主从阑愿过问江湖事,也从不屑去争什么名望。

叶听涛缓缓摇了摇头:如此避世,却非我所为。

孟晓天笑道:我知道。

最爱剑的人,或许也是最厌恶杀戮的人。

现在看来,陆青也并不如你。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叶听涛的脸格外苍白,眼眸之中有深沉浮,隐隐虚幻。

但他也并未深究,关于叶听涛的事,自有人细细思量,保得他两人来去周全。

不远处大阵变动、素衣染血、银剑光影闪烁,冥宫中人为七星之数所迫,稍弱者便有死伤,正是阵局渐次明朗之时,撒听阵中传来一声长啸,凄厉如同狼嚎,划破长空,其意不祥。

剑湖宫中人俱都吃了一惊,阵法缓得一缓,叶听涛不觉警惕,握紧了怒灵剑,正待仔细看去,却听阵中黑衣人齐声聚力,同时长啸,尖利乱耳,紧接着数百道袖摆拂出,动作比先前略慢一些,然而剑湖宫素衣弟子银剑刺出时,却觉剑尖如被狂风逆向刮过,剑路便是一偏。

这是什么功夫?孟晓天凝眉望去,所有素衣弟子的脸上,都有些不知所措的神。

不知道。

叶听涛很干脆地答道,目光所及,却是陆青主阵的身影。

袖风似乌云流动,剑尖偏转,攒刺不中,风声隐起、渐响,黑衣之人于阵中各处遥相呼应,不过片刻,大阵上空竟如有风遏啸,尘沙飞起,乱人眼目,人声亦不可传。

北斗七星阵关窍处便为全阵互佐,首尾相击,将数量极多的敌人分散开来,逐一应付。

此刻一经沙幕所扰,运转顿时迟滞,除陆青所在几处小阵尚且无碍外,余者无不错步。

数招之间,便有几人为冥宫中人袭,有中毒者,倒地再不能起。

是时候了,走吧。

叶听涛道。

转瞬之间,青白两道身影掠入阵中,孟晓天急速出指去封中毒弟子气脉,叶听涛以剑风舞动荡去沙尘,他功力精深,不为袖风所扰,身周两丈之地尚可见物,然再远处,便也力不可及。

黑衣如魅,仿佛与地之厉气相通,在素衣弟子心中,这番情景却与雪湖湖心那方散未久的迷雾叠映在一起。

是梦是真?人人脑海中,都闪过了这个念头。

百人大阵,虽仰仗主阵者调度施力,但仅凭此数人之功,究竟渺然。

冥宫中人尚余二三百,其力合一,瀚海石窟后沙舞漫天,素衣身形裹卷其中,大阵散落,威力急减,陆青、孟晓天、叶听涛三人各于几处小阵中挽其局势,不致即败,但也一时僵持。

夕照缓落,赤霞渐起,远远石窟之顶,绯纤影轻动。

青丝飞扬,沙粒擦过皓玉般的脸颊,不留些许痕迹。

铁琴淡纹蚕丝弦,一缕细如雨的弦音随指尖款款而出,似秋虫呢喃、夏蝶翩跹。

奇异的是,这琴音竟不为大阵中呼啸的风声所阻,反是极轻地、柔韧而略带微痒地钻入每一个冥宫中人的耳孔中。

沙尘漫影,瞬间为之一颤。

混战之中,叶听涛蓦的回头望向瀚海石窟,只见夕照醉影下,楚玉声的脸恍惚不清,神情依稀静而从容。

绯裙飘动,素手拂弦,琴音连绵飞舞,如渐生渐密、渐缠渐紧的丝线,不停地萦绕黑衣之人的双手、耳畔,铁琴共鸣已起,琴声在风遏啸中更为荡漾,止渴之鸩、乱心之律。

错愕中,他听到嗤的一声,侧首看去,是一名剑湖宫弟子刺中了对敌之人,数十招缠斗,这两人本旗鼓相当,但此琴音一起,黑衣怪客竟然失神。

那素衣弟子持剑而惊,犹似不信一般。

她何时有了如此功力?孟晓天于混战中穿过沙幕,向叶听涛问道。

不知道。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句话,然而那因杀伐而紧抿的唇边却有了一抹温柔的微笑。

他想起的是第一次与她并肩作战的情景,在那黑暗而血腥的洞窟中,便是这不绝不灭的琴音,让他第一次将这个子抬腕掩鼻的模样记住。

只是此刻,她手中所持的已不是属于潇湘琴馆的雁回琴,而是凭此在江湖中拼得一席之地的金阁铁琴。

江湖,始终是杀戮不绝的地方,便不能如潇湘琴馆那般唯曲唯弦,自楚玉声接过铁琴的那一刻起,便知那痴人阁主不曾有一丝假意。

琴身震颤,音律回转,弦动,腕底杀机即出,扰那邪魔之人心念凝聚处,是釜底抽薪、四两千金。

这就是她要送给你的东西吧。

孟晓天笑道,你的人还真是不简单。

他发现大阵上空的风洞之音,在琴音响过一刻后,已渐有力散之感。

沙幕虽未曾褪去,银剑荡扫,却也凝力渐失。

也许吧,琴道,我也不太懂。

叶听涛微笑道。

扫视身周,冥宫中人俱脸有迷乱之,琴声缠绕,似绿柳白杨的旖旎江南,庭间软玉、莺穿丝叶,指尖揉按之间,便是他们一生不可企及的繁华。

这本就足以伤敌的铁琴之律,也因而分外妖娆、撩人心魄,不可抵挡。

战机现处,剑湖宫弟子士气甫振,银镜楼主陆青一声清啸,将身周小阵调动成形,银剑霍霍,穿越风沙阻隔,他们平素于剑湖宫清修,遇此战阵,已是越斗越勇,霞光映着剑光,便有数十冥宫中人伤于剑底。

瀚海石窟之顶,楚玉声静静跪坐,远远望去裙衫飘逸,宛如飞天神。

在这滚滚沙尘的战场上出现这样一个子,无异于海市蜃楼般的奇景,仰望而去,又因夕照浓烈,不可逼视。

她的目光时而追随着叶听涛的身形,那一道青影不为黑云所近,在风沙之中,便是她不灭不倒的力量。

琴声渐急,片刻夕阳之中如珠走盘、淡烟缭绕,铁琴的琴身震颤加剧,楚玉声虽功力未至以琴音毙人命之境,但在此琴辅助之下,承受其力的风啸沙舞已无力为续,黑衣怪客仅剩百余,大势侧转,胜败之局已在顷刻。

但就在此时,忽有个素衣弟子跑到陆青身侧,神情焦急,陆青皱眉道:因何不守阵位?那弟子喘着气道:楼主,刚才中毒的那几个弟子,已经,已经……已经什么?陆青心中一沉。

他们都……都死了。

那弟子道。

其时孟晓天正在陆青附近,他也听到了这句话。

不知如何,他胸中忽的一紧,目光飞快地瞥过那几个中毒弟子倒卧处,眼中扫到的是漆黑泛紫的颜。

暂封气脉,这四字闪过脑海,在他出手封住苏婉云的气脉后,不过是一回石窟的时间,她便倒在沙地仲不能站起来。

黑衣怪客势渐衰微,孟晓天在连动三剑横扫数人之后,向楚玉声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这一眼之间,他发现有一道黑影轻忽不定地在石窟之底明灭闪现,只能捕捉到那漆黑的颜,然能清晰地辨出身形。

这身法,真如鬼魅,孟晓天不由自主地心道。

就在他动此念之时,碧海怒灵剑青碧泛着血的冷芒在战阵彼端一抹而过,向瀚海石窟之顶疾速奔袭。

那是谁,孟晓天不用看也能知道,但是此刻,他还是凝神而望。

那道黑影与青冷芒同时向着石窟顶端飞纵,楚玉声的琴音不曾停歇,她全神贯注,并不知道身后身下发生了什么。

然后,孟晓天惊奇地发现竟是那道黑影先到了抚琴子身畔,遥远望去,那人好整以暇地伸出手,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模糊的谦和有礼。

琴声戛然而止,如被惊散的鸿雁。

楚玉声发出一声低呼,石窟顶端有三丈方圆,她被那人轻轻提起,毫无反抗之力。

在叶听涛剑指身后的同时,她已身在跨步便要坠下的悬崖之境。

战阵于这一起一落间停歇,冥宫中人仰望瀚海石窟顶端,只要尚能移动的,都单膝跪下,口中肃然道:见过少主。

剑湖宫弟子见状,便也收剑,不战而敌,是他们从不会做的事。

石窟顶端,那人脸颊微扬,淡淡一笑。

碧海怒灵剑的剑尖指在胸前,却似不见。

叶听涛觉得那笑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他的目光即将向那人眼眸望去的时候,记忆里谁的一句话媚在心间划过。

如果有一天你和冥宫的主人对上,不要看他的眼睛。

剑尖凝固,叶听涛凝聚心神,目光凛然,冷冷道:放开她。

那人脸上笑意浮动,魅惑而温和:她很漂亮,是个好人。

语音清泠,楚玉声想去看看那声音的主人,侧首之际,只觉得一道星辰般的光芒射入眼中,幽亮清浅,如同醇酒。

她的背脊微微一颤。

碧海怒灵剑向前几分,叶听涛话中微带怒气:今天的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想继续谈下去,就请你放开她。

沉星少主。

晚风微动,楚玉声的几缕青丝抚过那人光洁的脸颊,他微笑道:我听说你的脾气很久了,因为你的剑,后来,我对你这个人也很感兴趣。

他的目光向石窟下方望去,从容不迫地一一扫视,最后落在孟晓天身上,还有那个,拿着九天玄剑的人。

语气就像一个孩童,告诉他的父母心仪的是哪一件玩物。

楚玉声想起了萝,也只有这样的人,会让那做什么都像游戏的子忠心不二。

叶听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冷硬:不管是什么人,想得到《八荒末世图》,就不该拿她来要挟。

他发现楚玉声的神有些迷离,仅仅是侧头的那一瞥,她功力不及,竟已无法相抗。

沉星少主轻描淡写地望着叶听涛,道:我没有拿她作要挟,她很漂亮,是个好人。

他的最后一个字轻轻吐出,叶听涛突然觉得有一股极强的劲风扑面而来,他想向侧边闪避,却发现那劲风之始是楚玉声的身体。

他若一避,她便会摔下石窟之顶,以此一推之力,绝无可能保得住命。

石窟下,陆青查看完那几个中毒弟子,起身默然不语。

他忽然听见九天玄剑轻轻顿地的声音,抬头看去,那是孟晓天眉头紧蹙,手中不自觉用力。

名唤沉星的少年满意地看着叶听涛硬生生接住了楚玉声的身体,疾退三步,退到了即将坠落的边缘。

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我是要拿你作要挟。

少年顽皮地笑着,那一瞬间,楚玉声觉得叶听涛的身躯秘一震,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急速收缩,连骨骼也发出轻响。

她以为那是沉星的双眼带出的幻觉,但凝目之下,才知并非如此。

叶听涛揽着她的手臂有些无力,他的脸从未如此苍白过,即使是在中箭受伤的时候。

在两人随着石窟下倏然而上的几道黑影消失之前,楚玉声听见叶听涛嘴里轻声道: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十九章 帝陵祭,叠歌剑殇血红的迷雾萦绕于胸臆间,狂躁窜动,似乎要将身躯与灵魂一同融化,不复归去。

那是无可回头的执念之火,仿佛燃烧了千年万年,在这一夕之中,要将一切吞噬。

毒与心相连,毒才无解,冰与火相遇,却是彼此最强烈的绽放。

剧烈的寒冷与炽热相攻相融,不知过了多久,苏婉云才依稀恢复了些知觉。

她的臂弯被人托住,熟悉的寒意,由相触的细微感觉直透心扉,在那一瞬间深入,无有尽头。

那种冷,除了蚀心彻骨的雪湖之寒,不会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迷雾起处,那份骨中散发着的冷傲,也不会属于其他任何一个人。

她慢慢睁开双眼,微红的视线中,有湖泊的倒影,在苍凉的天空下,她几乎以为是回到了滇南雪湖。

那便是一个梦境,所以在梦中,就无可忌。

是……她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却立刻有心火窜上,如炙如焚。

背后有个人低声道:是我。

声音如宝石一般冰凉,掌力渗透,镇压业火,几番胶着之下,一时炽热渐褪,她眼眸中沙漠的天空也渐恢复了寻常的模样,胡杨树影在远处昂然挺立,并非,是在梦中。

右袖之中已无雪刃,想是毁弃于瀚海石窟,苏婉云的身躯被那身后之人靠在了一株树旁,然后,那人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纹绣白袍随风微动,一如试剑桥上重重迷雾的遥望,几许风霜过后,未有一丝一毫折了那份傲骨,但这数月的别离,在他的身上,不知又曾发生过什么?苏婉云伸手扶住树干,勉强站立起来,自颈至胸一片麻木,但她并未在意这些。

宫主……她有些艰难地走到白袍之人身旁,心绪激动,又兼毒伤未愈,声音有些颤抖。

你受伤了,先休息一阵吧。

任奇淡淡地道。

宫主,你……你没事了吗?苏婉云眼中映着他负手而立的背影,这个姿势连带着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你觉得我那么容易就会死吗?任奇仍旧没有转身,苏婉云忽然发觉他和孟晓天两人的语气竟是如此相似。

不,不是,我从没见过你这么长时间不省人事……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她有些忐忑,在任奇的身上,总是有一丝极微弱的百合气息,此刻正清泠地萦绕着她的脸颊。

数月之中,不是不见,便是见到,他却又昏迷不醒,心念相隔,此刻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

任奇还是淡淡地道。

多日之前,早在浣纱谷之中,他便已经醒来,只是闭去知觉运功疗伤,其脉相一如重伤之时,连沈莫忘亦无法察觉。

冰冷淡然的语调,仿佛世外之地的剑湖宫,万事不再留于怀。

那一道藩篱,无形横艮,自相识起,便无可卸脱。

苏婉云想问他是否当真痊愈,口中说出的却是:鸣风山庄来犯时,沉水叛变……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任奇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长安苏家,现在还在吗?绿洲之畔,剑湖宫主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不在了。

他冷冷地道。

苏婉云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发凉,胸臆间却有烈火和冰流交互窜动,渐趋激烈,将五脏六腑扭结来去,她的视线渐渐些模糊,那个白袍及地的背影却仍然动也不动。

仿佛开始就是这样,直到现在,从没有改变过。

十多年,自来到剑湖宫,她未曾违抗过任奇所下的任何一道命令,亦未曾吝惜过自己的命搏杀,在他垂危之时一人一剑斩尽来犯者,然而这一切,却仍然连几分信任都抵还不过。

苏婉云突然觉得双腿无力,全身轻如棉絮,便软倒在任奇身后。

不在了……她地重复了一遍,眼中看出的世界如同有烈焰飞动,在那火红颜的边缘,却又是阴冷到极致的深蓝。

纵然在那富丽宅院中,她未曾得到过哪怕是一日的自由,但那终究是她来的地方,若活到老,也终是会想着回去一次。

答案,却是如此决绝。

恍惚中,任奇的袍角微动,转向苏婉云。

他俯下身,凝望着她:情势所迫,非吾所愿。

对不起。

对不起。

片刻停顿之中,他的脸清晰地映入苏婉云的眼眸,终她一生,再也无法忘记这个时刻。

即使没有其它解释,仅仅是短短的三个字。

胜雪的白袍、沙漠的天空,还有天际的流云,虚幻或真实的冰与火,所有的一切交汇在一起,飞快地旋转、扩大,如同透入霜云楼山画屏后的天光,最后一瞬,是忽而扑入鼻端的百合气息,弥散无声。

沙漠之中仅剩的是黑到来的寂静,尘沙飞起又落下,改变着丘陵的形状。

瀚海石窟旁晚风低回,除了残留的尸体与一地断刃,已没有一个人影。

在往此北去百余里的地方,却有沉沉的巨石移动声,加在风里隐隐咆哮。

两点幽火,神兽的双目不为风所扰,长久地静静燃烧。

巨大隆起,宛如宫殿般的坟冢开启一角,有什么人在黑衣使者的盯视下矮身而入,淡橘的光晕自地道内透出。

在离此不远的地方,素衣银剑,数十人隐于沙丘之下,不时注视陵墓。

但自那华衣之人身影消失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沙漠里只能听到风声。

陆楼主,我们要进去吗?等了许久,素衣弟子忍不住问道。

如何进去?陆青脸上一贯的和蔼笑容变得极微,黑暗之中,完全炕见。

他内功深厚,自可抵御沙漠间的寒冷,却有几个功力稍弱的弟子搓手呵气,不知长漫漫,要如何熬过去。

楼主……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素衣弟子又道。

陆青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道:天亮之前,如果有人再次进入这座王陵,记住他们是几人,手中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是。

素衣弟子应道,正在这时,他背后传来嘻嘻一声轻笑。

陆青一怔:……明儿?素衣弟子顿时有些慌乱,想将身后小小的身影遮住,可那孩子已然轻灵无比地跳了出来。

爹。

他甜甜地叫道。

楼主,我……素衣弟着口想要解释,孩子已然蹦跳过去,拉住陆青的手:爹,你把我忘在家里了,他又把我带出来了,你高兴吗?陆青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脸微凝。

素衣弟子愈加惊慌:楼主,我,我是不得已……看着陆明,却又不敢说下去。

小小的孩子,似乎比毒蛇猛兽更加可怖,陆青的右手被儿子握住,便用左手挥了挥:去看着王陵吧,这件事回去再说。

素衣弟子喏喏退下,陆明拉住陆青的手连连摇晃,甜声道:爹,你看见我高兴吗?你很净见我了,我在银镜楼要闷死了……明儿。

陆青打断了他,很少地,他没有露出属于父亲的笑容,以后不能再这样任,你闯的已经够多的了。

陆明的甜笑淡了下去,撅起嘴,在陆青的衣襟上蹭冷去:爹爹每次都说这句话……可我真的很净看见爹爹了,我做错了,不应该杀那个老头子,爹爹原谅我吧……娇糯的嗓音,纯净无瑕。

明儿!陆青微愠,不准这样称呼宫主。

陆明吐了吐舌头,明亮的属于孩子的眼睛,露出狡黠的神:哦,他是宫主……爹爹,你怕不怕他?陆青低头看着儿子:明儿,这里很危险,天亮以后我会叫人带你离开的。

陆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爹爹,你怕他?陆青有些无奈,这荒野之地,亦无处让他避寒,正想唤人取件长衣给他披上,孩子却清脆地笑了一声:爹爹,你怕他吧?不过阑及了哦,刚才八五八书房,我已经找到他了。

陆青微微一惊,随即感觉到背后拂过的风有了些许异样,他迅速回头,黑暗之中,那一袭白袍有着散淡微光,寂静无声。

任奇看着他,双手负在背后,眼中神情模糊。

他是一个人,身旁没有别人。

明黄的灯火依次亮起,幽黑黯刹那退散。

黑衣侍立,紫晶璨然,属于逝者的世界,与生者长久地在同一个空间内对峙。

便有一种芒刺在背的压迫之感,让再轻盈的笑都沉入水中,泛不起涟漪。

富丽的坐毯之上,黑衣少年赤足而立,纤秀的踝骨微动,他在慢慢地踱着步子。

不似旁人那般来回踱,而是沿着坐毯的边缘,漫无目的,但耐心极好,从不加快速度。

绵软如猫的脚步声,透过毯子,些微传到了叶听涛的身下。

之所以能感受到这细微的触动,是由于惊涛骇浪到了不可再高之处,似乎魂魄便游离而出。

他静静地躺在坐毯上,很久很净有动一下,但在意念中,却翻滚疾行又跌倒了无数次。

自幼至今,二十余年的功力在体内翻腾搅动,永不停止地撕扯着自身的力量,彼此缠绕、侵蚀,如堕地狱。

名唤沉星的少年仍旧轻轻走动,视线却始终落在叶听涛的身上。

没有一个侍立的黑衣人敢开口说话,他们恭敬地垂首,更无一人敢去看沉星的双眼,如石像。

碧海怒灵剑在叶听涛的手边,离开一尺的地方。

少主,萝护法要见您。

石门开合,一人进入,轻声道。

沉星站在叶听涛身旁,脚尖轻触了一下怒灵剑的剑身,青碧的冰冷:她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过来。

语中甚至含笑,但无人可知眼眸是什么样的神情。

来者一顿,垂首道:……护法受了重伤,刚刚醒来。

让她进来吧。

沉星轻快地道。

石门再次开合,萝慢慢地走进来,唇雪白,微微含着胸。

她在坐毯的边缘停下,笑了笑:少主,你又有好玩的东西了?沉星在毯上走了两步,随意地打量着她:有,很好玩,虽然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萝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手捂住嘴,暗血流下:……你喜欢就行,这个人不好对付,帮手不少。

她的身躯轻轻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死去。

沉星轻轻一笑:很好。

他走近萝,捏住了她的下巴。

萝不由自主地抬头,对上他魅惑的双眼,一刹那,如中闪电。

我还要一样东西,你给不给我?沉星凝视着她,左手将她的黑披风解了下来,扔在坐毯上。

披风扑动,落地时的感觉同样传到了叶听涛的背心,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人摔倒在身旁不远处,但胸前正郁结冲滞,即使躺着也是头晕目眩,便无法去细细辨别。

萝大声地咳嗽,从进门到现在,一直不断地有暗红的血从她嘴角流下,摔倒之后,突然有大量血液从她嘴里涌出来,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尽,直到死去。

任奇的一掌,纵然未曾恢复到受伤之前的功力,但也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血腥迅速地在室中蔓延。

少主,望舒真元剑到了。

有些慵懒的声音,有人靠在门边,浑若无事地看着里面的情景。

沉星回过身,看见他,隔了片刻,明媚的笑意在嘴角浮起:……很好。

风年,你果然比谁都管用。

他低头看了看萝,眉心一蹙,像看见一件被污染了的玩具。

去把剑拇。

他对萝道。

风年沉默地望着沉星,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之人,将那如月之霜华般的宝剑呈了上来。

萝艰难地站起,她仍旧不断地呕血,却一语不发,也不反抗。

惑心之术,对任何人都不会失去效力。

叶听涛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是身下坐毯传来的步履移动之感。

沉重、固执、痴妄,让人心生寒意。

他全身似有无穷力量,却被锢在皮肤之下,渐渐紧缩,缩至最小,又爆发,充塞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一瞬间,他双目微睁,清醒了过来。

几乎静止不动的烛火之光飘浮在上空,侧首第一眼看见的,是萝的手即将接触到望舒真元剑,只差最后一点点,她像一片落叶般飘忽摇晃了几下,腿一软,双臂挂在了剑上。

啊!她惨叫起来,望舒真元,如月之剑,无声地切断了她的手臂。

几乎呕血殆尽的身体,又一次血液狂喷。

最后一样东西,是你的命。

沉星微笑道,就像在说沙漠的天气。

他轻巧地绕过萝倒下的身体,的脚尖小心地避开了血迹,接过风年手中的剑。

少主……何必要这样?她帮你取回了万相无尘剑,也算是有功。

风年微微皱眉,目光垂在地上,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她吗?沉星的脚步微微一顿,走回坐毯,来到叶听涛身边,将望舒真元剑放在碧海怒灵剑之旁:她想杀断雁,想得快发疯了,我就满足她。

现在断雁死去,她的伤也不能治,了结了又有什没好?风年还是皱眉,他不与沉星对视,眼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神: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现在,我可以离开重天冥宫了吧?沉星坐在两把剑旁边,用手将之排列整齐,非常用心的模样。

风年静静等着他的回答,过了片刻,沉星微笑道:可遥然后,他的目光轻落在叶听涛的脸上。

风年同样看了叶听涛一眼,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走了出去。

侍立的黑衣之人按下机关,石门开启,风年的背影消失,脚步声回荡。

你为什么,不也问风年要那样东西?叶听涛躺在原地,声音虚弱而冷淡。

他似乎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似乎是蓄势待发。

沉星就这样坐在他身边,看起来,他们丝毫不像敌人:他还可以做别的事,去汁,找人。

汁的人都很好。

坐毯边,两三个黑衣侍者前来收下了萝的尸体,包括她的两条断臂。

血腥的气息依然浓郁。

你的人,在很安全的地方。

沉星抱着膝盖,我说过了,我喜欢那个人,就连她的琴也没有抢走。

叶听涛闭上眼,手肘支撑地面,慢慢坐起来。

距离最近的黑衣侍者微微一动,袖摆中,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毒物利器。

沉星不以为意,在他瀚海石窟上的一推之中,已含了极强的内劲,叶听涛为了护楚玉声,将受在她身上的力量也引到了自己身上,此刻,他丝毫不想去担心叶听涛是否会动武。

我没有动她,所以现在,我们该谈谈重要的事了。

两个人坐在地上,两把神剑排列整齐地放在一边,如此情景,实在不像是要谈正事的样子。

但沉星没有等叶听涛回答,轻轻击掌,门外的一条走道之中,竟错觉般有了些微回响。

稍顷,披风于行走中飘荡之声传来,三个黑衣侍者入内,一室剑华,由此而发。

为首者手中捧着那五年前为断雁、风年二人带回的伏羲龙皇剑,金光灿然,锋锐威严,宛然有睥睨天下之风;第二人捧着的是通身漆黑的须弥鬼啸剑,剑台风雾,未成之憾,无声记载于剑身中,凄厉呼号;第三人手中所持,在第一眼瞥见的时候,却仿佛空而无物。

叶听涛仔细望去,透过剑身,竟看见了侍者的手。

他微微一惊,定了定神,才发现那剑身通透无比,比冰霜更为洁净,不知以何异材所铸,倘若陆青在此,或可辨别一二。

那便是沉于玄武湖底的万相无尘,为得此剑,重天冥宫曾将云仙画舫分舵屠戮殆尽。

叶听涛心中呯然一跳,在这一时刻,不仅是四肢百骸,连他的脑中,也开始有激流涌过。

碧海怒灵、伏羲龙皇、望舒真元、须弥鬼啸、万相无尘。

侍者一一将剑放下,谨慎如同捧着一触即碎的玉。

放下时,亦是剑尖相齐,剑格相对,五把剑从容展列,光辉相映,仿佛遥遥可见龙泉铸剑师的风姿,还有不可抵挡的,剑散人亡的宿命之途。

叶听涛的指尖,几乎可以触到那锋利了千年的冷芒。

龙泉铸剑,遗殇千年,此生竟有幸得见。

他脑中闪过罗境主的脸,枯槁垂死,那张脸又立刻幻化为他的脸,倏然而惊,如那一日玄珠心境,错神间刺向楚玉声的剑。

侍者退下后,沉星伸出手,将五把剑排列得更整齐一些,举动几近孩子气:虽然还缺一把,不过应该也快要来了。

那个人不会不管你的,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沉星缓慢地说道。

这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杀戮的气息,做任何事,都像在玩着什么有趣的游戏。

那双魅惑的眼睛让人不敢相视,便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告诉我怎么得到《八荒末世图》吧。

沉星舒展了一下膝盖,像要站起来。

但室中的气氛,却一下子降到了极寒之境。

你不知道吗?叶听涛坐着不动,平顺气息,体内脉息游走,努力按捺着那足以扭断筋骨的狂燥之气。

沉星望着那五把剑,笑道:我要是知道,当初就会亲自去做这件事。

况且如果我知道,那么上一代,再上一代的冥宫主人也该知道。

他们只有神剑的秘密,但不知道最重要的那张图在哪里。

他忽然靠近了叶听涛,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惜的是,叶听涛及时避开了目光。

就算受了伤,他的知觉仍然像从前一样灵敏。

如果我告诉你,就算看到了那张图,也无法知道里面的含义,你会怎样?虽然知道沉星决不会相信这句话,但叶听涛需要这只言片语的时间。

哪怕只是多说一句,或许他便能凝聚力气,或许,会有人在下一刻到来。

沉星站起身,绕着那五把剑,走了几步:这么说,你已经看到过那张图了?可不要告诉我,你把它带在身边。

叶听涛微微一笑:当然不会。

他用手一撑地面,慢慢地站起,身形有些不稳,沉星低垂着看剑的脸上,挂着一丝丝含义不明的笑意。

叶听涛目光扫视了一眼身周,十余名黑衣人侍立于侧,楚玉声不知在何处,孟晓天亦且未到。

除了他们三人,任何人要进入王陵,都不是易事。

他不动声,仍是暗运内息:你要这幅图卷的目的是什么?沉星仿佛知道他的用意,脚尖在坐毯上无意义地划了半个圈: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就在下一瞬间,他如烟雾一般欺近叶听涛身前,右手轻探,便去叩叶听涛脉门。

再过三个时辰,天亮的时候,这座王陵就会下沉。

沉到沙漠的下面。

轻若无物,灵似鬼魅,叶听涛手腕一侧,正待避去,却为他后一句话怔住了。

沉星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触手之处,是一点冰凉。

咦?沉星微笑道,你的手是冰做的?腕垂下,便发现挡在他手指与叶听涛手腕间的,是一寸剑锋。

灿烂如同水晶、微腻。

室中,十余黑衣侍者齐齐踏出一步,来人身后,亦有人抢步而上。

剑尖闪动,华衣轻摆,血迹溅落在先前萝所留下的血泊中。

孟晓天看着沉星,刹那之后,叶听涛的声音响起:别看他的眼睛!竟然,一直忘了提醒他这件事。

话出口时,沉星的脚尖已经得意地在坐毯上轻轻点动。

我的眼睛很好看,为什没看?骤然而起的不祥之意,孟晓天与沉星四目对视,眼中泛起了异样的神。

仿佛是看到了最丽的曜石,神光流动,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慢慢地灌入,愈渐浓郁。

手起掌落,叶听涛急推了孟晓天一把。

他于瀚海石窟上遭受重击,经脉剧震,功力渐起反噬,此刻落手已无法控制轻重,所幸孟晓天只是被打得退了几步,双目却没有离开沉星的眼睛,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叶听涛。

告诉我,怎么得到《八荒末世图》?沉星只是站着,声音一层层漾起涟漪。

叶听涛紧张地望着孟晓天,只见他握着九天玄剑,目光下垂,定在剑身上。

然后,他的双眼又移向坐毯上陈着的那五把神剑。

图在剑中。

声音麻木。

沉星兴奋地笑起来,连语调也变得有些尖锐:那,把图取出来吧!叶听涛向前跨了一步,沉星袖摆一拂,那股石窟之顶袭来的劲风立刻又袭到身前。

功力如何,不用细辨,亦可知大概。

叶听涛勉强移动身形,堪堪避去,却终为劲风侧缘扫到,胸中一滞,便无法触到孟晓天的背脊。

需要两个人。

孟晓天再次麻木地道。

沉星扫了一眼身周侍者,一人上前,垂首。

忽然之间,空气凝结,剑台迷雾中封锁了千年的秘密,在孟晓天不能自控的动作中,击打着所有人的心脏。

沉星盯着那华衣身影弯下腰,九天玄剑斜放一边。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叶听涛突然问道,你说,这座王陵会下沉?下沉,就是沉到下面去。

沉星的声音放轻了,仿佛在向所有人说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他没有理会两侧侍者微变的神情,还是兴奋地望着孟晓天。

飘浮在神剑周围的淡淡光晕陡然强盛,似乎是因为九天玄剑的归来,六剑聚合,但那最终完成这聚合之人,此刻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手指在剑柄上游动,从碧海怒灵,到伏羲龙皇。

你这是何意?虽眼见六剑相聚,叶听涛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这里是重天冥宫,你……嘘……沉星伸出一根细而柔软的手指,抵住嘴唇,这件事只有断雁知道,这是他送给我最后的礼物。

我很喜欢。

叶听涛愈发听不明白,却听孟晓天道:是这一把。

转首望去,伏羲龙皇已然在握,黑衣侍者依言拾起了须弥鬼啸,孟晓天静静地调整握姿,停顿了片刻。

所有的黑衣侍者都望着两人,但每个人的耳朵,却都在倾听沉星的下一句话。

挥剑。

孟晓天道。

那一瞬间,沉星没有说话,脸上蒙着一片烛火明灭中的阴影。

叶听涛突然发现,孟晓天一直僵硬着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剑光如游龙疾走,黑衣侍者亦挥动鬼啸剑,可剑锋落处,室中却是一声惨叫。

鬼啸剑是未成之剑,无有锋芒,因此不能伤到任何人。

但伏羲龙皇剑,却可举手之间夺人魂魄。

咔的一声,双剑剑柄皆发出轻响,黑衣侍者脖颈被劈断,鬼啸剑在手中紧握一下,不由自主地旋转、落地。

剑柄敲击而落,啪的一声,薄卷轻摔在坐毯上。

与此同时,孟晓天伸脚一踢碧海怒灵剑,那剑便直向叶听涛大力砸去。

叶听涛微微苦笑,伸手一接,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黑衣侍者飞身上前,孟晓天剑光疾扫,华衣翩翩,伏羲龙皇剑于数载之后再展其威,遇其锋者无不断肢毙命。

然而沉星始终没有动,在他说完我很喜欢那四个字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最后几人围着孟晓天缠斗,走道之中,开始有些许脚步声响起。

叶听涛暗自加速运转内息,只待再有人闯入便要拔剑阻拦,却发现不曾观斗的沉星径直走下了坐毯。

他赤着足,好似玩厌了什么游戏般的姿势,按了一下门旁机关。

石门合上,这一次,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所有的黑衣侍者被挡在门外,阻隔了错愕,也将那唯有室中之人所知的秘密永隔。

灯火轻轻震动、颤抖,孟晓天将身法提到极境,不让一丝鲜血沾到自己身上,然而,在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侍者时,他听到了那声石门合上的巨响。

沉重、恶意,门边的少年全身都潜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少年道,如同刚才发生的杀戮都是虚无,时间还停顿在孟晓天嘴角露出笑容的时候。

剑尖微垂,孟晓天目光锐利,停留在沉星的鼻端:六剑聚合,剑光出现,这种光芒,只有剑客才能感应。

不过,你的惑心术的确很高明。

沉星笑了笑,走回毯上,对那一地尸体视若无睹:是吗?不过你醒不醒也都一样,赶快继续,我很想看看《八荒末世图》。

现在,永远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了。

叶听涛心中疑惑,握着怒灵剑,慢慢走回:那道石门,如何再能开启?沉星微笑道:让时光倒流,回到未开之前,否则,到天亮的时候,也就永远没有人能开了。

灯火静止,血腥弥漫、停滞。

叶听涛沉默,孟晓天不可思议地望着坐毯上轻盈立着的少年: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也打算困死在这里?沉星有些不耐:那又怎么样?孟晓天吃惊地怔住,三个人,与这六把神剑,封闭在这间石室内,四顾周围,没有别的出口。

不只我自己,所有王陵里的人也会一起陪葬,回到……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明亮的笑容,回到没有穿上丧服的时候。

你可知道,为什么重天冥宫的人从来只穿黑衣?不知道。

……冥宫少主沉星本是王族后裔,数百年前与羌人一战,贱被灭。

这黑衣,是百年的丧服。

这是唯一的一次,断雁亲口提起重天冥宫的往事。

五年多来,孟晓天偶尔会想起这句话,可是他从没有细想过。

他们每一个人都为了那些死去几百年的人穿着丧服,穿一辈子也不脱。

他们要复国,回到以前的时候……所以他们逼我给他们一个答案,你懂吗?沉星平静地道,可就在这一刻,那种魅惑而近乎纯真的气息消失了,答巴是不可能,不管得不得到《八荒末世图》,都不可能。

为什么?叶听涛忍不住道。

再没有旁人相扰的时候,他们三人之间,便似有一种窒息般的牵连,不想靠近,却又不得不呆在一起。

江山已改,故人已亡,重天冥宫所有没有名字的门人,都是银针控制的死尸,你觉得,我凭什么能够靠着一幅图来复国?沉星幽幽地道,石门落下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死尸?孟晓天吃惊道,他看了看脚边倒死的尸体,心中一阵发凉,那断雁和风年……沉星笑了笑:我说了,是没有名字的。

那些人不会说话,很容易分别。

这是冥宫秘术,但能破解这秘术的人已经死了。

所以那些会动的尸体,也只有全部埋葬,才会消失在世界上。

他顿了顿,现在,继续取《八荒末世图》吧。

叶听涛和孟晓天却都一时说不出话,叶听涛这时才清晰地觉得,这个少年说得如此轻巧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不能去看沉星的双眼,便一直盯着他的下颚:既然我们已没有可能出去,你还要《八荒末世图》干什么?不要啰嗦。

沉星的语声如吹息,飘落在地面,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今天我找到了这六把剑,重天冥宫的所有人就能从诅咒中解脱,其实结果也都是一样的。

竟有极深的悲伤,在那诅咒二字出口时流露。

孩童丢失了玩具时会哭泣,而大人丢失了玩具,便只有遥遥回望,不是忘却,便是毁灭。

叶听涛沉默,向孟晓天望去,只见他低着头,过了片刻,忽然一笑:死在这里,真是不值得。

沉星乜斜着眼瞧了他一眼,直到这时,才走到方才鬼啸剑落下之处,将地上的薄卷拾起:这个……是什么?孟晓天笑道:你刚才看上去很聪明,现在怎么犯傻了?沉星略略一动眉:哦……他将图卷展开,孟晓天便也转动伏羲龙皇剑的剑柄,将其中薄卷取出。

叶听涛忽然道:你把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关在哪里?沉星的手一停:你想她?叶听涛将怒灵剑的剑尖抵着地面:……《八荒末世图》最先取出的两卷在她的琴匣里,你不让我见她,怎么去葡这图卷?沉星一呆,孟晓天已然将龙皇剑放下,拾起了万相无尘剑,递给叶听涛:你还能用剑吧?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剑当成拐杖的。

叶听涛哈哈一笑,跟着便媚一阵咳嗽,勉强将剑接过。

沉星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盯视着一个方向,手中的薄卷捏紧。

琴匣……他喃喃道,我说那把琴很好看,可是她不肯给我,所以我也没有强迫她……《八荒末世图》,《八荒末世图》!他突然尖叫起来,叶听涛和孟晓天都是一惊,那一贯轻声细气的少年竟然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如穷途末路、怒火万丈,然知该向谁爆发。

都要死了,是你自己说的。

孟晓天道。

叶听涛向石室四壁望去,心中然由得一阵抽痛。

楚玉声此时,不知是在王陵中的哪一处?虽死同穴,但那荒漠天空下的一句承诺……终于还是相负。

那张图……那张图……沉星自语,无人敢直视的双目,陡然迸发出疯狂的烈火,他们逼我找了一辈子,从我出生,所有人都说,那张图比什么都好玩,找到剑,就能找到图,就能找到一切,就能脱掉这身丧服……我找到剑了,六把都找到了,我用了一辈子!他尖叫道,声音在石室内回荡,来回冲突。

叶听涛和孟晓天都不呆住,各自持剑,却一直没有挥动。

沉星赤着足,踩在凝固的血泊中,痛哭起来。

他在黑衣侍者的尸体旁,双手捂住脸。

突然无法辨别,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孩子。

在他的话语中,每十句就可听到一个玩字,但他所玩的东西,却又让人无法付之一笑,甚至无法轻易提起。

从前是那世代探求而得的六枚腊丸,后来,是这六枚腊丸附着的六个人,现在,是瀚海王陵、重天冥宫。

黑衣怪客,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他却在不动声之间,任断雁将之毁灭。

断雁已死,死于孟晓天之手。

这是唯一的惩罚,也是最好的封闭之匙,然而一生执念,却在此一同沉沦之地唾手而不可得。

无关生死,无关天地。

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尽情,真的就好像是一个突然被败尽玩兴的孩子,双眼为手指挡住,叶听涛的目光也第一次望向了那双眼睛所在的位置。

指缝间,一丝狡黠的光芒划过。

叶听涛立刻就后悔了,在他还阑及闪开视线的时候,沉星的双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他向着叶听涛笑了一笑。

一地尸体,两个活人,六把剑。

这是他,最后的玩物。

瞬息之后,沉星的笑容凝固,僵硬,镶嵌在脸上。

横刺于那惑心之目与叶听涛双眼间的,是望舒真元剑。

剑光如同清辉,无情地阻断了孩子的念想。

孟晓天持剑的手稳而快捷,在叶听涛转首望向沉星的时候,就已然有备。

剑芒,静静流动。

望舒真元,剑身似月,映出沉星自己的脸、泪痕、双眼。

还有眼中嗜血一般的魅惑之光,完完全全地,回射入他自己的眼眸里。

孟晓天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不停地、不停地,沉星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抽搐。

他笑起来,像最后去迷惑叶听涛的时候那样,并且更肆意、更满足,就像他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满足过。

他一直一直地笑起来。

唯一的惩罚,唯一的破解。

重天冥宫之中,没有一面镜子。

石室外已没有黑衣侍者的脚步声,这位少主,不知又在玩什么样。

一人挥了挥手,指间银针闪动,身后所有沉默无语的侍卫便转身离去。

月华一现。

孟晓天看见沉星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撕扯、向上,白而阴柔的脸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他倒在地上,开始翻滚,滚过萝死时留下的血泊。

再向上,便是那双眼睛,他会将自己的双眼亲手抓碎,带着那种满足的笑。

孟晓天无法再看下去,他挥动了望舒真元剑,霜华飞落。

这之后,是完全的寂静。

笑声停下了。

你没事吧?孟晓天回头去看叶听涛。

那人的脸像鱼肚那般白,却总是死扛着,果然,叶听涛摇头道:没事。

孟晓天嘴角一撇,收剑之时,目光掠过沉星的双眼。

无意的,然而他突然一震。

在那少年终于死去之后,已然可以放心地去凝视:这双眼睛……怎么了?叶听涛走近,此刻他体内扭结的力量暂时平息,不过他也已不去在意这些。

少年的双目完全熄灭,瞳孔失去了那一层浮动的幽光之后,呈现着虚假的感觉。

叶听涛俯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那眼珠,神微变。

是假的?孟晓天看着他。

叶听涛道:不是真的眼睛。

他斟酌了一下,似乎觉得如此回答比较妥当,他的眼睛是瞎的,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我以剑去挡他的目光,他怎么会自己疯魔起来?孟晓天道。

叶听涛摇摇头:不知道。

或许……装了这假的眼睛,真的能看见吧。

重天冥宫,总是有许多旁人猜不到的东西。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叹了口气:现在是什么时辰?叶听涛一怔:大概是……他想了想,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吧。

孟晓天握着望舒真元剑,叹道:我们还有一个多时辰好活,怎么样,看看这《八荒末世图》吧?在楚姑娘那里的两卷,我也看过个大概。

叶听涛怔了片刻,看看手中的万相无尘剑,微微一笑:我找这图,是为了我师门命脉,也为了自己命。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紫霄玄真派的每一代人,都和重天冥宫的少主一样,做了些无用的事。

孟晓天在石室中舒展了一下筋骨:都一样嘛,反正楚姑娘也在,大家作伴,不会寂寞的。

叶听涛看着他:……像你这般拼命找死的人,我倒也是第一次碰见。

孟晓天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叶听涛也笑了,笑几声,便要咳嗽,但他还是笑。

两人相视,握剑的手同时一紧,万相无尘、望舒真元相错挥落。

剑柄轻动,最后两幅残卷,在犹存的笑意中,落在坐毯上。

八荒末世,剑殇千年,无一人能见,而见者,却又要在晨光洒落之前死去。

沙漠的黎明中,素衣银剑围绕着王陵四处查探,白袍身影于真正的月华下背手而立。

但这一切,对于正在王陵中的人,已没有任何意义。

四卷铺展,薄如蝉翼,若山形,若水流,亦如星辰坠落。

其用纸轻似浮云,并非寻常可见纸张,甚至并不是纸,图上墨迹疏落,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也便是这些若隐若现的流线,宛似勾画着什么世外之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孟晓天道,将两幅残卷比对了一会儿,只见是似云似雾、线条若可相接,但颠倒来去,总不能确定其真正的方向。

卷上无字,切开处又是平整无痕,他将残卷移动来去,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摇头。

我师父说,这卷中藏着可解紫霄派夙劫的方法,也就是化去镇派心法之中,反噬其身的戾气。

但这方法究竟是什么,他娶不知道。

叶听涛看着孟晓天俯身摆弄画卷,忽觉有些疲累,便坐了下来。

好像能看出什么……孟晓天皱眉道,但这几张残卷上下调动,也都可以成形,若说是托其念想所作,何必要藏在剑里?叶听涛沉默片刻,笑了笑:传说这图中藏着那铸剑异人一生心血,但千年附会,或许早已不是原话。

也许只是千里江山,于乱世战火中无人可托,便留诸后人,以为警示?孟晓天一怔,望着眼前的水流之形,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凝眉思索,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室中烛火微微一动之间,又已无法捕捉:……要真是这样,岂不是太可笑了?叶听涛轻轻握住碧海怒灵剑,碧剑芒轻闪:我们一路走至今天,又有哪一桩事不可笑了?孟晓天按在图卷上的手停顿了一下,叶听涛继续道:……我早就想过,世上有没有紫霄派,于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有剑也好,无剑也好,谁的江山最后都是一场空,又哪会有什么东西,一得到了,就扭转乾坤?他轻轻叹息,眉间却有怅然拂过。

石室灯烛复又静止,无人说话时,就像棺木一般的死寂。

哈……孟晓天舒展长眉,似叹似笑,不到死的那一刻,有谁能这么想?你师门虽式微,但也是武林一脉,你想起你的师父、师的时候,难道能任由师门就此衰败下去?叶听涛怔了怔,眼前闪过玄珠心境、浅妆素淡的夏荷衣,不知为何,此时再想起她,心中竟泛起些许依恋。

曾鲜衣怒马的年少,在太岳山脚逝不可回的光阴中得得轻响,如流而过。

孟晓天见他不语,笑道:死都要死了,后悔也没用,还好我没让陆青跟着进来,否则多死一个,也划不来。

叶听涛道:我没有后悔。

话出口后,深心某处,却有一点隐隐钝痛,继而,他爽然一笑:这一生虽颠沛流离,但不负天地,也就足够了。

不负天地,离开时便也潇洒,其它的,已与他们无关。

孟晓天将几幅残卷推开了些,也坐下来。

室中的尸体散发出些许秽气,混合着血腥,灯烛昏黄,偶尔微微一晃。

他们已无须再做别的,只要等待天亮,等待断雁谋划多年,一朝将要实现的那场毁灭盛大到来。

但在这相对无话,时间却一分一分流逝的时候,终于还是有丝丝缕缕异样的不舍与伤情之蛆,附骨炽热,又冰凉。

潇洒如风,只要还存于人世,便始终是难以做到的,总有那或是江山万里,或是绿柳白杨的留恋,稍稍一纵,就漫上心间。

蓦然回首神仙地,还道人间好。

巨石相阻,机括重重,这瀚海深处不为人所知的王陵宛如异世牢笼,内中是本不该再存于人世的幢幢黑影。

可所带走的,又岂独是过往散逝的秋?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有一瞬,在孟晓天漫无目的扫视着的目光中,静室烛火再次轻轻一抖。

浮云、水流、山形……很熟悉的什么情景,再次晃过他的脑海,却为烛火轻颤而去,再次未及捕捉。

这石室是完全闭锁的吗?他突然问道。

……陵墓之中,本来就不透空气,但重天冥宫既然在此,一定是有所改变过。

叶听涛用手支撑着地面,神情甚是疲倦。

他的手自经脉之中透出彻骨的寒意,甚至比碧海怒灵剑的剑锋更寒冷。

孟晓天不语,凝视着那昏黄烛火,过不多时,那火再次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石室上端,西北角处,无影无形如孩童顽皮的吹气。

那里……孟晓天指着石室上端,是什么?叶听涛抬起头,凝神望去,就在那一指之间,烛光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三下,随即轻而缓,烛影摇晃,渐次急促,连带着一排昏黄烛火都轻轻颤动起来。

这是……叶听涛不慢慢站起,走到石室角落,琴声?孟晓天走到他身边,微微一笑道:看来石墙太厚,声音传不进来。

只有铁琴震动……她应该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

说完句话后,烛火便恢复静止,仿佛一曲终了,余音止歇。

叶听涛站在原地,心中一时翻腾,半晌不语。

金光突闪,如金瀑飞落,叶听涛一惊侧头,却是孟晓天拾起了伏羲龙皇剑,媚一剑劈向石壁琴声震动的方向。

神剑与厚壁重重相击,铿然一声,石屑落下,然而室壁之上,却只留下了浅浅一道印痕。

斯人仍隔于彼端,纵然他们淤大的力气,也无法在仅余的时间里,将如此厚壁劈开。

孟晓天剑尖垂下,轻轻一叹。

片刻之后,他们都听见,在王陵深处发出了一声震耳聋的重击声。

透过层层石壁,急剧向上,直传到这封闭的室中,叶听涛本重伤在身,剧烈晃动之下,不由伸手扶住墙壁,几乎站立不稳。

天亮了吗?孟晓天将剑放下,抬起头。

必定是,天亮了吧。

接连不断的重击、爆炸,烛光剧震,天摇地动,肆无忌惮地在人迹罕至的瀚海极深处张扬。

然而石室依旧封锁如初,不可开启。

一刹那像极了末世之感,叶听涛靠在石壁上,眼前有些模糊,他注视着石室的西北角,仿佛那是归去的路途,此生此世,不可忘怀。

石室外,沙石崩落、岩壁倒裂,像要搅碎五脏般的气浪冲入墓道,冲入每一间斗室,冲击着深藏地下的重天冥宫。

然而听不见哀嚎,陵墓深处,除了毁灭之声,是行尸走肉般的静默。

沉落、疾逝,这一晴已发生于数百年前,黑衣之下,是不愿灭去的魂灵,在再一次的死亡中安然不动。

时光错落,空误前尘,如少年明媚的双眸,何处遥遥一闪,犹带满足的笑意。

整座王陵之中,似乎已只有那封闭石室还存一丝生气,里面的人还会竭力抬头,像要仰望晨光。

幽黑的地底,唯有那种不灭的光芒,才能成为唯一的力量。

爆炸声渐近,轰鸣由下而上,将陵墓下的岩石沙土彻底粉碎。

石室之中,叶听涛和孟晓天都靠墙而立,烛火已熄,目不见物,轰鸣剧烈,耳不可闻,最后的一刻,激流般的往事乘着那交织的慨然与恐惧在心间涌过,谁的剑影,谁的笑颜,路途无尽,可又如蜉蝣般短暂,冥冥中模糊一片,似绵绵的雨细密地包裹记忆,雨渐急,风渐起,近在咫尺的一声爆炸过后,室中人的世界,陡然极静。

空冥的叩响,轻轻回荡。

……孟楼主,孟楼主!一息之后,焦急的叫喊声突兀而来,远远近近,飘至耳畔。

孟晓天睁开眼,猛然一道天光直射入瞳仁,如矢如剑,耳畔轰鸣又起,依稀察觉,在那最后的爆炸中,坚不可摧的石室竟碎裂开来,直通王陵上方之处,炸开一条豁口,七八丈外素衣飘动,喊声不绝。

这……怎么可能?石室已然碎裂,可竟没有塌下来,也没有沉落,孟晓天恍惚了一下,天光在眼中澄澈洁净,如源曰绝的力量,灌注入魂魄。

他低头看了看四周,视线跳动不清,青衫红裙,在身旁三尺处一闪。

继而,一道白影从七八丈深的豁口中飞跃而落,未等那人落地,孟晓天背后便被石块重砸了一下,心肺剧震,他几乎昏死过去,看着落到面前的人,只说出一句:宫主……任奇哼了一声,提起他的衣领,像提着孩童般将他拉了出去。

下一刻,响声惊天动地,残存的王陵上部瞬间倾颓,根基已为剧烈的爆炸击空,所有的一切,在生机一线之后,疾逝而落。

但孟晓天没有来得及看见王陵下沉的情景,他的身体被放在沙地上,阳光下。

地底,有剧烈的摩擦震动传到心口,滞涩郁结,好像永远停不下来。

昏迷之前,孟晓天竭力睁大双眼,沙漠上已没有重天冥宫的影子。

他瞥见一个黑衣人在离王陵消失处不远的地方。

烟尘散去,那个人懒懒地坐在沙丘上,样子仿佛在晒太阳,嘴里却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是风年。

晨光微洒,沙漠的黎明,如梦境。

一点灼热,从胸前向全身扩散,温暖手足,驱退寒冷。

仿佛并没有过多久,孟晓天就从脑海中来去的影子里挣扎出来,他动了一动,胸前的火魄顺着衣襟滑落下去,手一接,落在掌心。

停顿的一刻,清朗的日光洒落脸庞,淡风微吟,有了些许初的暖意。

他坐起来,远远的看到任奇正站在沙丘彼端,素衣弟子却仅留一半,剩下的,不知随陆青去了哪里。

沙丘之上,陆青的儿子陆明正蹦蹦跳跳着玩沙,天真无邪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已经有很净有见到这个孩子了。

你是不是要回汁?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响起。

孟晓天回头,风年亿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正注视着他。

……是你?风年噗哧一笑:你不认识我?孟晓天迅速地回想着昏迷之前的事,问道:叶听涛呢?风年看着他:你们都要回汁了吧?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风年站起身,望向远处。

重天冥宫,留下的是沙漠的天空下,一处峡谷般深暗的黑洞。

风过处,将尘沙卷起,埋入。

你们回去吧,永远不要再来了。

当初和断雁争了很久,才最后留下了一道缺口。

风年抱着臂,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处。

人之仁,倘若断雁还活着,这时一定会大骂他这句话。

风年微微一笑。

刚才,你们有没有……孟晓天想问什么,风年却又打断他:你伤得不轻,恐怕得找人医治,不要久留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对了……封住气脉那个解毒办法,是少主哟骗不忠于他的人的。

封了气脉,毒就成了死毒。

孟晓天坐在沙地上,胸间突然一阵气血翻涌,他按住胸口,喘了口气。

不过,我相信不会有剑湖宫主救不了的人。

风年最后道。

他没有回头,黑披风轻轻扬起,向远处走去。

那不是汁的方向。

孟晓天扶住那块突出的岩石,他想找个人问问,随便是谁,可是所有的人都站在远处。

天云淡淡,在勉强走了两三步之后,他终于又昏倒在地。

第三卷·万里西风瀚海沙 第二十章 碧窗烟,疏影斜阳风卷尘沙,漫天飞舞,填补着过往之殇所留下的深渊黑洞。

风云聚散,剑随星逝,仿佛只是一瞬间,终结在沙漠黎明的时刻。

北域瀚海极深处,那场旷世之劫在重天冥宫神秘消失后,盛传江湖。

在那个传说中,六把神剑与《八荒末世图》有着各种各样的归宿,有人说是碧海怒灵之主得到了所有的剑,但图却随着王陵逝落;有人说是剑湖宫主现身,带着剑湖宫子弟击垮了重天冥宫;也有人说,这六把剑是千年前的鬼魂留下的诅咒,将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带入了地下。

莫衷一是、纷纷绕绕,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剑和图都消失了,再精明的探子,也打听不到一点消息。

沉默的轰鸣余响中,无数道目光向着北城关外尚未化尽的冰原投去。

就在重天冥宫消失之前,江南七星塘及数个门派元气大损,永宁府四周鬼影出没,玄武湖封锁不见五洲动静,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亦是神秘失踪,再也不曾出现过。

悬于一线,在紧绷的半月光景之后,神剑埋葬,黑衣怪磕身影绝迹江湖。

曾经一时,却随某一契机的到来顿然退往关外万里之地,带走了杀戮与黑衣,因渺渺冰原相隔,模糊如倒影。

剑湖宫素衣弟子离开瀚海之时,依旧取道昆仑,远远避开了汁武林兴盛处,滇南雪湖,已复是街谈巷议间不可企及的巅峰之地。

只是这一切,已与一些人永不再有关联,转身而去,去往天地间宽阔处,两不相负。

藤叶初,散发着清淡的气,寂静了很久的浣纱谷外,有马车疾驰而来的声音。

车轮时不时碾过路下的石块,颠簸不停,车中躺着的那人便一下一下地被车壁撞到额头,纷乱含糊的意念湖泊,在这撞击中时不时地倏然清醒,双眼一睁,有车帘飘动,合上,又是地底王陵、剧烈的爆炸、少年死寂的双眸,还有那一闪而过的青衫红影。

谷主!沈谷主!有什么人在焦急地叫嚷,宛似那一线生机绽落时,头顶来去的素衣,击打着纷繁的记忆。

迷糊之中,孟晓天觉得马车已然停下,脑中仍然不停地有影象掠过,浮云、水流、山形,已不存于世的《八荒末世图》重重叠叠地出现,六幅残卷不断地变换位置,辨别不清。

车外,几个侍走近,语声啁啾,询问间,便有人上车,孟晓天睁眼问道:是……浣纱谷吗?素衣弟子道:是,孟楼主。

说着便要去扶他,孟晓天摆摆手,自己撑着车壁坐起身,眼前蓦的一阵发黑,全身被王陵中石块砸中处不可胜数,这时甫一触动,不由冷汗直冒。

素衣弟子见状又要去扶,孟晓天摇了摇头,闭目坐了一会儿,脑海中来去的影子渐渐淡去,直到远处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他才重新睁开双眼。

是她来了吧。

那个不属于人间诸事的子,与她相伴的短短半月,在这几年的风刀霜剑中洁如极静时的微光。

些许恍惚,离别时是锋烟骤起,遥想今日徒增别绪,孟晓天胸中微叹,刚要自行下车,车帘撒的被人掀开。

侍的脸在帘后露出来,看了看他,笑着道:谷主,真的是那个孟公子呢,没想到他居然活着回来了。

孟晓天呆了一呆,车帘后,随即传来一个清淡,然而微有波澜的声音:抬下来吧……这么赶路,活人也要颠死了。

素衣弟子瞧瞧孟晓天,不敢说话,孟晓天笑道:我还活着,不必用抬的。

他本想说得更响一些,稍一用力,胸中却是郁结翻滚,跨出车门之际眼前的景物俱是一晃,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便撞到了什么人身上。

清苦的草药气息,洁净透明,有让人安心的暖意。

沈莫忘拉住他手臂,当着这许多侍和剑湖宫弟子,脸上不一红,啐道:装什汉?把他抬进去。

孟晓天再也无力抗拒,只得任由素衣弟子抬着,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在一切结束之后,还能活着……真的很好。

沈莫忘的背影微微晃动,裙衫素颜,浣纱谷中飘浮着极淡的百合气。

净雅屋舍一如昨日,天空极远处,隐隐约约的峰峦和云雾映入眼眸。

然后,他被抬进了一间小舍,放在上,素衣弟子退下。

沈莫忘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室中安静无声。

看什么?她问道,伸手搭住那只冰冷手腕的腕脉处。

孟晓天不答,还是望着窗外遥远的景致。

云烟缓缓移动,山形如流水,峰顶处没入绵绵山雾,其形不时变幻,白云苍狗,不可胜数。

刹那间,王陵、地宫、密室、剑影、琴音,还有叶听涛的微笑和疲倦的眼神,这一切,蜂拥而来。

沈莫忘见他不答,问道,你头晕吗?还是炕见东西?孟晓天的双眼越睁越大,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他一翻掌抓住沈莫忘的手,却仍然是没有说话。

……怎么了?沈莫忘有些吃惊,是不是有什么事?……山峰极高入云处,无论四季,皆有积雪皑皑,莫说生灵,草木也只有最耐寒者才能长久生存,所以千百年来,即使到那里去过的人,也一定不会久留。

茫茫瀚海,戈壁遥遥,将这浮云山峦冲淡为心底的颜,如火魄之暖,极力分辨时,便不自觉地跃过。

孟晓天眼中有光芒绽放,终于吐出一句:步云峰……是步云峰,图上画的……什么?沈莫忘不由凑近,她本看惯人间生死,这一刻,心中竟有隐隐的担忧。

孟晓天直视着她的双眸,急切地道:告诉他们,《八荒末世图》所指的地方是步云峰,快去找……沈莫忘也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回头,向小舍的窗外望去,遥远直入云雾中的峰峦隐隐绰绰,如真如幻。

在这个世上,若有人能完全记住《八荒末世图》所有的内容,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孟晓天。

须臾剑台、王陵密室,有意无意间,他将每一处似曾相识的地方印于脑海,只要一丝希望留存,便终不可相弃。

叶听涛……他还活着,只有那里面的东西,能救他的命……孟晓天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清晰无比。

他来时已经快死了,来得及找吗?沈莫忘道。

这个问题除了她,没有人能回答。

可她还是问了。

孟晓天仿佛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望向舍外的几个素衣弟子,沈莫忘便代他唤了一声,交代下去,令谷中所有稍懂武功的弟子,与剑湖宫诸人速往步云峰。

但她仍是忍不住蹙眉,那山峰直入云中,山道盘复,短时之内,又岂能有所得?几声轻咳,却是孟晓天心神激动下,力不能持,脉息忽快忽慢,是伤势发作之兆。

沈莫忘握住他的手,四目对视,熟悉的眼眸中凝聚着柔耗力量。

孟晓天心中一宽,仿佛这般的眼神便是肯定的答案,沈莫忘手轻轻一动,银针快而稳地扎入他体内,天地俱暗,便没有了知觉。

小舍四周,一时重又声息。

侍在门边看了许久,这时轻声道:谷主,要帮忙吗?沈莫忘怔了怔:不必了,你到溪边的病舍看看……有事马上告诉我。

侍应了,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脚步渐渐变慢、直到停下。

小径旁的银杏树边,那个叫做陆明的孩坐在树下兴奋地玩耍。

衣衫上沾着些泥尘,但他全然不顾,用一只眼盯着握起的手心,里面不知藏着什么。

听说,剑湖宫主就是被这个孩子所伤,虽然没有追究,但总是让人心存几分疑惑。

侍走过去,看着他。

小小的孩子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

双眼明媚如晨光,澄澈无瑕。

你在玩什么?侍问道。

陆明笑起来,摊开手掌,白白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一丝晚风滑过。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侍的神情,笑了几声,蹦跳着向远处跑去。

步云峰上,轻雾于山道间游移,恍若重重纱幕,等待着第一只手将其拂开,栖落于地。

某一年冬天踏落的足印已不复见,唯一可以得知的是,岑寂多年、远隔尘世的步云峰,终于不再永远平静。

几个月后,在各种八荒末世的传说之中,不知由何而起,不知由谁而发,多出了一些令人吃惊、羡,并为之神往的影子。

传说,在《八荒末世图》所指示的步云峰上,不但充盈灵气,远胜人间,更藏有秋战国铸剑名家风胡子所著手记。

记载的是其一生武学精髓,其能通天彻地,曾一举击败龙泉铸剑谷的谷主,因铸六剑,埋下因缘。

但因风胡子猝然长逝,这门武功已不见其威千年。

人们都说,这本手记,即使是步云峰旁的浣纱谷,也没有人见过。

求此手记的人,不是终无所得,就是在循环往复的纷争杀戮中永不再回。

年年,不为江湖风波所扰,恩怨万般,云散后也化入尘土。

若有痕迹,不过是一些人心底的记忆,年深日久、斑驳不清。

卉木萋萋,太岳山脚下又是一年仲时节,玄和镇外,多有新装打扮的青年男踏青游玩,娇的姑娘与俊的青年,浑不理世事种种,只是尽兴游乐,好赶这一季。

太岳山脚,端的是意融融,树如荫。

数年已去,依山而建的玄珠心境中却是剑光霍霍,年轻的弟子们趁着风和日丽,在剑园中勤加练习,年长的弟子在旁督促指点,一招一式,未有丝毫懈怠。

淡红裙裾,银钗挽髻,秀丽静雅的身影隐于剑园外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向着紫霄阁而去。

步履轻缓,如是安然,带着淡淡的阅尽风霜之痕。

这是玄和镇中时常传说的子,凡外人见了,无不望着她的背影停驻。

夫人,年长些的弟子看见了她,跟到紫霄阁边的剑架前,上个月新来的弟子该行拜师礼了,您挑个日子吧。

垂首恭敬,但神中又是爱戴亲近。

那子回过头:这么快?再等等吧,最近庄中事多,忙不过来。

语声柔婉,她怀中取出一块丝帕,走近剑架,轻轻擦拭那上面放着的长剑。

微光泛起,锋芒锐利。

好,太岳山上有帖来,说道蕴真人邀庄中弟子前去与山上弟子切磋武艺,就是下月初九。

那弟子又禀道,好像能找到那子非常不易,一见了便要将所有的事倒出。

知道了。

那子道,仍是拿着丝帕,在剑身上来回移动,目光却是淡淡,前年不是已经切磋过了吗?三年过去,他们能有多少长进?弟子笑道:不切磋,也是怕我们把他们看轻了,其实同出一脉,本也不必分出什么胜负来。

嗯。

那子应了一声,你去吧。

弟子点头,告辞退去。

阳光下,一泓秋水般的剑光映入眼帘,江南繁华、楼外青山、大漠孤烟……前尘往事。

髻上的嵌珠银钗已有些旧,但总没有换去。

独有琴音,似是倦了一般,已不再常伴左右。

楚玉声慢慢收起丝帕,忽然笑了笑:出来吧,再不出来,又要打你了。

笑声清脆,屋角后,一个小孩掂着小步跑出来,跑到她面前,扯住了那淡红的裙角:你说要带我去玄和镇玩的,现在又不去了?楚玉声弯腰将她抱起来,佯作拧眉:玄和镇你去了多少回了?怎么总是不腻呢?小孩抱住她的脖颈,抿起嘴唇,就在快要撒痴撒娇的时候,楚玉声道:……走吧,反正今天也没有别的事了。

那孩嘴角弯起,忽然停了一会儿,道:不去了。

楚玉声一怔,狠狠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鬼灵精,打什么主意呢?明媚的光中,小孩看着楚玉声身后,甜甜地笑起来,童真的眼眸倒映出的是无佑念的清影。

楚玉声回头,在那一刻,紫霄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青衫随风而动。

阁中素壁,阁外草,檐上飞燕,檐下轻纱。

那人走出来,望着剑架上反映阳光的长剑,还有剑架前的一双人影。

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忙碌熙攘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连绵一片。

隔着淡萦绕的,就似是痴与执,在行至虚无的尽头,如飞散落。

抑或是真与幻,不经意间就困住了一生,回首处,亦不过归若雾岚。

楚玉声也微笑了一下,眼眸中有光在旋转。

她抱着搂住自己脖颈的孩子,向那人走去。

旧阁空影,暖意浅生的风浮动轻尘,松柏青绿,再远处,是参差十万人间繁华,低回微吟,如逝如梦。

(全文完)。